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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不把桃子種在地里

2016-11-14 05:13中篇小說老匪
廣西文學 2016年3期
關鍵詞:桃枝桃子

中篇小說·老匪/著

1

我決定去看看魚塘上的女人們,都說那些女人很嬌艷很浪蕩很勾引人很那個。第一次聽說那些女人是幾年前,那時我還沒老婆,雖然當時就聽得我渾身螞蟻亂爬,但直到現在我兒子已經四歲多了,我還沒去過那個魚塘。

現在,我決定去那個魚塘看看了,我腦子里胡亂構思著走進魚塘閣樓的各種細節。這個決定緣于一個電話,是我老婆亂撥給我的電話。我有意撥她電話是前晚,昨晚她卻亂撥過來了。我說這個亂,是因為后來證明她不是有意的,是無意中亂撥了。不!是匆忙中手腳偶然碰對撥號鍵,讓我聽到了那種聲音。

昨晚,我沒有喝醉酒,因為白天太累,只喝了三大杯就感到頭昏腦漲,于是就鉆進床鋪睡覺。

這時,手機響了。我一看,是桃子的號碼,就按了接聽鍵。

“桃子……桃子……”是男人含混不清的呼喚,伴著喘息聲。

“虎哥……虎哥……”桃子的聲音,是我熟悉的她那種在床上咝咝冷抽的語氣。

接著是吱吱的鋼絲彈簧嘶叫,以及男女混合的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聲音,還夾雜著一些呢喃、親昵、含混不清卻急促的話語……

我腦子里“轟”的一聲大響,心臟停跳了幾秒。

“嘟嘟嘟”——電話突然斷了……剛才可能只是他們偶爾碰對撥號鍵。但,我已經曉得,這些聲音是我老婆桃子和一個男人制造的……可惡的現代科學,它將這場聲音從東莞那個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傳進我的耳朵。

剎那間,我覺得天已經塌下來了!

我再也睡不著,頭昏昏沉沉,疼得厲害,直到下半夜才勉強地睡去。天剛剛亮我就起床,胡亂扒拉了幾口飯就逃出家門。

身后豬的饑餓叫聲已經與我無關,我甚至惡毒地想,就讓它們死吧,死光光的,餓不死,回來我還要拿木棍打死它們。是的,要拿木棍打,要讓它們死得很慘。天已經塌下來了,留它們還有什么用呢?大黃狗沒曉得從哪里追了出來,要跟上我。我隨手撿了一塊石頭砸過去,正對它的屁股,它慘叫一聲往回跑了幾步又轉回身。我又弓身撿石頭,它只好坐下,不解地呆呆望著我。家里人都曉得,我從小就是一個性格粗暴的人。很小的時候,我在家里舂玉米,一幫雞老是在石臼邊搶著被舂飛上來的玉米粒,經過多次吼罵驅趕它們還不走,我頭腦里就有一個惡魔沖升上來,一棍子砸過去,一下就打死打殘了兩只母雞。

鬼使神差,我雙腳自然走向通往水街那個魚塘的山間小路。

這是一條羊腸小道,真的像羊腸一樣在山腰扭曲盤旋。我這不是去鄉政府所在地,而是去另外一個縣的鄉級街市,那里叫水街,那里有很嬌艷很浪蕩很勾引人的胸高腰細屁股大的女人。我們這里是三縣交界處,順山間小路翻幾個山頭就是外縣的地皮。

舊歷四月的時節了,山坡上已經到處蔥綠繁茂,各種樹木野草在瘋狂地生長。蟬兒在吱吱呀呀地鳴叫,它們的任務好像就是一個勁地鳴叫,停止鳴叫的時候,也就死掉了。

山路上下,偶爾會有幾片玉米地。玉米苗也正在瘋長,大多都已經長得比人高了,綠油油的。玉米苗下,一些南瓜苗黃瓜苗也正在探頭探腦地往前躥。

“瓜哥,你去哪塊?哦,是要去那個魚塘上買魚嗎?呵呵!”小路下的玉米地里,這時昂起一個腦袋來,沖我笑,擠著雙小眼,歪個嘴巴。是我們寨的歪六。我們鄉六圩街沒有那種魚塘閣樓沒有那種女人,我往這條路走,會讓人想起外縣那個街頭的魚塘閣樓。

覃歪六這小子前面還有五個姐姐,都已經出嫁了。想當初他爹媽為了要個男孩,一個勁地生孩子,直到第六胎才生出個男的,可長大一看,竟然是個斜眼歪嘴的。還好,身體硬朗,有力氣。

覃歪六五個姐姐都出嫁了,不是承包地幾十年不變嘛,好,我們這寨子,就他家地最多。因為姐姐們出嫁后,山地不用退出,歸他了,他家一年開春能種下幾百斤玉米種。我們這里不說一年種幾多畝玉米地,山間的地,到處是石頭,測量也不準的,所以只說種了幾多斤玉米種子。男孩子多的家呢,比如五六個男孩子,那好,就瓜分原來的地吧,能分多少是多少,寨里再沒有補充的山地了。所以,同一個寨子的人家,各人擁有的山地多少也不同,山地少的,一年到頭往外跑,手腳靈活的搞手工活,笨手笨腳的挖礦挖煤挖陰溝。歪六山地多,所以雖然他斜眼歪嘴,但也討得了老婆,雖然他老婆有點矮胖而且瘸著條左腿。

我沒停步,只是歪腦袋往山路下面看,大笑說:“你講得對了,老子是要到街頭的那個魚塘上面去逛逛!你倒勤快,天剛亮就帶老婆出來刮地?!?/p>

“嘩!牛了!是該逛逛,你女人又沒在家?!蓖崃f著,啪地打了一下右臉。我知道那是拍打叮上來的山蚊子,這種蚊子個子大,一叮上就癢得要命,“這種天太熱,出來早點,中午日頭大時就回家抱老婆睡覺,下午日頭歪了再出來?!瘪崃Z氣里竟然顯出了一股炫耀的氣勢。

“累得要命,哪個還跟你睡覺?我跟娃仔睡?!庇衩酌缋镉置俺鰝€腦袋,頭發蓬松,那女人向我拋個笑臉,“瓜哥,這是要去買魚回來下酒嗎?有錢啦,不錯??!是吉豆媽寄回來的吧!你們家有錢多了?!?/p>

“是要去買魚,大魚,大肥魚!”我惡狠狠地說。

女人咯咯地笑起來:“哇——晚上我也去你家吃大肥魚,喝酒!”

“喝個鳥!你懂個卵事!他這是要吃大肥魚,你沒曉得,你也是大肥魚,你過去,他也要吃你的。刮地!”歪六也惡狠狠地說,然后伏入玉米苗下,看不見了。女人也伏下去,不見了。這歪六,把老婆看得夠緊。

傳來叮叮當當的刮地聲。我們這山地,到處是拳頭大的石頭,刮地時節,山間到處一片叮當聲。

地那邊那棵駝背馬蹄樹的枝杈上,有兩只綠頭鳥正在交頸歡叫。我撿起一塊碗口大的石頭猛地砸過去,石頭“咚”地擊中樹干,枯敗的樹葉紛紛飄落。兩只綠頭鳥驚悸地落荒而逃。

我繼續趕路。

覃桃子是我老婆,現在屯人叫她吉豆媽。

我一邊走一邊想起我跟桃子相識的過程,突然曉得,原來老天已經注定這場婚姻的失敗,因為我們第一次相遇竟然是那么的不吉祥,那是從一場坍塌開始的。

2

那年臘月二十六日是個吉日,桃花峒有人辦娶媳婦喜酒,特請我們楊梅峒這邊的母舅赴宴。母舅方為了表示隆重,叫上我們寨里每戶一人及平常多走動的親戚,組成兩桌人馬,挑賀禮扛鞭炮前往祝賀。

主家在自家堂屋擺了五桌。中堂一桌沒擺酒席,只是堆放彩禮和擺放唱山歌的長桌,桌上擺些茶酒糖果瓜子之類,兩男兩女兩對歌師瞇著眼睛對唱山歌,一幫愛好山歌的人圍觀喝彩,打情罵俏的精彩對唱不時地引起歌迷們的哄堂大笑。堂屋兩邊的房間各擺兩桌,左邊是我們這幫母舅,右邊是親家那方人馬,就是新媳婦父母兄弟姐妹、親戚、伴娘等。

我們母舅這一幫人在堂屋左側的這間屋喝酒。像今天這種喜宴,母舅為尊,所以要坐首席。大家興高采烈地喝酒吹牛,偶爾也偷閑聽聽山歌精彩片段。

正熱鬧時,突然,“咔——轟隆”幾聲大響,隨即傳來“啊——”的女人尖叫聲。眾人驚得轉頭四顧。幾秒鐘后,大家才發現堂屋中央唱歌聽歌的一幫人突然消失不見了。

我算是頭腦比較靈活的人,第一個站起來觀察情況。一看,不得了,原來是中堂木板塌陷下去了,一幫人都落到牛欄去啦!

這里的山里人,建屋時一般建三層。四面是土墻舂的,中間是大木柱、橫梁、木板構成。第一層比較矮,下面是養牛羊豬雞之類的;第二層是正常的活動場所,有廚房客房雜物間等等;第三層是臥室。

我趕緊走到塌陷邊緣探頭往牛欄下看,只見一幫人壓成一堆,一片驚叫。來不及細想,我蹲下抓住梁柱就吊身下去。

我看到角落處有個紅衣服的姑娘掙扎了幾次都沒爬起來,便走過去扶著她問道:“哪里傷著啦?”

