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揪出李狗狗

2016-11-14 05:13短篇小說白芷
廣西文學 2016年3期
關鍵詞:稻殼狗狗橘子

短篇小說·白芷/著

從“橘子莊園”一出來,王賽文就纏住了向鳴的脖子。她摸著向鳴的胡茬說,你該刮胡子了!拖著長長的尾音,像撒嬌的小女兒。

向鳴聞著她身上散發出的橘子清香,心里熱乎得不行,無奈大庭廣眾之下,只得阻止她的親吻,隨口逗她說,你知道我誰啊就親我?

王賽文噘起嘴,惡狠狠來了句,李狗狗!

向鳴一愣,又一驚,半晌說不出話。

到了家,向鳴還在心里犯嘀咕:誰是李狗狗?不可能有人叫李狗狗,肯定是昵稱,還得是男的。對,她把我當他了,當成他親呢,故意惡狠狠又親昵地叫他,分明是撒嬌嘛!

向鳴,我渴了。王賽文在里間喊。

渴了自己倒!向鳴沒好氣,咣當,把帶回的橘子扔到地上。他眼睜睜看著幾只橘子憤怒地滾出紙箱,沒有理會。

上個月,向鳴剛被免了醫務科長的職,醫師執照也被吊銷,醫院讓待崗半年,好端端的誰受得了?說到底都是貪欲惹禍,為了一個月五百元掛名補助,向鳴把自個賣了。他想不明白的是,血透怎么造成了兩名患者感染乙肝。還有,那倆人本來已經打發停當,說好不追究,誰又把事捅出去的?省報記者怎么知道血透室承包了,并且承包的護士長沒證,拿向鳴的證假冒呢?為這事,向鳴琢磨了一個月也沒想明白。

這下可好,血透的事還沒了,平地里又鉆出個李狗狗。怎么來的?王賽文不是喜歡書法嗎?今兒她過生日,就約了文藝界幾個朋友去“橘子莊園”采風?!伴僮忧f園”名頭很響,有一回向鳴帶專家下鄉義診,路過的時候看見過,當時還被它的奇特外觀震了一下,那就像一枚太空隕落的天鵝蛋,穩穩地臥在曠野。聽說里面種了不少橘子。王賽文約的有寫書法的,有搞攝影的,有搞旅游的,還有個詩人,加上單位兩個好姐妹,向鳴的哥們吳曉,正好十個人。

一行人來到“橘子莊園”,瘋子似的。莊園實際上就是個大溫室,穹隆狀屋頂罩著排列整齊的橘子樹,油綠的葉子,黃艷的果子,橘子的清香肆意流蕩。詩人率先脫去外套,現場作詩,伸開雙臂大聲朗誦。向鳴雖說娶了文藝的老婆,卻向來不懂文藝,一份新聞和一篇小說,他寧愿讀兩遍新聞,他根本沒聽懂詩人朗誦的是什么,反倒想笑。王賽文翻譯過來,大致意思就是,自古“南橘北枳”,現在有人利用高科技,硬把它挪到北方,建了“橘子莊園”,讓長期禁錮在“水泥籠”里的男人女人可以來采摘橘子,羽化成仙什么的。王賽文翻譯的時候兩眼放光,裹在身上的寒冰被灼熱的藝術層層火化、剝脫,整個換了個人。向鳴跟著一群半瘋,把橘子吃了個飽。莊園的規矩,進了園子隨便吃,但摘的橘子吃不完出園要過秤,價格是市場上的兩倍?,F摘的橘子皮薄肉嫩,汁液飽滿,豈止是美味?他們在園里瘋了一整天,晚上,找了個包間進餐。王賽文端著透明酒杯挨個敬酒,末了把自己灌得醉眼蒙眬,大紅古燈襯得她嬌媚無比,讓向鳴想起他們的新婚。遺憾的是,臨走她怎么就叫出了李狗狗的名字?正如冰水潑在烙鐵上,將向鳴剛燃起的熱情瞬間澆滅。更可恨的是李狗狗跟王賽文那么親,他都不知道他是誰,長啥樣,多大年紀。

