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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憨中選

2016-10-26 18:12資柏成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6年10期
關鍵詞:寡婦魚塘小組長

1

這是1986年的事。

當了20多年的生產隊長,緊接著又當了兩年多村民小組長的余爺突然宣布再干一年就不干了。這事一時成了棗樹嶺組的重大新聞和村民們的熱門話題。村民們不相信這是事實,因為余爺只有50多歲,精力充沛,經驗豐富,而且一直干得好好的。

“聽說余爺不想當組長了,有這回事嗎?”黃昏時分,剛從二舅家串門回來的二憨,在村口碰見大聰,這樣向大聰問道。

大聰也不答話,而是習慣地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做成剪刀狀,二憨自然知道,這是大聰向自己討煙抽。每次二憨向大聰請教什么事,大聰都要以此為交換條件,非等二憨給了他香煙,他才說話,這已成了大聰在二憨面前的一個習慣性動作。所以,每次二憨給他香煙,并幫他點燃以后,他便會迅速地狠狠地吸上兩口,然后將吸剩下的煙蒂再回贈給二憨。二憨也不嫌棄,不但不嫌棄,反而有些感激涕零,欣然地接過煙蒂,非常珍惜地一口接一口將剩下的煙蒂吸完,這個時候大聰才開始回答二憨提出來的問話。

大聰怕老婆,老婆堅決反對他抽煙。據說他在結婚前,也是個煙鬼,抽的是老土煙,老土煙味濃、嗆人,能夠抽老煙的人,煙癮都特別大,一般是戒不掉的。大聰27歲結婚,那時他已有15年的煙齡,是個老煙民了。結婚后,他老婆不準他抽煙,一旦發現他身上有煙卷或煙絲,就不準他上床,有時甚至連家門都不讓他進。結婚后的第三天,他就嘗到了有家不能歸的滋味。既然老婆不讓抽,那就不抽吧,但煙癮來了怎么辦?說不抽就不抽,太難了。一天,他看到二憨洋洋得意地抽著老煙從自己面前走過,于是便有了主意。他運用自己的小聰明、大智慧和二憨常有事請教自己并與二憨同年同月同日生、一起長大的這種關系,經常向二憨要煙抽,但他又很講究,每次從二憨手里要過香煙,自己先抽上幾口后再給二憨。這樣,自己既不藏煙,也不藏火,任憑老婆怎么查、怎么搜也不會出問題。一根香煙自己抽了幾口后再給二憨,即使被老婆看見,也說得清,道得明。說這是給二憨的煙,自己幫著抽幾口??赡銊e看這幾口,因為他是鉚足了勁抽的,所以,當二憨從他手里接過來香煙時,一根香煙基本上所剩無幾,說只是一個煙頭或煙蒂那是一點也不帶夸張的。

此時此刻,二憨見大聰又向自己要煙抽,便立即伸手往口袋里掏。然而,他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也沒有找出一根香煙。

二憨也是12歲開始學抽煙的,那時也是抽的老土煙。不過12歲以前,他是瞞著父母偷偷摸摸地抽。12歲那年,他父親出走失去聯系,由于沒有人管他,從此輟學回家務農,抽煙也大明大擺了。與大聰不同的是,他身上隨時隨地都有煙,而且誰都可以向他要,不論什么人,他都會給。有人說,這又是二憨的憨。二憨的母親不反對他抽煙,但為了他的健康,不準他抽老土煙,只準他抽卷煙絲,即使抽劣價香煙,也不準他隨身攜帶整盒的,只準帶散裝的,而且規定一天只能帶三根,上午一根、下午一根、晚上一根,一根也不能多帶。二憨雖有些憨,可在母親面前卻很乖,不敢越雷池一步。因為今天出來早,回家遲,晚上這根煙早就抽完了。

大聰見二憨摸遍全身也沒有摸出一根香煙來,掉頭就走,二憨一見急了,連忙抓住大聰的胳膊,苦苦哀求道:“大聰,大聰,你別走,告訴我嘛,下一次我讓你多吸幾口?!?/p>

大聰停下了腳步,沒好氣地對二憨說道:“余爺當不當組長與你有什么關系,你操那份閑心干什么?”

二憨說:“怎么就跟我沒關系。我也是一個村民,誰當組長,誰不當組長。與我們村民吃、穿、住、行樣樣都有關系。況且,余爺當了幾十年組長,管了我們幾十年,我們都習慣了,如果他不當,誰來當?誰來當,我怕適應不了啊,你說是吧?!?/p>

大聰說:“要不說你憨呢?!?/p>

二憨問:“怎么了?”

大聰說:“時代變了,余爺也老了,跟不上形勢了?!?/p>

二憨說:“不對,余爺沒有老,他還年輕,他還能領導我們,我們棗樹嶺組村民離不開他?!?/p>

棗樹嶺組是高塘鄉彎塘村最大的一個村民小組,不但人口最多,男女老少500多人,占該村人口的四分之一,而且面積最大,方圓5平方公里,13個山頭。但耕地面積極少,只有400來畝稻田,100多畝旱土,人均不足一畝地,而且這里土地貧瘠,山窮水惡,十年九旱。唯一值得驕傲的,也是四里八鄉最引人注目,最有標志性的就是村莊后面的那一片棗樹林,這片棗樹林面積不大,只有20多畝,也不知是哪朝哪代栽下的,這里的棗又紅又大又甜。所以說棗樹嶺組除了棗實在沒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了,是個有名的窮組。

不過,過去棗樹嶺組雖然窮,但因為有了余爺當頭,帶領全組群眾修水庫,筑梯田,挖渠道,改變了這里一窮二白的面貌。與其他組比,窮是窮點,苦是苦點,但要窮大家一起窮,要苦大家一起苦,人心齊,精神面貌好。如果誰家過日子有個坎有個溝什么的邁不過,余爺手一揮,一聲令下,就會用集體的力量幫助他,于是再高的坎、再深的溝也就過去了。那時候,不論誰,都因為自己的后面站著余爺,站著全組男女老少,心里都覺得活得很踏實,活得有依靠。二憨也是這樣想的。

那一年,二憨才8歲,剛上一年級,一場暴雨,一連下了兩天兩夜,引起山洪暴發,沖垮了他叔叔家的房子,把他叔也沖沒了,幸虧他嬸子領著兒子回了娘家,才幸免于難。突如其來的災難,把他嬸嬸母子倆打蒙了,他嬸嬸準備帶著兒子出外要飯,余爺知道這事以后,幫助他嬸嬸處理完叔叔的后事,并將其安頓下來,同時又發動群眾捐款捐物,組織大家連夜為她家修房子,從而保證了母子倆有吃、有穿、有房住。二憨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在二憨幼小的心靈里,余爺就是個好人,是個十足的好人,組里人都敬重余爺,自然二憨也特別敬重余爺。

如今余爺宣布不干了,二憨當然想不通。

二憨想不通,大聰覺得好笑,他笑著對二憨說:“二憨呀,余爺不想干組長了,這件事情好理解。你想想,過去干集體,生產隊的大小事情余爺都管,可如今實行家庭聯產承包制,田呀、土呀、山呀都分給了個人。家家戶戶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活,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每個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什么時候干就什么時候干,用不著別人指手畫腳了。如果余爺繼續當村民小組長,已沒有任何意義。他想管的事,他過去曾經管過的事,如今不需要他管了,不歡迎他管了,他也管不著了,更管不好了。你說,二憨,他當這個組長還有意思嗎?”

二憨聽了大聰的話,卻不以為然,他說:“我看不見得,只要余爺想管,就一定能管,也管得著、管得好!”

大聰說:“那不見得,就拿瞎婆三姐來說,他就管不了了,也管不好?!?/p>

二憨知道瞎婆三姐的事,他摸了摸后腦勺,覺著是那么回事,于是便點了點頭。

瞎婆三姐天生的雙目失明,從娘肚子里一出來就看不見,小時候因為看不見,一次到河邊洗衣服,差一點掉到河里淹死,幸虧被人救上岸。16歲那年,瞎婆三姐父母雙亡,兩個哥哥又各自成了家,妹妹也出了嫁,只剩她孤身一人,嫁又嫁不出去,招又招不進來,活又干不了,于是余爺將她作為五保戶,每年給她一定的基本口糧,加上生產隊的團組織和婦女組織幫助她,讓她活得雖不比別人好,但畢竟過得去??扇缃穸几蓚€體了,各家的地各家自己種,各家的莊稼各家自己管,日子過得好壞,都是各家自己的事情了。瞎婆三姐無能為力種田種地,靠人幫助她才能活下去,可她連自己的兄弟姐妹都因為自己忙而把她忽略,為了生存,她只得拄著一根拐杖外出乞討。

不等二憨回話,大聰接著又說道:“當然,對于那些從沒有當過官的人來說,村民小組長這個位置還是蠻有吸引力的。雖然,在現代中國農村,村民小組長是最小的官,但只要是個官,就有權,哪怕這個權利小得不能再小,也還會有人去當。所以,組里有不少人在聽說余大頭要辭職以后,都在躍躍欲試,暗暗較勁。盼著余爺早點退下來自己好上?!贝舐斦f到這里,故意瞟了一眼二憨。

二憨沒在意大聰的眼神,順著自己的思路,想了一下,又問道: “這么說來,一年后我們組真要推選新的組長?!?/p>

大聰說:“那當然!”

“這么說,這個組長還會有人爭著當?”

“那當然,不過,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這還得有個講究?!?/p>

“什么講究?”

“那就是看他是不是已經富起來,按時下的說法,就是看他是不是萬元戶?!?/p>

“萬元戶?怎么證明?”

“也就是說看他有沒有現金至少一萬元。如果有一萬元以上的現金就說明他富了起來,就有資格當組長?!?/p>

“為什么有這么個條件?”

“這是上面說的,說如果一個人已經富了起來,有了錢,他才能有資格帶領別人致富?!?/p>

“上面真是這么說的?”二憨將信將疑。

“真是這么說的?!蓖A艘幌?,大聰又重復地說道,“所以說,從這個角度講,一個人能不能當組長,就看他有沒有足夠的錢?!?/p>

“那你說,目前我們組里的人,誰夠條件當這個組長?”

“嚴格地講,目前組里具備這個條件的人還沒有,誰都沒資格當這個組長,包括你二憨。當然,一年后,到了余爺正式退下來的那個時候就很難說了。那個時候,也許你二憨也會有條件當村民小組長?!?/p>

大聰說二憨可以當村民小組長,其實是逗二憨玩的,在他看來,二憨當不了村民小組長,即使給他一個小組長當,他也當不好。

聽到大聰說自己將來也會有資格當村民小組長,二憨心里癢癢的,但嘴上卻說:“別逗了,我可沒有那個野心?!?/p>

2

其實,二憨想當組長的念頭,不是近幾年的事,早在余爺當組長那些年,看到余爺那個威風,就羨慕得不得了。他多次想,要是哪一天自己能當上組長該多好啊。雖然這個念頭每次只是一閃而過,瞬間即逝,但每次在他的心頭都會激起一圈漣漪。當然,二憨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不但知道自己因為個子矮小,形象猥瑣,別人瞧不起他,不會讓他當組長,而且也知道自己沒有那個能耐,沒有那個本事,耍不出那個威風,拿不出那個架勢來當組長,有時他甚至為自己有當組長這個念想都感到可笑。

而如今,要當組長,有沒有能耐、有沒有本事不重要,能不能耍出威風、能不能拿出架勢也不重要,個子矮小、形象猥瑣更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一個人有沒有錢,是不是“萬元戶”。如果這個人有錢,是組里的“萬元戶”,就可以當組長。想到這里,他既高興又不高興。高興的是自己終于有機會當組長了,不高興的是,就目前的狀況,自己要錢沒錢,要財沒財,要當組長,那可是“做夢娶老婆,想得美”。更何況,余爺辭職的事只是個傳言,要想得到證實,必須要聽到余爺親口對自己說才行。此時此刻,二憨沒有往組長方面多想。他覺得當務之急是想辦法做好浸種育秧的事。

春天悄悄地來了,樹上發出了新芽,按季節該到浸種育秧的時候了。從二舅家回來的路上,二憨看到別人家里整的整秧田,撒的撒種子,鋪的鋪薄膜,家家都在忙著這件事,心里急壞了。自己家由于缺錢,沒有買稻種,如果再弄不到稻種,就沒有秧苗;如果沒有秧苗,插秧就有問題;如果插秧有問題,母子的吃飯就會成問題。春光不留人,如果不抓緊,季節瞬間即過。雖然大聰對自己說過多次,不著急、不著急,季節還早呢,但古人曾留下過一句諺語:“窮人莫聽富家哄,桐樹開花浸谷種?!比缃?,桐子樹開花已經半月有余了,自己的谷種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本來,二憨在去年早稻播種時就留足了稻種苗的,后來因為稻種田里有了害蟲稻飛虱,由于他缺錢買不起農藥治蟲。眼睜睜地看著稻飛虱把一丘種苗吃個精光,一粒稻種也沒留下。原本以為二舅家能幫他一個忙,贈給他一點稻種。一大早他就奉母之命到了二舅家,誰知二舅家也無能為力,他只得無功而返。

二憨低著頭一邊走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不想撞到迎面而來的一個人的身上,差一點把那人撞倒,不過那人也把二憨撞了個趔趄。因為迎面而來的人也在低頭想心事,沒有留意對面來人。二憨被人撞了以后,正要發怒,不料抬頭一看,驚呆了,迎面而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想見的村民小組長余爺。

“想什么呢?二憨,走路也不看人?!庇酄斃L著臉說。

二憨連忙謙卑地說:“對不起,余爺,沒注意到是你?!?/p>

余爺叫余剛,論年齡,二憨比余剛小16歲,論輩分余剛則比二憨高兩級,也就是說,余剛是二憨爺爺輩的,所以,二憨管余剛叫爺,加之余剛當生產隊長,一直以來辦事公平公正,熱心周到,德高望重,村里人都這樣叫余剛為余爺,二憨自然也不例外。

二憨見到余爺,立即想起了余爺要辭去村民小組長的事情,便想問一問是真是假,以及辭職的原因是什么?可話到嘴邊又打住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是怕別人笑話,說他想當村民小組長,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余爺見到二憨這種狀態,聯想到自己因宣布一年后卸位的事引來的議論和猜測,心里已經猜到二憨要說什么,但卻不露聲色,故意問道:“二憨,你有什么話就說吧?!?/p>

“沒,沒什么?!倍┲е嵛?。

“算了吧,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庇酄斄私舛?,二憨這個人為人憨厚,有時近于木訥,有什么說什么,從來不會拐彎抹角,更不會沒事說事。見二憨還在猶豫,便直截了當地說道:“二憨,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么要辭掉村民小組長?”

二憨沒有正面回答余爺的問話,而是反問道:“余爺,你組長當得好好的,為什么不想干了呢?我們都希望你繼續干??!”二憨說的是真心話,但也是試探的話,他心里想,如果余爺是真心實意退,那么空缺的組長位子自己也可以坐一坐,雖說當個村民小組長不會有很大的權力,但也管著組里400多號人呢。400多號人是多少,他聽人說過,400多號人相當于部隊里一個步兵營。如果自己當了組長,不就相當于部隊的營長了嗎?那多威風??!再說,如果自己能當上組長,一向瞧不起自己的三寡婦不也會向自己套近乎、獻殷勤嗎,說不定還真會嫁給自己呢,那可是自己做夢都想的事。

余爺見二憨說到這里,便說:“我是不想當了?!?/p>

“那誰來接替你呢?有合適的人選嗎?”

