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記者_張蕊 攝影_李乾 邵美林
高?!澳猩瘛睏顒倮?/p>
特約記者_張蕊攝影_李乾 邵美林
你絕對不可想象,我這個女神級的老師,在課間聽到這樣一個問題,心情是何等焦灼。
“女神,你認識楊勝利么?”
“……”搖頭。
“他好帥的,是男神。你一定要去聽他的課。超值!”
犯花癡的,是我的學生美林。聰明,上進,性格分明。在共處相當長一段時間后,她確立了我的女神地位,也按捺不住內心激動,問了我上述問題。
楊勝利?何等人士,聽起來,像被美林秒粉。
沒過幾日,我被“抓”去參加漢語言專業的例會,異常無聊。剛坐下,漢語言專業的年輕美女教師就低聲嚷嚷,“快看啊,男神,男神,勝利哥?!钡任姨ь^,只覺一陣風過,一個黑影飄出門去。很高,很黑,沒見臉。
這,就是我與男神的第一面。勝利哥,大家都這么稱呼,走路如風。
受學生愛戴久了,有些居高自傲。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去過勝利哥的課堂。一直到又一次異常無聊的培訓,主講人是勝利哥。我很早就到了教室。
與平日無異,稀稀拉拉,沒幾個人,如此培訓,就是“賠錢,例訓”罷了。不一會,我看到了傳說中的“皮褲”男神。果然,又一身黑,塑身上衣,皮褲大長腿,線條太好,不忍直視。
一堂人文素養習得課,三個小時,白駒過隙一般。
對于當下很有爭議的讀經,勝利哥說:“‘經’,只是工具,過河的那個筏子。經不是彼岸,不是真理?!?/p>
第二天,教室里上座率明顯攀升。如此培訓,也可吸人。勝利哥,何方神圣也!
鑒此,我當即決定,不惜一切代價,要采訪他!當然,坦白地說,是借采訪之名,套個近乎。比我更坦白的,是美林。得知勝利哥爽快接受采訪后,立刻電我,二話沒說,劈頭蓋臉:“老師,我要跟你去采訪!千萬要帶上我?!?/p>
于是,就有了我和男神的第一次“親密接觸”。與美林一道。
我和美林,早一些抵達相約的咖啡館。
路上,從美林處,得知一些勝利哥的片段。比如,有學生放話——勝利哥的課,必蹭!豪言啊。如果你是從事高校教學工作,或者至少在21世紀后讀過大學,你一定知道——只聽過“必逃”,沒聽過“必蹭”。蹭課這個詞,我好像只在民國的文字里讀到過。
這一點,搞得我很忐忑。身份上,我與勝利哥,乃同事,但從旁述聽來,水平上,差了不止一大截。一會,勝利哥便到來。很準時,沒給我時間道德上的優越感。
我們的話題,從“讀書”這個老生常談的話題開始。
“勝利哥師出何處?可有江湖經驗?”
“沒有。我從武漢大學畢業,就回到寧夏大學,當老師,一直到現在?!?/p>
“武漢啊,怎么不留下呢?”
“為什么不?我也問自己,為什么就沒留下來呢?”
這一反問,特別干脆,我對答不上。好在,勝利哥自己接了話——
“到現在為止,我對人生,沒有明確的目標。所以在哪,都一樣?!?/p>
這句話,聽起來有些浮夸,像是一種另類的夸炫。但如果你知道,一個如此迷人的校園男神,65后人士,畢業工作至此,無任何職稱,不包攬所謂學術項目,甘為人師,樂為人師。便大可估想,此話不假。更甚,如果,此時此刻,你就跟我一起,坐在男神對面,或許,你也會跟我一樣,在對面這張有褶子卻干凈的臉上,看到認真的眼神——他,不是在開玩笑。
至于職稱這回事,請聽后話。
離開原先的雜志社后,我有兩年沒干過“采訪”這活。但我知道,今天的對話,會有些燒腦。果然,在“讀書”這個話題上,我們就“燒”了起來。
我很想知道,學生印象里那個博學全通的勝利哥,是怎么讀出來的。結果——
“我很久不讀書了。小學讀,中學不讀,后來也讀了些,沒有怎么系統地去讀?!?/p>
美林愕然。問:“那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
勝利哥說:“那不是。是因為你們什么都不知道!”