這段日子,向鳴凈待在家里咬牙切齒了,悔恨、懊喪、頹廢,甚至起過離家出走的念頭。但想想王賽文,再想想兒子稻殼,他是咬著牙硬撐,撐起一個男人最后的底線,將那苦酒連同酒杯一起咽回肚里。他承認自己栽了,這輩子都別想再翻過來,但他不承認,自己會倒霉到一個跟頭還沒爬起來,再栽個更大的跟頭。他在心里發誓,一定要揪出李狗狗,不能讓他毀了我的家。

臥室里,王賽文的小呼嚕如同小風吹入破洞的窗紙,嗶嗶啵啵,枯燥乏味。向鳴望著窗外一弦彎月,霜寒露重,夜卻是已經深了。

這個早晨太靜了,靜得王賽文在夢中都覺著恐慌。就是這種恐慌把她擾醒了,確切地說,半醒。王賽文迷迷糊糊覺著不對,但她沒睜眼,聞著房間里殘留的橘子紅酒味,惡心,頭疼。她翻了個身,接著睡。

向鳴搬把椅子守在床邊,叫,文兒,醒了?醒了就睜眼么,睜眼看看我是誰。

王賽文睜睜眼皮,沒睜動。人的大腦入睡就像機器休眠,重新啟動要有個過程,在這過程中人就半睡半醒。王賽文剛啟動一半的腦神經拉著齒輪,咔,轉一下,停一下,再咔,轉一下。

向鳴聽不見齒輪轉動,以為王賽文不理他,又叫,文兒,還渴不?

這叫聲啟動了另一半大腦,包括支配眼部肌肉的神經,王賽文睜眼了。她睜眼看見床前的向鳴,嚇了一跳:向鳴手里拿著個大橘子,正直盯著自己。她腦子里咔嗒一聲,咔咔咔咔咔齒輪飛速旋轉,完全清醒了。

王賽文坐起來說,你一宿沒睡?

嗯。向鳴垂著眼皮剝橘子。

肯定是有事了,如果沒事,這時候向鳴應該在廚房煎蛋或者切洋蔥,而不是在這陰陽怪氣地剝橘子。王賽文隱約記起,在“橘子莊園”,好像有人往她褲袋里塞東西。她摸摸褲袋,是張紙條,誰塞的,卻再想不起來。當時她頭昏眼花,心臟怦怦跳,到處都是橘子紅酒發酵的曖昧,物體都是傾斜的,人臉都是扭曲的,如同歪瓜裂棗,她根本沒看清那人長啥樣。只一個感覺,那人手大,王賽文口袋小,那只手塞兩次才把紙條塞進去。

在沒弄清紙條內容以前,王賽文不想讓向鳴知道。她悄悄把紙條摁了摁,下床恢復了平日的端莊。

王賽文的端莊全院出名,白衣勝雪,發髻高綰,耳朵上的珍珠耳飾戴得一絲不茍。端莊是什么,端莊就是觀音娘娘的美貌,就是距離,就是阻擋男人親近的利器。王賽文婚前無比冷艷,婚后冷艷無比,除了略微豐滿,玲瓏剔透的臉上并沒有更多表情。哪怕是對向鳴,也難得展現笑容。這幾年,兒子稻殼住校,他們各睡一房,更是誰也不碰誰。向鳴覺著這女人太漂亮了,如果再矜持,那簡直就是一坨冰,讓人沒法靠近。

王賽文一邊戴珍珠耳飾一邊說,你去補覺吧,我做早餐。話沒完,人已走了出去。

她都不問問他為什么反常!這就是不醉酒的王賽文。向鳴懊惱地看著她的背影,理直氣壯地質問泄了氣,只剩下一絲兒恍惚,恍惚昨晚是不是做了一場夢,恍惚橘林中手拿相機、天真嫵媚的女人是不是她王賽文,恍惚自己的女人是不是曾親昵而惡狠狠地叫出過李狗狗的名字。難道,只有那叫李狗狗的人,才能喚出她沉睡的嫵媚?如果沒有李狗狗,那該是多么美好的夜晚??蓯旱睦罟饭?,不但攪了他的良宵,還成功隱身,至今連影兒都見不到。

無論如何,一定要揪出李狗狗。向鳴打起精神,又發了一遍誓。

向鳴還在剝橘子,一邊若無其事地問,文兒,你們中藥房有個姑娘,高個兒,白臉兒的叫啥?

