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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巢

2016-10-26 19:00孫建成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6年10期

孫建成

陳元亮走出證券交易所大門,十字路口的黃燈正在閃。他向前緊趕幾步,沒想到,卻在馬路中間被困住了。紅燈方向最后一輛車還在加速,綠燈方向的車流提前移動。他前行不是,后退也不行,干脆站住不動。一頭花白的頭發在旋轉的氣流中亂舞。

“老頭子,活得不耐煩了……”

“要尋死,也不要害人呀?!?/p>

從他身邊駛過的車輛里,飛出各種咒語般的責怪。他不會去跟這些人計較的,再難聽的話也聽過了,耳朵早就起了老繭,這種輕飄飄的話根本不會上心里去的。不過,等過了馬路,他卻不走了。站在上街沿上,他轉身看著馬路對面,一幢三層樓的房子,證券交易所幾個浮雕金字高高在上。每個星期有五天,從上午九時到下午三時,他會在那里度過。他自己帶著茶杯和毛巾,還有簡易的午飯。行情顯示牌左下方第五排邊上,有他的“專座”,這里緊挨著下單的電腦,便于他快速下單。不過,這已經仿佛是很多年前的景象了。這些年里,原先一個籃球場大小的大廳,縮小成了半個籃球場,再也不用人擠人搶位子,在一排椅子上躺下小睡也大有人在??墒?,陳元亮還是每天必到。人老了,許多年養成習的慣不好改,改了身體會出問題。他基本上很少操作,股票都套牢了,十幾萬元從賬面上抹去了,不在乎漲漲跌跌幾百塊的輸贏。他坐在那里,看看報紙,聽聽議論,打盹迷糊。坐久了,站起身,上趟廁所,四處轉轉,湊到人堆里旁聽一會……他習慣了這兒的空氣、氣味,還有窗外人來人往的風景。

這會兒,站在上街沿上,他在心里問自己,是啊,我為什么要這么急著往家里趕?

每天一到了紅紅綠綠的行情顯示牌翻黑,他就有一種想回家的沖動,好像那里有事等著他去做。走出證交所,他即刻便淡忘了當天行情的潮起潮落,或許是年紀大了,也許是經歷多了??傊?,從三點鐘收市那一刻起,股市的一切與他了無關系,無喜無憂。

陳元亮獨自一人過日子,已經過了半個世紀。五十年前,二十多歲的他因為和別人較真,開了一句玩笑,被送去白毛嶺農場。他與人打賭說:誰能找出一只一千歲的猴子,我就信有人能活一萬歲。一千歲的猴子沒人見過,陳元亮卻被打成了壞分子?!拔母铩遍_始后,有人對他說,你這句話放在現在,就是吃槍子的罪。他覺得很慶幸,躲過這一劫。等他解除勞教從農場回家,有人告訴他,你這句話沒有說錯,他又覺得有點冤,生不逢時啊。不過,在農場時,他明白了“命運”這個詞的含義,所以也沒有什么想不開。

從白毛嶺回到家里,他四十多歲,不算老。父母卻已經不在了,留給他一套直統間的公房。他知道,如果不是因為他,他們不會走得這么早。這也是無可挽回的事情,責己和怨人解決不了問題。好在他還活的,日子還要過下去。

過日子,他不用擔心,農場生活教會了他一切。他重新粉刷了墻壁,乳白色的,水泥地面上了一層深咖啡色的油漆。敲敲打打,把父母留下的一套歪卯脫榫的老家具重新拼裝了一下。經過一番打理,一個直統間一分為二,里面是起居室,外面是餐廳。為了方便就餐,他還用從農場帶回來的木材打了一張木桌,放在煤氣灶旁邊。

打餐桌的時候,有人敲門。

站在他家門口的是一個女人。

“你就是陳家的兒子?”女人的口氣有點自來熟。

陳元亮木木地看著她,不做聲。在農場養成的習慣,少說話多干事,特別是在陌生人面前。

“真正作孽啊,”女人感嘆一句,隨后轉入正題,“你敲木頭的時候稍微輕一點,這種老公房的樓板還不到十公分厚,你上面一敲,下面房間就像地震了一樣,我家老頭子血壓高,經不起這種震動……”

