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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曹經沅移居唱和看傳統詩學的嬗變

2016-06-21 01:14馬國華
詩書畫 2016年2期
關鍵詞:曹氏詩壇詩學

馬國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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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曹經沅移居唱和看傳統詩學的嬗變

馬國華

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三年間,圍繞《國聞周報·采風錄》主編曹經沅(1892~1946)的遷居,舊詩界數百人唱和賡續,規模之大,新文學陣營亦有所不逮。通過相關文獻,梳理曹經沅的詩學歷程,再現唱和詩潮的細節,不但有助于我們理解評價這一文化事件,更可由此觸及此時傳統詩學發展嬗變的具體形態。

一、從巴蜀才俊到詩壇經紀

曹經沅,字纕蘅,又字寶融,四川綿竹人,早年就讀四川法政專門學校,宣統元年(1909)舉拔貢,為趙爾巽門生,后任職禮部。曹氏詩才清麗,入京之初,相過從者惟同鄉向迪琮、喬曾劬數人,其時他曾嘗試交接江瀚、傅增湘等名流,但收效甚微。民國中,曹氏一度執教北京中華大學,以詩才得校董王揖唐賞識。中華大學教授彭粹中、羅兆鳳、李國柱、張鵬翎、呂樹松等皆能詩,曹氏與諸人也多有唱酬①王逸塘《今傳是樓詩話》,張寅彭、李劍冰校點,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259、289頁。。

一九一四年袁世凱下令成立清史館,聘奉天都督趙爾巽為館長,此后十五年中清史館陸續匯聚名流遺老二百馀人。曹經沅得趙氏汲引,亦廁身其間,與群公為伍②中國國家圖書館古籍館所藏《清史館職員》寫本中,有曹經沅等38人為關外本、關內本職名表所未載錄者,多為繕寫及庶務人員。參見李思清《肪齋載筆:清史館文人群體的形成》,《北京聯合大學學報》2012年第4期。曹氏《借槐廬詩》中也有詩作數首言及此事,“公門桃李知多少,獨幸移根閬苑載”為感恩之句,“稍喜接耆碩,舊學資商兌”則是欣喜之辭?!妒鲋境蕯a師四首之一》、《初值史館呈旡補師》,《借懷廬詩集》卷一,成都:巴蜀書社,1999年,第32、33頁。版本下同。。清史館館員主業為整理文獻、編印圖籍、修纂史志,但彼此贈答唱酬的士林風雅卻蔚為風氣,如劉師培、姚永概、羅惇曧、郭曾炘、柯劭忞、王樹枬、邵瑞彭、楊鐘羲等人,在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錄》中便各有其位置。以清史館為中心的詩人群諳熟傳統文化,與南社及五四新文化運動諸家在詩學層面既有對峙,又有匯流,成為民國詩壇發展演進的一個節點③李思清《民國時期的“光宣文人”—以清史館文人群體為中心》,《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7期。。依托清史館,曹經沅先后結交張朝墉、周樹謨、宋小濂、成多祿等名流政要。一九二一年,曹氏與張朝墉、向迪琮等數十人組織發起漫社,月有集會,揄揚風雅。數年后漫社易名嚶社,影響愈發廣泛,酬唱雅集之會都下名流多有參與往還④辛培林《漫社與嚶社·黑水十三篇》,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第106、107頁。。以清史館、漫社-嚶社為基礎,曹經沅在北京詩壇開始嶄露頭角。翻檢《借懷廬詩集》,曹氏此期陸續開始與郭曾炘、王樹楠等老輩相唱酬⑤曹經沅《侯官郭春榆師六十八壽雙慶四首》、《壽郭春榆師七十》、《秋感八首用晉卿韻》,見《借槐廬詩集》卷一,第37、39、45頁。。北京詩壇以外,曹氏又交接津沽詩家,進而加入城南詩社⑥趙元禮《藏齋詩話》,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235頁。。浮沉京城十數年,曹氏終于躋身京津主流詩壇,成為一方名士。矚目于此,友人曾作詩許其為香宋(趙熙)替人⑦李國柱《賦答纕蘅社長以漫社集見示》:“虛谷聲聞喜跫然,繁霜初沍泬寥天。愿憑樽酒陪高論,坐絕韋志補太玄。并世才名香宋后,九秋生日放翁前。瓣香自有眉山在,接跡靈巖與共傳?!币姟督駛魇菢窃娫挕?,第259頁。。

