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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線筆記

2016-11-26 05:28陳崇正
作品 2016年12期
關鍵詞:和尚外公外婆

文/陳崇正

雙線筆記

文/陳崇正

陳崇正

1983年生于廣東潮州,曾在《人民文學》 《收獲》等刊物發表作品;著有《半步村敘事》 《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 《正解:從寫作文到寫作》等多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文學院簽約作家,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創意寫作專業導師;現供職于《花城》雜志社。

在半步村,教師這個職業跟其他職業不一樣。我們管殺豬的叫殺豬佬,管補鍋的叫補鍋佬,管賣豆腐的叫豆腐佬,唯獨管教師,我們會在前面加上“人民”二字,叫人民教師。這樣的稱呼,一部分確實是因為尊敬,但大部分是一種調侃的語氣。

我的外公蔡藍是個人民教師。香港回歸的第二年,我外公剛好七十歲。有一天傍晚,他出現在我們家門口,把我媽嚇了一跳。他是騎自行車來的,早晨從西寵出發,繞過東州城區,騎行五十多公里來到我們家里。

這是一個夏天的夜晚,蚊子特別多,在一片蚊子的轟鳴聲中,他將一輛二十八寸鳳凰單車哐當一聲推過我們家的門檻,輪胎上的黃泥巴在剛用水洗過的水泥地面上軋出了一條十分荒誕的痕跡。天氣太熱,我外公只穿著發黃的白色短袖襯衫,下配一條深藍色的大褲衩,短而白的胡子像仙人球的芒刺一樣長滿了他的下巴。

“你怎么來了?”我媽問道。她的問句里面包含著很多內容,包括對他的關心,對他不合時宜出現的責怪,以及這樣一副丟三落四形象的抗議。

“我怎么不能來啦?”外公說話帶著奇怪的西寵鄉下口音,音量雖小,卻帶著家族特有的鏗鏘感,讓我媽不知道怎么回應。

外公這時才看到我,我坐在門口的矮凳子上邊打蚊子邊用雙線筆記本抄寫生字詞,旁邊還擺著復習試題——我六年級,馬上就要小升初了。

“柳素丫頭這么大了?過來,給姥爺親一個?!?/p>

我不愿意給他親,親什么親,我又不是小孩子。外公見我沒動靜,就自言自語說了很多話。音量太低音調太怪,我沒聽明白,只知道他開始卸下單車后座上的大包小包,從里面掏出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塑料做的玉佩、脫膠的乒乓球拍、無法照明的手電筒、總是卡帶的錄音機、缺張少頁的撲克牌、沒有任何作用的尼龍繩、單顆的麻將和象棋……用我媽的話說就是,他帶來了一堆垃圾。

他大概準備向我推銷他的那堆垃圾,但被媽媽的呵斥聲打斷了。

“她下個月就要考試了,別打擾她!過來吃飯吧!”

我媽為外公熱了飯,夾了一塊肉放在他的碗頭,又夾了一點咸菜。我爸看了一眼碗里的肉的分量,走進里屋去抽煙。我外公卻不識時務,大聲嚷嚷:“有咸菜就行,有咸菜就行,用不著這么大塊的肉!肉塊這么大哪里吃得完?”我媽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巴。在一個物質短缺的窮家庭里面,我的父母經常為了一塊肉一點菜這樣的小事吵架?,F在我外公這個不速之客帶著一張嘴巴過來吃飯,我爸臉色本來就不好看,外公一點都看不透,還在那兒說著不合時宜的客套話。

“你就吃你的唄,就你話多!不說話也沒人當你是啞巴?!蔽覌層柍馑恼Z氣,就像訓斥我年幼的弟弟一樣。卻見他兩口就把那塊肉吞了下去,看來是餓壞了,又忍不住悄悄給他夾了一塊鹵豆腐。

出租屋外面的雨聲,在狹小的巷子里被回蕩放大,發出嗡嗡的聲響。陳柳素對著鏡子用食指摸摸自己的嘴唇,唇形很美。

“你有多久沒有好好接吻?”陳柳素不禁這樣問,她接著解釋說,她指的是真正的吻,不應付的那種。她抬頭望向小彎。小彎在窗邊剪腳趾甲,嘀噠,她說:“吻?找和尚要吻?”小彎的男朋友是個和尚,據說很快就能當住持了?!爸灰斏蠚g喜寺的住持,一切就好辦了?!睅啄昵?,小彎四川老家的房子被地震震塌了,她一直在盤算著怎么從和尚男友那里要到錢,回家建房子。和尚說,等他當上住持,就好辦了。

“我對接吻沒有期待,我現在只想回家建房子,買一套音響,在空空的房子里聽音樂?!?/p>

我媽對外公說,來了就來了,不好趕你走,但我先說了,不能喝酒。我媽的眼睛戳過去,外公的眼睛也十分誠懇地看過來,四目對望之下,他嘴唇動了一下,才說:“戒了,別吵了,戒了!”他似乎十分厭惡別人提及這件事。

接下來幾天,我外公確實沒怎么出去??此麑χ埐税l呆,我媽心軟了,給他倒了半碗米酒,外公盯著透明的液體從玻璃樽里沖向藍花瓷碗,轉了一圈穩住了。他在期待第二波的液體沖出來,但沒有了,我媽把酒樽往回收,擰上瓶蓋。外公的眼神一直跟隨著酒樽移動,直到撞上我媽的眼神,這才觸電似的低頭看著自己的酒碗。

“小妹,”他叫我,“我跟你講,我寫字的靈感,全在這酒里!”