“還沒定,要等我辭職后才能定?!?/p>

“你看我可不可以呢?”二憨傻乎乎地問道。

聽到二憨這么一問,倒勾起來余爺的好奇心。他退后一步,認真打量起眼前這個其貌不揚,非但其貌不揚,而且有些對不住觀眾、平時自己很少與之交往的二憨,為了不打擊二憨的積極性,他不得不這樣說道:“誰都可以,這是上面的規定?!蓖A艘幌?,他又補充說道:“不過,有一條,能當組長的必須是村里最有錢的人,至少是萬元戶?!?/p>

二憨從余爺嘴里證實了大聰的說法,但為了進一步弄清原因,稍加思考后又緊接著問道:“那是為什么呢?”

“現在不是提倡發家致富嗎?誰先富起來就說明誰有辦法、有能力帶領全組的村民發家致富?!?/p>

“不管他過去干了什么?也不管他現在是干什么的?”

“是的?!?/p>

“不管這錢是怎么得來的?”

余爺本想回答必須是通過勞動得來,但又一想,附近的一些村組選出的組長并不是那么回事,他稍稍猶豫了一下,才說道:“只要你有錢就行,不管你錢是怎么得來的?!庇酄斝睦锸智宄?,二憨家里窮得叮當響,別說一萬元,就是100元也拿不出來。

3

離開余爺,二憨心里甜絲絲的,似乎組長的位子在向他招手,等著他去坐,一路上,他滿腦子全是想當組長的事。

“媽,我要當組長?!倍┮换氐郊依?,就對正坐在門外大樹下面納鞋底的母親說道。

“什么?什么?你要當組長?當什么組長?”母親停下手里的活兒,抬起頭疑惑地看著兒子的臉問道。

“我想當村民小組長?!倍┲貜偷?。

“你要當村民小組長?你能當村民小組長?憨崽,你沒病吧?”

“我一定要當村民小組長,也一定能當村民小組長?!倍┱f完,再也不管母親的反應,直往屋內走。

然而,要當組長,就得盡快搞錢,搞到了錢,才可以美夢成真,搞不到錢,就只能是一句空話。搞錢,就成了二憨心目中的頭等大事,他滿腦子都是錢、錢、錢??梢幌氲藉X,本來高高興興的二憨又犯了愁,錢從哪里來?當下,甭說拿錢競選村民小組長,就是找點買稻種的錢都非常難,眼巴巴地看著播種育秧的季節從身邊滑過。

母親起身走進屋里,對二憨說:“憨崽,你別心比天高,還是現實一點好,當前最要緊的是播種育秧,你應該盡快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才是?!?/p>

二憨聽了母親的話,愛理不理的。

母親也不管這些,繼續嘮叨著,說:“你這是中的什么邪,怎么會想要當村民小組長?!?/p>

二憨見母親嘮嘮叨叨,沒完沒了,索性又走出房間,向野外走去。

二憨信步來到自家的責任田邊,蹲在田埂上大口大口地抽著自卷的喇叭筒老土煙,因抽得太急太猛,時不時地被辛辣的煙味嗆得發出一陣陣干咳。此時正是正午時分,陽光火辣辣地直射著,空氣中一絲風兒也沒有,沉悶得讓人有些透不過氣來,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下來,全身的衣服被汗水濕透了,他索性脫下那件綴滿補丁的破上衣勒在腰間,露出那黑不溜秋、瘦精干巴的上身,接著又從頭上摘下那頂因日曬雨淋而變得發黑、掉了一圈又一圈的破爛不堪的麥秸編成的舊草帽放在一旁,讓自己全力裸露在太陽底下。

二憨的稻田是在離村莊還有兩里路的黃石嶺上,原本是零零星星、東一塊、西一塊的不成形的旱土,后來因為“農業學大寨”才被開墾成梯田。二憨一家兩口分得一畝三分田,全都在這里,面積雖不大,但地塊最多,這一畝三分田共計16塊,平均每塊田一分的面積都不到,而且這里地薄土瘦,存不起水,十年九旱。山頂雖然有一口小山塘,但因田多水少,常常塘干水盡。在這樣的地方,別說是種水稻,就是種油菜還得從嶺底的水渠里挑水澆灌。過去干集體,所有的土地都是集體的,山塘里僅有的那點水不爭不搶,澆一次是一次,澆到哪丘田是哪丘田。如今可不一樣了,田土承包到了戶,各家為了自己的那點田土不旱著,你爭我搶,互不相讓,甚至大動干戈,腦殼被打開了瓢也不罷休,好好的鄰里鄉親成了仇人。說到底,二憨分到的這些責任田就是靠天吃飯,年成好,風調雨順,一年下來,一畝田還能收個四五百斤稻谷,如果遇上個旱災年,那就顆粒無收,顆粒無收就意味著衣食無靠。

蹲在田埂上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一個好辦法的二憨,直到太陽落山才回到家。但他這次沒有像以往那樣,人還沒有進屋,就高聲大喊“媽我餓了”,接著便從鍋子拿出東西來吃,今晚他只是坐在門檻上咬著一根稻草生悶氣。

母親見兒子不吃不喝生悶氣,心里也很著急,但是她知道,自己再著急也是空的,就目前這個家境,唯一的辦法就是向鄉親們借錢,這樣才能解決燃眉之急。

“憨崽,你還是到組里條件好的人家里去走走,請求他們幫幫忙,借點錢,有了錢,買了稻種,快點把秧插下去。季節不等人呀,再過幾天就晚了?!倍┑亩呌猪懫鹉赣H的話。

二憨明知借不到錢,但他不想違背母親的意愿。遵循母親的囑咐,死馬當作活馬醫吧。再者,不為浸種育秧的事著想,也該為自己當組長的事著想。

競爭組長不是要錢嗎,能借到錢為自己競爭組長打基礎,何樂而不為呢。二憨走出家門找到人稱田秀才的空老爹,空老爹原本就瞧不起二憨這個憨樣子。二憨找到空老爹時,正在燈光下打草鞋的空老爹眼皮也沒抬一下,一臉的嚴肅。二憨怯怯地站了好一會兒,正待開口,卻聽到空老爹的嗓子眼里擠出一句話:“有什么事你就說,你沒有看見我正忙嗎?”看到空老爹這個態度,二憨再也不想說什么,悻悻地離開了空老爹家。也不知怎么的,二憨想當村民小組長的事空老爹也知道了,望著二憨的背影,空老爹鄙夷地補了一句:“呸,就你這副熊樣,還想當組長,做你的白日夢吧?!倍┞牭娇绽系呷枳约?,本想回過頭反駁一下,但想想將來,他只得裝作沒聽見。

從空老爹家出來,二憨又跑到好友大聰家里,大聰的母親知道二憨是找大聰的,便立即說道:“二憨,你找大聰呀?大聰兩口子到田里做事去了?!?/p>

“晚上也做事呀?”二憨驚訝地問。

“如今為自己干,分什么白天晚上?!贝舐斈赣H實話實說。

二憨心想,這倒也是,如果自己不是為了家里那份責任田,也不至于現在這個時候還到處找人借錢。他告別了大聰母親,踏著月色急急忙忙地往大聰家的責任田走去。二憨走到大聰家的責任田邊,見大聰兩口子正在月光下漚漬肥料,便明知故問,說:“大聰,你在干什么呢?”大聰一邊干活一邊回答道:“你小子沒長眼睛呀,我這不正在漚漬肥料嗎?”

“哦,我可看不出來?!倍┭b著似懂非懂的樣子。

大聰知道二憨找自己有事,便問道:“二憨,你找我有事嗎?”大聰的話音未落,大聰的老婆不耐煩地打斷了大聰的話,說道:“干自己的活,管人家的事干什么?”

大聰遭到老婆的呵斥,哪敢吱聲。二憨見狀,也不敢多問,招呼也沒打便離開了大聰兩口子?;丶业穆飞?,二憨很郁悶,為什么在分了責任田之后,鄉親們都生疏起來了。一些人為了自己能富起來,相互較著勁,有的甚至不擇手段,損人利己的事都干了出來,把人與人之間那種親情、友情和鄉情拋得一干二凈。

二憨回到家里,對坐在黑暗中的母親說道:“媽,我回來了?!闭f著便從窗戶臺上摸到一盒火柴,將煤油燈點亮。

“餓了吧?飯在桌子上?!蹦赣H說。

“媽,你吃了嗎?”

“我不想吃,你吃吧?!?/p>

“媽,你又不吃飯,那怎么行呢?”

“沒有關系,我不餓?!甭犃四赣H的回答,二憨心里很難過。他知道,母親為了節約,經常餓肚子,說是省一頓是一頓。二憨正要說什么,只聽母親接著又問道:“怎么樣,借到錢了嗎?”

“跑了幾戶人家,他們都說自己也有困難?!?/p>

二憨沒有直接告訴母親說別人不愿意借錢。他不想破壞母親美好的記憶。因為,在母親的記憶里,鄉鄰之間都是互幫互助的。

母親聽到兒子說別人家有困難,沒辦法借,心里已明白了幾分。她想了一下,又說道:“要不你到余會計家里去一下,看看上面下撥的救濟款發完了沒有,如果沒有發完你就請求他再給一點,讓我們買稻種解決春插問題。他一個會計,也是村干部,有責任帶領全村人發家致富,有義務幫助我們?!?/p>

母親的一席話,提醒了二憨,不過,他不僅僅要借錢為播種育秧,他還想要以這個為幌子,借錢當組長。于是,他趕快地答應道:“好,我明天就去?!?/p>

“不行,你現在就去,如果你明天去,說不定人家一大早就出去干活去了,你到哪里去找他呀?”

“好,好,我吃完飯就去?!?/p>

二憨說著,從桌上端起半碗冷飯,走到水缸邊,用木瓢從水缸里舀出一瓢井水,倒進盛著冷飯的碗里,再用筷子將飯團搗散,然后才從桌上的咸菜碗里夾上兩根長長的酸豆角,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眨巴眼的工夫,二憨就把一碗井水泡的冷飯吃了精光。然后用衣袖擦了擦嘴,把飯碗用水簡單地涮了一下放回桌子上,就急急地走了出去。

4

二憨興致勃勃地走進余會計家,就見余會計正搖著一把蒲扇躺在竹涼床上乘涼。余會計見是二憨,心里想,這個二憨登門來訪,準沒什么好事,所以,他躺著一動不動,連眼皮也不抬一下。

望著余會計這種神態,二憨非常忐忑,心“咚咚”地直跳。

“有事???!”余會計沒等二憨開口便沒好氣地問道。

余會計一問,倒讓二憨覺得不好意思開口了。二憨猶豫著。

“說吧,什么事?”余會計又追問道。

二憨這才壯起膽子說:“余會計,隊里還有救濟款嗎?”

“哪有啊,僅有的一點,上次都分完了?!蓖A艘幌?,余會計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說:“嗯,上次不是給了你家里救濟款了嗎?”

“花……花完了?!倍﹪肃榈卣f。

“這么快,你不會省著點花???!”

“這……”

二憨正要回答,這時,大聰提著一條大鯉魚,探頭探腦地走了進來。余會計見大聰進來,立即站了起來,笑容可掬地說:“大聰,這么晚你還來看我,來就來,還提什么東西?!闭f著雙手接過大聰手中的鯉魚。

大聰見二憨也在,瞥了二憨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余會計說:“余會計,后天我家殺豬,你來我家吃水煮肉吧?!?/p>

余會計一點也不顧忌二憨在場,爽快地答道:“好的,我一定來?!苯又?,大聰又附在余會計耳邊神神秘秘地說了什么。余會計一邊點頭一邊說:“你放心,這事我會給你辦妥?!比缓髮⒋舐斔统鲩T外。大聰臨出門又望了一眼二憨,并向二憨擠眉弄眼,做了一個鬼臉。待大聰走遠了,余會計回過頭,對二憨說道:“二憨,不是我說你,你也是個男子漢。別只光顧著向公家要錢,你自己也該想想辦法才是,瞧人家大聰,多能干。過去吃大鍋飯,大家見你媽有病,隊里照顧著,每年都要給你家補貼幾百斤糧食。如今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吃救濟、拿補助可沒那么容易了。你看你,每次給你的救濟款你都立即買來酒呀、魚呀、肉呀,海吃海喝,吃光了、喝光了又向上面要,你說我們還會給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二憨知道特困戶救濟款的事已經沒有希望。但是,一想到村民小組長那件事,他仍不甘心。他說:“要不余會計,你組織村民給我家捐款,你看我們家孤兒寡母的,又沒有一技之長,沒有別的路可以走?!?/p>

“什么,什么,你說什么,叫我組織村民給你家捐款?”

“是的?!?/p>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喲?”

“怎么啦?”

“就你們家這個狀況,又沒什么大災大難,憑什么村民們要給你家捐款?”

“你是村里的會計,總該管管我們吧!”

“我可管不了你那么多,也沒有權利和能力管那么多?,F在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好了,不說了,我要睡覺了,明天一大早我還要到供銷社去買化肥?!庇鄷嬎坪醪碌蕉┬睦锵氲氖裁?,所以,他稍稍停了一下后又接著說道:“二憨,不是我說你,就你這個樣子,還想當村民小組長,且不說你有錢沒錢,就你這個德性,也不適合當組長?!?/p>

余會計說完便站了起來,打了個哈欠,又伸了伸懶腰,才走進里屋,把二憨一個人晾在夜色里。

“媽,我想明天請余會計到家里吃飯?!倍┗氐郊抑械牡谝痪湓捑蛯δ赣H這樣說。他看到大聰請了余會計,回家的路上心里一直想,自己要跟余會計搞好關系,也該請他吃餐飯才是。

“什么?你要請余會計到家里吃飯?!闭诘皖^補衣服的母親抬起頭,疑惑地看著兒子問道。

“是的?!?/p>

“你請人家吃什么?我們家里可什么都沒有??!”

“沒關系,剛才我在路邊撿到一只被淹死的雞,我想把這只雞洗刷洗刷煮給他吃?!?/p>

“這合適嗎?萬一人家吃出來這是只被淹死的雞呢?”

“沒關系,我們過去不也吃過嗎?”

“那好吧,你去請他?!?/p>

第二天晚上,余會計如約來到二憨家??吹蕉┒说阶郎系某措u,余會計口水都流了出來。但他似乎感覺到自己是村干部,應該注意身份才是,所以一開始還有些客氣,細嚼慢咽,見二憨母子倆只顧勸自己吃,還有些不好意思,然而幾杯酒下肚以后,便脫掉衣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可吃著吃著,余會計感到嘴里有一股異味,便向二憨問道:“二憨,這雞肉有點不對勁,聞起來香,吃起來有點臭呀?”

二憨說:“不會吧,我可是洗了三遍?!?/p>

“洗了三遍?什么意思?”