個兒高、白臉,是李晶晶,你認識。怎么了?

隨便問問。向鳴把橘子一瓣一瓣擺到盤子里,說,中藥房還有誰姓李?

沒了。

那,你們醫院都誰姓李?

李龍飛、李燕,還有個李玉河。

李玉河是瘸子,老婆沒這么重口味。李燕在婦產科也是女的,還剩個李龍飛。向鳴盤算著又問,李龍飛多大了?

王賽文奇怪地瞟他一眼說,十九,剛上班,在心內科。李玉河三十八,李燕四十了。

不對嗎?向鳴抓著橘子發愣。

王賽文冷著臉,端起橘子倒進油鍋,噼噼啪啪爆裂聲響成一片。糖稀的香味一股一股往鼻孔鉆。向鳴戴上圍裙,心說,先到這吧。

王賽文在中藥房干了整整二十年,從內到外熏陶的都是藥草的清涼婉約。想當年,要不是吳曉鼎力相助,向鳴也斷沒那本事抱得美人歸。吳曉跟向鳴同年進院,憑著三寸不爛之舌,早早提拔了副院長。向鳴結了婚,就在吳曉的鼓動下鉚足勁兒往上爬,好不容易爬到醫務科長的位子,職位說沒就沒了,就連苦熬八年的醫師證也被吊銷。豈止是虧?吳曉受連累也被撤了副院長,氣得直罵他目光短淺。

在家待崗頭一個星期,向鳴的精神整個垮了,失眠、多夢、易驚,憋得眼膜也充了血,仿若兔兒眼,頭發成把地掉。后來他想明白了,得面對現實。漂亮的王賽文,成了他的心病。王賽文是女人中的精品,向鳴雖說腦瓜好,但相貌差強人意,王賽文得脫掉高跟鞋才能跟他站一起。以前,好歹他是醫務科長,王賽文是藥房普通職工,現在他啥也不是,還得靠老婆養活,你叫他如何放心?第二個禮拜,向鳴就開始跟著電視學廚藝,給王賽文變著法地做飯。王賽文目光掃向他的時候,也算有了點溫度。向鳴知道,自己并非真正淡定,他在油鍋里熬,在等,等刑滿釋放。

王賽文近期表現良好,不跟文友外出采風了,也不去上書法課了,她居然學會了理家。她先買了木頭花架,澆透水說要養青苔;又買了紅掌、碧玉、韭菜蓮,紅掌正抽芯兒,韭菜蓮也正裂苞,陽臺上紅白青翠倒也好看。向鳴稍放了心:看來她有悔意,那就好。

可惜好景不長,王賽文緊接著就染了頭發。她不再綰發髻、戴耳墜,頭發燙了,也染了,光滑閃亮的頭發披在肩頭,讓她年輕了不止十歲。澆花、松土、施肥,一下班,王賽文就在陽臺上忙碌。有一天,她居然還在頭頂夾了株青幽幽的豌豆苗。自從電影《捉妖記》橫空出世,街上就流行這種帶夾子的小草,少男少女甚至中年男女,人人都模仿萌妖胡巴頭上長草,滿大街滾動著發芽的土豆,萌態十足。王賽文本不喜跟風,可今天頭上也長了草,這說明什么?說明事情并沒過去,表面看她從天堂走到凡間接地氣了,不玩高冷了,是好事,可是這正說明了李狗狗的重要性。結婚十多年,向鳴都沒能讓王賽文染上一絲兒煙火,那叫李狗狗的男人在這么短的時間就有本事把她從天上拉到地下不是魅惑是什么?嗯。說到底呀,他得繼續排雷。反正在家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跟著老婆去上班。向鳴盤算著,不能明著跟,得暗跟。