他一改剛才疲憊發呆無精打采的神態,十分小心地呷了一口酒,長長呼出一聲“唉咿——”,開始滔滔不絕地講以前的事情,講他如何在縣里的學校與我媽的養父(也就是我早死的外公,我管他叫阿公)成為生死之交。外公是那所學校的老師,阿公是那所學校的炊事員。學校食堂掌控著全校師生的胃,阿公那里有外公所需要的一切食物,包括酒。三年困難時期餓死很多人,阿公的妻子賣掉收藏多年的金釵才勉強讓家里幾口人活下來,自己卻在饑餓和病痛中全身浮腫死去?!凹Z食留給你們,反正我也活不久,吃了浪費了?!睋f后來她后悔了,掙扎著想活下來,卻已經吃不進任何食物。妻子死了,膝下無兒無女,家里冷寂凄楚,阿公放下船槳,到中學食堂去當炊事員。外公經常半夜往食堂跑,他餓,找老陳討點吃的。有一夜風雨大作,兩人挑燈對坐,杯盞話家常,阿公回憶顯赫家族如今衰敗至此,他跟外公說起了地主家史,家里活人如何變死人,一個個數過去,批斗死的,病死的,吞金自殺的,偷渡暹羅下落不明的,沒有一個能有好下場;說起兩片門板當棺材埋了父母爹娘,只恨自己少年貪玩不早婚,歷經劫難破落卻不早死,官宦世家書香門第,如今膝下無兒無女,說到動情處不禁潸然淚下。外公聽到最后,竟然笑了起來,他說:“老陳啊,你哭沒孩子,我還哭孩子太多呢!”外公家里可沒有金釵,他貧農出身,一口氣生了七個子女,三男四女,家里早就揭不開鍋,經常吃不飽才來食堂交朋友。

“男孩不能給你,女兒倒是可以給你一個,日后你入贅一個金龜婿,生個白胖孫子,這香火滅不了?!眱扇艘慌募春?,外公說大女兒已經懂事,小女兒難養,于是將二女兒,也就是我媽騙出家門?!皫闳タ磻??!边@是我外公對我媽撒的謊。讓我媽記恨一輩子的謊言,將她帶到了半步村。

外公對此事洋洋得意:“雙活?!彼靡粋€圍棋的術語來解釋賣女之事。他從阿公那里得到了不少好處,一個人走到縣城里最好的酒樓吃了一頓大酒,這才醉醺醺地回家,把一沓錢交給我外婆。外婆拿到錢,開始大喜,吃飯的時候看不到二女兒,登時大哭大鬧,但外公三緘其口,不愿透露我媽的下落。

“我跟你阿公,生死之交啊,他救活了我一家子,我永遠記得那一回的夜雨雅事!”

酒剛好被他喝完了。酒太少了,他即使小心翼翼地喝,也有喝完的時候。他暗示我幫他把酒樽拿過來,但我不敢。他悻悻然離席,躲到房間里去寫書法。

書法是他的唯一驕傲,卻也是我爸爸最討厭的東西?!皝y涂亂畫,一股臭墨味兒!”我爸掩鼻對我媽抱怨。

“小妹,過來,你長大了我教你寫字?!彼娢艺粗鴫ι匣牟菀粯拥淖?,一臉茫然,連忙解釋道,這是兩句詩,黃魯直之佳句?!疤依畲猴L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可惜你阿公死得早,要是他今天能看到,一定擊節贊賞,他最喜歡我的字畫了!”他盯著自己寫下的字看,仿佛它們已經被鐫刻在懸崖石壁之上,千秋萬載,痕跡永存。

小彎對陳柳素說,她要開始減肥。和尚嫌她太胖,因為他自己也是個胖和尚,胖和尚嫌棄一切胖的東西。和平年代,和尚都比較胖,據說胖和尚與瘦和尚的比例是七比三。

陳柳素說:“他不會想整你吧?你身材……挺好的呀!”話語停頓的當口,陳柳素的眼光掃過小彎的身體,除了肚子上的小肚腩之外,小彎的體形勻稱,波大屁股翹。陳柳素不忍心告訴她,“胖嘟嘟很可愛”幾乎就是她最大的優勢了。

此時的小彎固執地認為,只要減掉身上的肉,和尚就會更喜歡她。她永遠也不懂,男人對女人的背棄,都是從挑三揀四放大女人的缺點開始的。

小彎每天只吃一個蘋果和兩根紅蘿卜,晚上經常被餓醒。餓醒了她就晃旁邊陳柳素的手臂:“醒醒,陪我聊天?!?/p>

“干……什……么……”

“我怎么感覺窗外有人在看著我們?”

“你餓出幻覺了,去沖杯牛奶喝,很快就睡著。乖!”

我外公住在我家一間放雜物的房間里。房間挺大,原先這里住著我的老姥。老姥前些年去世了,很多親戚說她是被氣死的。這位老姥活了八十多歲,他是阿公的岳母,阿公去世以后她無依無靠,只能住進我們家。這位八十多歲的老人,看過這個家庭太多的悲劇。阿公死的時候,她難過得流不出淚來,幾天不吃不喝。我媽對我說,你去叫她吃飯,我們叫都不吃,得你去。

我不懂為什么要我去送飯。我推開那間雜物間的門,將飯菜放在她床頭的小桌上,喊了一聲老姥吃飯了,就準備轉身離開。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將我摟進懷里,嗚嗚地哭了起來:“素,你坐這里,我跟你說?!彼龥]有說我媽如何跟我親生父親離婚,如何帶著我嫁給現在的爸爸;也沒有說她在饑餓中死去的女兒如何掙扎求生。她的故事越過離奇的家史,落在跪老虎凳的阿公身上。我至今不能明白她所描述的老虎凳是什么樣子的,只隱約知道阿公跪著,腿上壓著木板,四個人站到木板上。姥姥喃喃地念出了一串名字,并說:“記住這些人,這些人都不是人,恩將仇報,陳家接濟了多少人,到頭來卻落得栽贓陷害的下場?!蹦切┠吧拿治沂怯洸蛔〉?,而且我知道這份名單中有些人早已離世,但我從她稀疏的牙齒中間蹦出來的并不清晰的話語中,依稀記得阿公拄著拐杖走過村子時此起彼伏的問候聲。半步村的人都敬重陳家,這是我從小就形成的一種印象。