陳元亮明白了。他住的是302,她在樓下202。

“好的,阿嫂,我盡量敲得輕一點?!彼f。

女人露齒一笑:“你叫錯了輩分了,我跟你姆媽平輩,要叫阿姨的。你看我幾歲?”頓了頓,又說,“老實告訴你吧,再過兩天就整六十了?!?/p>

她細皮嫩肉,看上去最多五十歲。

陳元亮還是不明白,應該怎么叫她。

女人自我下了臺階:“你就叫我林玨英吧。好了,我要下樓了。拜托,輕一點,啊?!?/p>

下午三點半,陳元亮回到翟村小區一號樓。像往常一樣,他先去樓下的信箱查看。格子狀排列的鐵皮信箱板松松垮垮地吊在墻上,早已銹蝕得斑駁陸離。自從那次信箱被集體撬竊后,有幾家的信箱就一直虛掩著,其中就包括陳元亮的302室信箱。他獨身一人,親戚朋友早就斷了聯系,沒有人給他遞送重要東西。有人想看看就打開看,省得費力去撬。他從信箱里取出一張電費單子,順手將塞在里面的幾張小廣告掏出來,扔進邊上的廢紙簍里。隨后,他打開同樣虛掩202的信箱,里面同樣是一張電費單子。他拿著兩張單子,上樓去。

翟村小區建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房屋結構老了,居住成員也偏向老年化。在這里長大的年輕人,看不起這種設施簡陋的房子,紛紛在外面購置新房搬了出去。如今住在里面的,大多是老年人和臨時租房早出晚歸的外來人。有些房間的主人,一年中有半年住在移民國外的兒女那里,房間干脆就空關著。整幢樓白天冷冷清清,夜晚早早黑燈瞎火。

路過202室門口,陳元亮停下腳步,側耳傾聽,緊閉的房門里靜悄悄。他又走到灶間窗前,探頭朝里張望。裝著鐵柵欄的玻璃灰蒙蒙一片,里間的門關著,看進去黑洞洞的。

他沒有上前敲門,稍作停留后繼續上樓,回到自己家中。

在餐桌旁的凳子上坐下,他才覺得有點腰酸,畢竟七十好幾的人了。從農場回來后,他在一家機修廠干過幾年,但好景不長,企業轉制,在職人員統統下崗。他拿了買斷的五萬塊錢回家。本來還想找份工作,沒想到遇上了牛市,就全身撲到了股市里。一晃,二十年時間就過去了。

這二十年里,所有的日子就差不多,陳元亮想不起有哪些值得記憶的事情。掰著指頭算算,談過的幾個女朋友,有時還會浮現在他的眼前。

這幾個女人都是林玨英介紹的。

由于自我感覺是長輩,她關心他也就順理成章。女人歡喜管別人的婚姻,看到陳元亮年近五十,還沒有結婚,就調動多年積累的關系,給他介紹。

陳元亮歷史上有過“污點”,在這方面有點自卑。

“算了,算了。我一個人過,習慣了?!?/p>

“不可以的,男人沒有女人,日子很難熬的?!?/p>

陳元亮不明白,林玨英說的難熬指的是哪個方面。日常生活料理,他好像并沒有什么難處。要么她說的是男女這件事。這件事,他在農場里都是自己解決的,現在也是,只是頻率放慢了很多。最難熬的時候早已過去了。

“這件事包在我身上?!绷肢k英拍著胸脯說。

這句話一說就是十年過去了。十年間她真還給他介紹過幾位女士,結果總是陰差陽錯,沒有成功。

眼看著陳元亮要奔六十了,那一天林玨英叫住了剛從股市回來的他。陳元亮上樓梯回家,必定要經過202的門口。林玨英在灶臺上做飯,透過后窗一眼就可以看到他。他們的交談,大多時間是撞見的,就站在樓梯過道里說話。林玨英曾請他進屋去說,總是被他回絕,有過幾次以后就不再提了。

“我手頭這一個不錯的?!绷肢k英說。

陳元亮看著她,不說話。

“上次那一個離婚的,帶了兩個小孩,年紀也輕,人都上門了,你又回絕了。說是太吵了,不習慣。這一次給你介紹一個老姑娘,年紀和你差不多,斯斯文文,我看你不要錯過了?!?/p>

林玨英說的那個離婚女人,陳元亮還是滿意的,所以請她全家上門,準備進一步發展。沒想到,那兩個孩子進門以后,房間頓時顯逼仄了,到處是晃動的人影。陳元亮馬上想到了農場里的日子,覺得不行,那種鬧哄哄的環境他受夠了,不能再回去,所以等女人一走,他就回復林玨英,沒有一絲猶豫。他還是希望過清靜的日子。最好還是一個人,最多不能超過兩個人。這次聽說是一個人,他定下心來聽她說。