哈,心塞的美林。我內心暗喜,可是很快,我也就心塞了。
說讀書,勝利哥說:“準確地說,現在很多人就是不讀,或者亂讀。那不叫讀書?!狈彩菐в鞋F實目的的讀書,都不是讀書。
我提到自己在學院發起的經典讀書會。首期,我們應七夕的景,讀了《浮生六記》。
“呵,把《浮生六記》也當經典看呢?”
那么,自然地說到了“讀經”。
自從做記者接觸到讀經以后,斷斷續續地,好幾年,我都在《論語》和《詩經》上打轉。每天讀,本想讀完100遍開始解注,卻毀在了“斷斷續續”四個字上。男神聽了,幫我算了一賬——
“《論語》,也就是四書之一嘛,五經要比四書龐大許多。照你這么讀啊,這讀完,好家伙,頭都白了?!蹦猩窠又治隽讼隆?/p>
“你實際上,把它當成一個目標看,沒有拿它當生活?!辈贿^,男神還說了——
重復的方法,雖然笨些,但沒錯??滴踅袒首?,“凡書先讀一百遍”?!斑@個也好,也算讀書吧。只是,還沒讀到生活里去?!庇幸恍┍匾痴b的書,就應該帶著小目標來讀。
美林聽到這里,覺得自己沒救了。急急地問:“現在讀,晚么?”
“不晚”,勝利哥仍認真地看著她,“不晚,什么時候都不晚。只是,現在要養成一個好的閱讀習慣,有些晚了?!?/p>
勝利哥給我們講起他的讀書歷程?!八麄冋f我是學霸,可能不準確,我應該算,學神?!?/p>
生長在銀川,城市里的孩子,讀書自不是什么問題。據勝利哥說,他上小學就已經讀爛了《水滸傳》一類的典著?!耙灿凶x不懂的,比如《紅樓夢》,中學才讀懂?!钡辽?,小學就讀了。自然,這類的神童,都有一個特點,不想學的——不學。比如,英語。
但勝利哥說,他總能搞定考試。即便全體老師都不看好,他篤定,如果學校只有一個學生考上大學,那就是他。為什么???聽起來,像吹噓。
且慢。先來講一個故事。
小學時,一個暑假,老師安排大部頭《雷鋒的故事》給勝利哥,讓他暑假啃完,下學期講給同學聽?!澳菚r候,男孩子,哪可能假期看書啊,就玩?!苯Y果,開學前一晚,臨時抱佛腳。這佛腳還有些乏味,只兩三頁,就睡過去了。
結果?肯定不是挨了批。天才兒童的世界,結局應該寫:他順利地完成了整個故事的復述。這就是比“過目不忘”更上一層的“未卜先知”。
如此,勝利哥說,只為興趣而讀書,討厭考試。聽起來,難以置信。但是,我信了。
“讀書的時候,不能自主啊。所以,我一工作后就實行自主——不參加任何的考試。我再就沒參加過任何考試,不要職稱?!?/p>
“我討厭考試?!彼厣炅艘槐?。
走上教學崗位后,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老師的好壞,要看課堂。無論大小學,皆是如此。那課堂的好壞看什么?我想,于我而言,要看學生是否聽,且是否聽進去了。
經歷了如此燒腦的對談,我沒有理由不去觀摩一堂勝利哥的日常課。
沒有預約時間,隨意地,我走進了一堂課。巧了,上的正是他中學才讀懂的《紅樓夢》。
這堂課差不多過去三個月了,我仍能清晰記得當天他的行課思路。
從“石頭”講起,到“紅樓”與“紅學”的文論講解,分析了作者出處的不同考據,最后落到了文本的講解。上下兩節課,90分鐘時間,沒有一個學生離席,更沒有一個課堂低頭族。如此課堂,我只在高中校園見過。在大學,真是初見。
對于學校的教學規劃,勝利哥有些微詞。拿新聞專業開設的《古代漢語》一課來說,兩學期,共68學時,要從先秦講到明清,說是“浮光掠影”都算不上。史非史,論非論,太過雞肋。這一堂課,也略有這樣的感覺。從勝利哥那熠熠生輝的臉上,就能看出,這本紅樓夢,他還沒說夠。
在勝利哥身上,我看到了一種身體力行的儒雅。不是文文縐縐的那種,而是自然、真實的,來源于生活日常的修養。
