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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之意

2016-11-03 15:59李海波
鹿鳴 2016年7期
關鍵詞:紅薯母親

李海波

那年,我分配到一個偏遠的鄉政府工作,一邊寫大大小小的材料,一邊還要抓七七八八的計生工作。十月國慶長假,無處可去,選擇回家看父母。等我回到老家,發現大門緊閉,只有幾只蘆花雞在院落里咯吱咯吱地嬉鬧著。正是挖紅薯季節,父母肯定去屋對面的南望山挖紅薯去了??吹礁舯卩従犹粢粨t薯經過,一問,果然不出所料。我毫不猶豫地挑起院落的糞箕,直奔南望山。

南望山,其實不是一座山,是一個丘陵坡地,大多是紅土壤,我們這組村民的自留地分在那上面,所以進出南望山是家常便飯。南望山這三字,也是我根據發音的揣摩,取從南邊望過去的山之意。大抵也是這個意思吧,我沒有問過村里的老人。

走在曲曲折折的土路上,石板時有時無,這條土路我不知走了多少回,特別是雨天,土路泥濘得如一鍋粥,我很多次都是打赤腳,挑擔子。腳板被石子硌傷過,被玻璃劃破過,即便萬分小心,也還是摔倒過,一身的泥巴水。這條路穿過村子,也穿過稻田,還穿過兩邊高出的旱土。開始是平的,然后是陡的,再就是平的。我上坡去,遠遠地看到父母正在自家的紅薯地上忙碌著。他們身前身后的紅薯地里很多熟悉的人也在緊張勞作著,一塊地和一塊地之間的聊天,有一搭沒一搭地進行著,有時候一些話說出來被調皮的山風帶遠,也沒誰追問個究竟。

看到我出現在地頭,父母親很詫異,同時臉上也掠過一絲驚喜。母親放下手里的紅薯,起身朝我走來。走近,她想摸一下我的頭,發現我已經高過她很多,像突然發現我長大了一般,伸到半空的手收了回去,抿嘴笑了笑,走到另一頭給我遞水。水用可樂瓶子裝著,我接過來,喝了幾口。我回到家里,確實水都顧不上喝,就趕來了。喝完水,我要幫母親摘紅薯,母親制止我說,紅薯蒂有漿水,會弄臟你的手。紅薯藤汁液粘手上,風干就是黑魆魆的??墒?,我并不認為是臟的。我蹲下來要摘,父親說話了,要我去挖,他抽煙休息一會兒。我立馬起身,抓起鋤頭,一起一落地挖出地里長得白白胖胖的紅薯們。

父親很快在紅薯地邊上,升起了一團小小的煙霧,他吸得有滋有味,一袋煙的功夫能驅散他渾身的勞累。盡管離我有點距離,煙霧飄過來,還有旱煙的嗆味。這么大的勁道,也虧他承受得起。父親就喜歡這種自種的旱煙,曬干后,切成絲,用喇叭紙一卷,就是一支支毛煙。鄉里漢子見面,不問吃了沒,單刀直入地問,來一根毛煙?來,于是兩人走攏,一人捏一張紙,長滿老繭的手指,嫻熟自如,幾秒鐘就卷好,最后放在嘴唇上一沾,用唾沫粘住封口,接下來就對火,猛吸幾口,享受狀好比神仙,然后各自忙各自的活計去。

自以為身強體壯,才挖了一陣子,手掌就攥得生痛,手臂就開始發酸,腰身也彌漫勞累。我不想被母親看出自己勞作的吃力,硬撐著繼續賣力挖。父親已經挑起一擔擇好的紅薯送回家去,秋風里他的背影越走越遠。

自小跟著父母進出南望山,一開始無非是幫助扛把鋤頭,或者牽牛去土坎上吃草,后來慢慢地挑一擔小小的灰土去,回來也不空擔,要么裝些時令莊稼,要么裝扯出來或者鋤下來的草。如果實在沒什么可挑的,也不會空著,一邊糞箕里放一塊小石頭,遠比挑空擔穩當。時間久了,父母親挑回來的小石頭在院落里一角都堆積成一座小山,這真真應了積少成多的老話。這些從南望山上遷徙而來的石子,最后都用來砌屋前的堡坎,大大小小的石塊都砌進了石坎里,石坎墻結實穩靠,1996年特大洪水都紋絲不動。父親站在石坎上頷首微笑,全然沒有被連綿不斷的雨水影響好心情。原來世間一切的努力和積攢,在關鍵時刻都是有用的。這些在南望山上是廢物的石頭,在屋前的坎里,是我們家小小的守護神,守護著我們平安的歲月和甜美的夢境。

