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剝開藝術的殼

2016-09-01 20:24
人物 2016年8期
關鍵詞:蔡國強志軍策展

“我們都別再裝逼了”,

該到直接談談我們手上的“活”

好不好的時候了。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碰上全國美展開幕,外賓往往會被帶去參觀——那是代表全國最高水平的美術展覽活動,很多中國藝術家都把它視為藝術生涯所追求的目標。最初幾屆全國美展的展簽上沒有英文翻譯,曾有一個國家代表團在展廳里看了幾百件風格類似、畫法和主題也大同小異的作品后,以為是某位藝術家的個人展,當被告知這是全國一百多位藝術家的作品后,他們嚇了一大跳。

兩年前,蔡國強先生把這個“百人一面”的故事講給當代藝術家徐震聽。當時,蔡國強正邀請徐震參加由他策展的大型群展《藝術怎么樣?來自中國的當代藝術》?!爸袊漠敶囆g也是啊”,徐震聽完這個故事后坐在工作室里感嘆了一句,“不太注重藝術語言?!?/p>

蔡國強認同這個判斷,近半個世紀過去了,“百人一面”的故事只是換了一種形式。這位以火藥藝術作品而聞名的藝術家,長期在西方工作,他經??吹轿鞣皆u論家在寫中國藝術的時候,下筆突然變得特別照顧,說是中國特殊的背景限制了他們的創造力;他和拍賣公司的人聊天,他們賣西方大師的作品,也賣中國當代藝術品,當蔡國強想聽聽他們怎么看中國藝術家的天價作品時,“他們說這是兩回事”,這句話意味深長,“(賣我們的作品)那就是賺錢的,哥們!” 他拍了拍《人物》記者的肩膀解釋說。

蔡國強不服氣,他要解決“兩回事”的問題,“我就感到應該把它拿出來當一回事,中國當代藝術在世界藝術里面就是一回事”。這一次,他親自擔當策展人,歷時3年構思、策劃,邀請15位藝術家,挨個剝掉他們“中國”的殼,拷問他們內里對藝術態度、創作觀念、方法論和表現手法的想法,“這次展覽的目標,不會因為是中國人,就不去評論他的藝術表現,中國人也是人啊,也是藝術家??!我就是希望去中國化,不給優惠的條件?!?/p>

這場展覽今年3月14日在卡塔爾多哈阿爾里瓦克展覽館開幕。3月是桃花盛開的季節,參展藝術家之一周春芽把自己的作品《桃花園》帶進熱帶沙漠。在此之前,大眾對這位藝術家的第一印象是“貴”,2013年,周春芽的作品總成交額已達4.7億元,那一年周春芽58歲,是中國最“貴”的在世藝術家。

不久前,周春芽在澳門的一次展覽中展出了12 張畫,其中很多作品剛剛畫完,布展時畫布上的油畫顏料都還沒有干。這12幅作品沒有一幅屬于周春芽,都是別人幾年前訂的,他用來“還債”的。2006 年,中國當代藝術市場突然火起來,有些人估計中國市場會升值很快,當時以并不高的傭金向周春芽等藝術家訂了很多畫,“除非你當時不收錢,你收了,別人就要你還?!?p>

周春芽《桃花園》手稿

周春芽作品《桃花園》

“哎呀,我都太煩了。我現在是恨死了,太壓抑了。你欠別人東西的時候,特別壓抑。我不能欠別人!”周春芽向蔡國強抱怨,“很難受,特別難受,主要是影響我的創作?!彼芟矚g畫大尺寸的作品,但現在畫畫都要受“還債”的尺寸限制。大概明年年中,他欠下的畫債才能全部還完。他今年60歲了,油畫和國畫不一樣,特別需要體力。

蔡國強邀請周春芽參加這個關于“一回事”的展覽,初衷之一就是希望大家不要只注意到作品的商業性。他與周春芽談到齊白石,認為如徐悲鴻和齊白石這樣一批前輩藝術家,本應更有成就,但后來一個給有錢人畫了很多肖像,一個畫了上萬張蝦,就是走了商業化的道路。周春芽有些理解齊白石的處境,“我估計他也其實不愿意畫,但是別人要求他畫,他又不好意思?!辈哒惯^程中,蔡國強提議周春芽可以在展廳中加上一些手稿展示,以求藝術的水準和力量壓過商業性,“你就要讓觀眾感受到現場的厲害,會心想:‘哇,真的是很厲害!的那種感覺?!?/p>