姑娘聲音顫顫地答道:“可能腳斷了,疼得很,站不了……”

一聽這樣,我想也沒想,朝她蹲下身說:“快上來,我背你出去吧?!?/p>

姑娘也不推辭,爬到我身上。

我將姑娘放到墻腳下一張長凳上,高聲說:“這里有個腳傷的,有誰懂得緊急處理的過來看看?!?/p>

旁邊過來一山羊胡須的老者,將姑娘腳動了兩下,說:“不要緊,沒斷的,只是脫臼了。我弄弄就好了的!”說著,兩手推推拉拉幾下,拍了拍腳腕處,“好了,拿正骨水抹抹,休息一會就得了?!?/p>

“謝謝大伯!”姑娘感激地對山羊胡須說。

“這位阿哥,謝謝你哦!”姑娘朝我嫣然一笑,表示謝意。

這是一個漂亮的十八九歲的山里妹子,年紀不大,也不高,但小巧玲瓏,瓜子形的臉蛋潮紅潮紅,眼睛水靈靈的,留著垂肩長發,自有一種誘人的亮麗氣質。我也對她笑笑:“謝什么?任誰碰到這種事都會幫忙一下的,呵呵——你是……伴娘還是桃花峒這里的?”

“我是本屯桃花峒的,幫著洗菜洗碗,咯咯……”妹子笑起來,然后又補了一句,“我叫覃桃子,在金城讀技校,放寒假了才回家,大家不??吹?,所以不認識?!?/p>

“哦,以前不認識,現在不就認識了?我……小時候腦袋像個南瓜,人們就叫我譚大瓜,長大了,就叫我瓜哥,呵呵?!蔽颐X袋,沖桃子笑著說。

回來后連續幾個街日,我都老早就往六圩跑,整天在街上游蕩。顧不上看那些吆五喝六的小商販以及五顏六色的東西,只一個勁掃瞄身材小巧玲瓏的姑娘,但是,我卻沒看到桃子。

我終于忍不住,在某個早上我炒了舊飯吃然后就往桃花峒趕。

春天已經到來,路邊一些山花已經開放。它們有的是一叢叢,這是灌木類的,比如野李樹野桃樹,李花雪白,桃花粉紅;有的是一蓬連著一蓬,那是藤蔓類的。清新的山間空氣中時不時地夾雜著山花的香氣,令人陶醉。畫眉鳥、戴帽鳥、長尾巴鳥還有那些不知名的鳥或在樹叢中嬉戲或在枝頭上歡唱;時不時有一群幾十甚至幾百只的鳥兒在天空嘰喳爭論,它們從某個山口向另一個山口旋風一樣飛去。

我心情舒暢,禁不住唱起平常學得的一些山歌,比如:“見媒背包到屋堂,妹依門旁笑瞇瞇。媽說我女還年少,妹答剛好年十八?!?/p>

趕到桃花峒的山口,我碰到一位六十多歲的爺爺正在路邊割竹葉草。老爺爺笑瞇瞇地問我:“弟啊,一大早的,你到我們桃花峒做哪樣???”

我慌了一下神,看了看他身邊綠油油的竹葉草,這種草特別鮮嫩,而且早上它們正掛滿露水,菜牛特別愛吃,于是靈機一動說:“我是來買菜牛的,搞點販牛的小生意,呵呵!”

老爺爺直豎大拇指:“不錯不錯,小伙子勤快,一大早的就跑到這里了,是搞生意的好手!”

我掏出香煙,分了一支給他:“爺爺你家有菜牛賣嗎?”

老人答說:“我剛賣了一頭,現在只有兩頭小的,還賣不得的?!?/p>

我又問:“那……聽人說桃子家有菜牛賣,是不是真的???”

老人說:“她家平常只她媽一人在家,她爸在鄰省的黃泥溝挖煤,桃子在金城讀書,桃子的弟弟在六圩中心小學住校讀書,所以只養了一頭菜牛,也蠻大了,沒曉得她們賣不賣。你去她家看看吧,她家在那頭的最前面,門前有棵鐵桶大的桃樹?!?/p>

我說:“好的,那我去看看,爺爺你繼續割草吧?!?/p>

菜牛,是我們這毛南山里的特色產品,我們用紅薯藤、玉米葉、莎樹葉、野麻葉、斑馬草、竹葉草……精心飼養的黃牛,其肉質鮮嫩香甜,號稱“毛南菜?!?,不僅全國聞名,而且遠銷東南亞多個國家。

我走進桃花峒,頓時感到走進了花的世界,桃花的世界!桃花峒是個小峒場,方圓也就幾百米,但到處是粉紅的桃花夾雜著少數雪白的李花,樹冠已經變成花冠,山腰、山腳、寨中,一叢叢一排排,到處都是?;▍仓?,勤快的蜜蜂嗡嗡地進進出出忙碌地采集花粉,艷麗的蝴蝶上下翻飛表演著愛情的舞蹈,紅紅綠綠的小鳥歡快地跳躍著盡情唱歌,好一片惹人的春天氣息!寨子的房屋樓閣就在一片花海的中間,走在石板路上,真的有點身處仙境的感覺。

我找到了桃子的家。她家院子里那棵鐵桶大的桃樹花開得特別燦爛,粉紅的花瓣落滿小院。桃子家的門鎖著,兩扇大門上貼著火紅的門神,一邊是關羽一邊是張飛。原來她們不在家。

我退出院子,到一旁的鄰居家詢問。正喂豬的老奶告訴我,桃子跟她媽到那邊山腳下給桑樹松土施肥去了。

我按著老奶的指點,順著屯頭的小路往那邊山腳走。不一會,就看到遠處一片綠油油的桑地?,F在還是初春,桑樹剛剛成長,還只到大腿處那么高。有兩個人影在桑樹間彎著腰鋤地,那個小一些的,穿著粉紅上衣的姑娘,正是我日夜思念的桃子!我突然想起在一本書上看到,喜歡粉紅色的人一般都多愁善感、溫柔多情,桃子是不是也這樣呢?

在旁邊的一塊桑地里,我停下來,從桑樹間向她們那邊偷窺。

這時桃子正好直起身,揮起左臂的衣袖擦汗。我從她的右側面清楚地看到了她那粉嫩漂亮的臉蛋,由于勞作,那臉蛋紅撲撲的,特別美麗;那烏黑亮麗的頭發垂在肩上;豐滿的胸脯隨著略顯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地起伏,顯示著生機勃勃的青春氣息。翠綠的桑樹,映襯著粉紅的桃子姑娘,這是多么美麗的一幅圖畫。如果我是攝影師,這時的捕捉,也許就產生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作品。我的心跳也急促起來,我這是第一次認真地欣賞這種畫面,我真的陶醉了!

雖然我依戀這個美麗的畫面,雖然我希望時間永遠就這樣停留,但是,我曉得不能就這么久久地蹲在桑樹下偷窺,因為隨時都會有人過來,如果碰見了,我不曉得怎樣解釋。當然我也不好貿然地就去找她,她是那樣的美麗,是那樣的完美,我突然覺得自己虎背熊腰笨手笨腳,根本配不上她,我早上的勇氣已經漸漸消失,畢竟我還沒有什么充分的理由。于是我悄悄退回來,依依不舍地回家了。

三個月后,我正在屯頭的黃皮果樹下拉彈弓瞄準上面的吃屎鳥的時候,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相當惱火地扭回頭,原來是跛三爺,他在我身后沖我瞇瞇地笑。

我把吐到一半的罵人臟話用力吞回去,擠出笑臉,說:“跛三爺,你老早跑到我們屯做哪樣呢?我正要打這兩只吃屎鳥晚上下酒呢?!?/p>

跛三爺又拍了拍我肩膀說:“不要打吃屎鳥。它們都是成雙成對的,是愛情鳥,你打死一只,另外一只肯定就會傷心死去。你還是回家殺雞下酒吧,我正要去找你老爸呢。你老爸上個月叫我幫你介紹老婆,我昨天找得了,現在是來報信的。吃屎鳥我可不吃,你回家殺雞吧,呵呵!”

殺雞喝酒之后,三爺說介紹的姑娘保證是紅花妹子。我起初沒多大興趣,但后來他醉歪歪地說那姑娘是桃花峒的,我的興趣就上來了,問他是不是小巧玲瓏的。他說正是小巧玲瓏的姑娘,而且身材相當好臉蛋也漂亮。我問是不是叫桃子。三爺說這個我倒是不曉得,我只是在街頭跟她媽媽聊了一會,我只曉得近段她們家需要彩禮錢,最少兩萬塊。我就想起你爸提的事,就跑到你家來了。

幾天后的街日子,我和譚小松在六圩的米粉店看到了小巧玲瓏長發垂肩的桃子姑娘,她旁邊還有一位姑娘,是桃子的伴娘。哦,不是伴娘,應當是伴相親的,那姑娘胸高腰粗屁股大。后來這大姑娘就成了小松的老婆。老天爺在天上沒事做,有時就在人間玩一些戲弄人生的事情,像小松,一米六幾的個頭,精瘦,小巧靈活,卻得了個胸高腰粗屁股大的女人。我呢,一米七幾的個頭,塊頭也大,虎背熊腰,一百七十多斤,反而盯上了小巧的桃子。

吃牛肉粉的時候,我時不時偷偷地瞄桃子,老想看她燦爛明媚的笑臉,但那天她卻再沒有笑過一次,她微微皺著一雙柳葉眉看我,說:“其實……我還一點不想嫁人,我還想繼續讀書,但家里需要錢,而且你是個好人,那晚你第一個下來救人我就曉得了,我該怎么辦呢?”

“怎么辦?你就嫁給我好了,一切有我呢!你不曉得這幾個月我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時時想看你燦爛明媚的笑臉?!蔽野腴_玩笑半認真地說,“不過,今天你為什么老是苦著臉呢?”