最早去南望山的記憶已經淡忘,好比南望山飄走的一朵云不復存在,但是世間諸多事物總有不可思議之處。我對于最小年齡去南望山沒了記憶,卻有清晰的照片為證,還有母親看到照片時的解說佐證。當時三歲的我,母親去南望山干農活,我哭喊著要去。母親不肯,撇下我就走,我鞋子都顧不上穿,赤腳就追。母親在前走,我在后追,邊追邊哭得眼淚鼻涕齊流。這在我們鄉下有個特定的詞語叫哭腳,一般情況下孩子哭著追趕一段追不上,也就悶悶回頭。偏偏我天生執拗,哭腳哭了一大半路,都到了南望山腳下,還沒有一點作罷的勢頭。

母親停下了腳步,但不是特意等我,是前面有人在照相。那時候,照相師傅難得來我們村子里。只要來到我們村子,照相的人還是不少的。母親不知怎么想起要照相,看到我跟了上來,就叫我一起照。照相的人很多,我跑到母親身邊,鼻涕都沒擦干凈,一只手提起腿褲,低著頭,就上了相。

現在來看這張我生命里最早的照片:三歲的我留著西瓜皮,打著赤腳,流著鼻涕,低著頭,眼神怯怯的??刹还茉趺礃?,那是從前的我,一路長過來的原初的我,我看著照片上幼小的我,忍不住有想抱抱他的念頭。我慶幸那次哭腳,哭腳為我留下了珍貴的成長印痕。對于那次照相后,我跟母親去南望山做了些什么,想破了頭也想不起來。

到了五六歲光景,不用哭腳也可以去南望山了,我儼然已經是家里的放牛倌。父母去干農活,我就去放牛,他們走在前頭,或扛著鋤頭或挑著灰土,我牽著生產隊分給我們一大家子人的黑牛,緊隨其后。到了南望山自家的地頭,父母躬身勞作,就沒有心思管我了。我牽著黑牛在一塊塊土的邊上吃草,有時候覺得很無聊,就抓地里頭冒出來的螞蚱玩,或者摘鮮嫩的刺芯吃,偶爾也折幾株莫名的野花織成花環,斷然是不戴的,怕被同樣在地頭放牛的伙伴們笑話。

那時候,做完能動手的事情,剩下的就是抬頭看天,記憶里天總是那么的藍,藍得透明,能吸納世間所有仰望的目光;藍得清嫩,抓一把似乎擰得出水來。而遠方浮在山上的云那么潔白,如輕紗籠在山林之上,我愣愣地癡想要是扯一塊回去做被子,那夜夜是不是能夢到騰云駕霧的神仙?久而久之,不想在地頭上來回放牛,可是父母嚴言厲語警告不許去山上放牛,更別說是玩耍。我知道南望山的那一面就是村子的墳山,山上居住先人,山下生活村人。難道先人會從山那面跑到山這面來?心里布滿了疑惑的種子,壓抑著不敢破土??珊⒆咏K究是孩子,好奇心總是那么重,好多次我們幾個玩得好的伙伴決定去冒險,都被大人及時發現,中途失敗。南望山上頭是孩童不能抵達的禁區,我們只能延伸目光,那上面樹木寥寥無幾,倒是青草漫漫,因為人跡罕至,一些茅草長得特別高,細長的莖稈在風中搖曳,曼妙多姿。

七歲那年的暮春,我記得很清楚,油菜花已經退潮,正在使勁結籽,眼見著一天比一天飽滿殷實。我任由黑牛在地頭啃草,不必擔心它去破壞莊稼,這個時候的油菜已經長高,也不符合它的胃口了。我不知是追逐一只漂亮的花蝴蝶,還是追捕一只碩大的螞蚱,不知不覺進入了山頂,當我停下腳步喘息,才驚訝自己置身到了大人所指定的禁區,而我的父母這個時候全然不知曉,另外在地里頭耕作的大人也不知道。我不知從何來的勇氣,陌生地打量身邊的環境,草很密集,草很青蔥,都是沒有收割和遭牛羊啃噬的。我忽略了青草之下的那些凹凸的小土堆,我以為那就是天然的山體形狀。我走了幾步,青草簇擁我,我好像是威風凜凜的將軍,有時候山風徐來,青草似乎在為我鞠躬,我得意極了。我當時想,這么多青草,要是割一捆回去喂黑牛,黑牛會吃得多歡喜呢!