向鳴連跟四天,一無所獲。倒是王賽文拎著小秤在中藥房忙得腳不沾地,叫他好生心疼。第六天的王賽文跟往常不大一樣,她換上了玫瑰紫運動服,腳踏白色網球鞋,渾身上下洋溢著清新活力。向鳴跟著,看著她推開中藥房的門,自己在走廊候診椅上坐下。這個位置能透過玻璃看見整個藥房,藥房的人不從窗口探出頭看不到他。走廊里病人家屬來往穿梭,臉上要么苦大仇深,要么心急火燎。中藥味一陣一陣翻卷而至,向鳴細細聞去,輕易捕捉到了陳皮、良姜還有白芷的味道。向鳴心里泛起淡淡的自豪,好歹,咱也是中醫本科。今天藥房九個人全齊了,白大衣、白口罩,還有白腳套,頭對頭坐在配藥桌周圍開會。向鳴聽不到他們說話,感覺如無聲電影,電影里九只白蟻在利用觸角傳遞信息。

會議結束“白蟻們”散開,拉抽屜的拉抽屜,搬袋子的搬袋子,挪柜子的挪柜子,除了小抽屜,那些物件都比他們個頭大,他們挪得很吃力。螞蟻搬家?就在向鳴發愣的時候,有個小子突然操起棍子,啪啪啪朝地上猛摔,同時傳出了王賽文的尖叫。向鳴來不及細想,拔腿跑往藥房,正好與沖出來的王賽文撞個滿懷,同時溜出的還有一只黑鼠。那黑鼠太大了,經過的時候還朝向鳴看了看,才惶惶逃竄。

嚇傻了的王賽文看清是向鳴,筋骨一軟,多虧向鳴扶著才沒跌倒。她抬起頭疑惑地問,你怎么來了?

向鳴很氣憤。王賽文小時候被老鼠咬過,現在脖子上還有疤,他們怎么能讓她參加捉老鼠呢?向鳴決定鳴金收兵,一個大老爺們沒本事,讓自己的女人受這種委屈和驚嚇,純屬無能。隨她去吧,即便真有什么李狗狗、王狗狗,他向鳴又憑什么責怪?

回到家,向鳴倒頭便睡,一覺睡到次日中午。

他軟綿綿晃蕩到屋外,王賽文正頭頂豌豆苗,在陽臺修剪吊蘭,背對著向鳴問,都查到什么了?

向鳴好不尷尬。

王賽文接著說,你以前不這樣。不過你這樣倒可愛,說明你在乎。但是你表現得過于頹廢了。其實沒什么大不了。你蠻聰明,要打聽姓李的故意不問男先問女,問李晶晶,再兜著圈兒問姓李的都有誰。我不明白,姓李的到底哪樣得罪了你,還是哪樣我做得不端讓你疑心。我夜不歸宿?稻殼生得不像你?

在這連珠炮似的發問里,向鳴暈暈乎乎,偏偏只逮到最后一句:稻殼生得不像你?

向鳴腦海里白紗翻卷,啪!又放下。

不像你。不像……他娘的!

不。稻殼……稻殼。

不,不能。向鳴激靈靈打了個寒戰。他知道這想法太離譜,也太恐怖。

可是,他向鳴黑,稻殼白,可以說隨他媽,也可以說,不隨他爸。

向鳴的腦海里響起炸雷,繼而下起瓢潑大雨。

稻殼正上初二,緊趕著抽條長個,已經跟向鳴一般高了。

稻殼喜歡跟向鳴對著干。

有一年剛過年,稻殼嚷著頭癢要理發。隔壁陳阿姨說,正月不興理發,正月理發死爸爸!結果第二天稻殼就頂著光瓢進了家。向鳴雖不迷信,但稻殼的行為還是傷了他的心,整整一個禮拜,他都沒理兒子,做好飯,也沒兒子的碗筷。自此父子結了梁子,磕磕絆絆到如今,稻殼已經十四歲了。王賽文私下對向鳴說,你再不主動,兒子會跟你擰巴一輩子。向鳴想想也是,青春期小孩都叛逆。他主動了,誰知他幾次示好人稻殼都不買賬,還背著他對王賽文說,討厭爸爸小家子氣。

你聽聽,他當他是老子嗎?

他是他老子嗎?