然而,頗具諷刺意味的現實是,這邊多哈的展覽剛鳴鑼開幕,國內的一條新聞,對比學畫農婦王珍風200元一幅的桃花畫和周春芽500萬一幅的桃花畫,立刻引起廣泛討論。輿論開始兩邊站隊,支持農婦,要么支持周春芽。蔡國強搖搖頭,他嘆惋周春芽被人綁架,只能用價格,而不是價值討論?!耙驗槲覀儎傞_始都以價格而歡呼,價格帶領我們大家注意到當代藝術的存在?!辈虈鴱娬f。

他希望回到藝術的起點。展覽籌備過程中,他關注了200余位中國當代藝術家的作品,從中選出40多位,與每個人見面,提問,傾聽,再從中擇出周春芽、徐冰、徐震等15位/組藝術家。他把64歲的湖南農民胡志軍的作品放在展覽最開始。這是胡志軍的第一次展覽,也是第一次出國展,蔡國強選中胡志軍,并非因為此人的農民身份,而是他的“價值”。這個3年前才發現自己雕塑才華的人,捏了成千個小泥人,大多是各種各樣的性愛姿勢,作為對青梅竹馬的亡妻的懷念,蔡國強從中感受到那種最炙熱的原始情感。他請胡志軍以一雙完全不了解中國當代藝術的眼和手,創作了600 個表現中國當代藝術作品的泥塑?!拔蚁M贿M去(展廳)很接地氣,第一個梯田里面就是像《五百羅漢》一樣的中國當代藝術,這是一個土地上今天的生態。然后這些作品上面的那一個個泥塑提醒我們,要按藝術初衷、情感(創作)?,F在在這種泥塑里面,反倒能體現我們藝術界和藝術家,我們小時候就開始熱愛藝術,這個情感到底從哪里來,也通過他的手工制作,使我們感受到他的樂趣,就是我給他還原到藝術對于我們意味著什么,一種起點,一種剛開始出發點?!?

胡志軍沒有經過任何美術學院的基礎訓練,這些作品若以解剖和結構為標準,就會顯得破綻百出。捏陳丹青的《西藏組畫》時,因為畫中人物的衣服有花、有皺褶,很不容易做。別人說他做胖了,他本來就做得不耐煩,發了一通脾氣,把泥塑摔到地上,之后反而覺得成了件好作品?!澳歉乙粯勇?,畫不好就炸一下,就變成了好作品?!辈虈鴱姲腴_玩笑地說。他慶幸胡志軍擁有的是藝術的原生態力量,不止步于初級技巧的展示。大量藝術家要等年紀大了以后,才會悟得這個道理,故意把寫實精確性的追求放開,使作品自身的自然狀態更加鮮活。

胡志軍作品《泥塑中國當代藝術史》

胡志軍和周春芽,一個默默無聞,一個聲名大振,兩者剝除虛名后的藝術共通性可代表蔡國強這位策展人的眼光所在。與二人共同參展的還有徐冰,他用枯枝、樹葉、塑料袋和光還原中國山水名畫。陳星漢,他交出了三個互動游戲《流》(Flow)、《花》(Flower)和《旅》(Journey),探索陪伴、連結、愛與失去的主題。還有徐震、劉韡、孫原&彭禹、劉小東等藝術界的老面孔。

早在2005年威尼斯雙年展,蔡國強就做過一次中國展的策展人,找有創造力的當代藝術家找了很久,徐震、劉韡、孫原、彭禹……11年近一個輪回,蔡國強這次再扎下去找一圈,發現這批優秀藝術家依然保持著創造力。藝術家做策展人,與藝術家彼此有一種動物之間的直覺。在他看來,藝術大量的是靠天才,訓練固然重要,但最后回歸到一個人的素質,就像動物和動物之間一見就知道“這個厲害的”?!氨热缯f游泳也好跑步也好,(運動員之間)一下就能看出來不一樣。不是他第一,大家都為他遺憾,知道他可以,這次不是,下次也應該是?!?/p>

作為策展人,蔡國強反復提到,展廳不作櫥窗,展廳和畫面就像戰場,要看得到格斗和傷亡?!拔液芟矚g看到節奏和驚喜,做展覽就像大人在旅行,身體和感官上要有意外?!辈虈鴱娬f。多哈的展覽由胡志軍的泥塑開篇,轉到徐冰看似青綠山水的“光的繪畫”,陳星漢的視頻游戲,李燎的行為藝術視頻,馬文的互動投影聲音裝置《驚園》,走出驚園走入周春芽的《桃花園》,再到孫原和彭禹在巨大鐵盒里肆意噴射的高壓水柱傳遞著的“自由”,楊福東關注故鄉的野狗,梁紹基三年養蠶取絲做成裝置《月庭》,劉韡用狗咬膠打造一座龐大的海市蜃樓,黃永砯造出一只《烏賊》,再從徐震的半立體繪畫走到劉小東的純繪畫,最后以汪健偉的形而上裝置藝術與展廳外馬路邊巨大屏幕上胡向前的行為作品作結。