很快,我就索然無味了,禁區的神秘消失殆盡。當我走到一塊爬滿青苔的石壁前,一抬頭,發現一個小孩端坐在頭頂的石頭上。陽光突然很淡,我恍惚看到那個孩子的面龐紙一樣蒼白紙一樣薄脆。那個小孩在沖我微笑,那種笑里有如遇故知的熟稔。我不禁也沖他笑了笑,我想跑上去和他一塊玩,我覺得他應該也是一個和我一樣調皮從山腳下偷偷溜上來的同伙。我還想叫他一聲,我感覺我發出的聲音好像拳頭打在棉花上,一點聲息也沒有,也好像水消失于水,渾然一體,根本沒有任何的動靜。我想走上去,邁不開腳步,心里那個急,汗水一下就涌了出來。我用手刮了一把臉,再抬頭看去,上面空空蕩蕩的,只有青草在晃動著,好像有人剛才離去。我有一些莫名的詫異,伴有幾許悄然而至的驚懼。

我趕緊連滾帶爬地跑了下來,看到父母親,心里熱乎乎的,眼淚都奔涌出來。父母看到我這等模樣,問我怎么了?我擦拭了一下眼睛,說太陽刺得我流淚。母親笑罵我,這個傻孩子誰會久久地盯著太陽看到出眼淚。

我猛然想起那個孩子的笑容像極了我舅舅家的表弟,表弟在兩年前已經夭折。對此,我不敢吭聲,怕挨罵也怕大人不相信,這成為我生命里的第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如刺,長在我的身體里,但我從來沒提及過。后來,我長大一些才知道,南望山上是亂葬崗,埋的大多是那個時代里不幸離世的孩童。

一茬一茬的莊稼從南望山上收回家里,神清氣爽地收藏在倉庫里,喂養綿長的歲月,驅散惱人的饑寒。白云蒼狗,流水不腐,而我等孩童好比雨后的春筍,眨眼間長大成人,不再是那個牽著黑牛在地頭晃動的孩子。說起黑牛,這頭稱雄村里的牛王,斗架無??蓴?,被其寵幸的母牛為其生兒育女。當黑牛老去,成為一堆枯骨,我還在不同的小路上遭遇到不少或大或小的牛,眉眼間有黑牛的影子。黑牛沒有走遠,活在牛繁衍的血脈里。

不再放牛的我開始和父母一樣挑灰土,晃悠悠地進山。點種是最輕松的,在父母打好的溝渠里,盡力等距離地把伴有種子的灰土撒在里頭,然后母親用鋤頭細心地蓋上一層細碎的土。種子和著灰土躺在溫暖的土里,好像孩子蜷曲在母親的子宮里,吮吸著地里窖藏的雨水,不出幾日就鉆出細芽,在陽光下一個個爭相展現身姿。當青草企圖占據地盤爭奪養分,母親會為已經成長為稈苗的莊稼松土,并及時刨掉各種草。

那時,一塊土種植莊稼總是安排的那般有序,油菜之后就插上紅薯藤,挖走紅薯之后就立即種上蕎麥,從春天到初冬,整個南望山的土地上從不會荒蕪。唯有大雪或白頭霜,才可以在某個時候深深地覆蓋。對于這種寒冷徹骨的占領,我的鄉親們卻有說不出的喜悅。大雪有多深,來年的豐收就有多好。因為大雪能凍死不少害蟲,而板結的土地在大雪的凍裂下也變得更加酥松宜種。

父母親干農活從不落后,按照農事有條不紊地跟進。每年正月初五之后,趕在我開學之前,父母就帶著我去挖土。挖土是個十足的體力活,每一鋤下去都要使出渾身的力氣。還好,南望山的土是典型的黃沙土,板結并不厲害,只要挖開一個口子,適度留出一個壕溝,接下來一鋤頭下去,再用力掀開,然后用鋤頭捶碎。挖土最容易出汗,挖上一陣,我往往就穿一件單衣,背脊上還是流淌一條細碎的小河。南望山里收割的每一茬農作物,都是汗水澆灌而成的。挖著挖著,手臂乏力。挖著挖著,手掌起泡。挖著挖著,血泡破裂。挖著挖著,厚繭結成。寒暑交替,我手掌上的繭子生了掉,掉了生。