“不過,她有一個條件,”林玨英壓低了聲音,“結婚以后,只許你摸,不許做。大家做個伴?!?/p>

陳元亮覺得奇怪,這也算結婚?但他還是同意了,那件事對他來說,似乎早就可有可無了。他同意了這個條件。

結婚頭兩天,陳元亮和新娘子相安無事。到了第三天晚上,睡到半夜,迷迷糊糊中,他覺得被窩下有一只手放在了他的小腹上。他一動,那只手縮了回去。他以為是錯覺,側身睡去。那只手從后面繞了上來,壓在他那個物件上。他回過身來,回應地在她胸口搓了兩下??墒?,她并沒有停止的意思,反而拉著他的手,深入了她的腹地。

再笨的男人也明白她的意思了。

可是,關鍵時刻,他的那個物件卻不管用了,怎么調動也沒有積極性,最后干脆縮回去,罷工不干了。

一次,二次,三次……陳元亮知道,那個物件只能適應他的手,還不能去應該去的地方。

他也沒有什么不滿意的,比起那些到死也沒有碰過女人的場友,他還算是幸運的。新娘子卻不干了,收拾起帶來的嫁妝,到林玨英那里嘟噥了半天,然后留下一份離婚協議,悄悄地離開了。

從那以后,林玨英再也沒有為陳元亮介紹對象。她看他的目光里,多了幾分憐憫,無端地還會紅一紅臉。這種眼神和臉紅,讓這個頭發灰白相間的老女人,平添了幾分嫵媚。陳元亮看了,有一種濕潤潤的暖意,像淋浴時熱水噴灑在身上,渾身毛孔張開,人頓時感覺輕松下來。

休息以后,陳元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朝南的窗臺前,探身向外,將202室的電費單子夾在一個大號的鐵夾子上,用一根白臘細繩拴著,慢慢往下放。電費單子垂直往下,停在了樓下202的窗口前。樓下綠化帶里,幾個放學回家溜旱冰的孩子,停下腳步抬起頭看,以為發現了什么新鮮玩意。他眇了他們一眼,笑笑,順手把繩子的一頭系在晾衣竿上,然后轉過身來走向廚房,為自己準備晚飯。

樓上樓下,就隔著一層預制水泥板,除了看不見影像,只要有響動,大致能推測彼此的行動。陳元亮在農場習慣了沒有隱私的生活,并沒有太在意。他的生活很有規律,每天吃過早飯,上菜場買點小菜,回來做熟了,一半帶到交易所當午飯,一半留著晚飯。八點半一到,他準時出門,去股票交易所。下午三點半回家,休息一會,再洗洗涮涮,便到了晚飯時分。晚上,他坐在電視機前,新聞、財經、娛樂,幾個臺翻來翻去,時間飛快地過去。節目的內容,第二天一覺睡醒,他就忘了。他印象中,有911,有伊拉克,有朝鮮核武器,但離他都很遙遠,遙不可及。晚十點左右,他關了電視,上床睡覺。他入睡很快,頭一靠到枕頭,睡意就鋪天蓋地把他罩進去。這幾年,他雖然還是睡得快,但半夜里時常會醒來,起夜,喝水,茫然地看著黑暗中影像。這時候,四周細微的動靜,都會觸動他的神經。

夜深人靜,樓板下有聲音傳上來,咳、咳、咳……像深夜寺廟里值更的小和尚在敲木魚,輕一陣,響一陣,打個瞌充,停頓一陣,再次響起。循環反復,綿綿不絕。這是林玨英老公張先生在咳嗽。他的病有點奇怪,醫生說是肺氣腫,可他白天幾乎不咳,睡下以后便咳,聲音不大,卻通宵不停。白天問他自己知道不知道,他反問說:我怎么好像才咳一歇歇嘛。

兩年前的一天,他咳著咳著,就在睡夢里過世了。

那天凌晨,樓下響起林玨英凄厲的尖叫:“老頭子,醒醒,你醒醒……”