二憨來不及思考,脫口而出,說:“我從糞池里撈出來后,到河里洗了三遍?!?/p>

“什么,你請我吃的是掉在糞坑里的雞?”余會計聽說吃的是糞坑里淹死的雞,那氣就不打一處來?!芭尽钡囊宦?,將筷子往飯桌上一拍,吐出嘴里還嚼著的一塊雞肉,不管二憨母子倆回話,又吼道:“我說二憨呀,二憨,你真是個渾蛋,你別想在我這兒辦成什么事?!闭f完便沖出大門,向外面走去,走出不遠,便蹲在路邊“哇”的一聲,把剛才吃進的雞肉連同酒水全吐了出來,吐完后,回過頭,狠狠地瞪了一眼站在門口不知所措的二憨母子倆。二憨見狀,立即跑了上去。緊隨其后,想做解釋,可什么話也沒說出來。

5

送走了余會計,二憨沒有立即返回家中,而是踏著月色來到村前禾坪旁大棗樹下的長條石凳上躺了下來,想著自己的心事。二憨對這棵大棗樹和大棗樹下的長條石有著特殊的感情,可以說他是這棵大棗樹和這長條石見證下長大的,大凡有高興事兒和不高興的事兒,他都喜歡到這兒來,對著大棗樹和長條石凳傾訴傾訴心里話。

一連碰了幾回釘子,二憨有些懊悔。一方面,他懊悔自己盲目地求人,結果事與愿違,誰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另一方面,他懊悔自己不長進,不喜歡動腦子,沒有一技之長,缺乏攢錢的本事,就連一些技術含量高的事都不會做。小的時候,因為小,不懂事,不想做一些技術含量高的一些事兒??珊髞黹L大了,開始懂事了,本應該跟著成人們從事一些技術含量高一點的農活,但卻因為“懶”字作怪,又不想學。有一次,余爺有意安排他跟著成人學做田腳。做田腳是個技術活,俗話說,“女人的鞋邊,男人的田邊?!币婚_始二憨本不想去,后來經不住朋友的勸說,他才來到做田腳的現場,但站了一會兒就走了。他看到,要做好田腳,就要使盡全身力氣用木鍬將泥巴掀到田埂上,沒力氣,或有力不用力,泥就上不去,泥上不去,做起來的田腳就不好看,不但不好看,弄不好還會漏水。他不想費那個神、用那個勁。結果呢,幾天后,幾個同齡的青年都掌握了這門技術,并因此而受到別人的尊重,可二憨卻稀里糊涂,因此受到別人的恥笑,然而他還恬不知恥地說:“什么技術不技術的,種田哪有什么技術,就是那么幾件事,會不會都一個樣。長大了自然都會,即使不會,又能怎樣,到時候十個工分的低分一分也少不了?!闭且驗檫@種想法,二憨對于犁田、耙田之類男子漢應該掌握的技術活,至今一竅不通。

如果說二憨僅僅是不想動腦子,不想做技術含量高的活,如果能吃苦耐勞,干一些又臟又累又重的活也說得過去,可二憨偏偏又怕苦怕累,不想出大力。比方說,送公糧、挑土方、搬石頭之類的重活,他都會用一個理由,或者說肚子痛,或者說腳痛,或者說胳膊痛而躲得遠遠的。有時迫不得已參加了,他也會揀輕避重,別人挑100斤,他只挑60斤;別人搬大石頭,他搬小石頭;別人走遠路,他抄近路;別人爬山坡,他走平路。所以有人這樣說,二憨其實一點也不憨,他做的那些事都不是一般憨小子干得出來的。母親曾因此教訓他說:“憨崽呀,你這樣下去總會有吃虧的時候?!惫?,二憨的吃虧不幸被母親言中。

二憨在長條石凳上不知躺了多長時間,直到蚊子叮咬得他身上起了一個又一個腫包,冷露打濕了他滿頭的黃發,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中,這時母親已經進入夢鄉。

小黃狗見主人回來,連忙搖頭擺尾撒著歡迎了上來。如果是平時,二憨會彎下腰來抱起小黃狗一親再親,可此刻,一肚子怨氣正無處發泄,看到小黃狗跑了過來,便飛起一腳對準小黃狗踢了過去,疼得小黃狗“汪、汪、汪”地亂叫,叫聲將熟睡中的母親吵醒。母親醒來得知情況后,聯想起過去發生在二憨身上不思長進的那些事情,說道:“后悔了吧。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想當初,你能聽我一句話,何至于今天?!倍]好氣地說:“誰知道他媽的形勢會是這個樣子的?!闭f完,澡也不洗,腳也不擦,把自己丟在床上,繼續想著心事。

的確,近些年來二憨一直想不通,吃得好好的大鍋飯怎么說變就變,變成了單干呢?二憨雖有些憨,不會想很多,但現實逼得他不得不想。剛實現家庭聯產承包制那陣子,他一連幾天,飯吃不香,覺睡不好,常常唉聲嘆氣??粗鴦e人因為單干后一張張興奮的臉,他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直至今天他也不懂得什么叫資本主義,什么叫社會主義,他只知道干集體,窮的窮不到哪里去,富也富不到哪里去,要窮大家一起窮,要富大家一起富,彼此間差距不大??勺詮姆痔飭胃珊?,就出現了窮的窮,富的富。就說眼下,人家有勞力的,懂技術的,谷芽落泥已經長出新苗了,可自己呢,稻田沒犁開,谷種沒落泥。這樣下去,到了年底,人家缸滿盆滿,自己家就可能喝西北風,什么“萬元戶”,什么“村民小組長”,都是一句空話。

還有令二憨不能理解的是,過去吃“大鍋飯”,干集體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一起,有說有笑,即使是喝碗粥,大家也要端著碗湊到一塊,張家長,李家短,你一言,我一語,說說笑笑。誰家夫妻吵架,誰家婆媳關系不好,就連誰家吃的什么,喝的什么,誰家老母雞下了蛋,小公雞開了鳴都知道,特別是從小穿開襠褲玩得好的那些伙伴,有事沒事總往一塊兒湊,玩游戲,說笑話,那個開心勁就別提了。到了晚上記工分的時候更有趣,勞動了一天的人們,吃完晚飯,洗了澡,紛紛走出家門來到村子門前的禾坪上,圍著四方桌上的一盞煤油燈,或坐、或站、或蹲,女人們搖著一把蒲扇,男人們肩膀上搭著一條汗巾,既能撲打蚊子,又能扇風;孩子們在成人們中間穿梭來往,打打鬧鬧;記工員門前的桌子上碼著全村人的出工手冊,叫一個人,記一個人的工分。等到把工分記完,隊長又安排起第二天的活兒。如今再也找不到那種氛圍了,家家戶戶各干各的,誰也不管誰。他記得,田、土剛到戶的那一年的有一天上午,他叫最好的伙伴黑皮出來摸魚,這事如果在以前,黑皮隨叫隨到??勺源蛱?、土到了戶,兩個人就很少在一起。偶爾碰到,也都是急匆匆的,說是他爸不讓他出來。這一次,黑皮好不容易赴約出來,兩個人有說有笑往魚塘邊走去。黑皮說他父親趕集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們兩個人趁機要好好地玩一次,多弄點魚。誰知道話音未落,就碰到了趕集途中半道上返回的父親。黑皮見到父親剛要開口解釋,就被父親的話打斷:“快給我回去,什么也別說?!闭f完,拉著黑皮就走了,留下二憨一個人傻傻地站在那里,尷尬得很。

回想往事,面對現實,二憨很茫然,也很無奈,但他并不想就這樣輕易地放棄當村民小組長的夢想。一連幾天,他都把自己關在家中,搜腸刮肚,冥思苦想,他在尋找發財的機會,他要成為“萬元戶”,為當村民小組長創造條件。

6

眼看著播種插秧的季節已過,可自己家連稻種都還沒著落,而兒子還在做著當組長的夢。母親越想心里越急,越急心里越愁,加之突然的降溫,沒有及時添加衣服而著了涼,因此而病倒了。她頭昏腦漲,高燒不退,開始還能堅持,到了后來,竟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二憨站在母親床前,望著躺在床上高燒不退的母親,回想過去,流下了痛苦的淚水。

二憨沒有忘記,自己12歲那年,父親丟下他們娘倆悄然出走,從此杳無音訊。那時母親才33歲,按照這個年齡完全可以改嫁,但她為了把自己撫養成人,拒絕了好心人的勸說和愛慕者的追求,一心一意地拉扯著自己。盡管窮一點,苦一點,但日子還算過得去。如今,自己已長大成人,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卻因為窮,又因為形象不佳,沒有一個女的看上自己,導致三十老幾還是光棍一條。正當自己致力于改變這種現狀,準備狠狠地掙錢成為“萬元戶”并競爭村民小組長時,沒想到母親病倒了。雖然自己當村民小組長的事還沒個影兒,但總不能不管母親的病情啊,他要為母親治病。他摸黑來到民間醫生劉醫生家。劉醫生聽二憨說明來意后,知道二憨沒帶錢來,又要賒賬,便說:“二憨,不好意思,叫我為你母親治病也不難,但我得收現金?!?/p>

二憨問:“你這里不是合作醫療嗎?先賒個賬吧?!?/p>

劉醫生說:“二憨,現在不是過去了,現在是我個人承包這個診所,就醫一律不得賒賬,對不起?!闭f完便繼續忙自己的事,再也不搭理二憨。二憨見狀,連忙哭著哀求道:“劉醫生我求求你,求求你幫幫我,不然的話,我母親就會死去?!闭f完還跪了下來,劉醫生見二憨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似乎有些同情,他長嘆一聲,說道:“唉,看在鄉里鄉親的分兒上,就幫你一把,但是你得以三倍的價格寫下欠條,或者給我家干三天的活也行?!睘榱四赣H,二憨毫不猶豫地答應道:“行,行,只要你給我母親治病,我給你做牛做馬都行?!薄昂??!眲⑨t生見二憨愿意為自己干活三天,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立即從藥架上拿了幾粒藥丸交給二憨,二憨拿到藥丸看也不看,深深地向劉醫生鞠了一躬后,千恩萬謝地走了。

看著二憨遠去的背影,劉醫生臉上露出一絲冷笑。二憨在劉醫生家連續干了兩天活。兩天過去了,母親的病情并沒有因為吃了劉醫生的藥而有所好轉,反而越來越嚴重,因為高燒,嘴皮都裂出了血,并且不停地說胡話。

二憨哪里知道,劉醫生給他的藥原本是糊弄他的。他不想再給劉醫生家干活,再也不向劉醫生要藥,他要試試土方子。聽老輩說,去火的最好土方就是喝老壁土水。他知道,他住的這棟土磚房,已有近60年的歷史。所謂的老壁土就是從土磚砌成的墻壁上刮下的磚土。過去,家人每遇到虛火過旺、口舌生瘡,母親就這樣處理。想到這里,他便從廚房里找了一把菜刀,又拿了一個小瓷碗,找到母親常常刮壁土的地方,一下一下地刮,一下一下地蹭,一邊刮一邊用碗接住掉下來的泥土,估摸著差不多了才又返回灶屋,從灶屋的水缸里舀出井水沖進裝有老壁土的碗里,十幾分鐘后,老壁土慢慢地沉淀于碗底,這時他才端起那碗苦澀的老壁土水走到母親床邊,一勺一勺地喂進母親的嘴里。

幫助母親喝完老壁土水,二憨又從洗臉盆架子上取下一條洗臉巾,用涼水將毛巾打濕,擰干后再敷到母親滾燙的額頭上。漸漸地,母親才回過神來,潮紅的臉龐慢慢地恢復了原色。又過了好一會,母親才蘇醒過來,她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對二憨說:“憨崽呀,難道你真的想當組長?”

二憨點了點頭,說:“媽,我做夢都想?!?/p>

母親那兩只深陷下去的眼睛動了動,長嘆一聲,說道:“唉!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蓖A艘幌戮o接著又說道:“聽說能當組長的人,必須是村里最富的人,我們家這個樣子,別說最富,最窮還差不多,也不知你是哪根筋出了問題?!?/p>

二憨理直氣壯地質問道:“媽,我為什么不能當組長?”

母親把臉扭向一邊,再也不吭聲,兩顆渾濁的淚珠從那深陷的眼窩里滾了出來。

二憨伸出右手,拭去母親臉上的淚水,像哄小孩似的對母親說道:“媽,別哭,過去是因為兒子沒出息,什么事也沒干成,如今,兒子要干一番大事業,為您老人家爭氣?!?/p>

母親嘆了一口氣,說:“憨崽,不是我不支持你,可我們家的條件擺在這兒,錢從哪兒來?沒有錢,什么事都辦不成?!边^了好一會兒,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對二憨說:“去找你爸爸吧,看在父子的情分上,你爸爸也許會幫你?!?/p>

“媽,你不是說我爸爸已經死了嗎?”

“唉,那是我騙你的?!?/p>

“那他現在在那兒呀?”

“在離這兒60多里遠的李家洞?!?/p>

“他在那兒干什么?”

“他出走后,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蹦赣H說到這兒,深陷的眼眶里又滾落出兩行渾濁的淚水,接著便向二憨道出了一直藏在心中的秘密。

原來,二憨出生的第12個年頭,突然患了一場大病,連續幾天高燒不退,母親心里非常著急,叫父親想辦法弄點錢給二憨看病,二憨的父親無能為力,只得從家里捉了兩只老母雞到集市上去賣。然而等他剛剛把賣雞的錢裝進口袋準備回家時,一個人從后面拍了拍他肩膀,他回頭一看,原來是人稱醉四的酒友,醉四笑著對二憨的父親說:“好呀,賣老母雞呀,今天該你請我喝酒了吧?”原來,在這前兩天晚上,醉四請二憨父親喝了酒。

二憨父親見是醉四,便堆著笑臉說:“對不起,醉四,我今天沒錢?!?/p>

醉四一把從二憨父親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錢來,說:“你哄誰?這不是錢?!?/p>

“這個錢不能用,這是我賣雞的錢,是給兒子看病的?!?/p>

“你呀,就是個怕老婆的主,老婆叫你辦的事,你不敢不辦?!?/p>

“這……”

“是了吧,我說你怕老婆吧,你還不承認?!?/p>

二憨的父親被醉四這么一激將,硬起脖子滿臉通紅地說道:“誰,誰怕老婆了?!?/p>

醉四冷笑一聲,說道:“哼,怕老婆還不承認,有本事你把這錢拿出來,咱們喝酒去啊?!?/p>

“可這是給我兒子治病的錢?!?/p>

“你兒子是什么病?!?/p>

“發燒?!?/p>

“哎,發燒呀,我以為是什么大不了的病。誰家小孩還沒有個頭痛腦熱的,小孩嘛,抵抗能力強,過兩天就好了?!?/p>

二憨的父親聽了醉四的話,還猶豫著。

醉四又冷笑一聲,以瞧不起的神情說道:“二憨他爸,我算是看透你了?!闭f完,便裝著要離開二憨父親的樣子,故意向前走去,可沒走幾步又悄悄地回頭看一眼,見二憨的父親低著頭沒有反應,便有些掃興和無趣。正要再一次激將二憨的父親,卻見二憨的父親猛地一抬頭,向醉四喊道:“老四,我請你喝酒?!?/p>

醉四一聽二憨的父親喊他喝酒,立刻掉轉頭,跑到二憨父親跟前,喜不自禁地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真的?!倍┑母赣H從喉嚨里擠出兩個字,聲音小得可憐。說完這兩個字,還沒等醉四回話,又小聲地說道:“不過……”

“不過什么?”