大街上貼滿大字報,姥姥讓阿公偷渡出海?!叭ツ亩己?,離開這兒就好?!钡⒐珱]有走,他堅定地相信自己沒有參加什么救國軍,那不過是虛構出來的罪名。這個錯誤的決定令他付出慘痛的代價,這個高而瘦的漢子最后挨不住了,他迷迷糊糊中承認自己參加了救國軍,他按照水滸的標準虛構了諸多頭目,在現實與虛幻的邊緣,他成為最好的小說家。

罪名平反了,但腿也被打壞了。他必須拄著拐杖才能穿過村子。他頭發全白,固執地穿著中山裝。

姥姥突然想不起為什么跟我講這些,她空洞地看著我,然后總結道:“你是阿公的唯一希望,他一直生氣你為什么不是個男的,但女的也一樣,一樣能傳家?!卑⒐羧f選,幫媽媽挑了她不喜歡的夫婿。父女倆的戰爭持續了整整一年,最終以媽媽的屈服結束。但他們并沒有按照外公與阿公在大雨之夜的計劃生下男嬰,而生下了我,陳柳素,一個有六個腳趾的女孩。

“那個腳趾長錯地方了,長到胯下就好了?!贝謇锶硕颊f。

香火的使命是無法在我身上實現的,于是我多受鄙薄,成為一個累贅?!耙皇悄?,我也沒這么大的壓力?!眿寢尲藿o爸爸以后,連續兩胎都生了女孩。一片陰云籠罩著這個家庭,這個貧窮的多女之家變得更加貧窮。公公婆婆冷眼以對,憤而分家。爸爸對媽媽說,你不但帶了這個小的,還帶了一個老的,怎么也要給我生個男的。小的指的是我,老的指的是老姥,所以老姥抱著我,流著同病相憐的淚水,講著原來的一家之主的故事,仿佛我們都在冷宮之中,追憶先王的豐功偉績。

后來姥姥就去世了,他們都說姥姥是被氣死了。姥姥生氣源于我爸爸打我的手法。我爸爸有一種孩子脾氣,他的情商還停留在十幾歲放牛娃的水平上,小氣耿直,野蠻愛發火。他發火的時候就會叫我:“柳素,過來?!蔽易哌^去,他說:“彎腰?!蔽揖蛷澭?,他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將我像個陀螺一樣旋轉起來,我自己無法停下來,能讓我停下旋轉的是墻,哐當!我每次都撞在墻上。我很奇怪別人對爸爸打我的手法的驚訝——難道別人家的大人不是這樣打小孩的嗎?

但爸爸打我有一個潛在的原則,不能讓我老姥看到。有一次我老姥看到我爸把我旋轉去撞墻,她舉起她的松木拐杖,用盡全身力氣向我爸爸打去。啪!拐杖打在門檻上,折成兩段。我爸爸落荒而逃,還回頭像個偷李子的放牛娃一樣破口大罵。此事半條街的人都知道了,所以才有后來的傳言。那天早上爸爸在天井里打我,行動不便的姥姥在房間里破口大罵,她的拐杖這次沒有打在門檻上,而是打在自己的額頭上。她聲嘶力竭地吼叫,氣急敗壞地走了,留給我無盡的恐懼。我讀小學五年級,整日沉浸在《封神榜》和《聊齋志異》的電視劇里頭,對這個世界只有恐懼,并沒有感到許多不妥。

姥姥死后房間就空了。按照半步村的風俗,死人的房間帶著鬼氣的,不能住人,只能用來放雜物。開始那幾個月里頭,我爸爸最怕進那個房間,要取放什么東西都讓我媽進去。但我外公無所顧忌,他大搖大擺地躺在我老姥睡過的床上呼呼大睡,鼾聲陣陣。他在房間里寫草書,一條條白色的對聯掛滿了四面墻壁,像一道道符咒一樣令人望而生畏。他說他寫了很多悼念的話:“悼念你阿公,也悼念你姥姥,都是可憐之人?!钡谖覌屟劾?,外公的這種嚴肅是虛偽的,就如那一年他說帶她去看戲,結果帶她走進另一種曲折且哭哭啼啼的命運。

“他就是個酒鬼?!蔽覌屨f。

陳柳素被向日葵舞蹈培訓中心解雇了。原因是她叉著一個孩子的后頸將她轉到墻上去了。這其實不打緊,以前她生氣的時候也這么轉過,只是這次有人將視頻傳到網上去。她大概知道是誰傳的——培訓中心里的同事早就看她不順眼。

她在出租屋里睡了一個星期,其間出去面試了兩趟,都覺得不合適。房東來敲門,小彎倒是很大度,幫她墊付了房錢。

“你多住幾個月也沒事,工作慢慢找,別太快搬出去,我一人住害怕?!?/p>

“你干脆包養我吧,”陳柳素空虛地描著眉線,“等我找到工作,就還你?!?/p>

電話鈴響了,不是應聘的公司,是她的母親。為了節省電話費,老人一開口就說,我跟你說兩件事,第一件是收到中獎信息,讓她登錄某電視臺的什么網站去領取好幾萬美元的獎金。

“假的!”陳柳素打斷她,“我一天收到好幾條,說第二件吧?!?/p>

“你爸病了?!?/p>

“嚴重不?用不用我回去?”