比如,我們談到“吃素”。我說:“我吃不得肉,多食肉,就病?!眲倮缯f:“這是老天給你的稟賦啊,好的稟賦!這是厚愛?!比缓笏f:“現在的很多小孩,自稱‘吃貨’一族,其實就是為了生理上的快視感??吹剿麄?,我只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感受,沉溺于低級趣味的孩子們啊?!边@么一聽,對于吃素,我也有了一種略帶高度的喜感。
勝利哥,自然也是喜素的。五谷為養。他說,我們聊天的那天早上,他還給自己煮了玉米、小米、黑豆等七種食材的粥,配上西紅柿、苦瓜炒蛋。當然,他說,三五高朋叫著吃喝一頓的時候,肉還是要吃的?!叭馐?,從感官上,確比素來得美味?!笨窗?,男神就這么任性,真實的任性。
“身體達到一個什么樣的狀態,會反作用于認知。心物是一體的?!比说淖晕艺J知,最根本是從身體開始的,然后才從心里認知。在勝利哥看來,野蠻其體魄,強悍其精神,它是一體的。光一味地去讀書,還都是皮毛。都不是從根本出發。所以,小時候自習武術,長大直到現在仍然保持健身習慣的他,一身腱子肉,太吸睛。
勝利哥騎著一個大摩托。據說,大學時,他坐火車走完了中國省一級的行政區劃;畢業后,騎摩托踏遍了縣一級的行政區劃;騎行去西藏兩次,前年出了事故。去年,開車帶朋友入藏。沒事,他總會出去看看。他說,因為孤獨。但我想,不僅僅因為孤獨。
我問:“你可知道,學生為何熱愛你,以及你的課堂?”
“當然知道。我從來不說別人說的,我從來不說我不知道的,我只說我體會到的?!?/p>
沒錯。是這樣的。
有什么比身體力行更具說服力!勝利哥的真,讓人不得不愛。比如,他接下來說——
“其實,孩子們心里都有興趣,只是現行的教育與他們內心貼合的地方不多。我的課堂,方式有些不一樣。我會讓他們感覺到,欸,這里邊有一些東西,是不一樣的,是有意思的?!?/p>
說到身體,我和美林都有些驚恐,激動地問:
“那我們的小孩,不就毀了么?現在體育課都不重要了?!?/p>
“你們自己已經毀了。對自己身體的認知都沒有開始,就談不上心靈對自我的認知?!?/p>
“那怎么辦,還有救么?是不是要從下一代開始?”
“下一代能救。你們也能,只是痛苦會比較大?!?/p>
因為生活習慣已經形成。勝利哥舉了例:練身體的行當,包括戲劇,都有一個說法——童子功,兒童的心理承受力其實是無限大的,兒童時期比較容易克服身心的痛苦。
“讀書,或是干其他什么,都講求‘知行合一’,王陽明說過,‘知’是直指人心的,改造心性的,通過實踐去完成?!闭撜Z里講“聞斯行諸”,你聽到什么,就去做,這一點很重要。但可惜,現在我們的教育,缺失了這個“行”。
勝利哥又舉例子。比如,勞動課?!凹覄斩疾蛔?,還勞動課。女孩子不會釘扣子。男孩子不會做手工。在國外,小學有木工課,我們在課本上也讀到過,牛頓小時候做凳子。中學有精工課。拿一個金屬件,在機床上加工成一個螺絲帽?!?/p>
體育課呢,壞就壞在,把標準給降了。
聽起來,勝利哥有些痛心疾首,其實不然。他接著說,現在也好。
“現在什么都有。但關鍵是家長要懂得分辨?!彼改壳敖逃袌錾系母黝惻嘤栒n程。方法全有,只要家長指導方向就行了。這,又說回到讀經。
勝利哥問我,“普通人為什么要讀經典?”
我戰兢,道:“做圣人?”
“好……”他語氣里有些無奈,接著說,“做圣人,就是要超越平凡的世俗生活。要找到世俗生活中的真意,前提是,你得有世俗生活的體驗。這個過程中,會有疑惑,所以,要去讀經?!爆F在的問題,就出在這里——有多少人,是帶著疑惑去讀經的?