桃子垂下眼皮,說:“我命苦?!?/p>

我說一切有我當然只是吹牛,我其實沒什么特殊的本事,就曉得耕地刮地種玉米黃豆紅薯南瓜等等。我老爸老媽也是普通的山民,只是特別勤快,是地里活的好手,還養有三頭黃牛十幾只山羊。老爸還特別擅長挖山藥,還特別會找土特產賣,比如金錢草、青天葵之類,隔個街日就有些東西背到街頭賣給那些小販子,然后晚上就拎幾斤豬肉回來下酒。

聽桃子簡單說了之后,我才曉得,桃子這幾個月都沒有趕圩,起初是因為她在家里幫媽媽做活路,后來是因為她爸出事了。

她家的日常開支包括她的讀書費用主要是她爸挖煤掙錢供給的,但幾個月前,她爸出事了。在井下挖煤的時候,突然發生塌方,幾個工友被壓在井下永遠出不來,她爸和兩個工友算命好,只是被壓斷臂和腿,還傷了腰。那是鄰省的一個小煤窯,出事后老板逃之夭夭。桃子老爸現在還在金城醫院治療,已經花了幾萬塊錢,醫師說還需要兩萬多塊,但她家已經沒有錢,親友中再也無法借錢。兩萬塊錢在有錢人的眼里根本不算個數,但對我們山里人,卻也相當要緊了。桃子中專剛讀了一年,也沒錢繼續讀下去了。

我老爸給了桃子家兩萬塊錢彩禮,桃子就成了我的老婆。當然這其中也許還有那晚上我勇敢救人的原因。

我提著一只肥嫩的項雞和一串又大又長的本地芭蕉,跟著桃子去金城醫院看望岳父。他老人家腦袋手臂大腿纏著慘白的紗布躺在慘白的病床上,他看了我一分多鐘,說:“不錯,身體好,是干活的好手!老早就聽桃子說你救人的事,證明心也好。桃子嫁給你,我放心?!?/p>

但桃子好像不放心,她坐在父親的病床前埋頭看著自己白皙的小手,臉上明顯漂浮著一種淡淡的憂傷。

我們沒有辦結婚喜宴,只是擺了四五桌,請了一些平常走得近的親戚朋友,算是新媳婦“踩門”。桃子就這樣嫁給了我。

喜宴次日早,桃子叫我在大門前挖個坑,種桃樹苗。原來昨天她從自己家門前的大桃樹下挖來了一棵兩三尺高的小桃樹,說她家桃樹的桃果特別好,果肉多而子核小,成熟后里面的子核自動跟肉質剝離,將成熟的桃果在耳邊搖晃,會聽到桃核在里面骨碌碌滾動的聲音,而且,她家的桃果大而香甜。但我們家門前的小院里已經鋪滿了石頭片,一時之間也沒曉得種在哪里好,于是我找來一個淺紅的膠桶,填上土,將桃樹苗種在了膠桶里。

桃子站在我身后,輕聲說:“以后,你要記得將桃樹種到地里,那樣,它才會長得好,才會長久,才會有桃果吃呢?!?/p>

桃子進我家后,就開始籌劃種植桑苗。原來我們家不養蠶,我父親只愛跑山上放牛放羊,然后遍山尋挖土特產或者裝鐵錨捕飛鼠、竹鼠、野貓、寒雞之類;我母親就天天跑山地,侍弄玉米、黃豆、飯豆、貓豆、南瓜、黃瓜、辣椒、芝麻,等等。我妹妹初中畢業,也回家加入母親的隊伍。

桃子帶領我將寨后面四五里三四畝的尾峒的一片小平地改成桑園。這個尾峒解放前是我太爺爺開荒種玉米的,分地到戶時又恰好分給了我們家。我們犁好地,分成一畦一畦,從牛欄豬欄里挑糞去作基肥,然后到六圩挑回桑苗、復合肥,還牽回一條小黃狗。

種完桑苗,我們就在寨西頭自家地里建起蠶房。我們到七八里外的野豬峒割茅草挑回來。父親也樂呵呵地加入了我們的行列,他教我們將茅草編成一張一張約一平方米的長方形茅篷片,他還砍回大腿粗的有大枝丫的夜關門木當房柱。這種樹木葉子像蝴蝶,黃昏隨著太陽落山葉子也漸漸關閉,所以我們山里人都叫它夜關門。它的嫩枝葉還能吃,打湯吃,有一股特別的清香。這種木頭是我們山里最堅硬的木頭,樹心火紅,幾百年甚至上千年都不會腐爛,我們牛欄豬欄等的木樁之類,都多用夜關門木,糞水浸不爛,越浸越紅越堅硬,豬也咬不壞。

建好蠶房,桑苗也長起來了,進入了管理的階段。因為我們施放的基肥比較多,桑苗長得相當好,走進尾峒,就滿眼一片綠油油的,很是令人喜歡。苗長得好,鮮嫩的枝葉也引來了蟲子,比如螞蚱、尖頭叫蟲,這就需要噴藥殺蟲。

桃子個頭小,我只讓她配藥水。這個她在行,她是學過文秘專業的,文字方面比較厲害,能盯著藥瓶子上的說明書按量配藥水;桃子配好以后,我就背起噴霧器在畦溝里走,左手吱呀吱呀地搖著壓力桿,右手舉起噴桿,讓如霧的藥水噴灑在桑葉上面。這時桃子會坐到地邊的那塊如屋子一樣大的石頭上看著我。我想,天上可能真的有造物主,不然為什么我們地邊那塊屋子大的石頭上面那么平坦,中間還有一個通往下面的孔洞,洞里面又恰巧長有一棵大腿粗的鳥柿樹呢?這種鳥柿樹只是我們這里人的叫法,它比較特別的是枝葉和果子,枝條比普通的樹密得多,而且擴展如蓋;葉子不大,像南瓜子一樣,卻特別細密;鳥蛋大的果子從嫩綠逐漸變成紫黑,密密麻麻地懸掛在翠綠的枝葉間,顯得相當的美麗誘人。

噴完藥,我們就開始給桑園除草松土。這是桃子的強項,她從小就跟母親刮地,鐵刮子在她手中靈活而有力地在桑苗前后左右運動,先是淺淺地刮斷草根,把只長到三四寸高的野草收攏成一小堆刮到桑苗下當綠肥,然后松著四周的泥土將野草蓋住。這是第一次給桑苗松土,因為原先放有基肥,還不需要施化肥,過一段時間第二次松土時,就得施放復合肥了。我最愛看桃子刮地,她彎著腰身一下一下有節奏地刮著,泛著紅暈的臉蛋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好一會,她才直起身,揮左臂的衣袖擦汗,豐滿的胸脯隨著急促的呼吸起伏,令人遐想。有時,她會略帶羞澀地笑罵我說:“都是你老婆了,還沒看夠啊,趕緊刮地!”

有一天,小黃狗的吠叫一聲緊過一聲,越來越激烈。我抬頭一看,狗叫聲是從一叢竹子下面發出的,就說:“桃子,我們去看看,可能小黃狗找到竹鼠了!”

到那里一看,果然小黃狗在竹叢下面一個勁地刨土,看見主人到來,它高興地跳了起來。竹鼠,體重兩斤,一般以竹根和草根為食,皮厚,肉精瘦而甜美。我觀察了一下,這個竹鼠洞在竹叢根的上方,洞勢往下走。于是一拍胸脯說:“今晚有野味下酒了?!?/p>

我叫桃子蹲住看守,自己跑回地邊,打來兩桶水,一陣猛灌。不一會,毛茸茸的肥大竹鼠一邊咳嗽著一邊從洞中鉆了出來。這小東西以為是遇上大暴雨了,跑上來透氣呢,等看清眼前局勢,才曉得情況不妙,立即弓身想落荒而逃。小黃狗撲了上去,一口咬住了竹鼠的脖頸。

中午,我們不回家吃飯。我們已經帶來鍋頭碗筷、米和油鹽,我壘起石灶煮飯,桃子到地邊撿野菜,關門木嫩芽、鴨腳菜、補血菜,白花菜、馬蹄香等,吃完飯我們就躺到那塊大石頭上休息。山風輕輕吹過來,夾雜著山花溫馨的香味,鳥們呢喃的歌唱,就是我們天然的催眠曲。桃子枕著我粗壯的手臂,甜甜地睡去。

午睡起來,我們繼續除草刮地。這時太陽已經大起來,我就用黃荊樹枝條編草帽。草帽四周,都插上翠綠而有股清香的黃荊枝葉,背后一面插上長一些的枝條,好讓它遮擋到背部。這種草帽比商店里賣的草帽好得多,它給人帶來更多的陰涼,還時時散發著清香。

稍微感到累了、熱了,我就叫桃子停下來,帶她去洗涼。

離桑園幾十米的山腳下,有一眼山泉,它隱藏在一小片高高低低的石林中間,它的水量還不少,天天流著,夏天雨季,更是一片水汪汪的。泉水先流進一個天然的石頭池子,這個池子有四五個立方米,水漫過池子的邊溝,然后往尾峒東邊流去,兩百米外的東邊的山腳,有幾畝田,那也是我們楊梅峒唯一的稻田,每家只分得幾分田。稻米對于我們來說相當珍貴,都是節日或有客人來才吃,一般日子都是吃玉米飯。我們山里人分地,一般都是一大片一大片地分,就是說,某一片地,基本就是某家的,比如這尾峒的幾畝地,都是我家的,所以在這里刮地的,也只有我們。

起初桃子不敢進池子洗澡,她怕有人看到。我說這里基本沒有人來,只有我們的地,而且這是在石林里面呢,遠處也看不到的,不要怕。說著我脫得一絲不掛赤條條地跳進池子,撲通撲通地打水,大叫著好涼快啊太舒爽啦。桃子被我這一跳一喊,也心癢癢了,她小心地四處望,然后才脫了衣褲,露出雪白豐腴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摸進了水池。我們在水池里戲鬧,相互潑水、抓掐,鬧夠了,我們就靠著池邊,我幫她漂洗那烏黑的長發,她幫我輕輕地搓背后的汗泥。我依靠在桃子細膩滑潤的懷里,閉上眼睛,享受著這美好的時光。

3

翻了兩座山,就來到了鳥梨坳。這個坳口,是我們縣與鄰縣的分水嶺。造物主相當神奇,用這個坳口將喀斯特山區和丘陵地帶分得清清楚楚。我身后是山區,面前是丘陵。

站在坳口,可以鳥瞰鄰縣那些面包一樣的大大小小的丘陵。這坳口頗高,所以看得也遠,一眼望去,隱約可見那些丘陵之間的村莊,由一條條水泥路或泥土路連接著,一些微型客運車和農用車屎殼郎似的在山坡間奔跑。

