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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 鳥

2016-11-14 05:13短篇小說柏川
廣西文學 2016年3期
關鍵詞:兒子

短篇小說·柏川/著

她想不明白,那個叫蘭亭驛站的酒店后面,是不是真的有一片林子??伤置饔浀?,從酒店二樓那間普通的客房望出去,那里只有稀稀疏疏的幾棵楊樹,和一排破舊的平房??伤嬖V她那后面一定有一片稠密的林子。他說,如果后面沒有林子,布谷鳥怎么會飛到那里去?如果林子里沒有布谷鳥的窩巢,那只鳥怎么會在那里整整叫了半宿呢?他說,他從沒見過這樣固執的鳥叫!

她恍惚了。

那天晚上,那只布谷鳥確實叫了半宿。起初,她是在兒子的房間里摸索著,為他準備著一些東西。其實,考試用的東西,兒子早已經準備好了。準考證、身份證和一切答題用的文具,裝在一個透明的塑料袋子里,就放在兒子的枕頭旁邊。燒了一壺水,她給兒子填滿了杯子。她已經無事可做了,兒子也不需要她做什么了??墒撬€是放心不下,忙手忙腳的,好像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但又手足無措起來。兒子坐在那里,嘴巴一刻不停地在背誦那首長詩。他已經背了整整一天了,似乎明天語文考試的內容全在這首古老的長詩里了。他那紫赯色青春逼人的臉帶著煩躁不安的情緒,兩道濃黑的一字眉在眉心處擰成了一個肉疙瘩,臉繃得像一只鼓滿氣的赯黑色的皮球。他很緊張,她在心里想。大考當前,沒有誰會不緊張。她的心也跟著擰起來,臉也跟著繃起來,眼角的皺紋跟熨平了似的,看不見了。時間及周圍的一切都像隱退到了很遠的遠處。她全身心緊緊追隨著兒子的緊張,滿腦子盤桓著與考試有關的內容。就像一個作家,滿腦滿眼滿心只有文字和細節。其實,她比兒子還要緊張,但她迫使自己裝出輕松的樣子。

她走到兒子躺著的那張床的床邊。那是一張寬大的單人床,鋪著干干凈凈的白布單子。這個快捷酒店還算干凈,要是不像樣子的話,她也不會把兒子帶到這里來住。這里離考場僅有十分鐘的路程。她在兒子的床邊小心翼翼地坐下來,怕驚著他似的。她想和兒子說說話,緩解一下他的緊張情緒。她想說,不就是個考試?沒什么大不了的,退一萬步說,真考不上大學,也不丟人!這是當年她高考前,老父親對她說的話?,F在她想把它說給兒子聽。

兒子沒有看她。兒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窗戶上那片暗黃的窗簾布,嘴里還在不停地背著那首古詩:“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她突然被噎住了。那些話塊壘似的堵在她的喉管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在兒子面前,她總是會變得笨手笨腳拙嘴笨舌,說什么好像都不合適。一個當媽媽的人了,這時候反倒像一個小孩子一樣,沒有了主張。她有些怨恨自己。但怨恨歸怨恨,在兒子面前,她做什么都是由不得自己的。

兒子把書蓋在臉上,煩躁不安地仰躺進那張白色的大床上。她知道,他是一個固執又少言的孩子。他不喜歡別人對他過多地關心,似乎這關心侮辱了他的成長一般。他總是在逆著走,逆著對抗她所做的一切。她對他做的很多事顯得都多余而又荒唐。這個時候,她總是會在腦子里竭力搜尋她在這個年紀的時候的一些蛛絲馬跡,以此來理解兒子所作所為的合理性??墒撬3J裁匆蚕氩黄饋?,就像她的過去壓根兒就沒存在過。連那次大考,她除了隱約記得是一顆安定片幫了她的忙之外,其他的細節全都混沌一片,毫無脈絡可尋。

你出去吧,讓我靜一會!兒子跟她說話的語氣總是這樣生硬,就像他不是她兒子,而她則是他的女傭。這讓她時常生出絕望的情緒來??墒?,誰會和自己的兒子記仇呢?畢竟他還是個孩子。她用這樣的話安慰自己。