借此蔡國強也把中國當代藝術的現狀都摸了一遍。他自稱平時不大思考別人,僅關注自己與世界的關系,“我平時不大讀藝術的事。藝術,我感到咱是天才,咱就是干這活的,咱沒問題?!庇腥俗屗A測這批人未來的走向,蔡國強不干這事,“這一批野狗放出去了,他自己就是為自己?!彼f,“我們又不是保姆,每個藝術家都有自己的春夏秋冬,好藝術家就是一個自然?!?/p>

蔡國強轉而笑說自己已經走到了藝術中的冬天,比以前會更寂寞,更兒女情長,看到女兒的視頻就會很開心?!度宋铩返牟稍L是在4月的第一天,風和日暄。蔡國強的北京工作室位于東四的四合院里,一樹百年的丁香,開得正好。蔡站在臺階上久久地看,“春風吹白滿樹花,早晨一起來突然就有點古意”。他說起四合院里的葡萄藤,也是一百多年了。剛搬進來的時候葡萄好像過幾十天就死掉了,可是冬去春來,又會從根處再重新長出來。

這是蔡國強近期在國內的最后一天,這次策展用掉了他自己辦四個大展覽的精力,一大堆人排著隊,等他討論自己的展覽,第二天他就要飛回美國。全世界都在等著他。這個以點大鞭炮出名的藝術家出色地完成了多項國家任務?!都~約時報》曾經問他,當政府叫你去的時候有沒有搖擺,“我說不是被叫去,我是自己競標來的。我還是享受去為這個文化和土地效勞的一種滿足與幸福感。這你可以理解,可以不理解,事實就是這樣?!?/p>

如今,蔡國強還是在玩火藥,他想研究用彩色火藥在畫布上繪畫。這件事吸引他的地方在于,材料本身以及期待打破抽象表現主義的瓶頸。人類在繪畫史上的主流是用材料畫具體的東西,但是抽象表現主義打開了另一扇大門,它可以只是傳遞情感。

“像音樂啊,像情緒啊,像人生,不是具體的,可是它是存在的,我們的精神世界很多不是具體的。我們的寂寞感,我們的傷心,我們甜甜的、綿綿的情感,都不是具體的。但在抽象表現主義中做得很好,那些光、那些詩、那些流動,很好地傳遞了我們人生的需要,美學的需要,舞美的需要?!?/p>

中國的山水畫文人中,蔡國強愛倪瓚,元末明初的倪瓚,命運衰敗,精神上自我放逐,畫中人物是空茫宇宙時空里的小小一點,把握著人的精神世界里對自然的一種永恒情感。蔡國強在其中看到了戰場,“那一種艱辛,達到的那種境界,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墒撬悄敲吹仄届o,你看得你的內心世界卻是異常地震撼?!泵慨敳虈鴱娫谑澜缛魏我患颐佬g館看到倪瓚的畫,都會瞬間感覺歸去永恒之鄉的心境??吹阶嫦鹊母叨?,他肅然起敬?!斑@個尺子能照到我自己,能量我,量我的精神,量我的情感?!?/p>

他以這把尺子量己,量人,也量自己這次生產不易的展覽。采訪開始前,蔡國強邀請《人物》記者一起觀看這次展覽的紀錄片,每位藝術家也各有一個短片,記錄了蔡國強與他們切磋藝術觀念與打磨作品的過程??吹街型?,蔡國強瞇起眼睛,按了暫停鍵。他說字幕中有一個詞寫錯了,寫成了“旨趣”,“這是個錯詞,趕快改過來”,蔡國強跟助理說。他的福建口音咬字不是很清晰,助理不太明白錯在哪里。他干脆在紙上寫了起來。一看,原來應該是“秩序”二字?!奥牰畣??秩序。精神性的秩序,藝術經常會面臨這個問題?!辈虈鴱妵@個詞不斷畫圈,他覺得現在的藝術家已經暈頭轉向太久,“旨趣”無力,“秩序”重要,“我們都別再裝逼了”,他說,該到直接談談我們手上的“活”好不好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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