向鳴想想稻殼,又想想李狗狗,想得腦仁疼。那就是一個冰冷的旋渦,他越想越憋屈,越想越麻纏,又宛如陷入沼澤,徒勞掙扎,卻無力拔脫?;鼗匕胍剐褋砻鎸Υ巴獾睦湓?,向鳴心律失常,吃異搏定都不管用;白天還大腦短路,正跟人說著話,說著說著就忘說哪了,半天才緩過勁。向鳴學醫,知道自己瀕臨崩潰,再這樣下去很危險,必須當機立斷從泥淖中拔出來,可腦子里那根筋就是不聽使喚。他不讓自己想,他偏偏就是想,兩個小人在腦子里打仗,折磨得他無可奈何,李狗狗盤旋其中,就是不走。

又到周末,稻殼如期返家。王賽文新換了藍白格子沙發罩,稻殼手拿遙控器,窩沙發上來來回回換臺。

向鳴煩躁,吼了一嗓子,別換了!

稻殼還是調臺。

稻殼一到家就跟王賽文說個沒完。正說著,見向鳴從廚房出來,立馬啞了。本來向鳴是聽見稻殼說班里成立了Q Q群班主任要加進去,群主嚇得要解散什么的,他過來是想加入討論,套套近乎,不想兒子一見他就閉嘴,讓他好不惱火。

飯桌上,王賽文輪番替爺倆夾菜,說話賠著小心。

向鳴卻只聽見自己腦門突突響。有兒子這樣對親爸的嗎?對后爸也不能啊。

稻殼吃完抹嘴離開。就在他轉身的瞬間,向鳴驚心動魄地看到他后腦勺上有仨旋。這仨旋,打小就是鄰里議論的焦點,說一個旋好倆旋壞,仨旋長大打妖怪,意思是孩子有本事。每每大家說笑,向鳴也跟著樂,對兒子長大打妖怪的本事深信不疑。想想他們向氏家族倆旋的都沒出過,更不用說仨,他們都是規規矩矩的老實孩子。

李狗狗。向鳴又仿佛鉆進怪圈,粘住這個名字甩不掉。一下,兩下,他掙不開。掙不開不掙,罷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徹底給自己一個交代,看看這仨旋的混賬東西,是從哪蹦出來的。主意已定,凌亂的向鳴又吼一嗓子,你給我站??!

稻殼站住,轉身看著父親,目光挑釁。

向鳴拿起稻殼的手。他要看看他的半月板,他知道他仨旋,卻沒注意過他的半月板。向氏家族,三代人都沒有半月板。

稻殼卻撥開他的手說,干嗎?看手相?真是閑得沒事,我可沒你有福氣,我還得寫作業呢!

稻殼的話,殘忍地抽去了向鳴身體里最后的一根支持。他哆哆嗦嗦,第一次朝兒子舉起了巴掌。

王賽文堵到兒子與他中間,說,你不能打我兒子!

你兒子,你兒子……好!向鳴說,我要……我要做親子鑒定!他吼出這句話,整個人便像過度加熱脹破的魚泡,一下子爆裂了,在地上癱軟一片。

迷糊之中,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震得窗玻璃簌簌發抖,他看到稻殼剛掛上絨毛的嘴角劇烈抽搐,年輕的黑瞳蒙上淚霧。他看到窗外橘色的陽光照著王賽文,那漂亮得不可一世的女人,此刻,正面對稻殼的疑問垂下眼簾,低下倨傲的頭顱。太痛快!

向鳴有一種報復后的快感,對,干脆利落快刀殺人,橫豎就是個結果。是黑是白他都認了。親子鑒定。向鳴在長期困頓萎靡中終于找到了突破口。他長長舒口悶氣,抖抖衣服站起來,站到王賽文面前,又說一遍,我要做親子鑒定。

驚恐的王賽文迅速矮了下去。

王賽文手拿紙條,走進大禹心理咨詢診所。

我是王賽文,向鳴家屬。

我知道,吳院長說過。

他說你可以治心理病。

你讓他來,我跟他聊聊,得先確定他有病。

他每天忙著要做親子鑒定,不肯來。

吳院長說,他之前提過靈魂超度,怕他有意外。

是的,他把你的電話抄給了我。王賽文掉下眼淚說,他以前不這樣,現在已經影響到了孩子,我不能眼看他往火坑跳,還帶著兒子。你一定想辦法治好他。

正說著話,向鳴忽然從門外走了進來。向鳴已經快一個月不曾理發刮胡子了,此刻的他,哪里還有醫生的影子?倒更像個藝術家,或者流浪漢。王賽文看見向鳴的頭在劇烈搖晃,他搖晃著頭說,你們說我有神經???嗯?接下來,是不是要強制送精神病院了?他轉向王賽文,一字一字咬著說,李狗狗要認親了?