曹經沅早年詩作風華綺麗,如“前度題詩薜荔墻,重來荏苒惜流光。略馀凈念惜蘭若,不奈初心負芰裳。云氣蒸為天下雨,山花散作佛前香。贊公房里清霄夢,持較槐安味自長”⑧《西山大悲寺雨夜》,《借槐廬詩集》卷一,第11頁。,為端午獨游西山大悲寺之作,溶溶夜雨,裊裊花香,雖然希冀塵慮全消,卻依舊不免淡淡的惆悵。入值清史館獲交京津名流后,曹氏屢屢有征題唱和之作,一九二三年陳衍刊行《近代詩鈔》,所錄其詩如《題楊忠愍墨跡》《、題云陽涂氏瑞芝書屋》《、題仙山濯發圖》皆為此類⑨陳衍《近代詩鈔》,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年,第1533、1534頁。。不過事實上,此時曹氏祁向意趣已經為京津同光風尚所牢籠,其《冬夜》詩“如此神州付與誰,等閑袖手看殘棋。夜闌劇有聞雞感,苦舛昏燈自寫詩”⑩曹經沅《冬夜》,見《借槐廬詩集》卷一,第29頁。就混融冶煉同光體詩家陳寶琛、陳三立名句“輸卻玉塵三萬斛,天公不語對枯棋”與“憑欄一片風云氣,來作神州袖手人”,而全詩意境風尚,又與鄭孝胥的夜起詩相仿佛?鄭孝胥《海藏樓詩集》中夜起詩甚多,而早年所作“山如旗鼓開,舟自南臺下。海日生未生,有人起殘夜”沉著深厚,最為有名。,變慷慨奇節的風云之氣為含毫搦墨的俯仰低回,只是脫離了家國時代的特定氛圍,如此書生感慨不免淡薄了些。

一九二六年,章士釗邀曹氏主持《甲寅》詩錄,以此為契機,曹氏與鄭孝胥往來日益密切,于詩文一道多有請益,儼然為鄭氏詩弟子①曹氏曾有詩云:“華燈陳酒餔,循例祭我詩。我詩如飲水,冷暖唯自知。妥帖豈不尚,難在肆與奇。亦勿畏苦澀,食蓼勝啜飴。好我有海藏,流美辱見規。何當謝腕鬼,下筆任自為?!薄段斐匠θ字弧?,《借槐廬詩集》卷二,第94頁。。一九二七年《甲寅》???,而曹氏經此一年歷練,已經成長為京津詩壇最為優秀的社事組織者之一②1927年曹氏曾主持今傳是樓雅集,《甲寅》第一卷,第39號,集中刊發孤桐(章士釗)、纕蘅(曹經沅)、次公(邵瑞彭)等人的唱酬詩作。。一九二六年九月,上海的《國聞周報》遷入天津,成為大公報麾下的附屬產業,從第四卷第二五期(1927年7月)起,由王揖唐掛名,曹氏主持的國風社在《國聞周報》新辟《采風錄》一欄,專門刊載海內舊體詩詞,用以接續《甲寅·詩錄》。從一九二七到一九三七,十年的《采風錄》輯纂生涯成就了民國中曹經沅“詩壇經濟”的美名。

曹經沅

二、移居唱和,轟動海內

一九二九年,曹氏移居城東隆福寺花市附近的王揖唐別業,“宅前后老槐數株,皆數百年古物,洵足壓倒宣南”③《今傳是樓詩話》,第512頁。。移家之后,曹氏與名流李宣倜、黃濬、楊庶堪、許之衡等人日相過從,頗得友朋之樂④孫師鄭有“詞客移家禁苑東,故宮黯淡夕陽中”之句,來描繪曹氏遷出后宣南的落寞;同時,釋戡(李宣倜)有“騷壇新拜曹元象,白日談詩到夜中”之語,為諸人之寫照;味云(楊圻)則以“詩龕今在鳳城東”來揄揚曹氏與李、黃諸人的游宴過從?!恫娠L錄》第五卷,國風社編,天津:國聞周社報社,1932年,第8、25、38頁。版本下同。?;仡櫱昂笫當的甑男仙?,曹氏感慨叢生,寫就兩詩:

春明景物盛城東,此地為家最酌中。曉擔人知花市近,夜談客喜冷宅同。未妨隨處成三宿,政愛哦詩出屢空。一室掃除吾事了,且澆畦菜伴園翁。

橫街地近耤壇東,歲歲槐蔭滿院中。隔巷書聲滂喜接,連墻詩老放庵同。南洼雅集何能忘,北海清尊總不空。付與夢華成掌錄,比鄰八載話瓶翁。⑤曹經沅《移居城東,蹇廬枉詩,次韻》、《疊韻留別城南舊居》,《借槐廬詩集》卷二,第99頁。