“不用,如果要你回來,我再給你電話,你安心工作吧?!?/p>

剛掛了電話,小彎就急切地問:“你要回家?”她的眼神里很擔心,主要擔心一個人睡,她總覺得晚上有人在窗口看她。陳柳素說,現在不一定回,上次我媽也說我爸病了,結果回去也沒什么大病,倒是讓我去相親。

“相親?打死我都不嫁到農村?!毙澅砻髁藨B度。她建議陳柳素忍辱負重,繼續找工作,像她舞蹈跳得這么好,臉蛋也不差,不愁沒工作,以后再找個城里人結婚?!岸颊f城里錢多,其實農村人最勢利,以前那些出來當妓女的回去建了大房子,大家都罵不要臉,現在哪管你的錢從哪里來,只要建了大房子,都夸有本事!”所以她的夢想是建大房子。她說她寧可當雞,也不回鄉下,窮是罪惡。

老媽的電話又來了:“你爸說想見你?!崩蠇屨f完哭了。陳柳素眼圈突然也紅了,她從小最怕媽媽哭,媽媽一哭,她也控制不住跟著哭。

“你大妹要讀書,你小妹要讀書,你小弟也要讀書,全家就靠你一個人在外打拼工作,現在還要你放下工作回來?!?/p>

陳柳素不敢回答,也不敢說自己已經沒有工作。我知道了,她說完便頹然掛了電話。突然之間要她回家,總不能空手,必須借點錢應急才行。要多少?小彎很警惕地看著她,她很不情愿,因為這不但有借錢的風險,還意味著她要一個人睡,這對她來說是一件恐怖的事。

在最初的幾天里,我外公每天只喝小半碗米酒。這種隱忍的生活最終換來了他在半步村最后一次大醉,而此時距離他離開人世,大概還有兩個半月的時間。我人生的第一次歷險,也自此始。

根據后來到我們家里來討債的店鋪老板的描述,拼湊起來大概可以比較完整地知道我外公這一天的走向。那天一大早,他在大榕樹底下遇到幫人家寫書信的段秀才,兩人很久沒見有說不完的話,抽了大半包煙之后,段秀才提出跟他回家去寫幾筆,兩人在屋子里輪流用毛筆寫大字,互相吹捧,都得意洋洋。但段秀才其實是瞄準了我外公的口袋,很快他就提議玩一會兒麻將,外公欣然答應。段秀才叫來兩個麻將老友,“一會兒”過得太快,四個人廢寢忘餐一直玩到午后,一清算我外公這才吃了一驚,不但口袋里的錢沒了,還欠了一大筆。他提出寫一張欠條,段秀才當然不答應,因為我外公曾經用這種辦法賴過幾次小賬,名聲不好。秀才一只腳踩在凳子上,手指敲擊著麻將桌要他還錢。協商調停之后,外公的賭債被折算成我家樓梯底下那兩頭母豬?!八俏遗畠?,我女兒家的豬,就是我的豬,只是現在那兩頭豬還不夠壯實,你們最好緩些天,等它們大一點再去抓?!蔽彝夤珜懥饲窏l,簽字按了指印,然后悻悻然離開段家。

走出段家他才發現肚子很餓。他走過榕樹下,看到賣鵝肉的光頭佬和賣豬腳的跛子在那里打蒼蠅說黃笑話,他走過去,要了鵝肉,又要了豬腳,佯裝到口袋里去掏錢,很吃驚大叫一聲壞了忘了帶錢?!皼]事沒事,人民教師信得過!”生意人都精得很,十分熱情將肉塞到我外公手里。

他以同樣的手法賒了兩瓶酒,走到河堤上,在涼亭的石凳上坐下來,嘖嘖兩聲打開了酒肉,邊喝酒邊自言自語。從河堤上走過的人都提到我外公自言自語的事:“就好像和許多人在那里聊天?!焙拥躺献怨乓詠矶际羌拦淼牡胤?,所以沒有人敢走近去和一個對著空氣聊天的人說些什么。我外公一口氣喝了一瓶半,他隨著年齡逐漸萎縮的酒量讓他有點力不從心,于是倒在石凳上呼呼大睡,醒來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將剩下的半瓶酒喝完。鵝肉上爬滿了螞蟻,他揮動手掌驅趕著螞蟻,眼看螞蟻不聽指揮,他提起鵝肉口中念念有詞,就連同螞蟻一塊吞了。然后拍拍屁股,將酒瓶丟進碧河之中,若無其事回家里。他在門口打了兩個飽嗝,他站住,整理了自己皺巴巴的衣服,進得門來他先到樓梯底下去看那兩頭豬。豬在那里哼哼唧唧睡大覺,他感到踏實,但不敢多言語,怕酒味泄露了太多秘密。

“一整天去哪兒了?”我媽問。

“找段先生切磋書法?!蔽彝夤駛€小學生,十分嚴謹地回答。我媽將這種嚴謹當成心情不好,于是晚飯時候,她斟酒時給我外公倒了滿滿一瓷碗?!皦蛄?,夠了,太多了?!蔽彝夤t虛地說。

是真的多了。這滿滿一碗酒成為最后一根稻草,我外公邊喝邊對我講爺爺的故事。喝完時他就將酒碗砸碎在地上,指著我爸破口大罵,大意是不孝順老人,以為他好欺負,如果不是礙于面子,他現在就可以跟他來一場男人的決斗,替死去的老人揍他一頓。家里頓時亂了,我媽一聲不吭坐在爐灶前面燒火,掩面嗚嗚流淚。我爸黑著臉斜躺在破沙發上抽煙,他其實沒有勇氣去應戰一個酒鬼,但卻不得不裝出一副倔強的樣子。妹妹們還小,嚇得直哭。

我外公反反復復說的就是那么幾件事,他似乎忘記自己已經將那些事情說過很多遍,還饒有興味一遍遍重復,不厭其煩。這膽子都很小的一家人,因為酒精的鼓動而彌漫著暗淡的激昂。而我爸的煙抽完了,他必須站起來,走到客廳,出門去買煙,以此來躲避這個很沒意思的地方。從屋里走出來,倒是把我外公嚇了一跳,他的訴說登時出現結巴:“你你你……你想干嘛!”