“不能把這些錢全買酒,還得留一部分給我兒子治病?!?/p>

“好、好、好,依你?!弊硭牟荒蜔┑財[了擺手。

于是,醉四在前,二憨的父親在后,兩人一前一后緊跟著往附近一家酒樓走去。

兩個人進了酒樓,那服務員一看醉四是熟客,便連忙將他們往樓上一間雅座里請。

兩個人進了雅間,讓服務員上了兩瓶酒,一碟鹽花生,一碟小干魚,你一杯我一杯地干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人把兩瓶老白干喝了個一干二凈都醉了,一個趴在桌子上打起呼嚕,一個躺在桌子底下吐了一地。等到兩人醒過來,已是深夜十二點多。這時,二憨的父親才想起兒子治病的事,急急忙忙往家里跑,等他搖搖晃晃跑進家里,兒子和老婆已不在家,一打聽,才知道因兒子病重,燒得說胡話,老婆左等右等不見丈夫回來,便獨自一人抱著兒子急匆匆地往鄉衛生院趕。

二憨的父親,來不及脫掉吐滿污物的衣服,飛似的向鄉衛生院跑去。等他跑到鄉衛生院,老遠就見到老婆抱著兒子在衛生院大門前痛哭。

二憨的父親見狀,立即跑上前去,急切地問道:“怎么啦?這是怎么啦?”

母親見父親回來了,以為父親給兒子送治病的錢來了,一把抓住父親的胳膊說:“你終于回來了,快把錢拿出來,孩子治病等著用錢呢!”不等父親開口,又數落道:“你死哪去了,一個晚上也沒見著人,我都快急死了?!?/p>

“急什么呀,我這不趕來了嗎?”父親滿不在乎地說。

“你個死鬼,你以為我在乎你呀?我是急著給兒子看病呀,你摸摸,都燒成這樣了?!闭f完,抓起父親的手放到兒子的額頭上。

“哎喲,真燙?!备赣H摸了一下二憨的額頭,立即將手縮了回來。

母親含著眼淚將手伸向父親,說:“拿來吧?!?/p>

父親低著頭不敢吭聲,也不敢看一眼母親。

“快拿來呀?你賣老母雞的錢呢?”母親一時急了,吼了起來。

“我……”父親自知錯了,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母親這才知道父親把賣雞的錢買酒喝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胸脯號啕大哭起來。

由于得不到及時治療,二憨被燒壞了腦子,從此變傻了。二憨的母親也因此而整天悲傷地痛哭,導致一時間精神失常。二憨的父親見兒子傻了,妻子瘋了,便丟下兒子和妻子出走他鄉,悄悄地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與一位比他年長6歲的老寡婦結為夫妻。

二憨聽完母親的哭訴,不由得十分傷感。

按照母親的囑咐,二憨左打聽右打聽,終于在一個小山村的土坯房里找到了因無錢醫治已經奄奄一息的父親,二憨看到父親這種狀況,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一聲呼喚也沒有,便悄悄地離開了。他想等自己條件好一點了再來接父親回家。

7

等著二憨從父親那兒回來,組里人都插完了秧,有的人家稻田里的秧苗開始返青,綠油油的,經微風一吹,泛起一層層綠色的波浪,賞心悅目??啥┻€沒籌到錢,眼睜睜地看著春季從身邊溜走,他心里那個愁喲。他來到自家至今還是一片荒地的田埂上,望著鄰居稻田里綠油油的稻苗,兩撇眉毛擰成了一個“八字”。他在思考有什么好的補救辦法能挽回些損失。

二憨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一個補救的辦法。不過,就在他近乎絕望時,又回頭一想,也好,春插不成,自己可以一心一意搞錢了。然而問題又來了,怎樣才能搞到錢呢?二憨還是一個“愁”字。

正當二憨愁眉苦臉的時候,大聰扛著一把鋤頭走了過來,大聰見二憨愁眉苦臉的樣子,便問道:“怎么,還沒弄到錢?”停了一下,大聰接著又冷笑著說道:“二憨,你沒錢還想當組長?”

面對大聰的問話,不知是沒聽到還是聽到了不想回答,二憨一點反應也沒有。

大聰見二憨不搭理自己,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從二憨身邊走了過去。突然,二憨站了起來,對已經走過去離自己有百來米遠的大聰喊道:“大聰!”

大聰聽到二憨叫他,便站了下來,回過頭,問道:“什么事?二憨?!?/p>

“你,你干什么去了?”

“要下雨了,我給魚塘堵口子去了?!?/p>

二憨“哦”了一聲,望了望烏云密布的天空便又蹲下去什么也不說了。

大聰見二憨傻乎乎的這種狀態,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只得自言自語地說道:“快下雨了,下了雨就會漲水,漲水魚就會跳出來,所以,我得將魚塘泄洪的口子用網攔住,一條魚也不能讓它跑出去。如果不用網攔住魚就會跑到別人的魚塘里去,那就讓別人發財嘍?!闭f完還瞟了一眼二憨,見二憨沒反應才無趣地離開。

其實,大聰的話二憨一字不漏地全聽進去了,只是一邊聽一邊在琢磨而沒有回答。他知道,大聰的魚塘面積雖不大,但養的魚很肥,每年撈上的魚可賣到一萬多元錢。一想到魚,二憨的眼睛突然一亮,心里想,我何不把這幾丘田改成魚塘,養魚可不分什么季節不季節的。只要放了魚苗,每天喂點草就可以了,到了春節,滿塘膘肥體壯的魚,一定能賣個好價錢,到那時,成為萬元戶完全有可能。只要成了萬元戶就不怕自己當不上村民小組長,這樣最劃算又不要花什么大力氣。想到這里,二憨特別興奮,可興奮剛過,卻又犯難了,買魚苗需要錢,自己從哪兒找錢買魚苗呢?

二憨想了很久也沒有想到一個更好的辦法??啥吙偦仨懫鸫舐敗敖o魚塘堵口子”那段話,他仔細琢磨著,大聰之所以要給自己的魚塘堵口子,是擔心下大雨魚塘漲水,一旦魚塘漲水,魚兒就會順著魚塘的洪水跑出來。過去,自己不是一到下暴雨漲水就到處抓這種跑塘的魚嗎?想到這里,二憨不由得興奮起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看來自己用不著花錢買魚苗,只要下大雨魚塘漲了水,就可以想法攔住那些跑塘的魚,這可是無本萬利的好事。由此,二憨得出一個結論:將稻田改魚塘怎么也不會錯。

想到就去干,先干起來再說,只要挖成了魚塘,不愁等不來魚。于是,他匆匆回到家中,扛起鋤頭,挑起畚箕就往稻田里趕,他暗下決心要靠自己的肩膀挑出一口魚塘來。

正當二憨干得正歡的時候。三寡婦扛著鋤頭從坡上下來,他見二憨一擔一擔地往田埂上堆泥土,便問道:“二憨,你這是干嗎呀?”

二憨將滿滿一擔泥巴挪了一個肩,氣喘吁吁地答道:“挖魚塘?!?/p>

“什么,挖魚塘?”三寡婦聽說二憨要把一丘好好的稻田改成魚塘,便站了下來,好奇地打量著二憨。 二憨倒完一擔泥,用衣襟擦了一把汗,笑著說:“怎么樣,三嫂子,這主意不錯吧?”

三寡婦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我說二憨,你是真憨還是假憨?”

“怎么啦?”

“你把這丘田挖成魚塘,哪里來的水?沒有水怎么養魚?魚兒是離不開水的。再一個,你這樣一個人挖,要挖到哪年哪月?”

“這個……”二憨原本沒想那么多,所以根本回答不上來。

三寡婦一邊說一邊走,二憨本想對三寡婦說幾句曖昧的話,見三寡婦越走越遠,傻傻地站了一下,又繼續干了起來。

聽說二憨要將稻田改魚塘,大隊余會計不高興了。他認為,一方面未經上級批準同意,擅自將稻田改魚塘,往大里說是目無黨紀國法,往小里說是違反村規民約;另一方面,自己是個村干部,在自己眼皮底下做這種事,是沒把自己這個村干部放在眼里;還有一方面,在這個山多田少的村莊,一寸土地一寸金,二憨這種行為是破壞良田的行為,自己作為一名正在任上的村干部,可不能看著這種行為而不管。而更重要的是,自己的稻田就在他的稻田下面,他二憨把稻田改了魚塘,蓄水量大,一旦遇上無雨天旱的年份,二憨把水蓄了起來,如果自己的稻田需要水,說不定還要看他的眼色行事,憑著這幾點,自己一定要阻止他。正在吃中飯的他,飯沒吃完,丟下碗筷急匆匆地就往田野里跑,等他跑到地里,二憨已經收拾起工具迎著他往回走。

等到二憨走到跟前,余會計板著臉向二憨問道:“二憨,你是不是要把你那個責任田改成魚塘?!?/p>

二憨沒有管余會計的臉色,而是嘿嘿地笑了一下,然后答道:“是啊,余會計?!?/p>

“你經過誰批準了?”

“余會計,這個還要上級批準嗎?”

“那當然,沒有上級的批準,怎么能隨便改變稻田的使用性質?!”

“可我沒有錢買稻種育秧苗,沒有秧苗我拿什么插秧。我總不能將這塊地荒在那兒吧?!?/p>

“寧愿荒在那兒,也不能破壞良田?!?/p>

“那誰來養活我兩娘崽?”

“你……”

“余會計,田土分到了各家各戶,種什么、不種什么都是各家各戶說了算,自主權在農戶自己手里??!”

聽到二憨說出這種話來,余會計把二憨上下打量了一下,說道:“嗯,二憨,真想不到,你并不憨嘛?!?/p>

二憨摸著后腦勺仍是“嘿嘿嘿”地傻笑著。

8

將稻田改魚塘的事,二憨本來是瞞著母親的,可不知怎么母親還是知道了。母親拄著拐杖來到自家的稻田田埂上,看著干得滿頭大汗的兒子,說:“憨崽呀,你這是干的什么事,你就不想想,你這樣做會白費勁嗎?到頭來可能什么都得不到?!?/p>

“媽,你怎么來了?”

母親沒有正面回答兒子的話,卻繼續數落著,說:“憨崽,你也不想想大聰的魚塘在我家稻田上面,如果真要發大水,你想通過漲水從大聰那魚塘跑出魚來,更是打錯了算盤,到時候大聰將泄洪口用籬笆一擋,用漁筐一裝,即使跑出魚來也是先被大聰攔住,你可能會毫無所得?!?/p>

二憨沒有理會母親的意思,按照自己的思路繼續苦干著。他心想,別人能干成的事,自己也一樣能干成,不信到年底把塘里的魚撈出來就賺不到一萬元錢。

經過半個月沒日沒夜扎扎實實的苦干,魚塘終于成形了。他站在魚塘邊望著自己用汗水澆灌出來的成果,從心底里產生出一種快意。

魚塘是挖成了,可要想養魚必須得有水,魚兒離不開水呀。更何況二憨原本是想通過發大水,讓上面水庫和魚塘里的魚兒跑出來進入自己的魚塘,就算是坐收漁利吧,這對于一個沒有錢買魚苗的人來說,不失是一個好辦法,有一年大聰家就是這樣發的橫財。那是盛夏的一個中午,突然的一場暴雨,造成洪水泛濫,頃刻之間,從上面水庫和魚塘里跑出來兩千多條大小不同的魚兒進入大聰的魚塘。無意之中大聰就多收入一萬多元,真正的天上掉了個大餡餅。

然而,老天爺似乎故意與二憨過不去,自打魚塘挖成以后,就一直沒下雨,連眼淚也沒有一滴。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新挖的魚塘不但見不到一滴外來的水,就連原本挖出泥巴后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水也沒有了,濕潤的泥土干得開了坼,露出那手掌都可以伸進去的坼縫。眼看著雨季就要過去,要想把魚塘的水注滿來養魚,除非從上面的水塘中和水庫中開閘放水,可如今,所有的魚塘和水庫都已承包到戶,在這樣旱情嚴重、滴水貴如油的情況下,誰會同意開閘放水給他人呢?退一萬步講,即使人家同意給水,但水中無魚,不也是白搭嗎?二憨站在魚塘邊,低頭看了看干枯的魚塘,又抬頭看了看萬里無云、烈日炎炎的艷陽天,欲哭無淚,心情糟透了。

“轟隆隆”,一聲驚雷把二憨從沉睡中驚醒,他趕緊從床上爬起來,揉揉苦澀的眼睛,朦朦朧朧地向外屋床上的母親問道:“媽,什么聲音?”

母親在黑暗中答道:“好像是打雷的聲音?!?/p>

“什么?打雷的聲音?”二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邊說一邊跳下床打開門瞧個究竟,沒想到一開門,一陣狂風卷起一股塵土撲面而來,吹得他睜不開眼睛。還沒等他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又隨著一陣雷聲從頭頂滑過,“噼里啪啦”,幾顆豆大的雨點滾落下來?!皨?,下雨了,下雨了,老天爺終于下雨了?!倍┡d奮地對母親大聲喊道,母親來不及回話,隨著黑暗中又一道閃電,接著便是“嘩啦啦”的傾盆大雨。二憨趕緊關上大門,跑到母親跟前一把抓住母親的雙手,狂喜地喊道:“媽,老天有眼,終于下雨了,魚塘有救了?!?/p>

母親見兒子高興,說:“這下好了,我兒子的魚塘沒有白挖?!?/p>

“老天爺呀,下吧,下吧,下得越大越久越好,下得漲大水才好?!睂Χ﹣碚f,這不是下雨,這是老天爺給他二憨下魚、下錢、下村民小組長的帽子。

沒等到天亮,二憨所期盼的結果提前來到,只聽外面有人喊道:“發大水了,各家各戶小心??!”

二憨聽到這句話,心里別提多高興,他立即帶上斗笠,穿上蓑衣,冒著電閃雷鳴沖進大雨之中,他要見證奇跡的發生。

二憨來到自己挖的魚塘邊上,眼前的情景令他異常興奮,只見從上面水庫和魚塘里冒出來的洪水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奔向自己的魚塘,原本干涸的魚塘已波濤洶涌,頃刻間便漫過了堤壩,沖向下面的稻田。二憨突然意識到堤壩將要垮塌,剛要說聲 “不好”還未來得及張嘴,只聽 “轟隆”一聲,堤壩真的垮塌了,幸虧他反應及時,逃離現場,退到坡上,否則,母親見不到他了。

望著被洪水沖垮堤壩的魚塘,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二憨號啕大哭,哭得特別傷心,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家里的。

就在二憨萬般無奈,神經似的成天在魚塘邊徘徊,處于絕望的時候,山坡上傳來一聲趕牛的吆喝聲。二憨抬頭一看,只見大聰肩背鐵犁、牽著水牛向自己魚塘邊走來。二憨連忙迎上去,正要開口,大聰卻先發了話,說道:“二憨,這雨他媽的下得太邪門了,到頭來你魚塘里還是一滴水都沒有,看來你今年要靠賣魚賺得一萬元錢成為萬元戶的夢想很難實現了?!?/p>

“為什么你們家能行,我們家就不能行呢?”二憨滿臉愁云地說道。

“誰知道今年的氣候是這個樣子的,再則,我那次不也是巧合嗎?哪能每次都會碰上那么好的事?!贝舐斦f完白了二憨一眼。

“那你說我該怎么辦?”二憨哭喪著臉問道。

“看來,靠幾畝薄田你可能很難發財,要成為萬元戶,只能選擇另外的路子?!贝舐斦f著。

“另外的路子?”二憨似懂非懂,將信將疑。

“聽說楊家大屋的水乃幾發了財,你知道他是怎么發財的嗎?”大聰神秘兮兮地說。

二憨搖了搖頭說:“不知道?!?/p>

“你想不想知道?”