宣南士紳多數都有移家搬遷的經歷,而移居詩,也就逐漸成為一種慣例。乾隆年間的錢大昕兩年搬遷三次,先后寓居神仙胡同、潘家河沿、橫街等處,為此無奈地寫道:“客居燕臺兩寒暑,有似澤雉游樊籠?;⒎徊耸腥自?,去住蹤跡風轉蓬”⑥朱一新、繆荃孫《京師坊巷志》(1-2),臺北:臺灣成文出版社,1969年,第716頁。,京師居大不易的凄楚況味溢于言表。相較而言,曹氏移家遷徙,所系念的卻是宣南詩酒征逐的士林風雅,詩中“隨處三宿”、“哦詩屢空”、“南洼雅集”、“北海清尊”皆為此類。曹氏性耽文學,尤好收集名流書札,“鑒古之精與集古之盛”⑦何振岱《借槐廬詩集·序》,第267、268頁。,允稱大家。展玩書帖真跡與素心契友論辯源流,品鑒玩味,自是人生樂事。文酒歡會與昔賢既遙相呼應,追思惘惘便不免“付與夢華成掌錄”。如此情思正如同王士禎的《秋柳詩》,隱隱點逗時代風會之下的宣南今昔,卻又空靈縹緲⑧逸塘(王揖唐)《纕蘅四十生日賦贈》詩小注云:“君有《觀慈恩寺雙松詩》結句‘手撫雙松吾愧汝,生遲無分見朱王’。余在海濱與君通書,頗以漁洋期之”,“君移居詩名流和者數百人,秋柳佳話不是過也”,堪為注解?!恫娠L錄》,第八卷第1、2頁。。

曹氏的兩首移居詩固然深情綿緲,然而要想獲得京津詩壇眾多名流的深度共鳴,不免需要攬入更為豐厚的意蘊。延請名家繪圖征和,歷來為宣南風雅之意,移家前后,曹氏曾延請王孫溥儒仿王蒙名畫《葛稚川移居圖》作《移居圖》。葛洪為東晉名士,晚年偕妻兒子侄隱居于嶺南的羅浮山,《葛稚川移居圖》就是葛洪初入羅浮山的情景。畫中重巒疊嶂,飛瀑流泉,一派深秋氣象。王蒙以羅浮山水為主體,寓意只有這樣美好的山水風物,才能與名士高人的襟懷節操相媲美。溥儒將立軸改為橫幅,化繁為簡,畫山石古樹掩映茅屋,中有書生吟嘯自得,屋外友人迤邐而來,意態蕭閑,借以點染曹氏的風雅氣象。此畫“縱25厘米,橫40厘米,紙本設色,年款為‘己巳七月’”①胡昌健《曹經沅和他的〈移居圖〉》,《綿竹文史資料選輯》第13輯,第133~134頁。。一九三〇年,曹氏將此畫裱為手卷,鄭孝胥題卷首后,陳寶琛、樊增祥、袁勵準、陳衍、周善培等數十人各有詩書畫作酬贈,此為第一幅《移居圖》②曹氏與溥儒過從甚密,除《移居圖》外,另有《城西蠟屐圖》,見曹氏《庚午春游雜詩十五首》小注?!督钁褟]詩集》,第106頁。另,詩友愔仲(胡嗣瑗)《補和纕蘅移居詩韻》“輸于王孫圖畫好,相酬遲我病成翁”下小注亦有“心畬居士為作圖卷”之語?!恫娠L錄》,第五卷第46頁。。

同年,曹氏又請徐宗浩另作《移居圖》③石雪(徐宗浩)在《纕蘅寄示移居詩即次原韻》“盡喜幽情儕李涉,愧無妙筆擬文同”下小注曾有“欲作移居圖未果”之語?!恫娠L錄》,第五卷第48頁。,陳寶琛題首,收錄趙熙、林志鈞、章士釗、夏壽田、冒廣生、黃侃、黃濬、張鳴歧等人詩作。一九三二年,曹氏赴安徽任省政務廳長,此次移居,他又請張大千、黃孝紓各作一幅《移居圖》,構圖、尺幅略同于溥儒,年款皆為壬申。張大千卷章鈺和詩為卷首,彭醇士、許士英、謝無量、喬大壯等人各有和詩;黃孝紓卷鄭沅題卷首,后有葉恭綽、夏敬觀、汪東、林思進、趙熙、陳三立等人和詩。