陳元亮聽到叫聲,三兩下套上外衣,拔腿沖下樓去,敲開了202的房門。林玨英穿著睡衣,慌慌張張前來開門。進門的瞬間,陳元亮有過片刻的猶豫,踏進去的一只腳下意識地向后縮了一下。這么多年了,樓上樓下住著,時常有交流,他卻從來沒有進過林玨英的家。他一直記得,在農場和他睡上下鋪的室友所犯的事。那人閑來無事喜歡去鄰居家串門聊天。一次,他離開鄰居家不久,那家人發現灶間里少了一把煮水的銅吊,數點這段時間里來過的人,結果懷疑到他的頭上。案情報到了居委會。警察來了。警察說,你老實交代,拿了沒有,銅吊還給人家,這件事就算了。那人說,沒有拿銅吊,我拿什么去還。警察和顏悅色地說,那好,你跟我們進去說。這一進去就沒有出來。那人被直接從派出所送進了白毛嶺農場。

室友后來得了腎病,熬了幾個月,臨死前眼睛不肯閉上,對陳元亮說,那個銅吊什么樣子,我直到今天也沒有見過。

陳元亮說,你不去串門,就不會有這種事了。

室友說,你說得對,還是我不對。說完,他閉上了眼睛。

在白毛嶺,陳元亮學到了許多,那些教訓都是活生生的,上面刻著生命的代價。他記了一輩子。

不過,看著林玨英無助的樣子,他顧不上那么多了。進屋以后,他直接來到了床頭,兩根指頭先在張先生的頸動脈上搭了片刻,然后用大拇指在張先生的人中穴上用力按下去。在農場時,只要有人突然昏死過去,邊上的人就用這一招。行就行,不行也就不行了。他一直按到救護車來,張先生還是沒有醒來。

急救醫生見慣了這樣的場面,不動聲色地翻開張先生的眼皮,看了看瞳孔,隨即用長長的針頭直接插進心臟注射藥水。然后站在邊上看表。十分鐘后,醫生再次看了看張先生的瞳孔,對邊上哭成淚人的林玨英說:“你還是叫殯葬車吧,我這就出死亡證明?!?/p>

救命車走了,殯葬車還沒有來。

張太太哭不動了,虛脫似的窩在一張單人沙發里,兩只眼睛像受驚的野貓,發出幽幽的綠光。

“我是從睡夢里一下子驚醒的,少了老頭子敲木魚的聲音,不大習慣。正在尋思哪里出了問題,這才發現,老頭子連喘氣的聲音都沒有,就害怕起來,連忙開燈。他已經不會動了,推也推不動……”她自言自語地說著,“誰會想到呢,一個人說走就走了,連個招呼也沒有。你叫我一個人怎么辦。兒子一家人在日本,現在通知他們,再快也要明天晚上才能回來?!?/p>

“先給張先生擦擦身子吧,”陳元亮打斷了她的話,“再過一會,人僵硬了,換衣服恐怕會傷筋動骨?!?/p>

林玨英雙手撐著沙發扶手,用力扭動身子,兩條腿像別人似的,就是站不起來。

“你不要動了,我來吧?!标愒琳f。

“真的不好意思,陳師傅,太麻煩你了?!彼珠_始抽泣。

在林玨英的指點下,陳元亮到衛生間里盛了盆溫水,又在衣櫥里拿了干凈衣服?;氐酱策?,他脫下張先生身上的汗衫、短褲,用一條新毛巾從臉上開始往下擦洗。

張先生雖然八十歲了,身上的肉還是不少,脫光了,白乎乎的一堆,濕毛巾在上面擦過,那些肉在皮下面被推得波浪似的滾動。陳元亮擦著擦著,就聯想到了給腎病死去的室友擦身的情景。那人真是瘦啊,鎖骨和頭頸骨不用處理,就是一副現成的標本;前胸的肋骨一根根彈出來,只有一張皮包在上面,毛巾擦在皮膚上就像擦在搓板上。他生怕拆碎了這具標本,搓破了那層皮,就用濕毛巾,在骨頭上一片片按過去……

“真的對不起你啊,”林玨英窩在沙發里,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說,“你連自己的父母都沒有送上,卻給我們家張先生擦尸身……”

陳元亮聽了這句話,眼淚從眼眶里涌出來,滴在張先生的肚皮上。他連忙扭過臉過,一邊擦去滴落的淚水。他早就從林玨英的嘴里,聽到過父母去世當時的情景。母親第三次去白毛嶺探望獨養兒子,回家后喝了一瓶敵敵畏。父親上班回來,看到在地上痛苦掙扎的女人,心急慌忙找了一輛三輪車,把她送進醫院。醫院里正在開大會,批斗醫生。父親在醫院里轉來轉去,找不到一個能來搶救的人。就這樣,父親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躺在急診間走廊上,一點點沒了氣息。從那以后,父親就有點癡呆,一個人坐著可以半天不說話,眼神望出去好像看得很遠很遠。單位里派人帶他去看病。吃了藥以后,病情似乎有了好轉,生活能自理了。以后的日子,他請了長病假在家休養。他一個人在家,安靜得就像沒有人似的。這樣安靜了有一兩年。后來有一天,樓下的林玨英突然想起來,有些日子沒有聽到頭頂上有人走動的聲響。她提醒張先生。兩人足足留意了一天,果真是沒有一點聲音。他們便上樓去,敲302的門,怎么也敲不開,這才覺得有問題,趕緊報告居委會。