王賽文恍若夢游,問,誰是李狗狗?

好,繼續裝。向鳴從口袋里掏出煙。

你什么時候開始抽煙的?

管得著嗎?我告訴你,親子鑒定出來,我要離婚!向鳴用力吐口痰,走了出去。

王賽文絕望地看著醫生說,他真的瘋了。我該怎么辦?

順著他,讓他去鑒定。大腦里的洪水只能暢引,不能堵塞。

向鳴趁稻殼睡熟之際,拔了稻殼五根頭發。

屋外小雨滴滴答答,到處濕涼冰冷,灰蒙一片。向鳴穿上大衣,系上圍巾,還找出了皮手套。出門那一刻,他分外留戀地回頭,看著客廳,茶幾上放著他的書,沙發上是王賽文的手提包,墻角是稻殼的籃球,還有“橘子莊園”里的橘子。一切是那么熟悉,熟悉到骨頭里滲出淚?;蛟S,當下一次他再跨進家門,彼此已成陌路。

向鳴發了會兒呆,撐起傘,決絕而出。

雨下大了。地面上到處是金屬色反光,碩大的雨滴打在傘上,啪啪作響。向鳴攔了輛的士,趕到鑒定中心,居然有不少人。他們或坐或站,成雙成對,讓人一眼看出他們的關系。只有向鳴單槍匹馬。其中有對男女衣著考究,舉止優雅,不像本地人,男子梳著大背頭,女人穿著米色毛領大衣。向鳴合起傘,挨著他們身后坐。

沒有人說話,灰濕的空氣失落而又緊張,如孩子手中玩舊的氣球,隨時都會炸裂。他們手中拿著紙袋或小盒子,不用說,里面裝著指甲、頭發或者口腔黏膜。他們盼望這些身體發膚能替他們驗證些什么,而“什么”,足以改變每個人的命運。當然也有例外,比如那對“紅色情侶裝”,人家拿的是大手袋,里面裝著身份證、戶口本,是要辦上戶口親子鑒定。

等待是難挨的。輪到向鳴,他坐得雙腳麻木,幾乎站不起來。手續卻簡單,填張表,頭發遞進去,兩分鐘完事。

樣本送出,向鳴也安穩了。他不再躁狂,踏踏實實等了七天。

第七天,天氣晴好,讓人懷疑是不是真的在冬天。不知不覺,“橘子莊園”的瘋癲已是一個月前的事,李狗狗也攪和了他一整月,鬧得他寢食難安、五臟俱焚。帶回的橘子都爛了,立冬節氣都過了,樹葉都黃了落了,樹上的枝椏光禿禿的。光了好了哇,光了就再沒有牽掛。向鳴見到上回的“米色毛領女人”,奇怪的是,男主角卻換了,不見了“大背頭”,多了倆“側分”。通過女人與工作人員的對話,向鳴聽出,她昨天已取過結果,今兒是來送新樣本,一共四份。向鳴大大納罕,兩個男人一左一右夾在女人兩邊,居然能保持平靜。她是給兒子找爹的?自己都沒弄明白誰是孩兒他爹,一找還找仨。這天下,居然還有比他向鳴更糟的。當今世界,沒法活人了。

一刻鐘后,向鳴展開自己的鑒定結果,看到七個大字:親權鑒定報告書。第二行、第三行分別寫著委托日期、檢驗材料、中心條碼、頭發什么的。向鳴飛快地掃一眼,直接把目光跳到最后,檢驗結論:根據D N A遺傳標記分型結果,支持向鳴為向稻殼的生物學父親。

支持向鳴為向稻殼的生物學父親。向鳴把那最后一行字一個一個數著,念著,寶貝似的念了三遍。有幾秒鐘,他的大腦是透明的,仿佛糨糊里插了透氣孔,再有幾秒鐘他才回過神,覺出了歡喜。

是,他是我兒子唉。他是。哈!多么高明的科學家?!吧飳W父親”,這詞兒定得真他媽精準,那是任何外界都改變不了的事實!