她起身離開兒子房間時,和平常一樣叮囑他,早點睡,我會按時叫醒你的,寶貝!不要再叫我寶貝,好不好?我討厭你這樣叫我。兒子尖厲的聲音從門縫擠出來,狠狠地撞在她的后心處,她的心一陣鈍痛。

離開兒子房間,她回到隔壁他和她的房間里來。他正在衛生間“嘩嘩”地沖涼。水聲弄得很響。這讓她心里生出一股無名的火氣。她沖他嚷,你干嗎要弄出這么大的聲音?難道你不知道這賓館的隔音效果很差嗎?你這樣會吵到你兒子。他明天大考,你忍一晚上不洗澡,會死嗎?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發火,而且像一顆定時炸彈那樣,隨便一個火星就把自己引爆了。她討厭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爆發,可她就是忍不住。他好像沒聽見她的聲音。蓮花噴頭的水聲繼續響得像瀑布似的。她心里那顆火球騰起來,沖出胸口。她從插卡器里取出房卡,房間里的燈一下全滅了。確如一場火光漫天的爆炸之后,濃黑的煙塵鋪天蓋地壓下來。她有些站立不穩,眼前旋轉著一圈圈濃黑的漣漪般的黑暗。她搖搖晃晃地摸索著走到床邊,摸索著把自己扔到靠窗戶的那張床上。她聽見他那玻璃破碎了一般的聲音從衛生間傳出來,怎么回事?停電了嗎?快去叫服務員來。

她躺著,一聲不吭,裝作沒聽見。她在心里偷著樂了。一種幸災樂禍的快慰從心口涌起來。

他從衛生間窸窸窣窣地摸出來,開了房門,一股冷風旋即跟了進來。他大聲地喊,服務員,服務員。服務員跑過來問,先生,發生了什么事?停電了,我還沒沖完涼呢。他對著門縫往外大聲地嚷嚷著。服務員打著手電進來了,漆黑的房間里頓時被辟出一道白光。那光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像寒光閃閃的劍鋒,在黑暗中舞著,劈開一條光路,又劈開一條光路。就這樣亂劈亂舞了一陣之后,服務員告訴他,先生,你的房卡沒插上。

她覺得這場戲終于有了一個小小的高潮。她忍不住暗自竊笑,想著他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洞里,臉上的表情白一陣紅一陣,然后尷尬和憤怒一起堆積在他那雙霸氣冷漠的小眼睛里。那雙小眼睛鼓起來,像一只青蛙那樣。最后他就漲著一張醬牛肉一般赤紅的臉,在黑暗中怒視著她。一定會是這樣的,她太熟悉他這個樣子了。他這個樣子既讓她快慰又讓她害怕??墒撬滩蛔?,她就是想激怒他。她說不出為什么。她的意識里潛藏著一種不由自主的東西,就像隨手甩出的一塊磚,只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你不知道你因何要這么做,也全然不會去考慮,那塊磚落在哪里,會不會砸傷某人。就是那么不經意的一個動作,它可能帶給你某種瞬間快感,或者帶給你某種災難。無論哪一種結果,都是你事先不曾想過的。

瘋子,你這個瘋子!他站在一團漆黑里罵她。她依然一聲不吭地躺著,她拒絕給他房卡。最后他不得不摸索著爬到床上,在她右邊那張床上無可奈何地躺下來。她原以為他會和以往一樣大吼大叫,甚至會動手打她,至少要逼她交出房卡??墒撬麤]有。第一次,他對她讓了步。她突然感到無比的沮喪。她把捏在手心里的那張房卡恨恨地拋到空中,就像隨手甩出的一塊磚頭,她不知道它落在了哪里。沒有一點聲響 ,死寂般的沉默很快就蔓延上來,房間里的空氣立刻凝固成一團濃黑的稠糨糊。