陳元亮的父親吃了過多劑量的藥,一覺睡過去,再也沒有醒來。居委會領著管區民警,撬開門鎖進屋,躲在床上的尸體已經腫脹發胖,稍一碰擦皮膚就裂開來……

陳元亮聽了半天沒有說話,人像木頭一樣呆立著。

林玨英說,都是我不好,我早點發現早點報告就好了。

陳元亮說,不怪你,怪我,我在家就不會這樣。

林玨英又說,我不該對你說得這么具體。

陳元亮說,你不說,我也會問你的。

一個小時以后,陳元亮做好晚上的飯菜,再到窗前去看,那張電費單子還掛在繩子上,被風吹得微微晃動。他感到有點意外。平時,吊下去小菜籃子或者鐵夾子,過個一時半刻,籃子里或夾子上的東西換了,取而代之的,是信封或者字條。他把籃子或夾子吊上來。字條是從小學生的算術本上裁下來的,林玨英退休前是小學老師,上面清清爽爽寫著一筆筆賬目;信封是用過的,里面塞著買東西的錢款,清算到一毛分幣。整個周轉的流程,就這樣玩兒似的過了一遍……今天雖然有點意外,但陳元亮并沒有往壞處去想。他想,林玨英或許還沒有看到。

他抬頭看看天色。天上是大片靜止的云彩,正在下落的太陽從低處照著它們,把云朵的厚度、密厚,還有纖維感都凸現出來了。小區綠化帶里,那些溜旱冰的孩子不見了,多了三三兩兩飯后散步的老年人。

時間還早呢。他想。

“天氣真好?!彼吐曌哉Z了一句。

自從張先生去世以后,林玨英就變了個人似的,說話少了,聲音低了,很少見她出門走動。更要命的是,她的兩條腿不聽使喚了,從房間里走到房門口,短短五六米的路,拖拖拉拉要走上五六分鐘。兒子一家從日本回來,辦完父親的喪事,住了兩個星期又要回去。兒子在東京開了一家做廣告文案的小公司,老板、伙計、跑腿都是他一個人。業務還很多,不能回頭的。那些老客戶一旦回頭,換了人家,一般不會再回來。母親這一頭,他也放心不下,打算給她請個住家保姆。這個動議剛剛從他嘴里吐出來,就被林玨英嗆了回去。

林玨英說,“我好手好腳的,能吃能做,一個人落得清靜,你倒好,弄個人進來,要我每天好吃好話好臉色地伺候。不是存心要折我壽的嘛。我告訴你,那個人前腳進門,后腳我就拿著行李走人?!?

兒子提出第二套方案,請個鐘點工,每天一個小時,幫她整理房間買菜洗衣服。

林玨英想也沒想,說,“別人洗的衣服,我不放心,還得重洗……”

“那買菜呢?”兒子說,“看你走路的樣子,下個樓梯也要半天時間,怎么去菜場?!?/p>

林玨英似乎也想過了,“買菜多大點事,302的陳師傅買菜時,給我捎上幾把,什么都有了。給鐘點工的那點錢也給他好了?!?/p>

兒子就來找陳元亮,轉達了母親的意思。

“拜托了,”兒子像日本人那樣九十度鞠躬,“家里的鑰匙也留給你一把,進進出出方便?!?/p>

陳元亮說:“我幫忙跑跑腿,沒有問題,樓上樓下應該的。錢我是不要的,鑰匙你也不要給我,我負不起這個責任?!彼睦镎f,我連你家的門也不會進的。

從那天以后,陳元亮承攬了林玨英大部分走路的事情,從捎帶著買菜,到送報送信代買東西,到付費取件。每次他敲過202室的門,要等上一段時間,一個人傻乎乎地站著,感覺不大自在。好不容易,門開了,看她舉步蹣跚的樣子,他又覺得很不安,好像是自己打攪了她。有一天,他買了小菜回來,沒有去敲202室的門,而是回到家里,把一把青菜、兩只番茄和一條鯧魚放在自己編織的小菜籃里,用繩子拴住了,一點點往下放?;@子吊到了202的窗前,然后大聲招呼:“林玨英,你的小菜下來了?!?/p>