注意到曹經沅的《移居圖》后胡昌健先生曾說:“以后(溥、張、黃之后),曹經沅每遇升遷、移居一次,就請名畫家作《移居圖》,據筆者所知,至少有五卷《移居圖》,曹氏得和詩五百馀首。不少詩曾發表在曹經沅主編的詩刊《采風錄》中。卷后題詩,并非移居當年題就,而是數年中陸續題成”,又說:“1951年,西南博物館征集文物,在成都購得《移居圖》四幅,即前述溥、徐、張、黃所繪者?!雹芎 恫芙涖浜退摹匆凭訄D〉》,第133~134頁。曹經沅在《莼衷屬題〈燕都叢考〉為賦長句》“諸賢能好我,稠疊和移居。君如續夢余,倘及借槐廬”下小注云:“余曩居南橫街南園署所居曰‘借槐廬’,其地即劉申受禮部故宅。去夏移居城東,賦詩紀事,海內外和者近數百首?!?《采風錄》,第七卷第68頁。翻檢鄭逸梅、高拜石、張大春的相關描述,再印證以《采風錄》,胡先生“至少有五卷《移居圖》”的說法難免有所夸張,以《移居圖》為中心描述曹氏的移居唱和也不盡準確。事實上,移居詩的首倡者并非曹經沅,而一九三三年陳三立賦贈一絕后,轟動數年的移居唱和詩潮亦戛然而止。四卷《移居圖》外,即或另有其他,時代年限也應在一九三三年之前。

三、風雅唱酬背后的多元意蘊

曹經沅移居,詩友呂均(蹇廬)首作《纕蘅遷居城東新宅賦贈》一詩祝賀,而后曹氏依韻奉和,觀《移居城東,蹇廬枉詩,次韻奉柬諸公同作》、《疊韻留別南園舊居,并寄栘疏、坡鄰》兩詩題名即可知之。此后曹氏將兩詩寄示多人,廣邀賡和⑤曹氏1929年6月10日、10月4日先后兩次向鄭孝胥出示移居唱和詩作,并獲和詩一首:“禁城那復辨西東,夢落塵埃十丈中。閱肆憑誰尋廟市,移居苦自認胡同。雨余宮樹蔭還合,劫后名流宅漸空。怪道曹唐堅不去,游仙試為問回翁?!编嵭Ⅰ恪多嵭Ⅰ闳沼洝?,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2237、2254頁。國風社《采風錄》,第四卷第66頁。按:鄭孝胥此詩題名為《奉和纕蘅移居原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本的《海藏樓詩集》未見著錄,或為佚詩。,又在新居招徠賓客宴飲歡會,陳寶琛即席成詩云“論都喋喋任西東,人海尤藏一粟中。倦圃宦游真意在,山薑詩韻勝流同。冷攤居近書常足,彥會身閑酒不空。銅狄摩挲還醉此,夢余如對霸城翁?!狈鱿橐嘤性娫啤熬珡]新徙鳳城東,師友聊為酒一中。家具囊琴攜鶴易,鄉風祀灶請鄰同。隱侯刻意吟雌霓,景重何心宰太空。昔鑄銅人曾眼見,猗嗟吾與霸城翁”⑥陳寶琛《纕蘅見示移居詩招飲新宅次和似正》;樊增祥《纕蘅招弢庵前輩夜讌即次其移居詩韻》?!恫娠L錄》,第四卷第71頁、第五卷第2頁。曹氏觴客新居,陳、樊二遺老外,另有江瀚《纕蘅招飲新宅即次其移居原韻》、黃懋謙《纕蘅同年新居近余傭書處過從極數,余今又舍去,值君招飲次移居韻奉酬》、卓孝復《纕蘅招讌即次其移居原韻》、鄧镕《纕蘅移居有詩征和依韻奉酬》、李宣倜《纕蘅招飲新居再疊前韻》、鄭孝檉《纕蘅招飲兼示移居詩依韻奉呈》等?!恫娠L錄》卷五,第2、8、10、13、65頁。。二人詩作皆用“銅狄摩挲”的典故。蘇子訓為漢末建安時期的方士,神異非常,羽化成仙后亦不時現身人間。有人曾在長安東郊的霸城見他與一個老翁摩挲一座銅人,并聽到二人聊天“算算鑄這銅人的時節,去今可不都要五百年了嗎”。這座銅人,就叫做“金狄”或“銅狄”,漢武帝為求長生不老,在長安建神明臺,鑄銅人手捧銅盤玉杯承云表雨露,以其研磨玉屑而服食。曹魏代漢后,魏明帝下令將其拆除遷移,拆下承露盤后,銅人竟潸然淚下,因此得以留在霸城。蘇子訓等人摩挲銅狄,感慨其五百年的遭際境遇,不免勾起了陳、樊二人的興亡之感⑦李賀曾有《金銅仙人辭漢歌》、《古悠悠行》等詩,皆圍繞銅狄而生發,雖然立場各有不同,但興亡之感卻一以貫之。李賀《三家評注李長吉歌詩》,王琦等評注,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66~67頁。。曹經沅遷出宣南原本尋常,但宣南士林風雅澌滅卻是清王朝覆亡導致大量士紳淪為遺民的政治文化映射。遺民注定是一種遷客,他們所哀婉低回的,始終是回不去的故國。如同陳、樊二人,趙熙、鄭孝胥等人也都有類似的情愫,只是“不分燕方作邊塞,且將皇古說咸同”、“怪道曹唐堅不去,游仙試為問回翁”⑧趙熙《和纕蘅居士移居》:“買鄰端合署由東,宛坐瀟湘翠澗中。不分燕方作邊塞,且將皇古說咸同。春來花氣長廊靜,劫外禪心五蘊空。丁卯橋頭癸辛里,白蘋香隱信天翁?!薄恫娠L錄》,第六卷第36頁。等語更見蘊藉。