她半裸著身子,靠在床頭的那堵薄墻上。她知道,這可能是他們的最后一次戰爭了。很多年,她都沒有和他這樣過了。她想不起來從什么時候起,他們就像兩個互不認識的人,在一個被稱為家的偌大的空間里,擦肩而過,各行其是,連簡單的問候都省了。她似乎已不記得他是她的誰,同樣他也不記得她是他的誰了吧。生活到這里,她會在一人獨處的時候,啞然失笑,這算哪回事嘛!她有時候會疑惑地看著日漸長高長大的兒子,想自己是不是活在一場虛幻的夢里。那過去的二十年是怎樣過去的?兒子是怎樣在他和她之間,小樹一般一截截地長大的?他們的關系原本是個什么樣子?不會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吧?可是開始又是個什么樣子?后來,生活是如何演變成了這個樣子的? 她恍惚地胡思亂想著??蛇@并不是所有的細節。有時候,會在某個時刻,在他們之間突然爆發一場無厘頭的戰爭。這種無厘頭的戰爭,開始是一場接著一場的。那時候,他們真像兩個精力旺盛的斗士,不知疲倦地廝殺,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雖不見得鮮血淋淋,但看不見的傷痂,舊的還沒脫落,新的就又加上了,最后覆蓋在心口的竟是一件厚厚的鎧甲,刀槍不入了 。終究是累了吧,她覺得好累好累,不想再爭吵,不想再說話,像一個失語者,有氣無力地行走在婚姻的邊緣。終于有一天,他對她說,離吧!她說,好!他說,等兒子考完試吧?她說,好!他說,堅持一下,把最后一場戲演完!她說,好。他看著她平靜的眼神,還有那副活夠了的滿不在乎的表情,他說,你老了!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你也不年輕了。他說,可是日子還得過,但不能這樣過了。她說,隨你!

要說演戲,她還真不是個好演員,最多算個跑龍套的三流演員??伤灰粯?,他天生有表演的天賦。當著孩子的面,他會夾菜給她吃,還用一種令人討厭的柔情蜜意的眼神望著她,讓她像吃了蒼蠅一般惡心。這些她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有時候,她真覺得,她和他就像一場戲里的人物。在戲里,他們是如此親密的關系,是夫妻,是親人,是戰友??墒且坏┲x幕,這種關系立刻就不存在了,可能什么都不是了。是的,這場戲很快就結束了,正在接近尾聲。她想著,有些黯然,但又有幾分欣悅。她總是這樣矛盾著,或明或暗,或好或壞,像每日的天氣一樣變幻著。

兩張床,就是兩只并行在黑色海面的小舟,中間隔著深不見底的黑暗,近在咫尺,卻又無法靠近。

隔著那堵薄墻,她能聽見兒子咳嗽走動上廁所的聲音。如有一根繩子穿過墻壁,一頭系著兒子,一頭扯著她脆弱的神經。兒子咳嗽一聲,繩子在她的神經上扯一下;兒子走動一下,繩子在她的神經上拽一下,扯得她心慌慌的,拽得她耳朵連著整個身子緊緊地往墻面上貼。后來什么動靜都沒有了。兒子大概是睡了吧,她想。她又專注地聽了幾分鐘,再聽不見任何動靜了,才把耳朵從墻上取下來。無論如何,得讓兒子好好睡一覺??荚嚲拖翊蛘?,睡不好,就沒精神,沒精神怎么能打勝仗? 她想著,狠狠地翻了一下身子?,F在除了兒子,她還剩什么呢?