“更多的人卻想著,只要讀經,我就能超越世俗?!眲倮顼@然不太喜歡如此,“‘經’,只是工具,過河的那個筏子。經不是彼岸,不是真理?!比甑缺惹?,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
“小孩讀經,行么?”
“行??!”這一次,勝利哥的語氣斬釘截鐵:“但是外在的啟發,作用不大,蘇軾說‘書到今生讀已遲’,小孩有天賦,佛門叫宿慧,天賦對真理的渴求?!?/p>
除了學術上的誤區,勝利哥認為,身體上的誤區也很多。
比如“成長”。他舉了個簡單的例子?,F在的孩子都近視。解釋多是:用眼衛生所致。而實際上,孩子七個月到一歲半,是視神經發育的重要階段。在這個階段,只要不把他天天放在室內,而是常常領出來,天空、草地、綠樹,就在外面。這個孩子,終身不近視。如此調法,古典有載。
中國傳統里有一套利于孩子內臟發育的方法。8歲到16歲是骨骼發育,也有一套調理的方法。16歲到24歲,是身體肌肉體態、體型的發育。每個階段,實際上是不一樣的。
“這些在道家、武學典籍里,都有記載。但有些人沒那個靈性,看了之后,會覺得是胡說八道?!?/p>
“為什么不把這些寫出來,或者傳播出去?”
“有什么用,說了有人信么?”我和美林,齊刷刷點頭,表示相信。
豈料,男神一句——
“信在哪里?你做不到,叫什么相信啊?!痹俅螣X。
好在勝利哥話鋒一轉,說到兒子。似乎是無奈,稱其“不正干”。
我們戲稱,兒子不正干,是遺傳。勝利哥卻非常嚴肅地說。
“我很正干的。我打著一份很固定的工,且打得十分辛苦?!?/p>
“當初,我選擇這個行當,就是因為,它是一碗干凈的飯。其實我在機關也待過,也可以做律師。但我就愿意當個教師,在學校里教個書,就因為它干凈?!?/p>
原來,正干,有如此深意。
不管信不信,我們還是從勝利哥處,榨取了“求圣心法”,雖然有點晚,但不可以再晚。男神沒有架子,說了三點建議——
第一,健康的生活方式。這是必須的。第二,最基本的,就是健康的體魄。這個特別重要。第三,再往上,就是一個良好的生活習慣。這個習慣特別大,不只日常的生活起居,甚至包括思維,良好的思維習慣。
在勝利哥看來,人的自我認知,最根本是從身體開始的。野蠻其體魄,強悍其精神,它是一體的(圖片來自網絡)
再往上,就無法改造了,就跟根性上的東西有關系了。
“這三個方面,是整個社會應該形成共識的,要有具體的目標和內容。這三個都沒有,就談不上教育?!?/p>
勝利哥惋言,這些過去都有,現在卻在破除。更可怕的是,目標丟了,卻又從過去的精髓里,拿出一些方法來用。比如說,讓小孩讀經,光拿來個方法,卻不知道根本是什么。
我們的對話,最后以三國收場。
在培訓課上,男神曾說,男孩不讀三國,女孩不讀紅樓,都不成事。我說起自己的先生喜愛趙云、曹操,勝利哥說,軍人喜歡趙云,你可就幸福了??墒?,對于曹操,他有些看法:
“曹操確實很真實。但所謂的個性和真實,未必就是好的。得看這個真實是什么。曹操的兩大性格特征:狡詐,殘忍。自我的利益,高于一切。有人喜歡曹操是站在事功的角度來看,認為他奠定了西晉統一的基礎。在他統治下的北方,生產力是發展的。說這些話的人,歷史眼光比較短淺,價值觀也不太對。
就歷史角度來看,西晉統一不是民族發展和繁榮的時期,而是迎來歷史上274年南北朝的動亂。統一,是否是曹操造成,不做定論,但這一動亂,百分百是曹操造成的。他破壞了中國一個最基本的政治,或者說,倫理原則,這個原則在古代叫‘正統’,非劉姓者不得為王,但曹操性格很強烈嘛,就開了這個惡例?!?/p>
我把這段話,認真地摘錄下來。是因為,這就是我畫像中的楊勝利。
男神,正干,自我,帥氣,不失幽默風趣。此刻,我已“路轉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