陳寶琛以帝師之尊拈出“銅狄摩挲”,原本因移居而起的風雅酬唱便轉換為哀婉沉痛的故國之思。囿于遺民身份,他們的播遷感慨多半回溯往日的貞元朝士,指向業已覆亡的大清朝。而如果刊落其中的政治寓意而僅僅關注思想文化,由移居而引發的播遷之感同樣能夠引發廣大士紳的強烈共鳴。王國維自沉后,陳寅恪曾撰文解讀王氏心態:

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稱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近數十年來,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會經濟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劇疾之變遷;綱紀之說,無所憑依,不待外來學說之掊擊,而已銷沉淪喪于不知覺之間;雖有人焉,強聒而力持,亦終歸于不可救療之局。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劫盡窮變,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后世所極哀而深惜者也。①陳寅恪《陳寅恪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第12頁。

張大千 移居圖

王國維自殺以殉傳統文化固然極端,但裹挾在東西文化的大潮中,心系傳統士林風雅卻是當時多數士紳的共同傾向。這種保守的文化心態有著清晰的傳承,陳寅恪解讀王國維,曹經沅賡和移居詩,就在這一層面上默契地達成了共鳴。

獲得足夠的文化意蘊,曹經沅又進一步借助現代傳媒,將這股唱和詩潮由京津而拓展至全國。如果說京津詩家可以通過歡宴集會、登門拜訪等傳統方式唱和的話,那么,散居各處的詩家就需要通過信件邀約、報刊載錄等手段了。在諸家酬答詩篇中,往往有“纕蘅寄示新詩”(游洪范)、“纕蘅詩老自京寄示移居詩和呈”(袁嘉轂)、“纕蘅自舊京寄示移居城東詩”(徐行恭)等字樣;與寄示相類似的手法又有征和,如“纕蘅以移居詩屬和”(諸宗元)、“纕蘅寄示移居東城詩索和”(陳衍)、“纕蘅先生郵示移居城東詩索和”(孫道毅)等等;而將諸家詩作錄入《采風錄》傳布天下,并且有意撰詩賡和以刺激唱和詩潮的蔓延,就成為曹氏濡染宣南報刊傳播文化,熟諳文化事件策劃運作的明證。寫就《移居城東》、《留別南園》二詩后,曹經沅又先后有《袁大蝶庵枉和移居詩海濱園夜再疊奉酬》、《移居拙詩和章稠疊海濱初返三疊奉酬》、《石老再疊移居詩韻見及中秋對月有懷聯峰舊游五疊前韻奉答》、《花近樓主枉和移居詩并書扇見詒六疊前韻奉酬》等詩作②《采風錄》第五卷,第5、10、35、52頁。。在他的有意揄揚之下,甚至押“東”韻都成為詩壇的流行風尚,樊增祥即一作再作,連疊十二韻之多①樊增祥之外,王逸塘、由云龍等人也各有詩作。王有《次纕蘅移居詩韻即寄》;由有《論詩柬纕蘅先生即用移家原韻》、《北地寇氛日逼,極念纕蘅先生,因用移家原韻奉柬》?!恫娠L錄》第二冊,第一卷第45頁;第二卷第45頁。。