從初中到高中整整六年,在南望山上,我瘦削的身軀負重行走,或幾近匍匐于地栽種。如果可以從空中鳥瞰,我和一只羸弱的螞蟻何異?實在累了,直起腰身,一陣的暈眩之后,涌上心頭的是無限的悲哀,難道我的一生就這樣種在這片并不豐腴的黃土地上了?種得再好,再風調雨順,再陽光充盈,也開不出一朵鮮艷的花,也結不出豐盛的果。

站在南望山上,眺望是唯一的慰藉,盡管再眺望,目光也延伸不出遠方的九龍山。九龍山也夠遠了,遠得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居然是深藍深藍的,和天空差不多融為一體。那張深藍仿佛雞蛋白一樣脆嫩,似乎觸手一碰,就會細碎地破裂開來。那是一種多么讓人心疼但又彌漫神往的地方。二十里開外的九龍山上有一個巨大的巖洞,據說能一次性駐扎一個團的兵力,特別神奇的是,洞口還有一個坪,能開得進飛機。汗水里也會冒出浪漫的想法,一次次指望能恰巧看到一只飛機從九龍山上破空而起,但從來沒看到過,奇怪的是也從來不失望,總是寄希望于下一次。

天路遙,人世遠。我需要無盡的遐想,幻想著把自己從南望山的土坎里提溜出來。鋪排開來的想象,讓我離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現實遠一點,遠一點,再遠一點。我終要離它而去。

離它而去,無非當兵,或讀書這兩條路。在那個時候,當兵沒關系是行不通的。父親作為一個老兵自從退伍就安心躬耕于土地之上,他當兵沒找到出路,也不指望我去當兵,反正從來沒說過半個字,盡管他還是有很多的戰友在縣里能幫得上忙。讀書這條路又何其難行,我們村里自從解放后還沒出過一個大學生,這在當時也是詭異,前村后村都陸續有人考上大學,唯獨我們村夾在里頭都是修地球的,好些后生也想為村子爭口氣,村支書的兒子復讀了八屆,人都讀出了精神病,最后都折戟沉沙。父親要我走讀書這條路,這需要他多大的勇氣和決絕。

在南望山上干農活,父親總要悄無聲息地把目光伸向山腳下的一個山坳,那里有鄰村的一戶人家,那戶人家就出了一個大學生。那個大學生的姑媽就嫁在我們村子里,和我家不過三百米距離。我見過他,他個子長得很高,可是很單薄,用細麻桿形容恰如其分,這還不算什么,最奇怪的是這個人是沒有下巴的,看起來很怪異。所謂天生異相,說的就是他了吧。

每次看到他,我盡管覺得此人長相不佳,還是很欽佩他,因為他已經成功地脫離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是躍龍門的鯉魚,在他的面前是無限美好的山外大世界。他在我的眼里頓時布滿了飛翔的神光,他長有一雙隱形的翅膀,而我還是一顆遷移不定的小樹,孤苦無助地行走在南望山上。本已擁擠不堪,還要為一點地界爭執不休。我不敢想象自己在尚且遙遠的時光隧道里如何打發無盡的落寞?曾經無數次目睹過小小的螞蟻執拗地搬動大大的螞蚱尸體,很久很久才挪動方寸,可它們仍舊不舍不棄。我對這種體內印著神諭一樣的小生命充滿了無限的悲憫,也充滿無限的崇敬。俯仰天地之間,其實我和螞蟻如出一轍,是南望山上患難與共的“兄弟”,有著相似的命運,匍匐在地,緊貼著大地行走。

無數的夢境里,南望山就是一只巨大的水罐,我們在里面游來游去,樂此不疲,并非是有多么的眷戀不舍,而是多么的迫不得已,為尋覓一口飽食,殆盡了我們多少時日,從日出到日落,從兒童到青年,甚至很多的人從青年到老年,比如我的祖父那一輩。