樓道里拉拉雜雜的腳步聲不停地走過來走過去,像過部隊似的,還夾雜不同地方的口音。房頂上也有人腳步很重地在走動,震得樓板“咚咚”地響。緊接著便是摔東西和玻璃杯破碎的聲音,就像要砸透樓板,掉下來似的。她清晰地意識到樓上有人在打架。那個穿深藍制服的男服務員不是說這個酒店里住的都是高考的學生嗎?不是說這里很安靜嗎?怎么會這么吵?她煩躁地坐起來,朝著漆黑的夜,像是自語。這聲音會吵到兒子的,她想,這里一點都不安靜,她真后悔帶兒子來住店。其實,在入住這個酒店之前,她和他是經過一番考察的。她坐著他那輛老舊的路虎越野車,穿過市區時,看到市一中旁邊的紅色魁星樓前面聚集著成堆的學生和家長。他們在那兒燒香祈禱,香煙繚繞,一張張臉虔誠而凝重。孩子們把求到的紅布條,纏在手腕上,系在腰上,有的干脆掛在脖子上,像一群準備出征打仗的士兵??諝庵械教帍浡鴿鉂獾南慊鹞逗痛髷钞斍暗木o張氣氛。她的心也跟著動了一下,想著是不是也該給兒子去魁星樓燒炷香,求一根紅布條??傻胶髞?,她就只是想了想而已。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只是停留在想的層面。再后來他帶她去看了兒子的考場。兒子的考場在郊外,離市區很遠,離他們住處大約有五公里的路程。她決定找一個考場附近的酒店陪兒子住下。她將這個想法告訴他時,他的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連聲說,沒必要,沒必要。他的理由很簡單,五公里,就是十幾分鐘的路程,根本不需要住酒店。如果堵車呢?市區哪天不在堵車?一堵就是兩三個小時。這可是一考定終身的大事,一旦耽誤了兒子考試,誰能負起這個責任?她說話的口氣義正詞嚴。她總是這樣說話,讓他十分反感。但他一時竟找不到反駁她的理由,只好開車帶她繞著考場轉了一大圈。當他發現考場周圍的酒店都已經被考生預訂滿了的時候,他才突然意識到她的決定是正確的。一件事,如果大家都去做它 ,它自然就是正確的了,至少在他眼里是這樣。最后,他不得不把她拉到這個叫蘭亭驛站的快捷酒店來。蘭亭驛站,酒店的名字很好聽,讓人想起了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伤幍牡乩砦恢煤铜h境卻遠非它的名字那樣美好。周圍什么都沒有,空空蕩蕩的。酒店外面偌大的停車場稀稀拉拉地停了幾輛車子。酒店后面是一片破舊的平房,還有幾棵枯瘦的老楊樹,讓人有一種遁入空荒之感??墒怯惺裁崔k法呢?既然其他酒店都已經滿了,他們能做的就是力求為這個酒店找出一些可以入住的理由。比如荒郊野外,雖然凄涼了些,但遠離喧鬧的城市,也應該是最安靜的地方。比如這酒店看起來還算干凈。那個穿藍制服的服務員微笑著提醒她,大姐,趕緊住下吧,再猶豫,這里的客房也馬上就訂滿了。她相信他說的話是真的。她把三張身份證遞給他時,又鄭重其事地問了一遍,晚上這里安靜嗎? 沒問題,很安靜的。這里住的都是高考的學生。那個男服務員非??隙ǖ馗嬖V她,以至于她萬分感激地跟他笑了笑。

可事實上,這里一點都不安靜。

她披衣下床,蹚著漆黑的夜,像蹚著一股黑水,在房間里來回走動,似要趕走那些來自不同方向的噪音。

可是,這能怪誰?這不都是你的主張?我說不要住宿,你非要……他在黑暗中叫道。

他這種抱怨的口氣讓她一聽就反胃。就像吃傷了的某種飯食,一聞到那種味道她就受不了。

你就只會抱怨嗎?不抱怨,你能死???算了吧,我不想和你爭吵!