曹經沅詩稿

《采風錄》

經過這樣的酬唱賡和,發端于陳、樊二老的故國之思又逐漸回到文人雅士詩酒征逐的軌道上來。以曹氏《海濱三疊奉酬》為例,“暫辭海曲返墻東,盡有滄波繞夢中。刮目真慚三日別,嗣音何幸九州同。時危燕幕寧能穩,道在鷗群尚未空。畢竟王城堪大隱,莫將去住問坡翁”云云,先前那飄渺的興亡之感已經悄然轉換為“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的名士風流。當移居唱和成為轟動舊體詩壇的盛事之后,表現在酬贈交接中征逐標榜的氣息也越發明顯。后進詩家視此為躋身《采風錄》的捷徑,有人在太平洋舟中寫詩寄贈,也有人用“竹垞舊聞傳日下,經巢后起有知同”的典實來鼓吹許譽②江亢虎《太平洋舟中和纕蘅移居詩》、程學恂《和纕蘅移居次韻》?!恫娠L錄》第二冊,第一卷第36頁、第三卷第3頁。。一九三一年,曹氏南下就職南京國民政府考試院,期間張、黃兩幅《移居圖》中所收詩作大率如此。彼時考試院院長戴季陶亦曾致書曹氏,譽之為“當代巨匠,而誠篤之德,舉重若輕、履險若夷之才,頗令賢(戴氏)見而傾心”,希望其發揚詩道以轉移時代人心,“今日救國之道多矣,任何一事,凡真有力者,皆足以攝眾 世人所視的閑事業、閑日月之詩歌,實即所以為真有力之最者 先生優于學、通于政,而精于音律,曷不引此一大事以為任哉!此賢之所特望于先生者”③參見高拜石《詩壇經紀—詩界功臣曹經沅》,《新編古春風樓瑣記》(第12冊),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年,第345~353頁。。如此一來,由移居唱和而起的詩壇盛事更進一步指向與故國之思截然相反的政治寓意,雖然這并非曹氏的本意。

到一九三三年,隱居廬山的詩壇祭酒陳三立亦致書曹經沅,想要看看《移居圖》及唱和詩作,翻閱之后陳氏作詩一首:

新棲飛唱動群英,宮徵都城萬竅鳴。我亦移家向廬岳,只收松吹作吟聲。④陳三立《散原精舍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720頁。

涵詠詩意,移居本為一己私事,群雄涌動賡唱不休著實有些浮躁,如果確實眷系傳統文化,那就聽聽宛若天籟的漫山松吟吧。相較于諸家和詩的七律體式,“東”、“翁”韻腳,陳氏詩作矯矯不群,隱有規箴之意①在眾多移居唱和詩中,與陳三立同屬絕句體式的僅有疑盦(許承堯)《寄懷纕蘅并和移居》一首,曰:“京華舊門巷,憶我廿年過。選得商謳地,沉埋酒夢多。起衰驚健筆,流詠美行窩??坍嫵埠劭?,知君不奈何?!薄恫娠L錄》第二冊,第一卷第59頁。。此詩綴于卷末,延續數年的唱和也就戛然而止。

以移居小詩而牽動廣大詩壇,至經年不絕,曹氏的移居唱和可謂空前絕后②頗有意味的是,繼曹經沅后,國風社的另一位編輯曾學孔也有一次移居,海內詩家也多有投贈唱和。,而其中宣南士紳風雅與現代大眾傳播、遺老勝國之思與新貴文教牢籠的張力共同賦予這場唱和多元的意蘊內涵,盡管立場淵源各有不同,但認同傳統詩學卻是基礎與前提。

四、移居唱和與傳統詩學的嬗變

曹經沅清季入京,徘徊京津詩壇十數年,終于憑借《采風錄》躋身主流,成為新一代同光體核心詩家。依托大眾傳媒而興起的移居唱和見證了曹氏一己浮沉詩壇的地位際遇,與此同時,移居唱和風行詩壇而為文化事件,也在更深層面上展示了傳統詩學的演進與嬗變。在新舊文化的交流碰撞中,舊詩陣營內部從傳播到接受,都在經歷著劇烈的變化,報章雜志逐漸成為傳統詩學生成發展的重要文化空間。曹經沅的浮沉與唱和,在此意義上恰恰成為融通士林風雅與大眾傳媒的關節點。

入京之初,曹經沅曾寓居北京宣南的南橫街,與翁同龢故居相鄰,隔巷的米市胡同則是潘祖蔭的滂喜齋,皆為京師名宅。該寓所最初為禮部劉躍云所置產業,其子劉逢祿亦任職禮部,百年之后,曹經沅又以禮曹僦居此屋,因寓所左右鄰有老槐兩株,夏日綠蔭扶疏,故名之曰“借槐廬”。潘祖蔭以收藏鑒賞名世,劉逢祿為公羊學大家,翁同龢更榮膺兩代帝師,諸人文采風流相后輝映,賦予此地濃重的人文氛圍。