我爸本來也不想干嘛,但他踩到地上的碎瓷片,哎呀一聲,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當時正坐在門檻上吃最后一口飯。他一把抓住我的脖子,將我整個人提了起來,像拎著一件玩具。我手里的筷子和碗都掉到地上,發出哐當的聲響。我爸將我提到廁所旁邊,卡著我的脖子,讓我彎腰,手一用力,我就不由自主旋轉起來。哐當,我的頭撞到廁所的墻上,眼前是一片迷霧般的白色。我媽的哭聲升級了一個層次:“全家死絕!全家死絕!”她單調地咒罵著。哐當!我的頭第二次撞擊墻壁,頭腦嗡嗡地響,一個哭聲從我嘴巴里發出來,似乎不是我的聲音。

“可惱!”我聽到我外公一聲大叱,他操起樓梯下面收拾豬糞的鏟子,朝我爸打過去。這發狠的一擊并沒有擊中——我爸早就奪門而出,買煙去了——我外公扶著墻直喘氣。我在這喘氣聲中仿佛看到了我老姥,同樣熟悉的情景,所不同的是當年我老姥手里握著半截拐杖氣得發抖,而我外公扔掉鐵鏟來扶我的頭。

“流血了流血了!快拿紙來!”

到底沒流多少血,但頭腦里一直有個哐當的聲音在回響。

半夜里,我外公悄悄將我叫醒。他說有個寶貝給我看看,我睡眼惺忪跟著他來到空蕩蕩的房間里,他讓蹲下來,輕輕揭開被窩的一角,讓我探頭去看。

我驚呆了——在被窩的黑暗之中,有一種發出綠色熒光的大鳥,展翅欲飛!

“會發光!”我大叫起來。

“噓——”外公將食指放到嘴巴前面,“柳素,公跟你說,跟公走吧,不要在這里受苦,你這樣下去還不知道會被打多少回。還痛嗎?”他用手在我頭上的大包上摸了一下。

“痛!”當然痛了,他故意在提醒我的疼痛。

“走吧!我有退休金,我能養大你!”他的口氣中帶著濃濃的酒味,“不說話就表示同意了,我幫你收拾一下,等一下我們偷偷走,離開這里,離開這個臭地方!”

我并不懂走與不走的意義,便在夜風中被我外公夾著抱上了他的車后座。后來我想,他將那只發光的大鳥塞進我懷里,可能是我跟他走的原因——哪有什么原因,只是模模糊糊知道應該就這樣吧,不跟他走,這只如此討人喜歡的發光的綠色大鳥就會從我眼前消失,和我失去的其他親人一樣。

此刻,會發光的大鳥就是一切。

天亮的時候我已經離開東州。我并不知道天亮的時候那只能發出熒光的大鳥竟然如此普通丑陋,早知如此,我應該不會離家這么遠。我的課本都沒有帶,雙線筆記本寫了一半,還攤開擺在板凳上,想起雙線筆記我就想哭。

陳柳素并沒有在第二天就坐車回東州。她被耽擱了幾天。她爸在電話里破口大罵,罵她的不孝順,她并沒有出聲,但眼淚簌簌滴落到橫放在大腿上的皮包上面。對面年輕帥氣的警官好奇地看著她,在她打完電話的時候還禁不住問她沒事吧。

“我爸,他可能快了,他想見我最后……沒事,就是罵我。要問什么你繼續問吧?!?/p>

其實也沒什么好問的,事情很簡單:那個小賊什么都沒偷到,他偷了小彎的手提包和陳柳素的二手單反相機,他準備從陽臺攀上空調架,然后順著排水管到地面去,但小彎半夜起來上廁所發現了他,在陽臺大聲一喊,那賊錯誤估算了四層樓的高度,從陽臺上翻下去,腦髓都濺了一地。小賊有前科,警察也樂意他別再添麻煩,現在只是例行公事需要錄口供。

從警局回來,陳柳素拉著小彎的手。小彎一直在發抖:“他自己翻下去的,不是嗎?我就說有眼睛在外面看我們,不是嗎?他是賊,他罪有應得,不是嗎?賊最討厭,死一千遍一萬遍都是該死,不是嗎?”

她并不是真的想得到任何答案,她仿佛只是在說服自己去相信一個賊的死亡具有合理性?!耙晃液湍阋黄鸹乩霞野?,反正我男朋友最近也挺忙,就當放假去旅游好了?!边@房子是不能再租了。她現在更不敢一個人住了。

小彎的男友到出租屋里來坐了一個下午,但沒有過夜,他堅定說賊的靈魂已經被超度,不會有什么惡鬼來傷害她們。陳柳素彎腰去幫和尚倒水時,他對小彎說:“你看人家陳小姐神定氣閑,就你在哆哆嗦嗦?!庇终f:“陳小姐氣質真好?!?/p>

后面這句話倒真把小彎激怒了。她開始碎碎念,用繁瑣的反問句來表示自己的抗議。陳柳素知道和尚很快就會平息事端,她假裝下樓去買飲料,躲開了。

我外公帶著我,開始將自行車騎得飛快,直到確認我的父母沒有追過來,他的動作才慢下來,后背的汗珠濕透了他的白背心(其實不白,而是黃里透黑)。太陽慢慢升上來,離地數尺就發出熱辣辣的光。我坐在自行車的后座,聽到外公在上坡的時候喘息聲慢慢變得粗重。終于,在爬坡的時候他沒力氣了,惱怒地大喊:“下來下來,走上坡去,你看起來瘦,沒想到這么重,天生賤骨頭?!?/p>

上坡的路仿佛走不完,外公推著車走在前面,我茫然跟在后面。我們路過很多樹,路過拴狗的鐵皮屋,路過一條木板搭成的獨木橋,路過悶熱空氣里不斷叫喊的蟲鳴。電線桿慢慢密集起來,路上開來更多的汽車,樹木掩映之中一家小飯店出現在路的轉角處。外公回頭看了看我:

“要不我們不吃飯了,中午回家吃?”