年輕的時候,看到街面房子二樓的人,用這種吊籃子的方法買柴片餛飩,后來還在電影里見過這個場景,在白毛嶺也玩過這樣的把戲,印象深刻。人老了,眼前的事情記不清,早年的事情卻像剛剛發生在眼前。

202的窗臺下面,擺放著一張沙發。林玨英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就坐在這里,曬曬太陽,看看書報,做點針線活。她耳朵不聾,聽到招呼,撐著沙發靠背站起來,從窗口探出頭去,先是看到了菜籃子,順著吊籃子的繩子,看到了頭上的陳元亮。站在窗口,樓上樓下,也就兩米來距離。

“這個辦法好不好?”陳元亮在樓上問。

“蠻好的,蠻好的?!绷肢k英取下籃子,連聲說好,還開了一句玩笑,“像人家小人扮家家?!?/p>

“只要你方便,就好?!标愒劣稚煜乱唤匦≈窀?,指指自家窗口新掛出來的鐵皮罐頭說,“你有啥事情要我做,就用這根竹竿敲敲這個鐵罐頭,我聽到了,就會過來的?!?/p>

“好的,好的!”林玨英說,伸手取下小竹竿。

從那以后,陳元亮要給林玨英遞交東西,基本上采用這種方式。樓上樓下,一根繩子一只籃子或一個夾子,在窗口上上下下,既實用又充滿童趣。她有事需要他幫忙,從窗口伸出一截細竹竿,輕輕敲打三樓窗前吊著的鐵皮罐。聽到聲音,他就會來到窗前和她答話。

有時,陳元亮招呼以后,林玨英要等上一會兒,才探出身子。她拿起梳子,對著一柄小小的圓手鏡,梳理一下頭發,看到鏡子里的嘴唇有點蒼白,還順手取了口紅點幾下,手指一抹,抿抿嘴潤一潤??瓷先ロ樠哿?,她才探出窗口去取東西。

從樓上看下來,她那張臉向上抬起,白里透紅。他乍看有點驚艷,心里感覺一熱?;氐椒坷?,摸摸下巴,有點扎手,找出剃須刀,對著鏡子認認真真刮一遍。

久而久之,這樣的聯絡方式成了習慣。陳元亮將林玨英的東西吊下去以后,不再招呼提醒樓下。過了一會,繩子下面換了東西,再收上來就可以了??墒?,今天有點奇怪,等待的時間太長了。

吃過晚飯,六點左右,天色還剩模糊的亮光,那是云層的反光。陳元亮再次來到窗前,低頭看去,電費單子還在那里掛著。這種情況還從來沒有發生過。樓下的窗戶敞開著,林玨英要出門的話,一定是把窗戶關上的。他掏出手機,給她打電話。他聽到了樓下的電話鈴響,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動斷掉。

他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這種擔心是有緣故的。兩個月前的一個夜晚,他看完東方夜新聞,剛要上床睡覺,穿在拖鞋里的腳底感到水泥樓板在微微震動,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頂敲。他屏氣靜息,仔細傾聽。自從張先生去世那天去過202以后,水泥樓板其實只起到了阻擋視線的作用,他依據樓下發出的響動,基本上能判斷,林玨英在哪個方位,在做什么事情。他可以想象,她挪動兩腳在地板上艱難拖行的樣子。半夜醒來,再次入睡前,他先要傾聽一下樓下的動靜。夜深人靜,感覺越發的靈敏,他甚至看到了樓下的景象:她瘦小的身子,蜷臥在那張大床上,被床單包裹著,像一個發育不成熟的女孩。

樓板下的聲音沒有了。陳元亮懷疑剛才聽錯了,但還是不敢大意,決定下去實地查看。站到202室的門口,面對緊閉的房門,他后悔當初沒有留下鑰匙。敲門,里面沒有回音,貼在門上聽,沒有一絲動靜。思前想后,為了保險起見,他快步跑到居委會報告情況。