這大概是他倆基本的說話方式。她太熟悉這種方式了。每次他一開口就讓她覺得糟糕透頂,哪里還有說下去的必要?所以他倆的對話,往往都只有開頭,沒有結果。不等他說出第三句話,她就用五指并攏的右手頂住左手心,做出“打住”的動作。她的動作生硬而又野蠻,他有時候真想狠狠揍她一頓??傻搅俗詈?,他總是無奈地搖搖頭,嘆口氣,習慣性地用那兩只黑黑的門牙咬住厚厚的下嘴唇,好像害怕逼到嘴邊的話一不小心沖出來。他把臉扭向一個沒人的地方,讓自己在模糊的歲月里身不由己地沉淪陷落。

在他的嘆息里,她聽出了他對她的嚴重不滿??赡怯帜茉鯓??他不是已經決定放棄了嗎?再過幾天,他們就會把那張暗紅的結婚證變成嶄新的離婚證。然后他們各執一份,朝著各自的方向走去。當然,他也許還會請她吃一頓散伙飯。何必呢?他一定會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壞??墒菬o論好或壞,都不重要了。白天一個太陽晚上一個月亮,大半輩子的日子都這樣過來了,過到現在,卻要過不下去了。她想著,鼻子酸了一下,倒在床上,抓過被子的一角,把臉捂住。

這時候,布谷鳥的叫聲就穿窗而入,一聲接一聲地叫起來。

“我哥哥好!我哥哥好!” 開始她并沒怎么在意,認為一只鳥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叫一會它就會飛走了吧。所以她在這熟悉而又陌生的鳥叫聲中,陷入對兒時的一些遙遠的模糊的回憶。在她老家那個偏僻的山村里,每逢入夏,漫山遍野都能聽到布谷鳥的叫聲。那叫聲,總讓她覺得,那不該是一只鳥叫,而是一個人在說話,是一個女孩,在四處奔跑尋找她的哥哥。當她在那顆稚嫩純樸的小心靈里,固執地認為那不是一只鳥叫,而是一個人在說話的時候,她曾悄悄地背著母親流過眼淚??帏B,母親說,布谷鳥也叫苦鳥。她聽著這名字,更覺得那鳥可憐。她很多次跑到北山圪嶺上,對著山背上成片的森林,喊著,苦鳥!苦鳥!可是她從來沒有找到過它。后來,她離開了村子,那苦鳥的叫聲就和時間一起失落了,失落在坑坑洼洼的歲月里,再也沒有回來過。 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失落煙散的,何況是一只小鳥的鳴聲呢!可在兒子高考的前夜,在這個叫蘭亭驛站的酒店里,她又一次夢幻般地聽到了苦鳥的叫聲??蛇@叫聲,聽起來遠不像兒時那么讓人心動,而是讓她神經緊張,內心慌亂。這叫聲像一聲聲咒語似的,在漆黑的深夜里盤桓往復,讓她很快像中了邪毒一樣,起來躺下,躺下又起來,眼前還不斷地出現幻覺。忽而如置身于喧囂的鬧市,那些帶著紅布條舉著香火的孩子,一群一群地像潮水一般向她涌過來,在她身體一側的那扇窗戶下,對著她無所不在的恐懼在大喊大叫。忽而她又像一個丟失了魂靈的人,在一條漆黑的巷道里慌亂地奔跑。忽而,她又神經質地張開雙耳,聽著隔壁兒子房間的動靜。每一點響動,都讓她驚慌得要命。

在這萬物沉睡的夜晚,那只鳥的叫聲無處不在,像有無數鳥鳴,覆蓋了整個夜空。那只看不見的鳥,她不知道它從哪兒飛來,正落在哪棵樹上。她也無法想它的羽毛是紅色的還是綠色的,或許是灰色的,雜色的也有可能。它的眼睛是不是像貓頭鷹的那樣鋒利無比,又令人毛骨悚然?她無法想象一只鳥在這個特別的夜晚的降落,是因了何種機緣。在她的腦子里,纏繞著的是 一團模糊的不確定的影子。

那只鳥,每隔幾秒鐘,叫一聲。打著節拍似的,或遠或近,或高或低,或隱或現,像一個人在獨語,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不斷重復著那句“我哥哥好”。她不懂鳥語,可她很想知道一只鳥的思想,和那一聲聲“我哥哥好”里面隱藏著的某種神秘的暗語。世間的花草鳥獸,和人一樣,不僅有生命,而且有思想??墒撬裏o法跟一只鳥去對話。如果可以,她想跟它說,親愛的鳥,請不要叫了,請不要吵醒我的孩子,他明天要考試,那可是一次非同尋常的考試啊,它決定著他的前途和命運呢。親愛的鳥,請你飛到別處去吧,飛得越遠越好。她在心里對那只鳥說??墒悄侵辉撍赖镍B,它完全不理會她的心思,依然旁若無人地叫著。每叫一聲,她的太陽穴就狂跳一下,每叫一聲,她的心臟就顫抖一下。那叫聲最后變成無數支箭,射向她的心口。