他吞了一口口水。早上到現在什么都沒吃,趕了這么遠的路,我們其實都饑腸轆轆。他將我抱上車后座,推行了幾步,右腿往前一盤就跨坐在車座上,十分吃力地騎行了一段。他停下來,環顧四周無人,才從后褲袋里掏出皺巴巴的皮夾,翻看著,口算著零鈔的總和。然后,他啪的一聲合上皮夾子,像是下了一個巨大的決心,調轉了車頭,對我說,咱吃飯去!

我當然是高興的,店老板也高興,他打量著我外公,又看看我,說了一些奉承的話。我外公小心翼翼,他盤問了各種魚的價錢,然后說最近胃口不好不吃魚,又問有沒有豆腐。店老板一笑,說這里女人沒有,豆腐怎么會沒有?外公又問有沒有酒,老板列出了店里的幾種酒。外公自然是挑了最便宜的米酒。老板說,我們這兒的糯米酒不錯,不妨試試!外公舔了舔嘴唇點了點頭。

酒菜很快吃得干干凈凈,連菜湯都被外公攪進飯里頭吃掉了。酒足飯飽,外公喊了一聲算錢?!耙话倭?,給一百六十吧!”老板慷慨地說。

外公眼睛都瞪直了:“怎么算的?”

老板臉一黑,朝里面喊:“伙計們,給這位大爺算算!”里頭出來幾個伙計,來幫外公算錢。一共三四個菜,他們將每個菜的單價列出來,改了幾次菜價才把總數湊對。

“還有糯米酒呢?還沒跟你細算,險些把酒錢給忘了,給兩百算了!”老板站在柜臺后面,嘴里咬著牙簽?;镉媯兌伎粗彝夤?,外頭林子里的蟬聲十分刺耳。

“能不能少點?我真沒錢!”

“沒錢把那輛破單車留下!小女孩留下洗碗也成!”

“等會兒!等會兒!”外公哆哆嗦嗦地掏錢,零鈔是用不上了,他把錢包里僅有的兩百塊往桌子上一丟,拉著我往外走。推著車走了幾步,外公突然彎下腰撿起一塊石頭往店鋪的玻璃窗砸過去,貓著腰翻身上車,喊我扶穩一陣猛踩,自行車像離弦之箭一樣在林間飛奔。身后的咒罵聲漸漸聽不見了,但外公依舊騎得賊快,騎出一段路之后,外公這才哈哈大笑起來,有幾分勝利的得意。

小彎拖著一個巨大的行李箱就出門了,陳柳素一再讓她少帶一些行李,只是去去就回,不是長住,一部分衣物完全可以寄存在房東那兒;但她置若罔聞,聲稱這只大箱已經是她最簡便的行李??葱澛N著大屁股將大行李箱拖過門檻,陳柳素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汽車沿著蜿蜒的山路在凝重的空氣里切割出一條看不見的弧線。公路兩邊偶爾出現的樹木突兀地站在那里,仿佛不是如此就不足以證明自己的存在。陳柳素在腦海中想象自己多病的老爸是怎樣一個樣子?憔悴?皮包骨頭?白發蒼蒼?所有這些形容詞都不足以概括他。她突然發現自己父親的臉有些模糊了,許多人就像一把茶壺那樣在你身邊存在很多年,但你也許很多年都不曾端詳過。

小彎上車就睡了,輕輕地發出鼾聲,東歪西倒最終還是將頭倒在陳柳素的肩膀上。汽車有一次剎車,小彎的鼾聲突然停了,她陡然坐直了起來,一把抓住陳柳素的手,大聲叫喊:“地震了!地震了!你……你怎么還不跑?”車里的人開始都愕然望著她,發現她是說夢話之后都哈哈大笑起來,前面的人都回過頭來看她。她羞愧得像鴕鳥一樣將臉埋進陳柳素的肩膀后面:“他們還在看我嗎?”

陳柳素說沒有。

小彎抬起頭一看,大家還是看著她,罵了一聲討厭!擰了陳柳素一下。

下車時,許多人對小彎笑。小彎臉蛋紅紅的,對陳柳素說:“到你們村里去,咱們說好了,不許說我也是鄉下人,要說我從小就在城市里長大,鄉下的規矩都不懂,成不?”

“成!”

十一

離家越遠,我發現自己不斷在貶值。外公不但罵我賤骨頭太重,而且越來越覺得我是個累贅。他的雅室跟他描述的完全不符,所謂清幽居處鳥語花香,不過是一間破敗的平房,看起來比我們家的房子還不如。一進屋子,有一股說不清楚的難聞氣味,過期墨水和臭襪子的腐臭味道令人作嘔。四壁都掛滿了各種字畫,龍飛鳳舞;就連畫軸遮不住的墻壁上,也看得出寫滿了字。

外公將墻角的一塊一米寬的木板拿出來,橫放在兩條板凳上面,又拿出幾張報紙一鋪,便對我說:“你先將就睡一會兒,我也睡一會,骨頭快散了,睡醒我給你買張草席?!?/p>

說完他兀自躺到他那個黑乎乎的床鋪上呼呼大睡。所有的美好瞬間被擊碎,我當然不會躺上去睡覺,而是逃出屋外。屋子一側是一口水井,我坐在凹凸不平的井沿上暗自啜泣。太陽已經慢慢往西邊去了,偶爾有一兩只小鳥從天空蹦跳著飛過去,我開始想念我的爸媽。我想回家!我剛在心里對自己這么呼喊,淚水就克制不住涌出來。在淚光之中,我隱約看到閃閃的金光,以為是天上的仙人下凡,像《西游記》《封神榜》那樣,弱者總能得到神明相助。我擦去眼淚才發現并不是什么神明,而是一個玻璃球。這個透明的玻璃球在一個男孩手里,男孩靠著水井旁邊的院門站著。他很瘦,眼睛深陷在眼眶里,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他眨了眨眼睛,舉起手里的玻璃球,說:“別哭,送給你?!?/p>