翻檢相關史料筆記可知,借槐廬所在的宣南歷來為京師士鄉。自順治五年(1648)起,清政府頒布諭旨,京師滿漢分城居住,經過近百年的沿革,京師宣武門外逐漸形成了一個以名士顯宦宅第為中心,同鄉、同年、門生等紐帶相維系的漢族官僚士人聚居區,是為宣南,由宣南士紳發展而來的宣南文化進一步成為傳統政教體系中士人文化的最高形態。根據此地官僚士紳的聚合程度,宣南又可大致分為三個片區。其一以琉璃廠為中心,西起宣武門外大街,東至琉璃廠、梁家園;北起護城河沿,南至騾馬市大街。清初順康年間,漢族士紳多寓居于此。其一以宣外西部為中心,北起上斜街,南抵廣寧門大街;西起下斜街,東達宣外大街。上下斜街古剎名寺眾多,又以花市著稱,豪門大宅之外草堂舊舍也別有風致。其三以半截胡同為中心,北起廣寧門大街東段、騾馬市大街西段,南至橫街;西起轎子胡同,東至下洼子。該區地跨西北兩城,胡同縱橫、宅院寬敞,士人活動最為密集。曹經沅的借槐廬,就處在以半截胡同為中心的片區。

宣南之所以能夠匯聚眾多的文人士紳,與其突出的文化信息交流功能密不可分,琉璃廠的金石碑版、陶然亭的雅集酬唱建構了名流官宦獨特的精神空間,書肆會館、同鄉同年等與科考仕宦密切相關的社團組織更成為普通士人晉身上層社會的重要渠道。以雅集酬唱為中心,在不同層級士紳的共同參與下,宣南逐漸成為輻射京師乃至全國的詩壇重鎮③當這種以士人精神風骨為內核的雅集酬唱流衍至清末民初,就升華為動蕩亂世中部分詩家自覺延續傳統思想文化的獨特方式。這種鮮活生動的集體記憶自成統系,強化了同光詩學風尚的意義與內涵。季劍青《朝市與廟會:清末北京的文人雅集》,《漢語言文學研究》2012年第1期。。鄭孝胥早年即寓居宣外西部的下斜街,與朋輩樽酒論詩而提出“同光體”的名號?!逗2貥窃姟肪硪坏摹读率沼^洗象》、《人日登陶然亭》④“宣南洗象迎初伏,萬騎千車夾水看。法駕舊儀從鹵簿,玉泉新漲試波瀾。蒲甘國破封難復,莽氏民存業遂殘。留汝荒南遺老在,可堪有齒已先寒?!薄按簛砹侠韱疽髋?,暖日江亭便可登。林淼山光能映酒,蘆根泉脈欲消冰。閑曹蹤跡人誰覺,老輩追陪我亦曾。猶有后山同刻意,故應風味愛盲僧?!编嵭Ⅰ恪逗2貥窃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3頁。版本下同。等詩,即為宣南洗象、陶然亭等人文風物而發,至于《雜詩》所云:

城西朋好誰相憶?定是丁陳與沈黃。海上昨逢潤州守,一時回望奉先坊。(注:下斜街,金之奉先坊,可莊所居。丁、陳謂叔衡、弼宸。沈、黃謂子培、仲弢。)⑤《海藏樓詩集》,第13頁。

更是對往日詩侶游宴過從的眷眷系念。十數年后,陳衍再次入京,寓居宣外西部上斜街的小秀野堂,在他的揄揚鼓吹之下,詩壇后進求教請益者絡繹不絕,小秀野堂逐漸成為京師同光風尚的中心。

半截胡同為中心的片區圖

經歷清末民初的二三十年后,半截胡同片區的京城報紙期刊等新興傳媒分布圖(王軍《宣南士鄉之觴》)

寓居宣南之初,曹經沅也曾試圖通過傳統的士林風雅來獲得聲名,《借槐廬詩集》中《端午獨游西山》、《獨游龍樹寺四首》、《初冬山行》同樣寫盡了“閑曹蹤跡”的況味。①《端午獨游西山》:“勝有看云思杜曲,不辭觀渡吊靈均。新蒲細柳渾無恙,暗數流光祗愴神?!薄丢氂锡垬渌滤氖字弧罚骸叭倌陙硭輨儆?,蒹葭簃對看山樓。只今朝士垂垂盡,不見詩人何道州?!薄冻醵叫小罚骸般磺锕孪炲?,茫茫來日看殘棋。風光極望都蕭瑟,記取憑欄袖手時”等等?!督杌睆]詩集》,第11~13頁。只是相較于鄭孝胥等人的“老輩追陪”,曹氏不免投謁無門,時代際遇之外,半截胡同與宣外西部在文化風會方面的差別也是重要因素之一。