向鳴情緒激昂,準備打道回府。就在這時,他看到一位白發老人牽著個少婦迎面走來,少婦懷里還抱著個娃娃,難免拉拉扯扯。接下來,該會有好戲上演。向鳴停下了腳步。

他重新坐下來,坐下看人、看樹、看世界。等到十分鐘后,白發老人也拿到了鑒定結果。

老人戴上老花鏡,摩挲著報告內容,眉梢眼角卻漸漸掛上喜色,甚至還像年輕人那樣,為少婦擦掉了眼淚。少婦卻怒氣沖沖一把將孩子塞到他懷里,揚長而去。老人匆忙抱著孩子尾隨。

向鳴是看出老人的驚喜是真,也看出少婦的惱怒一半佯裝。他很受打擊。重新審視手里的鑒定結果,向鳴連帶對鑒定中心也起了疑心:年邁七十啊,這不是欺詐是什么?

向鳴親自給稻殼洗了頭,還做了一桌子稻殼愛吃的菜。稻殼叫了聲爸,叫得向鳴有點暈,不是之前糨糊般惱怒的暈,是摻雜著小幸福、小愧疚的那種暈,他差點說出實情。

只是這回,向鳴拔的頭發有點多,他把稻殼弄醒了。稻殼看著床旁的父親,一句話沒說。他看著向鳴攥著自己的頭發,慢慢踱出去。隨后,稻殼抱著枕頭去了母親房間。自從上了初中,稻殼添了新毛病,睡覺離不開自己的枕頭,否則就失眠。無論到哪他都抱著那個幾何圖案的枕頭,上學住校抱著去,周末再抱著回。這么抱來抱去,實在麻煩,王賽文說過兩次,但稻殼離了那枕頭確實難受,每回在房間折騰到大半夜。后來,她就由著他了。

稻殼出現在王賽文房間的時候,把王賽文嚇了一跳。這么半大小子,若不是有事,斷不會找娘睡。兒子就算活到老,也都還是娘親的兒子。

王賽文把幾何枕頭拍拍,放好,說,來,睡下吧。

稻殼咧嘴哭了,他哭著說,我爸真的要做親子鑒定……我是他親生的嗎?如果不是,我親爸在哪?媽,你別騙我。

王賽文心里攪成酸菜疙瘩,摟著兒子好一陣安撫,才將他哄睡。

那些頭發,第二天就被分成三份,寄送給了三個大城市的鑒定中心。之前,向鳴做足了D N A鑒定的功課,如何采樣、寄送,哪家鑒定準確,心里門清。

王賽文近期天天加班,說藥房盤點,實則是家里的溫度冷得讓她坐不住。

三份鑒定結果隨著冬天的第一場大雪飄然而至。加上前一份,向鳴捧著四份鑒定結果,如出一轍。他一把火將四份結果全燒了。

這天剛好冬至,向鳴準備了羊肉火鍋。稻殼和王賽文都喜歡吃羊肉。寬粉、小白菜、魚丸、羊肉、菠菜、凍豆腐、藕片、蒜苗、油面筋,再加上蒜泥、香菜、芝麻醬,小碟瓷碗一溜排開,齊了。向鳴神清氣爽,從未有過的輕松。他看看表,剛五點,稻殼還沒放學。

他拉著王賽文坐下說,咱先喝兩杯。

還是“橘子莊園”那天的解百納。向鳴舉起酒杯說,文,我跟你賠禮,都是我混蛋。一仰脖,向鳴干了。

這第二杯,我謝謝你能嫁給我這樣的人,還生了那么好的兒子。一仰脖,他又干了。

王賽文撇撇嘴說,德行!你這哪是喝紅酒呀?紅酒只能品,不能灌。鑒定結果都出來了?