她再次摸索著爬起來,摸過枕頭旁那部白色的蘋果手機,看見兒子的頭像還在Q Q上亮著。她想給兒子打個電話,試了幾次,都沒有撥出去?;蛟S兒子已經睡了,只是忘了下線和關手機吧,她試圖寬慰自己??墒菦]等她的心得到絲毫寬慰, 床頭柜上的座機就驚慌失措地響起來。

她和他的手同時從被子里伸出來,像兩只離弦的箭矢,射向話筒。

他離話機近,先搶到了話筒,喂,兒子,你還沒睡?鳥叫,哦,聽見了,別著急,兒子,爸馬上去把那只該死的鳥趕走,馬上!他放下話筒,從床上跳起來,在黑暗中摸索著,像一陣急速旋轉的風。呼呼的風聲,吹得在另一張床上的她東倒西歪。

你起來干嗎?她問。

趕鳥!他聲音里有一種急迫的慌亂。那慌亂的聲音隨著他的腳步聲向房間的門口移動。

趕鳥?她從床上爬起來,疑惑地朝著黑暗中的他喊,你知道鳥在哪棵樹上嗎?你能找到鳥嗎?就算你找到了,你有槍嗎?你有彈弓嗎?

不用槍和彈弓,一根樹枝,就能把那只該死的鳥趕走。他堅定地回答她,然后走出了房間的門。

她追著他出來。

樓道里的燈光像幾只沒睡醒的眼睛,沒精打采,迷迷糊糊?;璋档臒艄庀?,她看見他裸露著的赯黑色的脊背和短褲下粗短多毛的腿。它們正要消失在樓梯口。她突然感覺心里某個地方隱隱地抽動了一下,不是疼,是一種她無法說清的感覺。她轉身跑回房間,從房門后取下他的短袖上衣和牛仔褲。牛仔褲的口袋里大概裝著鑰匙一類的東西,隨著“刺啦”一聲響動,她的手被沉沉地往下墜了一下。

她摟著他的衣褲,一口氣跑下樓梯。趕到酒店門口時,她看見他的影子正消失在朦朧的夜色里。

空蕩蕩靜悄悄的大地上,頓時響起一串“嗒嗒嗒”的腳步聲。他像一枚在夜空中穿行的箭頭,朝著一只鳥叫的方向飛速前進。她追趕著他,懷里摟著他的衣服。牛仔褲上的皮帶扣挨在她的肚臍處,冰涼。她薄薄的身影像一張鋒利的紙片,與大氣摩擦著,發出“呼呼”的風聲。一張紙片追趕著一枚箭頭,朝著一只鳥叫的方向,朝著同一個目標。她從來沒覺得她和他如此一致過。在這空茫而又四處潛伏著危險的夜晚,她和他的腳步聲會合成一支曼妙的小夜曲 。

不遠處大概是有一條河吧,她聽見河水流動發出的“嘩嘩”聲。她心里突然有一種濕潤潤的感覺。

她終于追上了他,在那排破平房的前面。

漆黑的夜色里,那排青幽幽泛著灰白色死光的舊平房,像一道陰森恐怖的背景,襯托著那一聲聲沒完沒了的鳥叫。有一兩扇窗戶里還亮著昏黃的燈光,但擋著窗簾子,看不到里面的風景。平房前那幾棵白天看上去枯瘦的老楊樹,晚上像附上了某種神光一般,顯得高大威武。白色的樹皮在夜色里泛出一圈圈寒光。蓬勃的楊樹葉子遮住天空寥落的幾顆星星。

樹上的那只鳥大概還不知道有人正來偷襲它,依然在枝頭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地叫著。