從鳥梨坳下來,山腳下就有通往流水街的村級水泥公路,花幾塊錢就能搭上微型客車。

這個小鎮的街日是逢一、四、七日,今天正是趕街的日子。

我終于來到那個傳說中的魚塘邊,看到有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從魚塘上的水泥瓦閣樓里蹣跚地走出來,有一個四五十歲的漢子興致勃勃地與他擦肩而過,鉆進閣樓里面去了。

我拐上魚塘小路,迎面碰上我們村的老主任。老主任已經五十多歲,他竟然臉一紅,不好意思地自我解釋說:“來這里找個朋友,男的?!?/p>

我站住,給主任遞上一支煙:“哦,我也是來找朋友的?!?/p>

主任點上后說:“那你忙找你的朋友吧,我到街上買點東西了?!弊邘撞胶笥峙せ仡^說,“你叫桃子回來吧,繼續來村里當文書?,F在村干部工資提高了,每月五百多塊了的。報紙上說以后還會再提高呢?!?/p>

我搖搖頭:“謝謝主任,桃子她可能不會回來了,現在她月工資已經四五千了?!?/p>

“哦?那你們有錢了!”主任說著急匆匆走掉了。

我老婆當過村文書,那是前幾年的事了。有一天她被下隊的鄉干部通知到村部,吃了一餐飯,就變成了我們村的臨時文書,后來換屆選舉時就成為正式的了。

桃子對文書這個工作相當感興趣,晚上她請來杠爺和親友們喝酒祝賀。桃子喝了五六杯大約一斤半的玉米酒,夜里噴著香香的酒氣跟我說話,說她以前語文怎樣厲害,老師怎樣表揚她,她自己就適合做文秘工作之類。

于是,桃子偶爾就到鄉里開開會,偶爾跟隨著下隊的鄉干部跑村里各個寨子、屯落,搞計劃生育,發動擴種桑苗,處理各種糾紛,填各種表格包括幫五保戶填救濟表甚至幫扛救濟物資回來等,工作相當積極肯干。她還在鄉文化站借回很多書,有時到縣城開會也買回書,一有空就看,戴上讀書時用的眼鏡,像個大學生。

有幾個夜晚,桃子躺在我身邊跟我嘀咕:“其實我以前在金城讀書時,老師和同學都說我是個坐辦公室的命,我文科相當厲害的,以前作文經常是班里最優秀的,我怎么……到頭來還是種地呢?”

當然,桃子主要還是在家里跟我養蠶和做地里的事。我們相當勤快,經常是披星戴月,“手提鋤鐮早早去,肩扛柴草遲遲歸”。

改革開放以來,社會發展真的突飛猛進!

附近村寨的年輕人越來越多地跑到山外打工了,他們跑深圳、東莞、廣州、海南,甚至跑北京、上海。地域之間的經濟收入差別是現實存在的,沒辦法,想掙錢,就得往外跑。

春節到來,在外面打工的人們大包小包、花花綠綠地回來。大年三十晚辭舊迎新,他們不再放鞭炮,而是放大桶大桶的煙花。咚隆咚隆的巨大爆炸聲在山谷里回響,沖天而起然后四面飛濺的美麗花朵令人羨慕。

政府修屯級公路的步伐越來越快,交通越來越好了,有的村寨通上了水泥路。交通便利了,山寨里的紅磚樓房也如雨后春筍,到處破土而出;微型客運車和農用車越來越多,摩托車也越來越多了,以前趕街都是走十幾甚至幾十里山路,現在基本沒人走,大多搭車,搭微型客車,路不好的就搭農用四輪車或摩托車,只有那些節約錢的老人才會慢慢地走路。村村通的電視衛星接收器“鍋蓋”隨處可見。

看著別家的新樓房和新車子,我們終于忍不住,譚小松和我也商量著要跑到山外打工。

但是,就在這時候,父親爬山撿青天葵時,跌下了山崖。

醫治父親欠下了一筆錢,家庭未來發展又需要錢,沒辦法,得出去找錢!

春節初三,桃子再次跟我商量,她要出去打工掙錢!

我起初很不愿意讓桃子跑東莞,我長這么大就熱愛這么一個女人,我怎么舍得讓她離開?但現實很殘酷,我們不得不面對。

初六吉日,桃子跟著譚小松和他的老婆出去了,他們一起去東莞打工掙錢。我和大黃狗站在門前的駝背老李樹下,望著桃子他們站在“突突突”的農用小四輪車上越去越遠。

桃子隔幾天會給我打一次電話,說她晚上老是睡不著,老想我。我們講完,我就讓兒子吉豆跟他媽媽通話。譚吉豆還沒懂得說話,只是口齒不清地亂叫:“馬馬……馬馬……”

后來,吉豆一見手機,就搶著要,叫馬馬,叫得我心中酸酸的,我就經常給兒子看他媽媽的照片。我更是幾乎天天看照片里的桃子,做活路累了看,晚上躺床上苦悶時看。照片里,桃子清純可愛,那雙水靈靈的眼睛攝人心魄,長發垂肩,烏黑烏黑。

桃子的電話越來越少,她說話費太貴,得節約錢。

因為路程太遠,在那邊打工的人一般很少回來,大多是干一年才回家,有的甚至幾年不回來。

桃子也是在東莞待了整整一年,每月她會給我寄一些錢。直到大年二十八,桃子才回來了。

桃子進門時對我淺淺一笑,便放了包袱,然后勤快地收拾家務,但我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桃子已經燙了頭發,鬈鬈曲曲,而且染成黃紅;她還戴著副紅框眼鏡,明顯透露了一種城里人的氣息。不知為什么,我總感到桃子眉目之間隱隱地有一種莫名的憂愁。

兒子吉豆根本不認自己的媽媽,桃子想抱他,他就跑到我懷里哭,說媽媽頭發長長的黑黑的,眼睛很好看,不是這個戴眼鏡的紅頭鬼,吉豆說他的媽媽在手機里。

在家住不到十天,還是在春節初六,桃子又離家到東莞去了。

于是,新的一年,又是我和父親母親還有吉豆四個人在家,我感到了一種莫名的長長的孤獨。我幾乎晚晚喝酒,醉了就蒙頭睡覺。

我開始愛跟一些光棍漢瞎聊,愛聽他們講相鄰那個流水街頭魚塘上的故事,他們說那個魚塘閣樓上有很嬌艷很浪蕩的女人……但我卻沒有膽量翻那幾個山頭,那些山頭后面就是隔壁縣的流水街。我特別愛逛六圩了,特別愛看那些胸高腰細屁股大的女人。

就這樣,漫長的三年多過去了。

不知為什么,一股不祥的預感在我的心頭越來越濃。

昨晚,我終于聽到了那種聲音。

我從雜貨店里走出來時,已經戴上了墨鏡,還戴上了口罩,我走路的姿勢也像半跛著條左腿,沒曉得哪樣,我不想讓別人認出。

走進魚塘閣樓,我終于看到人們傳說的情況。閣樓有兩層,一層中間有個客廳,供人們休息等候,現在正有四五個中壯年男人坐在那里埋頭抽煙,但沒人說話;客廳四面都是小屋,顯得相當擁擠,顯然,主人需要的是房間多,而不是好看舒適。

“吱呀”,有一個房間的小門從里面打開,一個高大的胖女人走了出來。

那胖女人掃視了一眼客廳里的幾個男人,笑說:“哪個兄弟進來聊聊???”

沒有人回答,胖女人又挖了我一眼:“哇,這個帥哥可是第一次見哦,稀客稀客!小妹我優惠稀客呢。過來吧!”

也許是因為我心底深處濃重的報復心理,也許是第一次進這種地方,也許是被女人直接點將,也許是不想跟那幾個人坐在一起抽煙,我毫不思索幾步就跨進了胖女人的房間。女人在我進去后,返身將小門關緊了。

“幾多錢?”

“四十塊吧!”

“你剛才不是說優惠嗎?”

“別人是五十,優惠你是四十?!?/p>

“哦?!蔽业谝淮芜M這地方,顯得局促不安,眼光不知看哪里好,這里瞄瞄那里瞅瞅,順便掃了一下眼前的女人。

女人向我伸出手,說:“交錢辦事,抓緊時間吧?!庇捎诒容^近,我看到她臉上松弛的皮肉,睡眠不足導致的黑眼圈隱約可見。

我想起桃子豐腴圓潤的臉蛋,那細膩的皮膚,那水靈靈脈脈含情的眼睛,突然,我一點興趣都沒有了。

胖女人見我這么呆呆站著,竟毫不客氣地將胖乎乎的手伸進我屁股后面的褲袋,一把掏出錢來,自己撿了五十塊錢,說:“我自己動手,就不優惠了哦!”

胖女人本來就穿件圓領短袖衫和肥大短褲而已,這時她幾下就將自己的衣褲除掉丟在椅子上,光著一身肥肉過來扒我的衣服,一邊扒一邊哈哈大笑:“你真的是生客??!”

我腦海里亂七八糟的,自言自語:“我真的應該叫桃子回來了,桃子是好女人?!?/p>

“桃子?”胖女人問,“你老婆嗎?”