每一次夢醒之后,我都像一尾濕漉漉的魚,擱淺在干涸的現實之岸上。

繞過南望山,對面也是一座山。山上除了層疊的土和青蔥的幼林,最為獨特的是有一座亭子。這是通向隆回灘頭鎮的捷徑,盡管我們村子隸屬新邵縣管轄,但是距離灘頭鎮近,于是去往極為頻繁。村民肩擔步行,翻山越嶺,非常艱苦。在蜿蜒崎嶇的山道上奔波,總該有個暫時休息的地方,待汗消喘定后再上路。為緩解跋山登嶺之苦,很久以前村民就在嶺岬處建造了一座涼亭,供過客歇腳乘涼,躲風避雨。幾番風雨飄搖,涼亭也修葺了好幾次。而今的巖鷹亭還是光緒年間修建的,青磚結構,基腳的青石條有半人高,亭頂是屋檐的傘狀模樣,不是其余地方的飛檐翹角。準確來說,巖鷹亭不是四腳亭、六角亭、八卦亭,就是里外各置一墻長方形的通風大屋,路通中間迎兩頭??繅煞礁髟O一排座位,全部是頎長的青石條,顏色黛青,光溜溜的,被來來往往的行人坐得有些透亮,清晰可見里面的條紋。

初中我就喜歡上了文學,熱衷于寫一些朦朧詩歌。我曾經和孫更平結伴穿過南望山,翻山越嶺去買書。這是一次奢侈的購書之旅,我內心充盈著巨大的欣喜,好像夏雨滂沱下的池塘要滿溢出水來??诖锏腻X幣被我握出一手汗,生怕遇到強盜一般。二十里路塵與土,我們倆不管不顧路過一座座村莊,趕到灘頭鎮供銷社,購買了一本泰戈爾的散文詩集。恨不得長出翅膀飛回家,立馬攤開細讀一番。實在饑渴不已,我們倆用剩余的一點錢各自買了一碗涼粉,吃得滿齒生香,可惜不管飽,我們還沒走出彌漫香氣的老街,肚子就嘰嘰咕咕叫喚起來?;貋淼穆飞?,我們倆見到每一口井就去捧水喝,走在路上躲到無人處就放肆撒尿。

當暮色淡雅地涂抹到南望山上,我們倆已經坐在了涼亭里頭歇息,然后一路狂奔下去,抵到南望山腳,感覺熟稔無比,感覺疲憊消減。那本泰戈爾散文詩集我們看了無數遍,這是我那時候鄉村里升騰起來唯一的詩意,喂養我靈魂的骨骼。這本書陪我走過高中,陪我輾轉復讀,陪我進入大學所在的城市,現在站立在我琳瑯滿目的書架上,頗有幾分雞立鶴群之感,卷起的毛邊和灰暗的紙張,就像我過去那些灰不溜秋的抗爭時光和嘗盡的辛酸。

好些年我沒去南望山的土地上勞作,在城市里另外的道路上狂奔,踩不出足跡,但一次次期望尋覓一處棲身之所??赡敲炊嗄昀镞€是南望山源源不斷地給予我前行的糧草,父母親把苦咸的汗水化成片紙郵寄到我手上。很多時候,看到城市里尚存的公園小山,不管有多么輝煌的燈火覆蓋和裝飾,我總覺得遠遠不及南望山的內秀和蘊藉,哪怕再多的名人踏足行吟過。而每次夢魘,又是回到南望山揮起鋤頭挖土,土那么寬,我怎么挖也挖不完,可天黑了,雨來了,風來了,雪來了......我懷念心中南望山,但我拒絕回到現實的山里去。

那個我曾經仰慕不已的大學生農業大學畢業回到鄉鎮,分到農技站,不出幾年,下崗分流,回到了南望山下的老家。他娶了我們村里的一個裁縫,手藝很好,長相很好,但是他們的感情不好。我從鄉政府回來,很多次看到他灰青著臉,看到我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側身閃過。再后來,南望山很多精耕細作的土豆撂荒了,我的父母也隨我進城,他們可曾經是南望山上最辛苦的耕作者。父親舍不得那些好土,栽了許多椿樹,可這種樹就適應長在屋前屋后,有肥水滋養長得快。在南望山盛產各種農作物的土上,居然長得一點也不性急,垂頭喪氣的,很多年了還不成林,空空落落的透出一個時代的悲涼。

一晃又是多少年過去了,多少地方多少臉都淡漠了,有些人已謝世。而我站在遙想南望山的深夜里,星之光閃爍,我終于慢慢肯定,我最懷念的,不是那些已經消失的莊稼和面孔,而是我當時扎根土地之上的那份深切無奈,這份無奈在此后的歲月里卻又磨礪成一顆珍珠,那么地皎潔,給予我現在居住在城市里的黯淡,一絲透明的念想。

既然已經離開,在南望山上,不在南望山上,我們都必須好好生活,因為生活從來沒有可供選擇重來的第二條路,沒有可以永久安逸的躲藏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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