我這才看清楚玻璃球里有幾顆綠色的草樹,還有幾朵花,很漂亮。

男孩抖動火柴棍一樣的手臂,又說:“拿著,送給你?!蔽也桓易哌^去,他的頭顱看起來像一顆骷髏頭。

“別哭,不用難過,”他看著他的腳尖,他穿著一雙紅色的拖鞋,可能是她姐姐或媽媽的拖鞋,“我快死了,醫生說大概是這個秋天,我就要死了,所以,這個,送給你?!彼僖淮闻e起他的玻璃球。

我走過去,接過他的玻璃球。我突然想起我有一只青色的鳥:“我送你一只鳥……你等著!”我正想回到屋里去拿我的青鳥,但男孩卻搖搖頭:“我快要死了,你留著送給其他人吧?!痹鹤幽沁呌腥嗽诤耙粋€什么名字,火柴棍男孩應了一聲,拖著他的紅色大拖鞋就滑進院子里頭去了。

只有我呆呆立在那里——死,對我是一個多么陌生的詞匯,而他,整天都在復習這個詞。那么一個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真的沒必要哭泣,我折回屋里,開始收拾屋子。我把屋里外公的臟衣服都帶到井邊來,用井桶取水,開始洗衣服。衣服真臟,我在兩條褲子的屁股位置還發現了黃褐色的屎跡,險些讓我惡心得嘔了一口酸水。但一咬牙我還是將全部的衣服洗干凈,在院子里尋找晾衣服的地方。

一個老婦人在院子門口經過,她走過去的時候看了我一眼,又折回來,站在院門那邊,瞇著眼睛看我。

“你是誰?叫什么名字?”她終于忍不住問我。

“陳柳素?!蔽仪逦鼗卮鹚?。但她對這個名字并沒有反應,接著問:“你媽媽的名字叫什么?”我說出我媽的名字,這個頭發半白的老人便用手撐著大腿跨過了院門的門檻,她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我的臉:“我就說像,真像!那你爸媽呢?有沒有跟著來?”

我搖搖頭。

“你就跟著那個老不死的過來?你爸媽知道你過來了嗎?”

我搖搖頭。

“那老不死偷偷把你帶過來的?”她瞠目結舌,“你就這樣跟著過來了?還在幫他洗衣服?”

她一把抓過我的手:“我是你外婆??!快叫外婆!”外婆眼里全是淚,她伸手摸著我的頭,又說:“你得跟我走,不能跟這個瘋子在這里……你居然在幫他洗衣服,你就跟你娘年輕時候一樣勤快。有人告訴我說在村口碰到瘋子帶著一個小女孩回來,我就怕有什么事……果真,你這命苦的孩子……”

十二

進村時,小彎還不忘跟男友發微信,說她已經到村里了,還瞎胡吹了一番,說什么景色很美,有很多百年古樹之類的,而對于破舊的房子和路邊蒼蠅飛舞的垃圾堆則避而不談。水泥路走完了,還必須走一段黃泥路,小彎的高跟鞋果然吃不消,高高的鞋跟剛好踩穿一只爛楊桃,她摔了一跤,把腳踝都給摔腫了。幸好快到家了,但陳柳素背著背包,一手拉著大行李箱,一手還要扶著小彎,走得十分狼狽。

“你家比我想象中還要破,”小彎心直口快,說完之后才覺得不妥,又更正道,“我是說屋子不太新?!标惲刈钚〉牡艿茉谔炀悦?,看到小彎一瘸一拐走進來,本來還打算給她搬一把椅子,聽她這么說,椅子搬了一半就放在那里,繼續去淘米。小彎只能一跳一跳過去坐在椅子上,趕緊把高跟鞋扒下來。

“爸呢?”

“在醫院?!?/p>

碧河醫院雖然多次出過人命官司,口碑不好,但絲毫不影響它的生意。命懸一線的時候你是無法挑剔什么的,所謂饑不擇食病不擇醫。單調的病服、愁苦的臉龐、煩急的腳步、讓人心寒的呻吟聲、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電梯里蓋著白布推出來的車子……沒有一個元素是討人喜歡的,沒有一件東西不讓人心情沉重。

直到看見自己的老媽蜷縮在走廊的長椅上睡覺,陳柳素才從恍恍惚惚中活過來。一雙期待的眼睛看著另一雙期待的眼睛,陳柳素期待更多的情況,而她的老媽,則期待更多的支持。老媽劈頭蓋臉就問:“你這次帶了多少錢?”她真的沒帶多少錢,而且還是跟小彎借的,但她不能這么說,她說:“現在情況怎么樣?錢的事我會想辦法,放心?!眿寢屟廴κ亲仙?,她還揚起袖子去擦,其實什么眼淚都沒有:“親戚們都勸我拔管子,他清醒的時候也說拔管子,但我說還是等你來……”

陳柳素心頭咯噔了一聲,等我來干嘛?等我來拔管子嗎?但她什么都不能說,她往病房里走,床上臥著她的爸爸,那個曾經無數次將她的頭往墻上撞的男人,他在病中,說要見見他的女兒。她的爸爸蓋著白色的被子,手上和頭上都插著各種管子,那張臉瘦得十分陌生,倒是露在外面的腳趾頭反而有點熟悉。

病房里還有另一個病人,光頭,見陳柳素進來便說:“大女兒來了!他沒動手術以前就說想見你,就怕見不到你。他逢人便說你,說當年是他主張讓你去學舞蹈的,你現在才能成為一個舞蹈老師,是你們弟妹們的榜樣?!?/p>