“當然想知道?!边@一段時間二憨對“發財”二字特別感興趣。

大聰聽到二憨想知道水乃幾發財的事,又向二憨伸出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并做成剪刀狀。二憨知道,大聰又向自己要煙抽了,如果不給他煙,他就不會說,可自己沒有香煙,只有老土煙。他從褲子口袋中掏出一個裝有土煙絲的塑料袋,遞給大聰,說:“我只有這個了?!贝舐斠豢?,馬上拉下了臉。二憨知道大聰嫌棄自己的土煙,心里不高興,便小聲地說道:“大聰,我現在只能抽這種煙,沒有錢買香煙?!?

大聰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塑料袋,并從塑料袋中抓了一把煙絲卷了一根喇叭筒,點燃后使勁地抽了一口,然后才說道:“聽說水乃幾是在鐘陽市城郊的一個磚廠做事發的財?!?/p>

“磚廠,哪個磚廠?”

“這個我可不知道,你自己去問問他吧?!?/p>

二憨聽說水乃幾發了財,自然感到很奇怪,他曾經與水乃幾同在一個學校讀書,雖不在一個班,但他了解水乃幾的學習成績,那時,水乃幾在學校里是出了名的差生,幾乎每一次考試都是全班倒數第一,是個典型的“憨貨”。如果他都發了財,那自己也一定能發財。

9

吃完晚飯,踏著月色,二憨來到了水乃幾家。水乃幾不在,只有他父親一個人在家,二憨掏出煙包,卷了一個喇叭筒遞與水乃幾父親石伯,石伯接過煙叼在嘴巴上,二憨連忙拿出打火機給他點上,然后問道:“石伯,水乃幾什么時候回來?”石伯說:“大概要12點來鐘吧?!?/p>

二憨望了望掛在水乃幾墻上的掛鐘,那掛鐘的指針指向的時間才是8點鐘,離水乃幾下班時間還有4個多小時,不由得嘆道:“這么晚???”

“是呀,天天如此?!?/p>

“他在哪里做事?”

“說是在一個磚廠?!?/p>

“聽說很賺錢?”

“賺錢?”石伯看看二憨,接著又說道:“現在這年頭,干苦力能夠賺多少錢??!”

話說到這里,二憨也不好再問什么,也不想再繼續等下去。他悻悻地告別石伯,回到家中,想早點睡,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心里老想著當村民小組長的事和為了當村民小組長而掙錢的事,想著想著,他覺得還是要去磚廠做事比較好,在磚廠做事,不需要本錢,只要肯出力就行了。俗話說:井水挑不干,力氣用不盡。雖然自己力氣不大,但總還是有的。想到這里,二憨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提著褲子又往水乃幾家跑。剛到水乃幾家門口,正碰上水乃幾拖著疲憊的身子從磚廠回來。

水乃幾見是二憨,問道:“二憨,這么晚了你怎么還在這里?”

二憨說:“我是想問問,你是不是在磚廠做事?那里工資高嗎?”

水乃幾說:“我是在磚廠做事,但那里工資并不高?!?/p>

二憨又問:“每月能拿多少錢?”

水乃幾答:“說不定,多的時候能拿到1000元,少的時候也能拿到800元?!?/p>

聽水乃幾這么一說,二憨心里暗暗地算了一下,多的時候1000元,少的時候800元,平均起來也有900多元,這樣不要一年就可以賺滿一萬,到那時,只要我二憨把一萬元錢往村支書面前一放,棗樹組的村民小組長就是我的了,看誰還敢跟我爭。想到這里,二憨的心咚咚直跳,臉上泛起一陣陣紅暈,幸好是晚上,水乃幾看不見。水乃幾見二憨沒有說話,便反問道:“怎么?二憨,你問這個干什么?”

二憨仿佛已經拿到了一萬元錢,仿佛當上了組長,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語無倫次地說道:“我、我想跟著你明天到磚廠去賺錢?!?/p>

水乃幾聽說二憨要跟自己到磚廠做事,連忙擺了擺手,說:“那可是苦力活,你做不得?!?/p>

二憨說:“沒有關系,我能吃苦?!?/p>

水乃幾又說:“你去了會后悔的?!?/p>

“不會的,別人能干,我也能干?!?/p>

“那好吧,你明天早上6點鐘之前趕到我這,我們一起走?!彼藥滓姸﹫桃庖约旱酱u廠做事,只得這樣說道。

聽說每天早上6點之前就要趕到水乃幾這兒,這對于喜歡睡懶覺的二憨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大考驗,所以,他不得不吃驚地問道:“這樣早啊,難道每天都這樣嗎?”

“每天都這樣,清早6點鐘出發,深夜12點鐘下班?!彼藥兹鐚嵪喔?,他不是嚇唬二憨,客觀事實就是這樣。

“??!”二憨驚奇地睜大眼睛望著水乃幾,似乎在懷疑水乃幾,以為水乃幾是在嚇唬他,或者是擔心他搶自己的飯碗,但他又覺得水乃幾不是這樣的人,水乃幾不會嚇唬他,想來想去,覺得這事是好事,但每天干活的時間太長了,怕自己體力吃不消。想到這里,不免有些猶豫,想打退堂鼓。

水乃幾見二憨有些猶豫,便說:“你不去就算了?!闭f完便轉過身向自己屋里走去。

二憨見狀,又怕失去一次發財的機會,便拉住水乃幾的胳膊說:“我去,我去,我一定去?!彼仡^又想,水乃幾能干的事,自己也能干。為了實現當村民小組長的夢想,自己豁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二憨就被母親大聲地叫醒,因為二憨先天晚上已對母親說好。他擔心自己睡過頭,特意讓母親及時叫醒他。二憨雖然一萬個不情愿,但想起是自己要母親喊醒的,便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抹掉兩坨眼屎,胡亂地洗了一把臉,又從鼎鍋里摸出兩個昨天晚上就已經燜好的紅薯,一邊吃一邊走,走到水乃幾家,水乃幾早已在門口等著他。

“快走,今天要遲到了?!彼藥状叽俚?。

不知是每天都有屙早屎的習慣,還是兩個紅薯下肚的原因,二憨想上廁所,說:“對不起,水哥,我要上廁所?!?/p>

“你……真是懶人屎尿多?!彼藥谉o奈地說。

二憨跟隨水乃幾進了磚廠,磚廠一個看似管事的人接見了他們,當水乃幾把二憨介紹給那個人并說明來意后,那人看了看二憨又矮又小十分瘦弱的身材,懷疑地問道:“你吃得起我們這里的苦嗎?我們這里需要的是特別能吃苦的人?!?/p>

二憨毫不猶豫地連忙答道:“沒關系,我能吃苦?!?/p>

那人說:“那就好?!彪S后便吩咐水乃幾帶他到工具房領了一副挑磚的工具。任務是到磚窯里把剛出窯的磚塊挑到外面碼好,100塊磚一元錢。

二憨聽說挑100塊磚出窯才賺1元錢,便低聲嘀咕道:“工資太低了?!?/p>

那人聽后,很不高興地吼道:“你做不做,不做就給我滾蛋?!?/p>

水乃幾扯了扯二憨的衣服,示意二憨不要亂說話,并賠著笑臉對那個工頭說:“對不起,他初來乍到,不會說話,請你原諒?!闭f著,拉著二憨便走。

二憨見工頭發火了,再也不敢說什么,低著頭跟在水乃幾后面往磚窯走去。

時值中午,火辣辣的太陽炙烤著大地,氣溫高達40℃,太陽底下水泥路面的溫度則超過42℃,人們唯恐躲之不及,尋找一處陰涼透風的地方涼快涼快,可磚廠的民工們卻要在太陽底下進行勞作,而且還要在比太陽底下溫度更高的磚窯里搬磚,其酷熱程度可想而知。辛苦了一上午的民工們吃完中飯,本該休息一下,可老板不干,非叫民工們氣都不能喘一下,馬不停蹄地干。第一擔磚挑出來,二憨的衣服就已經被汗水濕透,第二擔磚時他的腦袋開始有些昏昏沉沉,兩眼發黑,他很想躺在陰涼的地方休息一下,然而想到“一萬元錢”、“萬元戶”,想到村民小組長的職位,再看到身邊的工友們揮汗如雨、干得熱火朝天的情形,他咬緊牙關硬著頭皮堅持下來。不過,他的腳步明顯地慢了下來,兩條腿就像灌了鉛似的,每邁出一步都非常吃力。水乃幾見狀,勸道:“二憨,吃不消就休息一下?!?/p>

二憨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一字一句地說:“沒關系,我能行?!笨稍捨绰湟?,只聽“撲通”一聲,一頭栽了下去。水乃幾見狀,說聲“不好”!丟下肩上的擔子,連忙沖過去,扶起張開嘴巴大口大口直喘粗氣的二憨走到一棵大槐樹下面,拿出自己的水壺給二憨喂了幾口水。過了好一會兒,二憨才慢慢地緩過神來,他看了水乃幾一眼說:“他媽的這錢也太難掙了?!?/p>

水乃幾說:“你以為這里的錢容易掙呀?!?/p>

二憨長嘆一聲,說:“唉,難掙也得掙啊?!闭f著,工頭大蝦沖了過來,對準躺在地上的二憨的前胸就是一腳,并不分青紅皂白地罵道:“狗日的,找死啊,你摔碎了那么多磚,可是要賠的?!甭犝f要賠摔碎的磚錢,二憨吃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撿起散落在地上的磚塊,重新放進挑子里裝好,再挑上肩,搖搖晃晃向門口走去,水乃幾看著二憨那被擔子壓得有些歪斜而又難堪的肩膀,搖了搖頭。

就這樣,二憨滿打滿算干了一個月,按照他自己的記載和算法,一月下來怎么也得有1000多元的工資。然而,到月底結賬的時候,令他匪夷所思的是扣除這扣除那,老板付給他的僅僅只有400多元。他又掐指算了一下,按照這個干法,累死累活,不吃不喝,得兩年以后才能賺足一萬元,到那時村民小組長的位子早就讓人家坐了。他想了想,看來這個地方不是自己發家致富的地方,得另尋新門路。但他并沒有馬上走,他想,在未找到掙錢的新路子之前要繼續留在這兒干,一邊干一邊打聽,興許能找到更好的一條發財致富的路子。

這一天,工頭的母親七十大壽,工頭要回去為母親祝壽,格外開恩地讓大家提前一個小時下工。工友們得到這一消息,非常高興,都振臂高呼:“解放了?!倍┩现v的身體回到家中,正想著沖個涼早一點休息,不想劉二嫂敲門進來,說是八個月大的小孩子身上長癤子,想找二憨母親要點艾葉熬水給孩子洗澡。

二憨取了一把曬干的艾葉遞給劉二嫂,劉二嫂從二憨手里接過艾葉,打趣地說:“二憨發財了吧?”

二憨苦笑了一下,說:“哪里呀,二嫂,一個月下來才賺400多元。還沒日沒夜,累死累活。發什么財,做夢吧?!?/p>

劉二嫂認真地說:“這個我聽說了,你們賺的那幾個錢是血汗錢,不容易,我也是隨便問問,好了,不說了,我走了?!闭f完道了一聲“謝謝”!便轉身向門外走去,可剛走出去幾步又回頭對二憨說:“聽說李家組的瓜崽和他妹妹花妹子在外面打工發了財,都蓋起了新房?!?/p>

二憨當時并沒有在意劉二嫂的話,只是“哦”了一聲,可等他睡到床上,想起劉二嫂的話時,才覺得那話無意中向他傳遞一個信息,他這才覺得這個話很重要,自己不正缺這個方面的信息嗎,他要弄清楚瓜崽兩兄妹是靠什么發的財。

10

二憨懷揣著400多元現金,雖然非常憂郁,也非常氣憤,但卻又非常慶幸自己離開了黑磚廠。當他從劉二嫂口中得知瓜崽兩兄妹發財的消息后,再也坐不住了,他從破碗柜里拿了一條酸黃瓜咬了幾口,一邊抹嘴一邊對坐在門外面乘涼的母親說:“媽,我出去一下,一會兒就回來?!闭f完,也不管母親絮絮叨叨說了些什么,就直奔李家組瓜崽家。趕到瓜崽家中,瓜崽和花妹子都不在家,只有瓜崽的母親洪嬸子一個人坐在門前的石坪上編簸箕,背上背著一個四五個月大的女嬰,旁邊的地上還有一個近兩歲左右的小男孩,一臉的污穢,正抓起一坨雞屎塞進嘴里,二憨見狀立即提醒洪嬸子:“洪嬸子,不好了,小崽崽吃雞屎了?!?/p>

洪嬸子頭也不抬,毫不在乎地說:“沒關系,已經習慣了,別一驚一乍的?!蓖A艘幌虏盘痤^白了一眼二憨,補了一句,說道:“誰不是摸雞屎吃長大的?!倍┞牭胶閶鹱诱f出這種不軟不硬、不冷不熱的話,只是“嘿嘿嘿”地傻笑著。

二憨不管洪嬸子對自己什么態度,他端了一條小凳子坐在洪嬸子對面,看洪嬸子編竹筐。

在洪嬸子座位的右邊,放著一堆已經修剪過的竹片,左邊是幾個已經編好的簸箕、籮筐、米篩等竹器。

看著竹片非常馴服地在洪嬸子手中上下翻飛,并按照洪嬸子的意圖或彎或曲或直或挺地成為竹器的一部分,二憨驚呆了。

二憨早就知道洪嬸子會編竹筐、簸箕等日常家用竹器,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近距離地觀看過。人家編的竹筐、谷籮、簸箕都需要在趕集時挑到集市上去賣,而洪嬸子不需要這樣,她編織的竹筐、谷籮、簸箕因為美觀結實,而且價格實惠,童叟無欺,不需要挑到集市上一聲一聲地叫賣,只要坐在家中,四里八鄉的用戶和客商都會主動登門。因為隔著一座山,加上二憨平時不太關注這些事,他當然不知道這些情況。

正在這時,進來一個男子,男子說要買一個竹籃和簸箕,洪嬸子沒有停下手里的活,笑著說:“你挑吧?!?/p>

那人說:“沒什么挑的,你這里的貨每一件都很好?!闭f完順著碼起來的成品,拿了他要買的兩樣東西,交了錢,心滿意足地走了。

二憨傻傻地看著。

不一會兒,又進來一個婦女,要買一對大籮筐,說是暫時不能付錢,等兩個月后賣了豬,與前面的賬一起付。洪嬸子大大方方地笑著說:“沒關系,什么時候有錢什么時候給?!蹦桥寺犃撕閶鹱拥脑?,笑逐顏開,選了一對大籮筐也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僅僅抽兩根香煙的時間,二憨就看見有4個人從洪嬸子這兒買了竹器,他粗略估算了一下,洪嬸子賣給這4個人的竹器所得的現金一共大約有80 多元。按這個計算,如果洪嬸子一天能賣4個這樣的80多元,那么一天下來,她就可以得320多元。一天320元,十天3200元,一個月就是近一萬元的收入,一年下來就是十多萬,十多萬呀,這可是一個天文數字,他做夢都不會想到,干這個一年可以賺十多萬。而且天晴不曬,下雨不淋,坐著屋里,動一動手就足夠了,用不著沒日沒夜、拼死拼命地干。二憨沒想到洪嬸子那么會賺錢,還不顯山、不露水、不張揚。由此他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眼前這個不起眼的老女人來。他心想,與洪嬸子相比,那些萬元戶算個什么,那些養雞專業戶、養豬專業戶、種植專業戶起步之初都需要本錢投入,如果沒有本錢投入,那是起不了步的??珊閶鹱又恍枰话焉嚼锶思壹覒魬舳茧x不開的柴刀和一把篾匠用的篾刀就可以了。至于竹子,大山里有得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二憨心里想,自己要發財,要成為萬元戶,洪嬸子就是榜樣,自己正是需要干那些不需要本錢投入卻能發財的事。想到這里,二憨興奮起來,不由得笑出了聲。

聽到二憨無緣無故發出的笑聲,洪嬸子抬起頭,向二憨問道:“二憨,你傻笑什么?”