然而經歷清末民初的二三十年后,借槐廬所在的半截胡同片區逐漸成為京城報紙期刊等新興傳媒的中心。以幾條重要的胡同為例,學界目前查實的報刊即有近四十種:

② 林白水、李宣倜、黃濬等人主辦,為安福系喉舌之一。

大量報人在傳布新思想、新風尚的同時,也開始潛移默化地消解改造士林風雅。雖然二者最終實現了文化意義上的融通,但對話磨合自然無從回避。正因如此,曹氏融入傳統詩學的道路才會艱辛曲折。經過數年的浮沉挫敗,他最終以陳衍為藍本,在詩學傳播方式上實現了傳統與現代的融通。以清史館文人群、漫社-嚶社為基礎,曹氏首先在傳統的交游酬唱方面取得了突破,到一九二二年漫社成多祿六十生日時,他已經與京師陳寶琛、樊增祥、柯劭忞、王樹柟、丁傳靖、王式通、郭曾炘、傅增湘等名宿相宴飲歡會。受章士釗之邀擔任《甲寅·詩錄》輯纂后,曹氏進一步借助現代傳媒拓展了傳統的詩學傳播范。他結交同光體詩派領袖鄭孝胥,詩詞書法皆有請益。鄭每日五更作書,堅持不輟,曹經沅也未明即起,造訪助興,二人先后有《曹纕蘅昧爽見訪》、《未明訪太夷,辱贈長句,次韻奉答二首》③分別見:《海藏樓詩集》,第350、351頁; 《借槐廬詩集》,第89頁。相唱和,一時竟傳為詩壇佳話④嘿園(黃懋謙)在其《纕蘅同年破曉枉過留共朝食賦此索和》詩“春曹圖挾懷人感,夜起庵傳和汝詩”下小注云:“海藏近署所居為夜起庵,去歲有和君昧爽見訪詩”;梅生《奉和纕蘅先生移居詩韻》“太夷每愛說曹公,夜起尤徴逸興同”下小注云:“先生嘗訪鄭公太夷于津門,天未明也”?!恫娠L錄》,第五卷第69頁、第六卷第7頁。。京津詩壇的往來穿梭極大地擴張了曹氏的交游圈子,在他的推動下,北京的漫社-嚶社,天津的城南詩社,同光體詩派的陳寶琛、鄭孝胥、陳衍逐漸結成了以《采風錄》為中心的唱和圈子。早在清末民初,同光詩論家陳衍即借《庸言》雜志談詩論藝,建構生成同光詩學陣營?!队寡浴吠??,《東方雜志》隨之繼起,同光詩家由此實現新老交替,傳統詩學影響更見深遠?!恫娠L錄》既斟酌損益兩刊之利病,曹經沅又銳意融通新舊,創新傳播范式,移居唱和由此從風雅唱酬上升而成文化事件,風傳海內,轟動一時。

隨移居唱和而起的,又有傳統詩學陣營中遺老勝國之思與新貴文教牢籠的角力。自清季以來,傳統詩學的轉型與演進始終無法擺脫此消彼長的政治因素。梁啟超所鼓吹的“詩界革命”與陳衍建構的同光風尚大異其趣;當詩界革命派回歸傳統,為同光詩學所消解,以柳亞子為代表的南社諸子又隨之崛起,指斥同光詩家的“枯寂無生趣”⑤柳亞子《柳亞子詩選》,徐文箋,劉斯翰注,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22頁。;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戴季陶、于右任等政要亦曾屬意詩學的教化之功,扶植盧前、易君左等人提倡民族詩學。汪辟疆先生論近代詩,著眼地域風土詩分六派,而若以時間為主線,同光風尚亦先后融通詩界革命派、南社與民族詩學派,成就傳統詩學的嬗變。浮沉京津詩壇十數年,曹經沅交游廣泛兼收并蓄:他諳熟同光詩法,與同光魁杰鄭孝胥、陳寶琛皆有師生之誼;他混融唐宋不事苦吟,故躋身南社,與諸宗元等人唱酬頻繁;他俯仰隨時,由文士而政客,與戴季陶、于右任亦時相過從;他詩學路徑寬泛,甚至有打通新舊詩體的意愿,贊嘆胡適舊體詩作“絕佳,已非嫗解體”,又期許徐志摩“潰此聲律圍”⑥胡適《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87、88頁。,創辟一代新風。曹氏的左右逢源或許可以成就移居唱和的輝煌,然而卻不能消弭深藏于詩派背后的政教考量,在此意義上,多元并存的內在張力也就預示了傳統詩學必然走向衰頹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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