林玨英家的那把鑰匙,后來被她兒子留在了那里。

那天,一伙人嚷嚷著,開門進去。暗地里,只見林玨英癱坐在沙發上,一只手捏著平時敲打樓上窗外鐵皮罐的細竹竿,另一只手松垮垮地垂向地面。

“我的半邊手腳木掉了,人搬不到床上去?!绷肢k英的聲音輕得像游絲,要貼近了去聽。

幸好,她盡管半邊手腳不靈了,腦子還是清醒的,緊要關頭一只手舉起竹竿,去戳樓板,向陳元亮求救。

大家趕緊送她去醫院。一查原來林玨英得的是輕微腔梗。打了幾天點滴,她又恢復了正常,說話行動一點也看不出反常。

想到這里,陳元亮不敢再耽擱,拔腿下樓去。

可是,居委會的抽屜里怎么也找不到202的鑰匙。

值班人員說,好像那次搶救的時候,鑰匙給你了。你再想一想。

沒有啊,有鑰匙我就不會來了。陳元亮說。

值班人員擔不起那個責任,急不擇言地說,我們聽到反映,你和林老太平時玩過家家游戲,好像在談戀愛,你有她家的鑰匙很正常的嘛。

陳元亮的頭腦嗡地一下漲大,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著急救人,不愿在這個問題上耽誤時間,沖著那張臉“呸”了一口,急急忙忙往回趕。半路上,他還特意跑到對面的樓里,觀察林玨英家的動靜。只見到202室窗子開著,里面黑乎乎的。那張吊在繩子上的賬單,晃晃悠悠懸在窗外。

他突然覺得,照管林玨英似乎便成了他的責任,起碼此刻他要負起責任來。

回到家里,陳元亮取了兩條床單聯結起來,一頭綁在腰間,一頭拴在自家鐵窗的窗框上。他拉著床單,兩腿移出窗去,轉過身來,貼著墻壁,一點點往下挪動。他要從202的窗口翻進去。三十年前,在白毛嶺打井的時候,他就是這樣拉著繩子爬上爬下的。深重的暮色中,他的身子懸在半空,最初的瞬間,感覺好像身體抽空了,平時看上去僅一步之遙的距離,竟是那樣的遠。他穩穩神,四肢貼在墻上,腳尖踏到了202室開著的窗扇。

“你們快去門口,我這就去開門?!标愒羶芍荒_踩到了202的窗臺上,回頭對圍觀的人群說。他解開腰間的床單,鉆進窗內,踏著窗臺下的沙發走下去,站在地板上。電燈亮了,房間里空無一人。他納悶:她去了哪里?房門被敲得“呯呯”響。他打開門,聽著消息聚攏來的鄰居一擁而入,在房間里四處探望。站在衛生間門口的人一腳踩進水里,叫起來:“地上怎么有這許多水???”

衛生間里黑鐵木托,一片混沌。開燈一看,林玨英蜷縮在衛生間的地板上,身子瑟瑟顫抖,除了呼吸尚存,神志已經模糊不清了。抽水馬桶的水箱離開了原來的位置,斜倒在她的身邊。她的衣服和身邊的地上全是水,人就像從水里撈出來似的。

“林玨英,林玨英……”

眾人連忙扶起她,紛紛叫喊著,卻不見她的回應??辞榫?,她已經摔倒多時。

眾人將林玨英抱到床上。女人們讓男人避開,替林玨英擦干身上的水??墒?,一時找不到替換的干凈衣物,幾張臉四處張望。陳元亮在她們身后,將替換衣物遞了過來。他替張先生擦身子的時候,知道了他家放置替換衣服的地方。

林玨英醒來了,睜大眼睛,打量四周,一眼看到陳元亮:“陳師傅,發生什么事情了,屋里這么多人?”

“你昏過去了?!标愒琳f。

“昏過去了?”林玨英想了想,一邊回憶一邊說,“我好像剛才在上廁所,讓我想想,對了,起來的時候腳下不穩,我伸手扶了一下馬桶后面的水箱。水箱松動了,手里扶了個空,人滑倒在了地上。還沒有等我站起來,水箱倒了下來,整個壓在我的身上,滿天世界的水隨之涌了出來……隨后,我就看到你們站在邊上?!?/p>