“我、我、我……”二憨結結巴巴不敢回答,他知道,自己的這個想法,不能對洪嬸子說,他擔心自己對洪嬸子說了,洪嬸子會譏諷他,說他是做夢娶老婆,想得美,甚至會被洪嬸子臭罵一頓,罵他二憨搶別人的飯碗,斷子絕孫。

洪嬸子見二憨回答不上來,板著臉又冒出一句:“神經病?!?/p>

二憨見洪嬸子不高興,覺得再待下去沒有什么意思,于是招呼也不打便溜了出來。

11

二憨回到自己家里,家里沒有點燈,黑咕隆咚的,母親早已上床睡覺。他從灶臺上摸出一盒火柴,那火柴盒里只躺著一根火柴。二憨摸索著找到平常放煤油燈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擦亮僅有的那根火柴,點亮煤油燈,習慣性地從鼎鍋里舀出一大碗稀清稀清的冷粥,就著一截酸黃瓜,一邊吃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原本想打聽瓜崽兩口子打工掙錢的事,沒想到瓜崽兩口子打工掙錢的事沒打聽到,卻意外地得到洪嬸子賺錢的秘密,而且是毫不費力、不經意得到的。二憨心里特別高興,平時清湯寡水、渾然無味的撈米飯粥和酸黃瓜,此時此刻竟如同山珍海味意悠味長。這樣不要本錢,快速致富的路子到哪里去找。他后悔自己沒有早發現,如果早發現,說不定自己早發財了,早已成萬元戶了。但他又慶幸自己現在有了新發現,他掐指算了一下,照這種干法,不出兩個月自己就可以成為遠近聞名的萬元戶,而現在,離村民小組長改選的時間還有6個月,到那時,自己當上了村民小組長,那三寡婦還不得趕緊投懷送抱,嗨,三寡婦那粉嘟嘟的臉蛋、水汪汪的眼睛和顫巍巍的胸脯,不就歸自己了,想到這里,二憨心里像是灌了蜜似的,甜滋滋的,他得意地笑了。

“二憨,你有事嗎?”聽到兒子一邊喝粥一邊傻笑,母親在黑暗中問道。

“媽,有好事呢?!倍┥衩刭赓獾?。

“你會有什么好事?”母親將信將疑。

“媽,我現在保密,到時候告訴你,給你一個驚喜?!?/p>

母親見兒子這樣說,就不再問。

這一夜二憨盡做美夢,好幾次從夢里笑出了聲。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二憨就悄悄地起了床,臉也不洗,拿著一把柴刀就出了門。

可他前腳剛邁出門檻,就被母親叫?。骸昂﹥?,你干什么去?”

二憨沒想到自己的行蹤還是被母親發現,不得不實話實說:“媽,我到青竹山砍竹子?!?/p>

“什么?到青竹山砍竹子?你砍竹子干什么?”

“砍竹子賣錢呀?!倍┱f了個謊。

母親聽說兒子是去青竹山砍竹子,不再多問。

青竹山離二憨住的棗樹嶺有十多里山路,路窄彎多,高低不平。過去這條路是用石板鋪成的,雖坡多、彎多,但走起來不費勁,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后來鋪路的石板被沿途的人弄走砌豬欄什么的,留下來的是一條凸凹不平的泥土路就難走多了。這時,天公不作美,淅淅瀝瀝下起了毛毛細雨,雨點打在路面上,就像是給土路抹上了一層油,溜滑溜滑的,寸步難行。二憨高一腳低一腳,摔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又摔倒,原本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他卻用了兩個多小時。等他趕到青竹山山腳下,已是上午8點多鐘。由于早上來不及吃早餐,這時,他只覺得肚子特別饑餓,如果不弄點東西填進肚子里,恐怕連上山的力氣都沒有,別說砍竹子、扛竹子了??傻绞裁吹胤脚缘哪??他望了望四周,四周空無一人,也無村莊。突然,他發現離他不足20米處的地方有一塊菜地,那菜地里種著黃瓜、茄子和辣椒,黃瓜架上還吊著許多又大又嫩的黃瓜。他來不及細想,貓著腰沖到菜地里摘了兩根黃瓜就往懷里塞,順手還摘了兩個茄子才跑出菜地,躲進一棵槐樹下。由于沒有水,他便用衣服的前襟將黃瓜和茄子簡單地擦了一下,然后一根接一根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當他將所有的黃瓜和茄子吃完之后,饑餓感才慢慢消失,體力逐漸得到了恢復,有了精神和力量。他摸了摸略有些鼓脹的肚子,才心滿意足地拿起柴刀鉆進竹林。

青竹山的竹子特別好,不用選擇,二憨舉起柴刀隨意地砍倒了4根,為了方便搬運,他把竹子的枝枝丫丫和尾梢全都砍掉,然后一根一根地搬出竹林,將尾部交叉捆綁起來,再用一根扁擔作橫桿,形成一個 “A”字形。他原本是想把4根竹竿一次性扛回家,以免來回跑兩次。然而,任憑他使盡吃奶的力氣,那4根竹子也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無奈之下,他只好分兩次搬運,一次兩根??伤麆偘褍筛褡涌干霞邕€沒走出幾步,便打了一個趔趄,差一點摔倒在地。他摸了摸被竹子壓紅了的肩膀,痛苦地搖了搖頭,無奈之下,他選擇了一次只搬一根竹子的辦法。

就在二憨扛起一根竹子準備放開腳步回程時,遠處傳來一聲嚴厲的斷喝:“站住,不許走!”

二憨循聲望去,只見一老兩少、三個村民模樣的彪形大漢兇神惡煞般的向自己這邊沖了過來。

一開始,二憨以為是叫別人,便扛起竹子繼續往前走,可還沒走幾步就被跑在最前面的一個大個子飛起一腳,將他連人帶竹子踹倒在地。他稀里糊涂地還沒反應過來,以為是來人弄錯了,正要發火,卻被那幾個人按倒在地,其中一個人吼道:“你這個混蛋,竟敢偷我的竹子,還想跑?!?/p>

二憨這時才弄明白,原來這幾個人是把自己當作偷竹子的賊了。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歪著腦袋辯解道:“憑什么說這是你們家的竹子?這長在山上的竹子都是公家的,誰都可以砍?!贝髠€子沒等二憨說完又給了二憨一個響亮的嘴巴,打得二憨眼冒金星,淚水橫流,一瞬間二憨的臉上便呈現出5個鮮紅的手指印。

二憨含著眼淚還想說什么,旁邊一個矮個子對大個子說:“三哥,別跟他啰唆,他砍了我們4根竹子,至少要罰他400元錢,只要他給足了錢,我們就可以放他走,不給足錢,就不能放他走?!?/p>

二憨一聽,急著喊道:“我沒錢,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不信你們搜?!?/p>

聽到二憨說沒錢,幾個人都不相信,不約而同地伸出手把二憨上上下下摸了個透。

大個子鄙夷地往地上吐了一口,說道:“呸,真沒想到,窮鬼碰到了餓鬼?!逼鋵嵏居貌恢鴦邮炙?,眼睛一瞟就知道,眼前這丑陋的窮小子,除了身上穿的破爛不堪、補丁疊補丁的短衣短褲,還有一條搭在肩上的用來擦汗的、發出一陣酸臭味的汗巾,幾乎是一無所有。站在旁邊一直沒有吭聲的那位年長者似乎產生了憐憫之心,心里想,既然從這小子身上榨不出油水,不如早點放了他。于是便吼道:“還不快滾?!?/p>

二憨聽到說叫自己快滾,如同死刑犯遇到了大赦,便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撒腿就跑。

小個子一聲斷喝:“站??!”

剛跑出去沒幾步的二憨又聽到叫自己“站住”,嚇得腿肚子抽了筋,立即站了下來。

小個子對那年長者說:“不行,二叔,不能便宜了這小子?!?/p>

長者有些同情地向小個子問道:“那要怎么樣?”

小個子說:“叫他自己打自己十個耳光,讓他長點記性,以后再不敢到我們這兒偷竹子了?!?/p>

二憨可憐兮兮地看著大個子,等那長者發話。

長者猶豫了一下才說道:“好吧?!?/p>

小個子于是對二憨吼道:“快,扇自己十個耳光?!?/p>

二憨望著氣勢洶洶的小個子,不得不舉起雙手對準自己的臉左右開弓,每邊打了五下。他心里想,只要放自己回去,就是再打幾個耳光也沒關系。

大個子說:“好了,快滾,今后再不許到這兒偷竹子?!?/p>

小個子說:“如果再來偷竹子,打斷你的腿?!?/p>

二憨可憐兮兮的一邊連連點頭,一邊拿上自己的柴刀和扁擔往后退,退了幾步后才猛地一個轉身使勁地往前猛跑。

12

二憨逃離青竹山,一直往前跑,也不知過了多久,跑了多遠,感覺到后面無人追自己了,才放慢了腳步,他摸著被自己打得有些紅腫的臉,心里罵道:“狗日的,等老子有錢了,用錢砸死你們?!钡斔o下心來卻又想道:真不該忘記,如今山林已經承包到戶,自己瞎忙乎了半天,耽誤事??磥?,自己要當一個編織專業戶的夢想是破滅了,萬元戶又成了泡影。萬元戶當不成,要當村民小組長也就是一句空話。二憨想到這里,長嘆一聲,特別沮喪,特別悲傷。

這時,灰蒙蒙的天空,云層越來越低,空氣越來越沉悶,沉悶得有點讓人透不過氣來,不一會兒便下起了大雨。二憨想找個地方躲避一下,可他望了望前后左右,既見不到一個人,也見不到一個村,就連一個避雨的茅棚和大樹都沒有。二憨打消了避雨的念頭,索性脫下已經被雨水淋得濕透的上衣,光著身子在大雨中行走,任憑雨水在他瘦小而又黝黑的肌膚上放肆地敲打和沖刷。走著走著,一陣涼風吹來,二憨打了一個寒戰,接著又是幾個噴嚏,他知道,這是因為自己連驚帶嚇,再加上雨淋而感冒了。這要在平時,什么感冒發燒、頭痛腦熱,對他來講根本不是什么病,但此時,他已經渾身無力。他恨不能一步到家,鉆進被窩里美美地睡上一覺。他抱著臂膀,像只無頭蒼蠅,一路慌慌張張、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突然,他看到遠方的山坡上有一棵大樹,大樹的冠幅雖不大,但圍著樹干卻是用稻草碼起的一個很大的草垛,他知道那是人們用來喂牛的料草。一陣驚喜掠過心頭,他心里想,這可是御寒保暖的好地方。于是,他用盡全力爬上山坡,向草垛跑去。

二憨走近草垛,抽出幾把金黃、柔軟、干爽的稻草,草垛立刻呈現出一個可以容納一個人躲進去的洞來,他一頭鉆進去,躺了下來,頓時一股濃濃的稻草香味撲鼻而來,沁入心肺,他感覺清爽極了。雖然因為稻草的秸稈扎在皮膚上癢癢的,但卻沒有一點疼的感覺。

二憨趟進草垛里,不一會兒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他聽到草垛背面有人說話,他以為自己還在夢中,便死勁地擰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才感覺到自己已經醒來。好奇心驅使他沒敢動彈,不想驚動說話的人。但他卻豎起耳朵,偷聽著人家說話的內容。

說話的是一男一女,聽聲音似乎有點耳熟。只聽那男的說:“想死我了?!苯酉聛肀懵牭健鞍舌?、吧嗒”親嘴的聲音。

“去去去,你胡子扎死人了?!边@是女人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二憨又聽到女人說話:“不要亂摸,你這雙摸蛙捉蛇的手,我想起來都惡心?!?/p>

此刻,二憨聽出來了,男的姓魯,叫魯粗,小名粗乃幾,是鄰村三組的人,40多歲了還沒有結婚,光棍漢一條。實行家庭聯產承包制以后,他再也不干農活,盡做些歪門邪道的事,喜歡偷東摸西,不務正業,白天不出門,在家里睡大覺。到了晚上,便四處活動,捉毒蛇、摸泥蛙、抓王八,一旦有了收獲,就地賣掉或者等到趕集時拿到市場上出賣,換得幾斤大米、幾兩豬肉、一瓶燒酒,然后坐在家里大吃大喝,吃完了、喝光了又再一次出去,如此的周而復始,循環往復,是典型的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人。女的好像是紅星村第二村民小組的老女人徐小花,25年前,徐小花的父母親雙雙去世后,從此便成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這徐小花雖然是40 多歲的人,卻也有幾分姿色,風韻猶存,令一些好色的男子垂涎三尺,人前人后老想打她主意。于是少不了一些風言風語,漸漸地也傳出一些緋聞來。

二憨正琢磨著,耳邊又傳出魯粗的聲音,魯粗喘著粗氣說道:“我的心肝寶貝,如果我不去抓毒蛇、摸泥蛙、捉王八,你這身上穿的、手上戴的、家里用的怎么來?!?/p>

徐小花問:“啊,原來你送給我的這些東西,都是你抓毒蛇、摸泥蛙、捉王八換來的?”