“桃子是我老婆,她小巧玲瓏,她非常漂亮呢,沒有人比得上她的?!蔽疫@話是發自內心,“她去東莞打工三年多了,我要叫她回來,我要跟她一輩子在山里種地,哪里都不去?!?/p>

“你老婆是個傻瓜,丟下這么好的老公,跑什么東莞!我老公不好,我老公原來也當老板,后來有了二奶,還吸毒,現在病歪歪的,二奶也走了。到頭來還得我掙錢養他和兒子。哼?!迸死业惯M了床里。

離開閣樓時,我垂頭喪氣地走到離魚塘兩百多米的榕樹下的一塊石板上,抽出煙點燃。

煙抽到一半的時候,我發現魚塘四周多了一些人,然后,又有幾個人沖進了魚塘閣樓,其中有兩三個人是穿警服的。我曉得,傳說中的掃黃行動也讓我碰上了。

我暗自慶幸自己運氣好,只相差幾分鐘,就逃出了難堪和破財的結局。

今天算運氣好,我心中慢慢開朗起來。我來到街頭的小河邊,脫得赤條條地跳下河去。我覺得魚塘閣樓相當骯臟,那個胖女人相當骯臟,我也相當骯臟。我仰躺在淺水中的沙灘上,用滑溜溜的細沙使勁地摩擦身子。

我忽然覺得自己應當原諒桃子,也許她也像我一樣,誤入歧途了,也許都是寂寞惹的禍,其實她的心還是記掛這個家,還記掛著我,就像我一樣,我在魚塘上跟一個不認識的女人睡覺了,但我心中依然留戀桃子。

我爬起來,跑回沙灘上放衣服的地方,我直接撥桃子的手機號碼。

手機嘟嘟地響著,好一會,傳來“您好,您撥打的號碼暫時無人接聽”。我緊接著繼續撥號,我現在特別想聽到桃子的聲音。我終于曉得,任何女人都不能代替桃子。我記起以前在一本書上看到的一句話:“有人追求女人,我卻追求愛情。世界上女人很多,愛情卻很少?!?/p>

終于,我聽到了桃子猶猶豫豫的聲音:“瓜哥……你……在干嗎呢?”

我心中的憤怒已經平息,我平靜地說:“不要喊我瓜哥,叫吉豆爸!你是吉豆媽!”

“吉豆爸……”桃子猶豫了一會,我聽得出她終于大著膽子說,“今早我查手機才曉得,昨晚……你接了我的電話?”

經過了魚塘閣樓的事情,我已經基本原諒了桃子,我決定不跟她提那個事了,于是我說:“昨晚我去喂豬回來,吉豆說他聽到媽媽在手機里講話,但喊媽媽卻沒答應?!?/p>

“哦——”我聽到桃子噓了一口長氣,然后說,“當時我可能撥錯了電話,當時我們幾個姐妹正在看影碟?!?/p>

我不想再糾纏這件事,我只想讓桃子快點回來,我已經不想讓桃子繼續待在東莞了,我寧可天天做苦力養活桃子,只求天天能跟她待在一起。于是我說:“桃子,我們家跟別家不一樣,跟小松他們不一樣,他們可以兩人跑外面掙錢,我們卻只能一個人出去。我想了,我們不掙那個錢了,你回家吧,就像以前一樣,我們一起種地,或者你只在家里做家務,雨不淋日不曬,我做地里活,苦也好,累也好,我都樂意呢!以后我爸……不需要照顧了,我們再一起到外面掙錢吧?!?/p>

“哦……”電話寂靜了好一會,然后聽桃子說,“我……先跟公司商量商量吧?!?/p>

4

桃子是在五天后回到家的。

不知為什么,桃子沒有提前打電話,我看到她時,她已經拎著一個包站在堂屋中央。當時我正從臥室走出來,從后側面看到了她。奇怪的是,她頭發已經返回烏黑,且不再鬈曲,長發垂肩。我心中立即生出了萬般暖意,我輕輕走到她身后,張開雙臂一把擁抱了她,輕聲呼喚:“老婆……你終于回來了?!?/p>

我雙手環抱在桃子柔軟卻有彈性的小腹前,感覺到她渾身戰栗。幾秒鐘后,她扭擺身子掙了一下,然后用雙手來解脫我的擁抱,于是我順勢放開手,往上一提,又抱到了她豐滿的胸脯。桃子忸怩了一下身子,然后說:“放開,我是桃枝!”

“我曉得,你是桃子,是吉豆媽,是我老婆?!蔽胰账家古蔚木褪沁@個時候,我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

“快點放開!我是桃枝,是桃子的表姐。你回頭看看,你老婆桃子在后面看你呢,你出丑了?!蔽覒阎械娜诉@樣說。

我一驚,雙手一下就松開了。我扭回頭,看到了背著行李包站在大門外的桃子。這時她好像正在歪頭看院子右邊的牛欄。我曉得,牛早已賣完了,牛欄什么都沒有。趁這空當,桃子的表姐走到一邊去了。

桃子依舊頭發鬈曲,依舊染得黃紅,依舊戴著淺紅框的眼鏡。這時她邁步走進大門,好像沒看到剛才的一幕,她平靜地放下行李包,然后平靜地問:“吉豆呢?”

“正在屋里午睡呢?!蔽易约河X得相當尷尬,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皮。好不容易才等到老婆回來了,我卻在她面前擁抱了別的女人。

桃子走進我們的臥室,站到我們的床前。她微彎著腰身,用充滿母愛的眼神盯著睡在床上的吉豆。她伸出左手,輕輕撫摸吉豆胖乎乎的臉蛋。我在旁邊盯著桃子,我看到她的眼眶漸漸紅了,眼淚從眼眶里慢慢溢出來,在她豐潤的臉頰上慢慢流淌,然后啪啪地落到吉豆那蓮藕一樣的小腿上。不知為什么,我一看到桃子的眼淚,就感覺到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心底深處有了一種強烈的不安。

吉豆被驚醒了,他呆呆地看著眼前俯視自己的女人。我想,他肯定在快速地分析,這個人怎么這樣像媽媽,但媽媽的頭發不是這樣紅紅黃黃,這個人的嘴唇也太紅了,怎么還戴著副眼鏡?吉豆“哇”的一聲哭了,他坐起來,兩腿亂蹬,一個勁地往后面靠,他要遠離這個女人。

我忙說:“吉豆,這是你媽媽,快點叫媽媽!我們晚晚看媽媽、盼媽媽回來,這是媽媽回來了!”

吉豆轉身從枕頭邊拿出那張照片,伸給我看:“爸爸,我們晚晚看的媽媽在這里,這才是我媽媽……”照片里,桃子清純可愛,那雙水靈靈的眼睛攝人心魄,垂肩的長發烏黑烏黑的。

桃子扭頭看我:“你們晚晚看這張照片?”

我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說:“我還到街上復制了一張,天天帶身上,悶了就看看?!?/p>

桃子垂下眼瞼,良久才輕聲說:“我對不起吉豆,對不起你……”

桃子介紹說桃枝是她的表姐,是她親媽的姐姐的女兒,比她大一歲,他們結婚時,她家正有大事處理,不宜出面,所以大家互不相識。這次叫桃枝表姐過來,是叫她一起飼養野豬?,F在飼養家豬幾乎不賺錢,只有養野豬才有大賺頭,她們不出去打工了,就重新在家擴大養種吧。

黃昏,母親從地里回來了。她頭戴竹葉帽,手提刮子,肩背籮筐,筐里是一些瓜果和我們吃的菜和豬吃的菜。母親的臉上布滿細密的汗珠,背上也有一圈明顯的汗跡。母親看到了桃子,臉上露出了明顯的高興表情:“吉豆媽你回來啦,回來就好回來就好?!?/p>

桃子給母親的禮物是一套新衣服。母親試穿后走出來讓我們看,母親說很好很合身,臉上綻開難得的笑容。

晚上,桃子沒有跟我睡覺,她說身子有病,不舒服,她跟表姐桃枝睡一起。兒子吉豆也鬧著跟桃枝睡,吉豆老是叫桃枝“媽媽,媽媽”,桃枝就抱住他,逗他玩,真的像一對母子一樣了。

故事好像又回到了開端,桃子領著我和桃枝又在尾峒創業了。桃子說她這三年多在東莞也積攢下了一些錢,再跟朋友借一些,辦個野豬養殖場是完全可以的。她請來十幾個中壯年漢子,每日工費一百塊錢,大家一起在幾個山口砌圍墻,在原來的桑地里建豬舍、員工宿舍,種下了牧草。還找來尾峒另外幾戶田主家,跟他們訂好了土地承包合同。

和以前不同的是,現在的桃子已經很少干體力活了,大多時間是拎著個小包這里指指那里點點,那小包里有她的手機、化妝品,還有錢。

十多二十天,養殖場就已經初具規模。桃子和桃枝出去三天,就拉來了六十多只小野豬兩條一白一黑的小狗和稻谷、黃豆等飼料,還有一臺飼料粉碎機。尾峒頓時豬叫狗吠,出現了一片生機。

一切安頓妥當后,桃子就去供應野豬仔的養殖場學習技術了,說得學習十天,才能完全掌握一整套的養殖技術。

這樣,就留下我和桃子的表姐在尾峒管理養殖場。吉豆對兩只剛買來的黑白小狗相當喜歡,天天帶它們在附近玩。不知什么原因,我家的大黃狗突然不愛跟我了,每天只是跟在母親身邊。

牧草剛剛種植,紅薯藤也是剛剛擴種,所以還不能放浪野豬,還得天天早上就去地里收割原來就種有的紅薯藤、瓜苗,挑回來丟到豬舍里讓它們撕扯;玉米黃豆粒也要經過粉碎才能拌成稀糊狀豬潲,小野豬們才愛吃。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我們忙碌。

桃枝非常像自己的表妹桃子,我是說像以前的桃子,只是比桃子稍微豐腴一些。她的眉毛細細彎彎;她的眼睛水靈靈的,攝人心魄;鼻子小巧卻也高隆,顯得相當可愛;嘴唇沒有涂抹什么,但這種天然濕紅更加誘人;她臉蛋的皮膚相當細膩,白皙里透著淺淺的紅暈;她的垂肩長發烏黑烏黑的,散發著一股誘人的清香。桃枝和桃子,她們真的像一個模子倒出來一樣。

桃枝也愛穿粉紅的上衣,往往我站在豬舍前向紅薯地里望去,就能看到那粉紅的人兒蹲在那里勤快地收割著,或是站在那里用草帽扇風,或是挑著擔子身影優美地回來了。

也許是由于桃枝太像桃子,我大多時候都特別愛跟她待在一起,往往她說要去割紅薯藤,我就去拿扁擔和鐮刀;她說要去地里施肥,我就尋找肥料和刮子。

我最愛看她喂小野豬,她一手提著潲桶一手拿勺子,站在齊腰高的圍欄外的水泥墩上,一下一下地彎著腰身往豬欄里的食槽放豬潲,那豐腴的身影,那紅撲撲的臉蛋,那垂肩的烏黑長發,都令我陶醉??粗∫柏i們爭先恐后地一個擠著一個,一邊啪啪地啃食一邊還不停地哼哼,桃枝就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臉上透露出一股濃重的母愛。

這時,站在旁邊的我,心中會騰起一股抱她的沖動,當然,我不敢輕舉妄動,只是喃喃自語:“桃枝,你怎么這樣像我老婆呢?”