“你已經昏睡了兩三個小時?!标愒临N著她的耳邊說,“不是一歇歇?!?/p>

“是嗎?”林玨英不大相信。

得到消息,林玨英的兒子從東京趕回來。

陳元亮對登門感謝的張家兒子說:“我看你還是陪你姆媽到醫院去,好好檢查一下,我看她這些日子講話做事,經常一時明白一時糊涂,好像連冷熱也弄不大清楚?!?/p>

醫院的檢查結果很快出來了。林玨英身上除了已知的疾病外,還患有輕度的老年癡呆癥。她不能再一個人單獨居住了。兒子通過居委會為母親請了一位住家保姆,一天二十四小時看護林玨英的飲食起居。一切安排妥當后,兒子指指樓上,關照她:“姆媽,陳元亮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不能老是去麻煩他?!绷肢k英不高興了:“不麻煩他怎么辦?你又不在身邊,有事想叫你,小事情你嫌煩,要緊要命的事情又等不及……”兒子被母親說得很尷尬。林玨英說:“我犟不過你們,住家保姆還要相處起來,才看得清好壞。不過,陳師傅老鄰居了,我信得過?!眱鹤诱f:“聽說這次陳師傅是從窗口翻進來的,說明二樓不大安全,這兩天就請人來裝防盜窗?!绷肢k英瞪圓了眼睛:“怎么,你想把我關在牢籠里?我活著,防盜窗就不能裝,死了,隨便你怎么樣?!眱鹤又缓米髁T。

陳元亮沒有聽見這對母子的對話,他還是像往常一樣,去菜場,去股市,回來順手替林玨英捎帶信箱里的東西,然后從樓上用繩子吊下去。在家里,他還是會留意樓下的動靜。樓下多了一個人,聲音有點雜。不過,他還是能從中分辨出林玨英的腳步聲,據此推斷她的行動。半夜里聽到突然的響動,他會從床上驚醒,直到確認不是樓下傳來的聲音,才放心睡去。林玨英仍像平常一樣,有事就拿根竹竿敲敲302窗口的鐵皮罐頭,向樓上求援。等到住家保姆明白過來,陳元亮已經領命而去了。

有時候,一個人吃飯的時候,陳元亮突然會想,請什么住家保姆,我來照顧她好了,兩家人家合并一起,什么問題都解決了。他馬上就為突發的奇想所驚駭,自責自己,你作死啊,外面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你這個勞改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活得不耐煩了。

林玨英的老年癡呆癥一天比一天嚴重,原來只是忘記事情,偶爾犯一陣糊涂,現在糊涂的時間比清醒的時間長了。不出她的所料,日子一長,沒有經過專業培訓的住家保姆做不下去了。換了一個,第二個只做了一個星期便告退……年底的時候,兒子從日本回來,將母親送進了養老院。

樓里又多了一戶空房間。

春節里,陳元亮提著一袋水果和兩聽奶粉,轉了兩輛長途汽車,去養老院探望林玨英。

林玨英坐在輪椅上,眼神空空的,認不出他了。陪在一邊的護理人員俯在她的耳邊說:“阿婆,有人來看你了?!彼彰衫锟戳艘谎?,眼神陌生而虛渺,隨后埋下頭去,兩手交叉摸著手背。手背上的皮膚被她撫摸得油油亮亮。護理人員對陳元亮說:“你不要不高興,她不認得人了,她兒子去日本前來看她,她都認不出來?!?/p>

對此情景,陳元亮來之前就有思想準備??吹剿≈鴥蓚€人一間的套房,有專門人員護理,頭發梳得清清爽爽,好像還比在家里胖了一些,他已經很滿足了。他把手上拎著的水果和奶粉放在床邊柜上,手指頭敲敲奶粉罐頭,對林玨英說:

“還是你平常要我代買的牌子……”

林玨英似乎一驚,呆呆地盯著他,一臉思索的樣子。

“香蕉,你一直讓我買的,吃了潤腸?!彼终f。

林玨英呆滯的眼睛突然一亮,拍拍手,指著他:“你,三樓的陳師傅?!?/p>

陳元亮明白,她記起來了。這時候的林玨英一定也看到了,從三樓緩緩而下的繩子,吊在繩子上的紙片在風中搖曳,還有三樓窗前一敲就響的鐵罐頭發出的磐石般余響……

從養老院回家,這天晚上,陳元亮臨睡前在想,如果自己活到林玨英那樣的地步,該怎么辦。他第一個想法,自己肯定不會得老年癡呆癥。第二個想法,在辦理后事這件事上,別人有兒女出面,他只有自己來處理。他記起在白毛嶺,有一次,大家在一起討論死法,最后的結論,人最好在睡夢中去世,然后自動掉進火炕里。

用什么辦法,才能做到這一點呢?

還沒有等他深入想下去,睡意上來了。

原載《天津文學》2016年第10期

責任編輯: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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