“可不是,要不然我哪來這么些錢?!?/p>

“這得要抓多少毒蛇,摸多少泥蛙,捉多少王八呀?嘖嘖嘖,多虧你了?!苯又┯致牭揭粋€長長的親吻的聲音。

“嗨,為你,辛苦一點算個啥。不瞞你說,有時我一個晚上可以抓幾條毒蛇,摸幾斤泥蛙,捉幾斤王八。你別看這幾樣東西聽起來令人惡心,但現在市場上可值錢了。運氣好的話,一個晚上可以弄幾十甚至百把元錢,你想想,一個甲等勞動力累死累活干一個月也賺不了這么多錢?!?/p>

二憨聽到這里,睡意全無,心里想,真是“魚有魚路,蝦有蝦路”。沒想到抓毒蛇、摸泥蛙、捉王八這么來錢。而且這種活一不要本錢,二不要出大力,又快又省事,這樣的好事我怎么就沒想到呢?二憨細想了一下,如果我也像魯粗一樣,抓毒蛇、摸泥蛙、捉王八,每天多的不講,少一點100元錢一天還是弄得到,平均起來每天就算100元吧,那么一個月就是三千,4個月不到就可以弄到一萬了?,F在離村民小組改選的時間還有6個多月時間,到那時,自己就可以搞到一二萬。一二萬是什么概念,如果是面值一元的票,一二萬元還不得堆滿一屋。似這樣,別說是當村民小組長,就是當村委會主任,當縣人大代表、縣政協委員也夠條件了。想到這里,二憨特別興奮,特別激動,仿佛自己已經站在村民小組長的位置上,面對全組幾百號男女老少指手畫腳、發號施令了,那種神氣和威風一點也不亞于余爺。他仿佛看見,組里那些長得標致些的女人都往他跟前湊,特別是那個三寡婦,擠到他跟前,跪下來,緊緊地抱住他的大腿,嘴里含糊不清地說些曖昧的話,他拿眼瞟了一下跟前這個可憐兮兮的女人,本不想搭理,但出于同情,他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對她說:“你還認識我么?”

“看你說的,人家心里頭一直有你呢?!比褘D話沒說完,臉已紅到脖子根,在眾目睽睽之下撲進二憨的懷抱。二憨也沒有客氣,把三寡婦緊緊地摟在懷中。

突然,一聲狗叫,將二憨從夢幻中驚醒,原來自己緊摟的并不是三寡婦那滾燙的身體,只不過是一捆稻草。再一聽外面,除了狗叫,什么聲音也沒有,那一男一女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過了一會兒,狗也不叫了,外面又恢復了平靜。

經過這么一陣子從現實到夢幻,又從夢幻到現實。二憨身體里那種原始的沖動慢慢地趨向平穩。他鉆出草垛抬頭一看,原來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幾顆星星在他頭上一閃一閃的,就像調皮孩子的眼睛,眨巴眨巴嘲笑著他。

此時此刻,二憨的心情特別好,回味著魯粗和徐小花的對話以及夢幻中的情景,二憨心潮澎湃,精神振奮,他慶幸自己又一次找到了發財的路子?!按迕裥〗M長”的帽子在向他招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一刻也不敢耽擱,邁開大步就往家趕,他要為實現自己的夢想再一次揚帆起航。

13

二憨回到家中已是深夜十二點多鐘,一天沒吃飯的他此時特別饑餓,他推開門,黑暗中傳來母親顫顫巍巍的聲音:“鍋里還有兩個煮熟的芋頭?!甭犃四赣H的話,二憨摸著黑走進灶屋,借著透過窗戶的月光,從鼎鍋里抓出兩個煮熟,但已經涼了的芋頭,連皮也不剝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吃完后抹抹嘴巴,便開始鼓搗起捕蛇、捉蛙、抓王八的工具。

二憨敲敲打打又是鋸又是錘的聲音,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特別的響亮。因為擔心影響別人休息,母親實在忍不住了,責怪地問道:“憨崽,你搞什么名堂,這時候還不睡覺,弄得四鄰五舍都不得安寧?!?/p>

“別嚷嚷,我要辦大事?!倍┎荒蜔┑卣f道。

“辦大事也得天亮再說,這深更半夜的辦什么大事?!倍┮娔赣H絮絮叨叨,不再吱聲,但手腳仍然忙個不停,母親見兒子不搭理自己,長嘆一聲也不再說什么了。

經過一夜的鼓搗,二憨終于備齊了捕蛇的麻袋,捉蛙的網罩,抓王八的鋼叉。望著自己辛辛苦苦忙碌了一夜所換來的勞動成果,二憨的臉上露出了開心的微笑??纯措x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便和著衣服趴在床上想睡一小會兒,也許是太疲憊了,沒想到他這一睡竟睡到了中午,如果不是母親叫他吃午飯,可能還會睡下去,不知道會睡到什么時候才醒來。

二憨起床后,用冷水沖了一下頭,連毛巾也沒有用,只是用上衣的前襟擦了擦臉上的水珠,然后才走到灶前就著咸菜喝了兩碗粥。

“媽,今天不要等我吃晚飯,我可能回來很晚?!倍┡R出門對娘說。

母親一邊摸摸索索地鋪床,一邊應答著,也不管兒子聽沒聽到,只管自己嘮嘮叨叨:“這叫什么事,白天睡覺,晚上忙?!蓖A艘幌掠謱χT外高聲說道:“盡量早點回,別太晚,注意安全?!?/p>

到哪里能捕到毒蛇、捉住泥蛙、抓到王八呢?由于沒有關注過這種事,二憨心里一點底也沒有。他走出村莊來到十字路口,竟然不知往哪里走好,正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三寡婦提著一籃子豬草從左邊的路上走了來。

二憨看見三寡婦,喜出望外,似乎有許多話要說,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只是用兩只眼睛盯著她看,并“嘿嘿嘿”地傻笑著。

三寡婦一抬頭,見二憨站在十字路口正怔怔地望著自己笑,有些猝不及防。她不想與二憨搭訕,但要躲開已經來不及,只得趕緊低下頭,快步從二憨跟前走過。二憨見四下無人,搶前一步,伸出一只胳膊攔住疾走的三寡婦,咽了一下口水,憋著一股勁說:“三嫂子,你別老躲著我呀?!比褘D見二憨光天化日之下攔著自己,滿臉緋紅,不知所措,欲躲開二憨的手臂,不料二憨沒一點放過的意思,三寡婦往右,他往右,三寡婦往左,他往左。

三寡婦一時急了,臉上汗津津的,瞪著眼睛對二憨說:“快閃開,讓我過去,不然我喊人了?!?/p>

“你喊呀,你大聲喊呀,讓大家都聽到,聽到的人越多我越高興,我正愁別人聽不到、看不到呢?!倍┨癫恢獝u地說。

三寡婦心里窩著一肚子火,卻又不敢發作。

二憨流著口水笑嘻嘻地說:“三嫂子,你不是說過,如果我當上了村民小組長,你就嫁給我,是嗎?”

三寡婦說:“是呀,我是說過,但是你當上小組長了嗎?”

二憨想起魯粗的話,拍著胸脯,口氣非常堅定地說道:“還沒有,但絕對有希望?!?/p>

三寡婦從鼻孔里擠出一個“哼”字,說道:“我告訴你,想當村民小組長的可不只是你一個人,據我所知,至少有四個人在暗暗較勁?!?/p>

“什么?有四個人想當組長?快說,哪四個人?”還有人想當村民小組長,這可是沒想到的事。二憨把眼睛瞪著圓溜溜的,盯著三寡婦的臉追問道。

“這你都不知道,真是的,還想當組長呢?”三寡婦嘴角往上一翹,輕蔑地說。

“快說吧,都是哪四個人?”二憨急得滿臉通紅。

“看把你急的,我跟你說吧,一個是村東頭的王瘸子?!?/p>

“什么,什么?王瘸子也想當組長,他不是家庭成分不好嗎?老爸現在還在臺灣呢?!?/p>

“這都什么年代了,誰還管什么家庭成分?!?/p>

二憨聽了三寡婦的話,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以出身論英雄,那是過去的事。

三寡婦接著又說:“還有姚半仙?!?/p>

“就是一天到晚走街串巷,給人家算命、看相、測八字,說不出一句實話,整天神神叨叨的姚士林?”

“可不就是他,人家決心可大了,不但想當村民小組長,還想當村主任呢?!?/p>

“就他還想當村主任,那我可以當省長了?”二憨說完也從鼻孔里擠出一個“哼”字。停了一下,接著又問道:“還有呢?”

“還有村西頭的羅癲子?!?/p>

“這個羅癲子一向嗜酒如命,整天醉醺醺、瘋癲癲的,一年到頭沒幾天清醒。如今也想當組長,這個時代怎么了?”

“別看人家醉醺醺、瘋癲癲的,可人家有兩個好女兒?!?/p>

“還有呢?”

“還有一個就是胡鐵漢?!?/p>

二憨聽說胡鐵漢也在競爭當村民小組長,心里倒是涼了半截,這胡鐵漢是個退伍軍人,1979年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把腿炸斷了,回到家鄉后曾經當過生產隊會計,工作認真負責,積極肯干,且頭腦靈活,思維敏捷,點子多,辦法多,前幾年市場還沒有怎么開放時,他又是養豬,又是養魚,還放鴨,據說賺了不少錢,二憨自愧不如。

“怎么樣?服氣了吧?”三寡婦說完,一扭屁股走了。

二憨還愣在那里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時,三寡婦已經走遠了。他舉起手放在嘴邊做喇叭狀正要喊,卻看見魯粗從遠處向這邊走來,他長嘆一聲,心里想,多好的機會,本該借機好好地向三寡婦表露一下自己的心跡,可正話還沒有說上幾句,就稀里糊涂地讓她走了。

14

三寡婦走了,二憨心中雖有些失落和遺憾,但一見迎面走來的魯粗,又有了新的主意,心里想,自己正愁不知道如何捕蛇、捉蛙、抓王八呢,沒想到,在這里會碰到魯粗,真是打瞌睡有人送來了枕頭,便立即迎了上去。

只見魯粗走到路旁的一棵大樹下面停了下來,手拿一張巴掌大的小黃紙往樹干上張貼,二憨走到跟前一看,那黃紙上用毛筆寫著這樣幾行小字:天黃黃,地黃黃,我家有個夜哭郎,路過君子念一遍,災殃往別方。

二憨聽說過,魯粗的嫂子最近生了個小孩,白天睡覺,晚上哭啼,哄也哄不住,嚇也嚇不怕,實在沒轍,就只能用這樣的辦法,據說四里八鄉的小孩子夜哭,都是用這種辦法。魯粗的大哥外出打工不在家,嫂子便叫小叔子做這件事。

魯粗貼好小黃紙正準備要走,二憨笑嘻嘻地說:“粗哥,好巧,在這里碰到你,我正要找你呢,想請你幫我一個忙?!?/p>

魯粗回過頭,望著二憨,一臉的疑惑,心里想,我能幫上你二憨什么忙。

二憨說:“是這樣的,粗哥,我想拜你為師,跟你學捕蛇、捉蛙、抓王八?!?/p>

魯粗得知二憨的用意,用蔑視的眼光把二憨上下打量了一下,鼻腔里發出一聲冷笑,掉轉頭就走,他知道,捕蛇、捉蛙、抓王八,二憨根本不是這塊料,更何況自己從未在這方面帶過徒弟,自己也算不上師傅,所以他不想搭理二憨。

二憨見魯粗要走,連忙趕在他前面,再一次央求道:“粗哥,你就收我這個徒弟吧,我是真心實意的,只要你教我捕蛇、捉蛙、抓王八,我今后就是你的人,隨時聽從你的吩咐和使喚?!?/p>

魯粗見二憨擋住自己的去路,生氣地說:“去去去,沒工夫與你鬧著玩?!闭f完撥開二憨的手,朝前走去。

二憨見魯粗不愿收自己為徒,哭喪著臉說:“粗哥,我不是鬧著玩,我是真心實意的,你就這么狠心???”

魯粗仍然不理不睬,自顧自地往前走了。

二憨非常失望,他沒想到魯粗會是這樣的人。不過,他很快又調整了自己的情緒,自言自語地說:“難道死了張屠夫就要吃帶毛豬,沒有你,這地球就不轉了,我就不信,我學不會這門本領?!?/p>

與魯粗分手后,二憨突然想起老輩一句話,叫作“挖坎尋蛇打”,那意思說有坎有洼的地方就會有毒蛇出沒,而毒蛇出沒的地方,毫無疑問也就是雜草叢生、荊棘滿地的灌木叢,這些地方肯定也是偏僻地方。從此,二憨為了捕蛇、捉蛙、抓王八盡量往一些偏僻的地方走,如山塘荒野、雜草灌木叢中。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可二憨連毒蛇的影子也沒有找著,泥蛙倒是有,但都是小的,大一點一個也沒有看見,王八就更不用說了,連個腳印也沒發現。二憨感到很奇怪,平時自己沒想抓蛇,卻經常碰到蛇,有時候蛇還會鉆進屋子里,爬到床上來,而如今要抓它們卻見不到它們的影子了??蔀槭裁呆敶忠怀鋈?,就大有收獲。

不行,這樣下去,要在一年內賺一萬元錢,那就是一句空話。想到這里,二憨耍了個心眼,決心跟蹤魯粗。

這天清晨,二憨悄悄地來到離魯粗家不遠處的一顆大棗樹后面,靜靜地等待著魯粗的出現。不一會兒,果然見魯粗拿著捕蛇捉蛙的工具悄悄地出門了,二憨躡手躡腳地跟在其后面。

魯粗出門不久,專挑山路走,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魯粗便抓了一條大毒蛇,接著又抓了幾只大泥蛙,二憨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一連幾天,二憨都這樣跟著魯粗,漸漸地他掌握了一些規律,覺得可以獨自行動了。

這一天中午,二憨沿著頭一天魯粗走過的山路,一邊走一邊搜索著,走了大概不到50分鐘,果然聽到前面的雜草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著,他看見一條菜花蛇扭曲著身子從路上橫了過去,嚇得他不由得后退了幾步,慌忙中把手中的工具也掉了下來。他想往后跑,但轉念一想,自己是來抓蛇的,怎么能怕蛇呢?他抑制住自己內心的激動,抬起腳輕輕地向前邁進,但這畢竟是他打娘肚子里出來第一次抓蛇,不免有些擔心和害怕。此時此刻,他很想有一個人在身邊幫助自己,即使不幫忙,能給自己助威壯膽也行,他四下望了望,竟見不著一個人。

那毒蛇也許聽到了人的腳步聲,便加速逃跑,二憨見狀,提了提精神,壯了壯膽子,緊跑幾步追了上去。那蛇見有人來追,跑得更快,二憨見毒蛇害怕自己,膽子大了起來,他鉚足了勁窮追不舍。由于蛇的體積小,且盡往灌木叢、石頭縫里鉆,因此速度并不比二憨慢。

追著追著,二憨見菜花蛇爬上了一個土坎,正往洞子里鉆。他心里想,此時再不抓住,等蛇進了洞子就前功盡棄了。說時遲,那時快,他一個箭步將身子一躍,撲了上去,抓住那蛇尾巴就往外拽,可任憑二憨怎么用力,那蛇就不出來,二憨哪知道,進洞的蛇是順力,力大無比,人往外拽蛇是逆力,力再大也是白搭,加之蛇的尾巴小,全身濕滑,抓不穩,有勁使不上來,所以一般是拽不出來的。

眼看著蛇的身子已經進去了三分之二,二憨著了急,他緊咬下唇,兩只腳使勁往前一蹬,身子往后一仰,他滿以為這一下會把蛇拽出來??蓻]想到的事發生了,蛇的身子斷了,三分之二進了洞,三分之一留在他的手里,留在手里的那一截還滴著鮮血。二憨拿著蛇尾巴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路過的大聰見了,便問道:“二憨,干什么呢?”

二憨哭喪著臉說:“大聰,我剛才好不容易發現了一條蛇,正要抓住它,它卻鉆進了洞子,我只抓住了它的尾巴,由于用力過猛,沒想到竟把蛇尾巴拉斷了,那蛇的前半截鉆進洞子里不見了,這可怎么辦?”