對于這種傻瓜式的提問,桃枝沒回答,只是歪過頭挖了我一眼,然后又繼續做事了。

在桃子離開的第六天早上,我和桃枝挑豬糞水淋紅薯苗和南瓜苗、貓豆苗等作物。干到十二點,還有幾分地沒有淋完,我提議休息下午再做,但桃枝說下午有下午的事,上午的事要上午做完。那天中午太陽很大,陽光燦爛地照耀著尾峒的一切,稍微白一點的地方都會特別耀眼,看著眼睛生疼,石頭好像已經被曬得冒出蒸氣;山腳下那幾棵大大的紅椿樹好像都被曬得蔫頭蔫腦的了;黑白小狗也忍耐不住不知跑哪里避暑去了。

豬糞水是用膠桶裝的,每擔也有一百斤左右,忙了一個上午,每人也挑十幾二十擔了。就在最后一擔挑到地里,正在用糞瓢灑放時,桃枝突然叫我:“瓜哥,你過來一下,我好像要倒了?!?/p>

我一看,桃枝用糞瓢桿撐在地上,好像身體在搖晃呢,于是馬上跑過去,扶住她問:“怎么回事?”

桃枝感激地看看我,苦笑說:“頭暈,天旋地轉,好像要倒??赡苁且裁创蟛×??!?/p>

我細心地看桃枝,只見她面色潮紅,豐潤的臉上汗珠密布。我用手背在她腦門上輕輕一搭,立即感覺到一股灼熱。我說:“桃枝莫怕,你只是中暑而已,而且是剛剛開始的輕度中暑。聽瓜哥的,到陰涼地方休息一會,喝些水,就好了的?!?/p>

我說著,背對桃枝蹲下:“你爬上來吧,我背你到陰涼地方?!?/p>

“這樣子好嗎?別人見到會怎么講你?”

我更靠近她一些,兩手往背后伸,抓住了她的褲管:“別人見了我才高興呢,我又有這么漂亮的老婆啦!哈哈哈。上來吧,莫多想了,身體要緊呢?!?/p>

“好。我聽瓜哥的?!碧抑φf著爬到了我的背上。我感覺到了背后那緊貼上來的富有彈性的柔軟和溫暖,一種久違了的溫馨令我陶醉。

我背起桃枝一路小跑著向那個石林中的山泉而去。

桃枝在我背后說:“瓜哥,不要急,小心跌倒?!?/p>

我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地答她:“莫怕,這路我走多了,熟悉著呢,倒不了?!?/p>

跑到石林間的山泉旁邊,頓時感覺到一股特別的清涼。我將桃枝放靠在一塊大石頭上,讓她先靠石頭站著,然后去旁邊折了一張大而光滑的野土茯苓葉子到山泉里打了水過來給她喝,又去折了幾捆黃荊樹的枝葉回來,在山泉邊的大石頭上鋪好,抱起桃枝輕輕放到厚厚的樹枝鋪成的床上,說:“在這種陰涼的地方躺一會,就好了的?!?/p>

“嗯?!碧抑θ挝冶挝覕[布,她只是微笑地看我,“瓜哥,你真的太好了。如果我有你這么一個……阿哥,我一輩子都會幸?!?/p>

“桃枝,你閉了眼睛休息吧?,F在我們認識了,以后我們就是永遠的親戚,我們永遠相互幫忙相互照顧。不要怕,這只是輕度中暑,好得快的。你先在這里好好休息吧,我回家弄好飯再送過來陪你。聽話,閉眼,不要再想什么,休息吧?!?/p>

桃枝聽話地閉了眼睛。我輕輕地走出石林。

我們的宿舍只建了兩間,一男一女,平時,我跟兒子住一間,桃子和她表姐住一間。當然,兒子往往愛鬧著跟桃枝睡,叫她媽媽,我只能讓他在那里睡熟后再抱回我的床上?,F在,桃子出去了,這里只有兩大一小三個人。

平常晚上,沒有什么特殊的菜肴,也就沒怎么喝酒,一般只喝一杯算是舒筋活絡,然后就各自洗澡睡覺。白天很累,不一會就進入夢鄉。

在桃子離開的第八天,我擺裝在山腳樹林中的鐵夾子夾得了一只肥壯的松鼠。很久沒抓捕野味了,我興奮地拎著松鼠跑回來,老遠就沖桃枝喊:“表姐,今晚我們有下酒菜了!”

“好啊,今晚我們姐弟倆不醉不睡!”桃枝也非常高興。其實桃枝只比桃子大一歲,比我小三歲,現在她也只是二十三四歲呢。

晚上,我將黃豆炒熟,泡在碗里,便開始炒松鼠肉。我放的是本地的山茶油,炒七分熟后,切了姜絲、檸檬葉,拍了老蒜一起丟進鍋里,炒幾鏟,然后投進炒黃豆一起燜。不一會,這一道“松鼠燜黃豆”的菜就端上了桌,香氣頓時充滿了小廚房。

吉豆玩了一天,吃了一碗飯之后就睡去了。

沒有第三人,就我和桃枝,我們就著松鼠肉燜黃豆,舉杯對飲。桃枝晚上也愛喝一兩杯,也許這就是我們山里女人特別的愛好,白天累壞了身子,喝兩杯有好處呢。

我們吃著喝著聊著,三杯下肚,桃枝的臉頰泛起了紅暈。我看著紅了臉蛋的桃枝,看著她豐滿的胸脯,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擁抱,心中情不自禁地熱乎起來。我越看越覺得桃枝真的太像從前的桃子了,便又重復那句話:“表姐,你真的太像我老婆了?!闭f著,我幫她倒了第四杯酒。

我剛倒滿,桃枝就端起酒杯“吱”地干了一半,要知道,這是三兩裝的玻璃杯呢。桃枝放下酒杯,看著我說:“瓜哥,你沒曉得表姐的命有多苦!我怎么比得桃子表妹呢?要是我能有表妹一半的福氣就好了。你們辦喜事的那段時間,正是我傷心的日子?!?/p>

“哦?!”我驚訝地看著一臉愁苦的桃枝,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哀傷。

“對不起?!蔽艺f,“以前我跟桃子辦喜酒時,只聽到她說有個表姐家里有事不能來,過后沒聽桃子再說,我也沒有再了解?!蔽艺f著,掏出一支煙點上。

“桃子不跟你提也對的,那種事,還是少說的好?!碧抑τ盅鲱^喝酒,但這次她沒有干杯,只是小小喝了一點又放回桌上,“其實,你們辦喜酒的那天,正是你表姐夫‘還甲’的日子?!?/p>

“還甲”是我們這邊的土話,就是亡人過世幾天后靈魂第一次回家。那晚上,會有一些親戚朋友跟主家一起睡在堂屋前的地鋪上,大門虛掩,門前擺一個簸箕,里面放木灰,抹平。據說,有些人“還甲”相當厲害,會在簸箕里面的木灰上留下腳印,有時是人的腳印,有時是雞狗或是別的小動物的腳印,有時還會丟飯?;虿巳~在木灰上,當然這不排除是人為的惡作劇。那晚上,陪夜的人,越膽小的越難入睡,越難入睡就越聽到各種奇怪的聲音,就更難入睡。一聽桃枝說到“還甲”這兩個字,我的心咚地就撞擊了一下:“這么說,表姐夫已經不在幾年了?”

“是啊。當年他也是為了小家庭,跟別人去鄰省的一個山溝挖煤。你表姐夫是在一次井下瓦斯爆炸出不來的,出事后老板就跑掉了。我趕到那里時,只看到一個坍塌的山坡,永遠也看不到那熟悉的身影了……”

桃枝說著,眼淚就慢慢從那雙好看的眼里溢了出來,她雙手捂臉,埋下頭去。

看著她滿臉淚水,我情不自禁伸過手去幫她抹淚,她閉著眼睛任我動作。我看著楚楚可憐的桃枝,想起大人們安慰哭鼻子小孩時,總會背背他們走走,于是說:“桃枝,讓我背背你好嗎?”

桃枝睜開眼,看我。我轉身背對著桃枝,她就靠上來了,我兩手往后一抱,背起她站起來。頓時,我感覺到了背后那緊貼上來的富有彈性的柔軟和溫暖,一種久違了的溫馨令我陶醉。我走出廚房,在外面的小平地上慢慢走。

我問桃枝:“那……這幾年,表姐一直這樣單身?或是已經有新的家庭了?”

“當然,幾年來,跟我提這個事的人多了,但我命苦,沒有再考慮這個事?!?/p>

“哦?”

“我家公家婆只有這么個兒子,原來有個女兒在十五歲時生病不在了,現在兩個老人孤苦伶仃,我不能再離開他們,以后,我要給他們養老的。而且,我兒子五歲多了,是他們家的根,我不可能帶走,也不可能離開兒子另嫁,所以,就這樣過了。我認命了,我這人命苦!”桃枝停了停,說,“現在他們五十多歲,健康,地里活家里活,忙里忙外,比我還能干,所以我就可以過來跟你們養野豬,以后他們真的老了,我就要回去照顧他們的。我的兒子還小,也需要我回去當主心骨?!?/p>

“你的心太好!為什么往往心太好的人,命卻很苦?老天不公??!”