你,咋都知道?

稻殼告訴我的。你偷著拔他頭發。孩子有自尊心。今天稻殼就放寒假了,你是父親,別鬧騰了。不管發生什么事,咱這家不能散了。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怪你,但如果傷害了孩子,你自個忍心嗎?

我混蛋,我混蛋。向鳴絞碎五臟六腑,拿來下酒,一杯又一杯地灌。一瓶喝完,又開一瓶。王賽文怎么都攔不住,索性陪他一起喝。這么久,他們終于把壓在家里的巨鐘推翻了。

乒乒乓乓,他們喝了很多酒?;疱佉淮未渭訙?,羊肉爛了,魚丸、寬粉也糊了,他們誰都沒有動筷。

那晚,他們只喝酒,喝紅酒。他們等稻殼。到最后,都等醉了。

向鳴大著舌頭問王賽文,文,“橘子莊園”那天,你醉了,咱和誰在一起來著?我咋不記得了?有沒有姓李的?

王賽文說,有哇,李石嘛!然后掰著指頭告訴他都有誰誰誰,一共十個!

向鳴驀地一激靈,酒醒了大半,又問,李石?她愛人在土地局那個?

王賽文嘟起嘴,是啊……不然還哪個?

你跟她好嗎?

她愛開玩笑,跟誰都好。

她是不是,有個外號叫李狗狗?

沒有!五十多歲的人了再開玩笑……也不能那樣。哦,有一回,我好像……聽她愛人叫她李狗狗兒,當時,還挺羨慕他們夫妻關系。王賽文傻傻地笑了一陣,然后,斜眼看著向鳴問,怎么了?

向鳴半天沒說話,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那笑聲無比狂放,如山洪暴發,震得王賽文耳根發麻。她從未見他這樣笑過。王賽文的酒也醒了,她站起來,一步步往后退。

向鳴止住笑,正色說,文,別怕,我沒瘋。他伸出手說,來,過來。文,今后我就叫李狗狗,你再抱我、親我的時候,就叫我李狗狗,好不好?

王賽文還是害怕,心想中醫說喜傷心,他前陣子抑郁,這回,莫不是被親子鑒定沖撞,蒙蔽了心竅?

她想離開,去找那張紙條。

向鳴卻拉著她,仰面向后倒向沙發。

向鳴累了,他想摟著她好好睡一覺。王賽文卻發現他哭了。

睡去前,向鳴含含糊糊地說,文,你知道嗎?我現在,發現一個更大的問題,不做親子鑒定了,也不用找什么李狗狗了,以后我做什么?一個大男人我做什么……還得靠你養活……他揮揮手臂,結結實實跌入夢鄉。所有的煩惱、神傷,都離他而去了。

王賽文把向鳴的頭放在腿上,柔聲說,我養你怎么了?男女早就平等了。

向鳴在夢中咯咯吱吱磨牙。

窗外大雪紛飛。

他們好長時間沒這么溫存了。

他們在沙發上坐了很長時間,稻殼還沒有回來。

稻殼一直沒有回來。

他們打了很多電話,跑了很多街道,包括學校,卻一點消息都沒有。

這可把夫妻倆掏空了。剛剛離去的黑鐘,重新壓回到他們頭頂。天更冷了,連下兩場雪,屋檐掛著長長的冰溜子,能把人心戳個窟窿。

后來某一天,王賽文發現那個幾何圖形的枕頭不見了。他們不知道枕頭跟著主人去了哪。他們更不會知道,遠在千里之外的南方,彤城菊花展正舉辦得熱火朝天,黃、白、黑、綠、紫,各色菊花擺成了各種造型。有個年輕的模特,木然站于花叢,臉涂金粉,頭束金冠,身著金色漢服,手里捧著微微彎曲的竹簡。游玩的人們起初以為是雕像,后來發現模特眼珠會動,方驚覺活人假扮,于是爆發出陣陣笑聲。有人也會拋下幾枚硬幣,撞擊竹簡,發出叮叮的微弱聲響。模特卻臉涂金粉,面無表情,就那么木然站立,任游人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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