大聰聽了二憨的話,又看了看二憨手中的蛇尾巴,煞有其事地說:“哎喲,二憨,那可不得了,你知道嗎?蛇是通人性的,會報復人。如果你抓不住這條受傷的蛇,它就會找機會報復你,除非你把它挖出來打死?!?/p>

聽說受傷的毒蛇會報復人,二憨嚇出了一身冷汗。他心想,決不能讓毒蛇報復自己,怎么的也要把它挖出來。想到這里,他二話不說,丟下手中的蛇尾巴,急急忙忙就往家里趕,趕到家中拿起鋤頭、箢箕馬不停蹄地又往回返,揮起鋤頭對準蛇洞便挖了起來。好在這個土坎全是黃泥,容易挖,不一會兒,二憨就毫不費勁掘進了一米多,在陽光的照射下,他看見蛇洞深處有一個東西在蠕動著,“蛇、蛇,我看到蛇了?!彼椴蛔越伢@呼道。隨之而來的疲憊和憂郁一掃而光。他抹去臉上的汗水,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準備一鼓作氣挖到洞底,抓住那條斷了尾巴的菜花蛇。

然而,沒想到的事情又發生了,就在二憨挖得最起勁的時候,那蛇從另一個隱蔽的洞口突然沖了出來,對準二憨的小腿肚就是一口。二憨慘叫一聲跌倒在地,卻又順手抓起身邊的石頭往蛇身上砸去,但此時此刻蛇已跑得無影無蹤。

二憨看著自己小腿肚上面兩排帶血的毒蛇牙齒印痕,知道情況不妙。如果不及時處置,不死也會殘廢。他迅速脫下上衣,撕下一塊布條將小腿上部緊緊地纏住,然后一瘸一拐的向附近的小溪邊跑去。

二憨跑到小溪邊,正要清洗傷口,卻看見溪邊的草叢中有一種從小就認識的蛇藥“七葉一枝花”。他來不及思考,抓了一把“七葉一枝花”的樹葉放進嘴里使勁地嚼起來。一邊嚼一邊用溪水清洗著傷口,清洗完傷口,再把嘴里嚼爛的葉汁吐出來敷在傷口上,然后用布條緊緊包扎住。一切做完,他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輕松下來,但過了一會兒,卻又沮喪和懊惱極了。他心里琢磨著,蛇沒抓住,反被蛇咬了一口,真倒霉?;氐郊抑?,他把自己關在屋里,不吃不喝。

15

得知兒子被毒蛇咬傷,二憨母親傷心得哭了起來,可傷心歸傷心,如果不積極想辦法救治,兒子可能就會永遠離開自己。而要救治,錢從哪里來?母親為難了,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好辦法,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也許是病急亂投醫吧,這時,她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三寡婦,也許三寡婦能救兒子。三寡婦曾經當過赤腳醫生,懂得一點醫療常識,過去,鄉親們有個頭疼腦熱、燒傷燙傷什么的,都找她處置。更何況前些日子自己的憨兒子還在暗地里追求她,如果請三寡婦出面,興許花不了多少錢,傷也能治好。母親想到這兒,便來到了三寡婦家。

雖然三寡婦瞧不起二憨,但聽說二憨被毒蛇咬了一口,二話沒說,丟下手中的活,跟著二憨母親,急急忙忙就往外走。

三寡婦一進屋,二憨便從腳步聲聽出來了,他忍住疼痛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門,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三寡婦說:“三嫂子,你來了?!?/p>

三寡婦連忙攙住二憨,說:“快別動,我看看?!闭f著便將二憨攙扶到床上,撩起二憨的褲腿,不看不打緊,一看大吃一驚: “哎喲,二憨你的腿都腫成這樣子了,為什么不早一點叫我呢?”

二憨囁嚅著:“我……”

三寡婦不由分說,三下兩下就將二憨綁在腿上的布條扯了下來,又用清水洗了洗傷口,然后才敷上自己帶來的藥,接著又給二憨打了消炎針,拿了一些口服藥,說了一些注意事項,才往外間走。

二憨見三寡婦要走,連忙抓住她的胳膊說:“三嫂子,我一定要當組長,當了組長我就娶你?!?/p>

三寡婦撥開二憨的手,一聲不響地走出里屋,母親得知三寡婦出來了,問道:“三嫂子,我憨崽的腿怎么樣?”

三寡婦說:“嬸子,還好,幸虧處理及時,不然他這條腿就廢了,弄不好連性命都會丟掉?!?/p>

“多虧了你?!?/p>

“也是他自己處理及時?!比褘D說完便背著藥箱走了出去,可剛出門又回過頭說:“嬸子,叫他臥床休息兩天,啥也別干?!?

母親這才想起還沒有給錢,便歉意地說:“三嫂子,還沒給你錢呢?!?/p>

“以后再說吧?!比褘D何嘗不知道,二憨家里一貧如洗,連吃飯都成問題,哪里拿得出療傷的錢。

母親倚著門框站著,不知說什么才好,嘴里一個勁地叨咕著:“好人啊,好人一生平安?!?/p>

在床上只躺了一天的二憨感覺好多了,想起“萬元戶”,想起組長那個位子,他終于又憋不住了,便悄悄地從床上爬起來,重新收拾起捕蛇、捉蛙、抓王八的工具,又準備出發??蓜偞蜷_門,突然,一雙臟兮兮的大手猝不及防地伸到他的跟前,把他嚇了一大跳,緊接著從門旁閃出來一個人來,二憨定睛一看,這人不是別人,卻是本村有名的混混于小白,只聽于小白冷笑一聲說道:“拿錢來?!?/p>

二憨莫名其妙,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眨巴眨巴眼睛問道:“拿錢?拿什么錢?”

“看醫生的錢呀?!?/p>

“我看什么醫生了?!倍┞犃擞谛“椎脑?,如墜云里霧里,摸不著頭腦。

“哎喲,二憨,人家給你治完傷還不到兩天,你就忘了嗎?”于小白說。

二憨這才明白過來,于小白是說三寡婦為自己治蛇傷的錢,于小白是三寡婦的小叔子,也是好吃懶做、坑蒙拐騙的角色。二憨為了擺脫于小白的糾纏,白了一眼,說:“你嫂子要收的醫療費關你什么事?!?/p>

于小白說:“他是我嫂子,怎么不關我的事?”

“可人家已經被你們家趕出來了?!?/p>

“她被趕出來也是我嫂子,除非他重新嫁人?!蓖A艘幌?,他又說出一件事:“還有,前兩年就跟你說過,你住的這房子也是我們家的,住了我們家的房子就得給租金,否則就給我滾出去?!?/p>

二憨此時又想起,自己住的房子的確是于小白祖上的,因為二憨家沒有房子住,政府才將于小白家祖上放置農具的房子分了兩間給他家住。這一住就是幾十年。過去于小白家無人過問這件事,二憨自然把這房子當成自己的,直到兩年前,于小白又搬進了自己祖上的房子,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他才意識到要向住在自己祖房里的人收租金,當然也沒有放過至今還住在他家農具房子里的二憨。當時,二憨母子倆以為是瘋瘋癲癲的于小白與自己開玩笑,并沒在意。此時此刻,于小白再次提起這件事,不得不讓二憨震驚。當然,二憨沒有錢交這個房租,就是有他也不想交,他知道這是政府給自己的,任何個人是無權從他手里要租金的,更不可能要從他手里搶走這兩間房子。想到這里,二憨說:“告訴你,于小白,我沒有錢,有錢我也不會交房租,更不會滾出這套房子?!?/p>

于小白見二憨不怕自己,進一步放出狠話,說:“你不滾也得滾,明天我就把你這房子給封了。讓你們娘倆到街上當叫花子?!?/p>

于小白的一番話把二憨氣得直翻白眼,但又無可奈何。

“叫花子?!倍┩谛“椎谋秤?,嘴里反復著于小白丟下的那句話。母親在里屋聽到兒子與于小白說話的內容,堅強地喊道:“憨崽,于小白說得好,與其這樣半死不活的,真不如去要飯當叫花子?!?/p>

二憨委屈地喊道:“我不去要飯,我不想當叫花子,我要發財,我要當組長?!?/p>

母親說:“憨崽,你要想開些,說不定當叫花子比你現在這個樣子好得多,你難道不知道,這些年有人要飯發了大財,成了萬元戶?!?/p>

二憨返回家中,抱住母親大哭。第二天早上,便攜著母親真的踏上了要飯的道路。

16

“開會了,開會了,今天晚上8點鐘到村大門前禾坪上開村民大會,選村民小組長啰?!蓖盹垥r分,棗樹嶺的男女老少聽到村里的余會計一邊吹哨一邊喊話的聲音。

選組長,這可是大事,傳說了一年的謎語,這一下到了揭開謎底的時候。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晚飯后,便三三兩兩來到村前的禾坪上,找到己合適的位置坐下來。只見禾坪中間放著一張四方木桌,桌子上放著一盞馬燈。孩子們在禾坪上追逐嬉戲、打鬧。此時此刻,人們仿佛又回到那個干集體、記工分的年代。那個時候,每天晚上也是這個樣子,忙活了一天的人們,晚飯后便走出家門來到禾坪上,圍著那張四方桌上的馬燈記工分。勞累了一整天,雖然有些疲憊,但相互間有說有笑,其樂融融,那種氣氛是多么令人留念和向往,如今因為實行家庭聯產承包制,各家干各家的,誰也不管誰,雖然同在一個組,卻沒有時間和理由湊在一起了。展現在眼前的情景的確是久違了,鄉親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新鮮感。

過了好一會兒,村里的匡支書見人差不多到齊了,便宣布開會,他說:“各位村民,各位父老鄉親,今天晚上我們棗樹嶺在這里召開村民大會,內容就是推選村民小組長?!贝逯脑捯粑绰?,臺下就議論起來。

匡支書用手掌壓了壓,想把人群中嘈雜的聲音壓下去,可無濟于事,不得已,他不得不抬高嗓門制止道:“大家先別議論,聽我把話說完?!贝蠹衣犓@么一說,才又安靜下來??镏^續說道:“今天我們選村民小組組長,有一個與過去不同的重要條件,那就是錢。誰的錢多誰就可以當村民小組組長?!笨镏脑捯粢宦?,有人就站起來問:“這就是說,不管是誰,只要有錢,就可以當組長,也不管你有沒有本事,就是再有本事,如果沒錢,那也不能當這個組長?”

“是的,你說得很對,不論男、女,不論老、少,能搞到錢就是有本事有能力的人,毫無疑問,咱們這個組的當家人就是他?!笨镏卮鹫f。

“你這是哪來的政策?”有人質問。

“這是上面的政策,上面的政策還會有錯?”有人替匡支書回答?!拔也幌嘈派厦鏁鲞@樣的餿政策?!庇钟腥税l牢騷??镏幸饪人粤艘幌?,再一次抬高嗓門,說:“這的確是上面的政策,上面的政策沒有錯,大家想一想,一個連自己都窮得叮當響的人,怎么能夠帶領大家致富呢?”

“光看錢多錢少,那要不要看錢的來路,看不看他的本領,看不看他的思想?!庇腥怂坪踉谔Ц?。

“不爭了,不爭了,一切向錢看?!笨镏f。

“匡支書,你說的那個‘前是前進的‘前,而不是金錢的‘錢?!庇腥似鸷?,匡支書滿臉通紅,非常尷尬。

“如果有錢的人很多呢,那讓哪個有錢人來當?!庇钟腥嗽诤?。

匡支書說:“這正是我下面要說的話,如果有錢的人很多,那就看誰的錢最多,錢最多的人才有資格當這個組長?!?/p>

“這叫什么政策,只認錢不認人?!庇腥肃止局?。

“上面會要這些錢嗎?”又有人問。

“上面不會要,會后這些錢會如數退還?!庇鄷嫶鸬?。

匡支書說:“好了,大家安靜,為了公平、公開、公正,我們當場點驗,現在,想當組長的請把錢交上來,由我、余會計和余爺三人點驗,多者勝出?!?/p>

匡支書說完就等著有人交錢。這時,會場上鴉雀無聲,誰都不想第一個交錢。其實,不是沒人想當組長,只是覺得不好意思,不習慣。

匡支書見狀,來了個激將法,他說道:“看來大家都不想當組長,既然這樣,那就從外組派一個人來吧?!睕]想到,這句話還真起了作用。王瘸子拿著一包錢第一個走到桌邊,把錢交到匡支書手中,緊接著,姚半仙、羅癲子各自拿著一包錢走了上去。

這時人群當中就像炸開了鍋,說什么的都有。

“王瘸子能有多少錢,只因為他有一個舅舅解放前去了臺灣,發了大財,前不久回來探親,給了王瘸子一筆錢?!?/p>

“據說羅癲子的錢是他兩個女兒給人家按摩賺的?!?/p>

“姚半仙怎么有那么多錢?”

“姚半仙能有這么多錢,還不是靠他的弟弟在城里做這個?!闭f話的人伸出右手的兩根手指做剪刀狀,意思是做“扒手”偷錢包的。

也許是聽了大家的議論,匡支書大聲說道:“大家不要胡思亂猜,不要管人家的錢是從哪兒來的,上面也沒有規定,說哪些錢行,哪些錢不行?!?/p>

當幾個人把錢清點完畢,匡支書站了起來,說:“現在我宣布:棗樹嶺村民小組長是……”

“慢著,還有我呢?我也要當組長?!贝蠹已曂?,原來是衣衫襤褸的二憨攙扶著母親風塵仆仆地走進會場。

“你?”匡支書用懷疑的眼光上下打量著又矮又丑的二憨,所有參會的人都非常驚奇地看著二憨母子倆,大家怎么也不會相信,此時此刻二憨會出現在會場,而且還聲稱要競爭村民小組長。就在大家用懷疑的目光盯著二憨時,只見二憨取下斜挎在肩上的布包,放在四方桌上,說:“匡支書,請你們數一數,看看我的錢夠不夠當組長的數量?!闭f完,便扶著母親找了個空位置坐了下來,匡支書和余會計把二憨的布包打開,將里面的錢全部倒了出來,展現在人們眼前的全是1元、1角、5分、2分、1分等各種面值的人民幣,大家非常驚訝,議論紛紛:“二憨怎么會有那么多錢?”“二憨的錢從哪來?這一年多,二憨都干了些什么?”大家都不知道二憨究竟干什么了,有人說他在外面打工,靠打工掙錢養活母親;也有人說曾看見他們母子倆在要飯。二憨對人們的猜測不置可否,只是傻傻的一笑。

匡支書和余會計、余爺三個人整整數了半個小時,才把那一堆錢幣數完。最后匡支書站了起來,宣布道:“各位父老鄉親,現在我公布參與棗樹嶺組村民小組長競選人的現金排名情況:王瘸子10000元。姚半仙12000元。羅癲子10100元。胡鐵漢10000元。余二憨12005元?!?/p>

會場上鴉雀無聲,大家都伸長脖子、豎起耳朵,等待著匡支書宣布結果,匡支書繼續宣布道:“棗樹嶺組村民小組長——余二憨?!?/p>

作者簡介:資柏成,筆名資格、伯臣,湖南衡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走出大山的女人》、《城管局長》、《路花》、《別欺負老實人》等。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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