月亮像一彎鐮刀掛在高高的天空,億萬年來,它目睹了多少人間悲歡離合?

走累了,桃枝也靜靜地不再說話,也許她已經睡著了。我背著桃枝進到她們的房間,我將她輕輕放到床上。我還沒直起身就被她輕輕一拉,跌進了床里。

次日凌晨,一陣鳥叫聲將我弄醒了。有一種鳥,天開始亮就啼叫,像雞叫一樣準時,它們也是報曉的使者。

我看著身子左邊躺著的還在閉目睡覺的桃枝,看著她豐潤的充滿笑意的臉蛋,忍不住伸手去輕輕撫摸。桃枝睜開了眼睛,含情脈脈地看我,輕聲說:“瓜哥,你真的太好了!這話以前表妹多次跟我說過,現在我終于曉得……我已經醒很久了,剛才我一直看著你呢,看你的鼻子、嘴巴、胸脯……在這樣的早上這樣的環境看你,感覺真的太好了……”

提到桃子,我心中激靈了一下,將手收了回來,有點忙亂地說:“昨晚酒喝多了,做了對不起你們姐妹的事,這可怎么才好呢!”

“沒有。你壓抑了這么久,在那種環境那種氣氛……任誰都會爆發的呢,何況這是我主動……你不要責怪自己了?!碧抑τ謱⑽业氖帜玫剿纳砩?,“其實,我好喜歡你撫摸的感覺,那種感覺已經離開我很久了,我感謝瓜哥讓這種感覺又蘇醒……”

“桃子要回來了,她知道的話,肯定會罵死我們的……”

“沒罵的,她今天就回來。她會很高興……”

我從桃枝身上收回手,驚訝地看著桃枝:“你說什么?她今天就回來?你說她會高興?”

“是的,我們通短信了。其實,我們去要野豬的那幾天已經基本學習了飼養技術,還得了一些資料,桃子這幾天只是回她的家住了,她也很久沒見家人了。她這是給我們創造機會,其實,讓我跟你睡覺,是桃子的意思……瓜哥,我感謝你……”

“這是桃子的意思?你說的我怎么都不懂?天下有這種老婆嗎?”我更加驚訝,瞪大了眼睛。

“對的,是她的意思。其實,還有很多事,你都沒曉得的……唉——”桃枝說著,竟然長長嘆了一口氣。

我沒再說話,只是瞪著眼珠看桃枝,我忽然覺得,雖然這么近,我真的還看不透她,還有桃子,雖然她是我老婆,但是,我也看不透了。

“桃子到東莞,起初是進工廠打苦工,只做了兩個月,覺得自己個頭小力氣小,做那事不是自己的強項,就退出來到處找工作。找了幾天,都沒有找到比較好點的,正在傷心時,她碰到了一件事、一個人?!碧抑认蛭业纳碜愚D開去,躺平,眼睛也不再看我,而是直直地盯著房梁。那上面正有一只蜘蛛在努力地結網。也許,老天要下雨了。

“有一天,桃子正在街上急急地走,忽然,走在她前面的一個男人跌落了一個錢包,就在她前面不遠處。她走過去撿起來,打開,里面是一些證件和花花綠綠的錢?!?/p>

“假錢!那是別人的調包計!”我情不自禁地說,這事我聽人說過的。

“當時桃子跟我說這個事時,我的反應跟你一樣的?!碧抑^續說,“但是,這次不是掉包計,也不是假錢,完全是真的。桃子是個好人,她小跑幾步追上那個男人,將錢包遞給了他。就是這個動作,改變了桃子的命運。那個男人要感謝桃子,掏出錢遞給她,但桃子搖頭不要,轉頭要繼續趕路。男人攔住她,說小妹還有什么事能讓我幫助嗎?你就這么離開我良心不安。桃子就說我目前想找活路做,如果你曉得哪里有適合我的活路就好了。男人問她懂做什么呢。桃子說以前讀過文秘專業在村里當過文書。男人說這個我能幫你的。原來,那個男人是某企業的首席……文化執行官?!?/p>

“什么首席文化……執行官?”我插嘴問道。

“這個我也沒曉得,反正桃子說在他那里找到了她最喜歡的工作。桃子說那男人是個好人,幫她找到了工作,還向她傳授了許多原來她根本沒學過的東西。就這樣,桃子的知識越來越多,她的職位越來越好,她的工資也越來越高。聽說,現在她的工資已經每月一萬塊了。你說,我們鄉長的工資有這么高嗎?”

我現在關心的已經不是她的工資,我喃喃地說:“桃子和那個男人的關系肯定是越來越近了?!”

“是的?!碧抑τ沂置^來,握住我的手,“瓜哥,你莫要生氣。桃子說,她終于曉得了愛情的滋味。那種感覺以前她從來沒有過?!蔽乙粍硬粍?,桃枝繼續說,“桃子告訴我這句話時,我對她說:‘表妹,我們山里人,哪配得上說什么愛情?’桃子反駁說:‘難道愛情永遠都是城市人的專利嗎?!’我沒曉得怎樣回答她?!?/p>

我不再說話,我沒曉得以前桃子對我有沒有所謂的愛情,我只曉得以前自己那么癡迷桃子,曾經一大早就跑十幾里路去看她……現在,我怎么跟人去討論自己老婆與另外一個男人的愛情?

“那男人叫黃虎,他跟桃子是領導和下屬的關系。但是,三年來,他們接觸更多的是在工作中事業中生活中相互幫助、交流、合作,他們的關系越來越密切。你莫以為他們的關系像人們傳說的老板與二奶情人的關系,他們不是的。黃虎的老婆,在他還窮的時候跟他離婚了,還帶走了唯一的女兒。起初,桃子也拒絕過自己這段遲來的愛情,努力跟他保持距離。但感情這東西,你越控制它就越瘋狂地生長,最后,桃子幾乎變成神經病了。每年春節桃子回來,都會去跟我住一晚,跟我說她的事,說自己想抓住這段遲來的愛,但又覺得對不起你。她說你瓜哥是好人,而且她也覺得對不起兒子,以后兒子會沒有媽媽,她對后媽不放心,她不知怎么做才好。往往說著說著,桃子就會傷心地哭。她一哭,我也會流淚。那一夜,我們兩姐妹都睡不著……”

“咚!”我右拳猛地一擊床板,瞪了眼睛惡狠狠地說,“桃子這是真的變心了!”

桃枝這時歪頭看了我一眼,握我的手更用力一些,說:“這不是以前老人們常掛嘴邊的那個‘變心’,這個變……我也沒曉得怎樣講……瓜哥,你莫要激動,你太激動,我就不說下去了?!?/p>

我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后來,桃子打電話,開始說要我來照顧你,照顧吉豆,她說只有這樣,她才放心離開。她哭著說,如果因為她的離去,你和吉豆有什么不測,她也不會自己活在世上。她說自己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和吉豆了。

“這次她回來,也是先去跟我睡一夜。她動員我過來,她說我長得像她,也愛留長發,吉豆會認我當媽媽,讓吉豆心中母愛的空白得到填充,好讓他以后健康地成長。也因為我長得像她,我跟你以后,瓜哥你也會心里好過一些。她說她自己有些錢,也跟黃虎要了一些錢,回來辦這個養殖場,說這是留給我們的禮物。而且以后她會月月年年給我們寄錢,吉豆以后的生活、讀書,還有我們的生活費還有其他費用,他們都包了。桃子是好人,她的心很善良,她是哭著求我的,你和吉豆的將來她都想好了。我沒見過你,但幾年來,她在我耳邊老是說你的好話老是贊美你,終于使我過來了,我只答應先過來看看情況。最后,是你的熱情和關愛,讓我跟你這樣了……瓜哥,我希望你莫要怪桃子,她不是壞人?!?/p>

“她不是壞人,難道我是壞人?”我又狠狠擊了一下床板,然后爬起來,跳下床穿褲子,“我終于曉得,我是鉆入了桃子早已編織好的圈套!”

桃枝支身坐起來,撿了薄被單捂到自己的胸前,說:“你不要這樣講,桃子能把事情做到這樣,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也是她的最大努力了?!?/p>

回到家,沒有見到母親,她已經到地里去了。母親一年到頭大多時間都在地里。

我走進父親的房間,父親依舊坐在那里,他一見我,就口齒不清地問:“你……老……婆……呢?”

我說:“她跑廣東去了,以后可能很難得回來了?!?/p>

父親“哦”了一聲,不再問,皺著眉眼歪頭去看土墻上的一只緩慢向上爬行的灶頭蟋蟀,沒曉得它為哪樣受了一身的傷。有些特殊時候,我們山里人認為灶頭蟋蟀就是祖宗的化身,是祖宗回來報什么預兆了。

我退出來,在院子里亂轉,然后停在那棵瘦弱的桃子樹前,蹲下來用心地看它。這棵小桃樹就是桃子嫁過來時,從她家桃花峒帶過來的,那早上我找來一個淺紅的膠桶,填上土,將桃樹苗種在了膠桶里。當時桃子就站我身后,輕聲說:“你要記得將桃樹種到地里,那樣,它才會長得好才會長久才會有桃果吃呢?!?/p>

這幾年來,我都已經忘記這棵桃樹了,也許偶爾只有母親給它澆些水,它才存活到了今天。那個膠桶已經被風吹日曬得四分五裂,泥土也有一些散落出來,小桃樹瘦弱地歪在里面,樹根有些暴露,葉子沒有幾張,它已經接近枯亡。

我找來一個塑料袋,小心將桃樹連土一起包到袋里面,然后拎著往尾峒去。以后桃子永遠離開我了,她給我留下來的有生命的東西,就只有吉豆和這棵桃樹了。

到尾峒后,我找來鋤頭,挖了一個坑,將桃樹仔細地種下去。我圍著桃樹轉幾轉,然后揮起鋤頭又在地里狠勁地挖。我這個人別的事沒曉得幾多,就曉得挖地。

5

桃子是在中午時分回到尾峒的。

這是曉得真相之后第一次坐在一塊,我們三人竟然沒一個說話,各有各的心思。雖然擺了三個酒杯,但只有我一個人喝酒,不一會我就干了五杯。吉豆扒了半碗飯后就跑到外面玩去了;桃枝吃了一碗飯也走了,臨出門時說了一句我先去地里割豬菜了。

桃子在桃枝離去后也不吃了,她放了碗,將凳子往后移了移,然后低頭撫弄自己那雙白皙的手。

我掏出一支煙,又掏出打火機,“啪”地打了一下,沒燃。又“啪啪”地連打了幾下,終于燃火,我手抖抖地點煙。

只有我們兩個人,悶幾分鐘后,桃子看著她的手說:“你都曉得了?”