樹下,他站成了一棵樹。

她貼在他身后,身子窸窸窣窣地打著寒戰,像棵草那樣在微風里輕輕地擺動。他倆此刻看上去很像一個人,像一尊合二為一的雕像,在夜色里,仰著頭,大睜著眼睛,直豎著耳朵,專注地辨別著那鳥叫聲是從哪棵樹上發出的。第二棵,你聽。沒錯,是第二棵。聽準了嗎?聽準了!她復制著他的聲音,重復著他的動作。她聽見他說,看我的。他說完奔向他們認定的那棵樹。 她的直覺告訴她,他要爬樹了!她知道他是爬樹的高手。小時候他經常帶她去爬樹。有一次,他帶她去爬一棵大梨樹,偷到了滿滿一籃子黃梨。從樹上爬下來的時候,梨樹枝掛住了她的褲管。一條褲腿從小腿一直撕到褲襠。她白生生水嫩嫩的一條少女的腿就連著大腿根部的小紅褲衩統統暴露在他的眼里。她羞得在樹上大哭。他卻在樹下,歪著頭,盯著她撕破的褲襠處,笑瞇瞇地看。她至今記得他那副饞相,彎著腰,歪著頭,瞇縫著那雙詭譎的小眼睛, 嘴角流著口水,胳膊上還挎著一籃子金燦燦的大黃梨。后來,她罵他是天生的流氓。他笑著說,男人都是。后來她嫁給了他。他說他倆是青梅竹馬。她說,青梅沒有見過,竹馬沒有玩過。要說是爬樹、偷果子、掏鳥窩、打彈弓還差不多。他笑了。

那棵楊樹猛烈地晃動起來??諘缢兰诺囊箍瞻l出“嘩啦啦”的聲聲巨響,像一陣大風吹過枝椏。 在那“嘩啦啦”枝葉搖動的聲響中,她隱約聽見那只鳥飛走的聲音。 那么輕,幾乎是聽不見的??墒撬齾s清晰地聽見了,而且看到一個黑影,從樹梢上俯沖下來,叫著消失在夜的深處。

她愣在那里。她的心在“撲通撲通”地亂跳,就如那只鳥鉆進了她心臟里。

她聽見他的聲音從樹上掉下來,像一片葉子落在她的耳朵上,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帶你爬樹嗎?

記得。她說。

現在呢?還敢爬嗎?

敢。她回答得十分干脆。

那你上來吧,在樹上待一會,看那只鳥會不會再飛回來,他說。

她從樹下仰起頭,借著那兩扇窗戶發出的微弱燈光,看見他正騎在一根靠椅似的樹杈上。兩只腳從樹上耷溜下來,讓她想到人上吊自殺的情狀。她心里突然有點害怕,就跑過去緊緊地抱住了那棵樹。

很多年,沒有爬過樹了,她感覺她的動作有點生硬,腿腳也不太靈便了。老了,老了嘛!她在黑暗中淺淺地笑了一下。她想起小時候他倆像兩只小松鼠靈活地在一棵樹上爬上爬下,單純清澈無憂無慮的感覺真好。

她脫掉鞋子,像小時候那樣,光著腳丫,一點點地開始爬樹。腳心磨著樹干,癢癢的,倒有幾分舒坦。那棵楊樹遠處看上去瘦瘦的,可真摟著還蠻粗壯的,總有碗口那么粗。她摟著它往上爬,手腳并用,身子一縱一縱的。沒用多久,她就爬到那根樹杈上。

他說,來,像小時候那樣,騎在我前面來。

她循著他的聲音小心地移動。枝枝椏椏間,她的手碰到了一片肉乎乎寬大厚實的楊樹葉子。仔細辨識,哪里是一片楊樹葉子?分明是一只大手正悄沒聲息地向她摸過來。五根粗糙有力的手指非常熟練地準確無誤地抓住了她冰涼的小手。 她心口一熱,兩顆淚從眼眶里掉下來,其中的一顆“吧嗒”一下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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