“曉得了?!?/p>

“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吉豆,對不起爸和媽?!?/p>

“他很有錢,不像我這么窮,以后你好過了?!?/p>

“這不是錢的事。桃枝跟你說過的吧,那是愛情的事?!?/p>

“他為什么叫黃虎?這是命中注定的吧!”我又喝了一杯,將杯子重重放回桌上,“以后,我總要去會會他。我太祖爺跟老虎打架以后自創的那一套剛猛拳法叫‘破虎拳’,我從小就練到現在。破虎破虎!原來是命里注定的?!?/p>

“你不要去找他,一切都是我,是我的命,你要打要罵,就沖著我吧?!碧易舆@時抬頭看我。

我又倒酒,然后往另外一杯也倒,說:“桃子,老婆,也許今天你是我最后一天的老婆,你……跟我喝幾杯酒吧?!?/p>

桃子略顯猶豫,我說:“過來吧,靠近我一些,畢竟夫妻這么幾年。你怕了嗎?怕我會打死你嗎?”我語氣有些惡毒起來。

桃子移過板凳,靠近到這邊桌子,端起酒杯:“喝。你真的想打,你就打吧。如果你覺得打死我,你能解氣能好過一些,你就打死我吧?!?/p>

我們都仰頭一下干了下去,然后我又繼續倒酒,兩人舉杯又干下去。我又繼續倒酒:“你跟我連干三杯吧,都說事不過三,這三杯酒,或是相聚酒,或是分別酒,或是……不管什么酒了!”

干完第三杯,我揮手將酒杯往地下猛然一砸,“叭”的一聲脆響,玻璃碎裂,四面飛濺。我心底深處那一只惡魔又一次沖撞上來了,我吼叫:“我真的想砸東西,我想砸爛一切!一切都沒有什么鳥用了!”

桃子本來酒量不高,三杯下肚,臉也紅紅的了,她這時扭頭看我:“瓜哥,是我對不起你,你砸我吧?!?/p>

我向桃子伸過手去,還沒夠著,我就撲倒在地,我酒是喝多了。

桃子彎身用雙手來扶我。

我踉蹌爬起,一下就抱住了桃子,這是這次桃子回來后我第一次抱她。

她讓我抱了一會,然后輕輕扭動身子掙扎:“我是一個壞女人,你忘記我吧。我表姐桃枝人很好,我曉得的,我把你和吉豆交給她,我放心了?!?/p>

“不。你是我老婆,桃枝不是,她有自己的孩子,有自己的家公家婆,以后她要回去那里為公婆養老,為孩子當家做主,她也會離開這里的。我曉得她是個好人,她也命苦。桃子,你莫要走,如果你走了,我就什么都沒有了,我不想讓你走,你走了,也許我就會死的……”

“你不要這樣,我是個壞女人,你要跟我表姐在一起?!?/p>

“桃子,我真后悔以前讓你出去,我們應該待在一起,養牛,養豬,養羊,養雞,種地,那樣真的很好?!蔽易笫直е易拥募珙^,右手指著門外,“桃子,我帶你去看看,你以前帶來的小桃樹,還活的,今早我拿過來,種在地里了。以后它會越長越好越長越大,它會結很多的果子,讓我們吃,讓吉豆吃,讓我們的子孫吃……哈哈哈……”

我踉踉蹌蹌將桃子拉到今早種好的小桃樹前,指著桃樹說:“桃子,你看看,桃樹還活得好好的呢,種在地里以后會長得更好!”

桃子看著,說:“這幾年,我們都忘記它了,它即將枯死了?!?/p>

我扭頭盯著桃子的眼:“桃子,你能不走嗎?我們把以前都忘記,重新開始,像這棵小桃樹一樣,會越活越好的?!?/p>

桃子不看我,她閉上眼睛:“你沒曉得的……很多,你都沒曉得……我不能留在這里了……”

其他別的我沒曉得,但桃子的性格我曉得,她認定了的,很難改變了。

我突然感覺到一種絕望,比那晚上聽到那種聲音還絕望!我突然感覺到自己正走在高高的雪原上,四面都是蒼茫一片,沒有樹林沒有房屋沒有動物,什么都沒有,只有我一個人在茫茫雪原中踽踽獨行……

“咔叭??!”兩聲焦雷猛然地在頭頂炸響,然后轟隆隆地向天邊滾去,不知什么時候天上已經烏云密布,大雨真的要來臨了。

我孤單,我絕望,我心底深處的魔鬼沖上來了,我哈哈哈地狂笑起來:“桃子,你不能走的!你走了,以后我就看不到你,吉豆看不到你!你走了,世界蒼茫,我們去哪里找你呢?”

我眼淚流出來,我看世界已經模糊一片,桃子在我眼里也已經模模糊糊:“桃子,我要把你種在地里!以前你就說過,桃子,是要種在地里的,那樣,才會長得好才會長久才會結果……”

我拖拉著將桃子推進早上已經挖好的坑里,然后抓起旁邊的鋤頭飛快地扒拉泥巴填進去。

桃子只掙扎了幾下然后就不動了,她說:“我人小力氣小,我曉得我打不過你的。如果你真的想讓我死,我就死吧?!?/p>

我沒有回答,只快速地扒土,不一會,土就埋到桃子的腹下。我也累了,看著桃子已經爬不上來了,我便丟了鋤頭坐在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粗氣。

不知什么時候,貪玩的吉豆冒了出來,他驚奇地看到了這一切,跑近我,問道:“爸爸,你這是做什么?”

我用衣袖抹拭臉上的眼淚和汗水,說:“兒子,爸這是將你媽媽種在地里。以后,你長大了,也會出去掙錢,每年回來,要記得到這里看望媽媽,媽媽和爸爸永遠在這里等吉豆呢!”

吉豆搖頭,說:“爸爸騙我,這個不是媽媽,我見媽媽已經去地里收割豬菜了?!?/p>

我將手放到吉豆頭上,輕輕撫摸:“吉豆,這是你親媽媽?!蔽彝A送?,說,“吉豆,你去廚房里,用碗刮鍋底要黑灰,放點水拿過來,我讓你認識你的親媽媽!”

吉豆奇怪地扭頭看看我,就跑過去了。不一會,就拿回來一個碗,里面盛一些黝黑的鍋底灰和水。我接過來,撿起地上一根小木棍攪拌幾下,然后靠近桃子。

這時桃子竟然滿臉淚水,她已經閉上眼睛,兩手放置在泥巴上。她好像一尊半身泥雕,靜靜地立在地里。

我把桃子的眼鏡脫下來,丟得遠遠的,然后用手撈出碗里黑乎乎的東西涂抹到桃子的頭發上,一下一下……我雙手輕輕地小心地反復梳理著桃子鬈曲的頭發,從里往外,從上往下……桃子的頭發在我的梳理下,慢慢地變直,慢慢地變黑。

桃子一動不動,任我梳理,也任自己的眼淚流淌……

我按著以前桃子的發型,將桃子的頭發梳好了,然后,我叫吉豆拿來水盆和毛巾、香皂,我細細地幫桃子擦拭臉蛋……

終于,從前的桃子立在了我們的面前——她的臉蛋紅潤光潔、清純可愛,她的長發烏黑垂肩。

我輕輕地說:“桃子,睜開眼睛,讓兒子認識你吧?!?/p>

桃子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睛雖然有些紅絲,有些迷茫,但依然那么美麗。我轉頭對兒子說:“吉豆,好好看,這就是你的親媽媽啊?!?/p>

吉豆張大嘴巴,認真地看,用心地看,他看著看著,情不自禁地走向桃子,終于,吉豆投進桃子的懷抱,帶著哭腔叫道:“媽媽——媽——媽——你怎么就丟下吉豆?你怎么現在才回來啊——”

這是吉豆長大曉得走路以后,第一次叫桃子媽媽,也是桃子第一次聽到兒子清晰地叫媽媽!

桃子的眼淚又流出來了,她用力地擁抱吉豆,左一個右一個地親著吉豆,親他的臉,親他的嘴,親他的眼睛,親他的耳朵……桃子喃喃地呼喚:“吉豆,吉豆,我的兒子……”

我跌坐在地上,看著他們母子倆,我已淚水潸然……

不知什么時候,我聽到有人叫:“瓜哥,你們這是在做哪樣?”

我睜眼一看,是桃枝,她挑著一擔紅薯藤,疑惑地看著我們。

“吉豆爸,快回家吧,你爸不在了!”我聽到母親的聲音,扭頭一看,我母親一臉凄愴地站在身后不遠處。大黃狗站在母親腳邊,狐疑地盯著我們,目光綠綠的。

我站起來,緊張地問母親:“爸怎么就不在了?今早我見他時,還好好的呢!”

母親說:“你爸吞吃了煙土,以前你爸說你們爺爺暗藏有一小包煙土,當作肚痛藥。剛才你爸偷偷吞食了煙土,感覺自己不行的時候,才叫我進屋。他口齒清晰地告訴我,說是祖宗叫他過去了,他先在我前面走了。你爸說,你以后可以不用在家照顧他了,可以跟桃子到外面去掙錢。要帶吉豆一起去,讓吉豆在外面好好讀書?!?/p>

母親凄愴地說:“你爸說完就不在了,大家都先回家吧?!?/p>

“爸——爸——”我哭喊著爬起來,踉踉蹌蹌地向家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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