陳柳素在腦海中搜索這個情景,但“主張讓你去學舞蹈”這樣一個情景好像被記憶過濾掉了,她自己也記不清楚當年為什么就會學跳舞。

“你來了就好?!辈》坷锏娜硕歼@么說,眼神里也是這么期待的。

“就說你們家多生幾個小孩還是對的,我們家就一個女兒,匯錢過來,人影都不見一個?!痹诓》坷?,陳柳素居然成了救星,而她自己從來沒覺得自己有這么重要過。

十三

外公蔡藍在外婆門口砸酒瓶子,外婆的門虛掩著,任他罵罵咧咧就是不出去。

“別怕,你別出去,他不敢進來,他敢進來我就打斷他的腿?!?/p>

我看著眼前這個有點駝背的外婆,無法想象她如何打斷一個喝了酒的男人的腿,但外公確實是怕她的,他只敢砸酒瓶子,只敢大吼大叫,就是不敢走進這扇門。

“夠膽你就進來!”外婆就只是這一句。

“我才不進去!你把她還給我,我帶著外孫女有什么錯,你管得著嗎你,你這個死老太婆,我跟你說,我要教她寫書法,讓她成為書法大師,你這臭婆娘你懂個屁,快把她還給我……”

外婆說已經讓人捎口信去給我媽,讓她來接我回去。我呆呆地服從安排,一手拿著青鳥,一手拿著玻璃球,并不知道我的人生要去往哪里。

“那年門口這個瘋子,他把你媽給賣了,賣給那個廚師,換了一身新衣服,換了滿身的酒氣,還帶了一籃子魚回來,我哭得眼睛都快瞎了……現在,他沒酒喝又想胡來,就怕他又想把你給賣了,所以你現在不許離開這屋子,就等你媽來,你爸媽來了,就會收拾他!”

“但我爸會打我的……”

“孩子不打怎么會長大,天下父母心,父母總是不會錯的?!?/p>

十四

“小彎,你的腳好點沒有……我是想問你,你帶了多少錢,我的錢……可能不夠?!?/p>

“我哪有什么錢,我的錢……”小彎壓低了聲音,“還不是他給的!你可別把我當搖錢樹啊,我沒錢借給你的?!?/p>

“要不你幫我向和尚借一點,我爸快死了,他們在商量著要拔管子,就等我來……你說我怎么忍心?”

“我可以把他電話給你,你自己找他借去?!?/p>

“求求你啦,你行行好幫我開個口,發個微信也行,你說總比我說好?!?/p>

“噓!別那么大聲!”

“那么你同意了?我等你的消息。你看他能借我多少,能借多少是多少,我回去找工作,拿了工資就還他?!?/p>

十五

外婆靠買賣鴨毛賺錢維持生計,她屋里倒是干干凈凈,但是滿地的鴨毛也有一股恐怖的臭味?!奥劸昧司土晳T了,我現在就不覺得鴨毛有臭味?!蓖馄判χ?,咧嘴露出整齊的假牙。

一個星期過去了,我的父母都沒有出現。我覺得他們是不要我了,但我外婆卻總在不斷安慰我,一定有什么原因,他們一定會來的。第二個星期的時候,外婆就將那句“他們一定會來”改為“他們如果不來外婆也會養你”。

第三個星期過去,外公已經不到這邊來鬧了,他似乎找到了新的興奮點,騎著自行車又興致勃勃地出發了。外婆對我說,你可以放心活動了,你外公鎖了門出去了,他每次出去都十天半個月的。

我終于可以正式在西寵生活了,田野溪流,山坡野果,慢慢就變成我的玩具。我跟著外婆走街串巷收購鴨毛,她總是斤斤計較喋喋不休,我就跟在她后面背著一只蛇皮袋裝鴨毛,探頭探腦去看各家各戶門上的對聯。

“半步村來的丫頭,我的外孫女……住些日子吧,正好也幫些忙?!蓖馄趴偸沁@么介紹我,說話的時候總是用手摸我的頭。

那是七月,刮過兩次臺風,也下了雨??傮w說來我是開心的,不開心的時候我就到河邊去摘覆盆子,吃起來比桑葚還要好吃,這是半步村所沒有的味道。那個七月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那個瘦弱的火柴棍男孩死了,他的棺材剛好從我門口經過,我手里捏著他送我的玻璃球,哭成一個淚人,把外婆都嚇壞了。她還以為我沒見過死人的場面,拼命幫我拍胸口壓驚。另一件事,是外公終于從外面回來了,但這次與平素不同,他是被人扶進村里來的。外婆說她是不會理這個老不死的,但她用石臼搗蒜泥的時候卻兩次砸到手指,痛得直抹眼淚。然后眼淚就止不住了,說:“我還是過去看看吧?!?/p>

我點點頭,跟在她后面出門了。

十六

小彎說話吞吞吐吐,說了半天都不在點子上。

“他究竟答應借錢了沒有?”

“你托我問他借錢,他卻托我來問你,你是否愿意跟他做朋友。我說你一定不愿意,他偏要我問你一下,反正我這就算問過了,你不回答就表示不愿意吧?!?/p>

“做朋友?”

“像我這樣,你懂的?!?/p>

陳柳素低頭沉默了。她應該料到和尚會提這樣的要求,世界荒蕪,各取所需罷了,哪有什么交情可以借你錢,自己真的太天真了。

“那我就跟他說,你不答應?!毙澭b作若無其事,其實眼珠子一直在觀察陳柳素的表情。

“我和他做朋友,那你呢?你同意?”

“我嘛,你就別管……好吧,我們談過了,他給分手費,如果你同意,我的分手費還會加百分之三十。所以,我沒意見,跟他在一起,我不就是圖錢嗎?難道圖感情?難道還能嫁給他?”

“要是你是我,你會怎么做?”

“我無所謂,快樂就喊;不快樂,你就當不小心被搟面棍捅了幾下。從來只有累死的牛,沒有耕壞的地,忍一忍人生就改變了,你說呢?”小彎露出了一個革命導師般的笑容。

“你這口氣真像鴇母,唉,那你告訴和尚,給我點時間,讓我考慮考慮?!?/p>

“他一定會等的,著急的是你爸,又不是他……我這還有點錢,你先頂兩天?!?/p>

十七

醫生說,外公應該是中暑了,問題不大。醫生的口氣若無其事,讓外婆很后悔降低身份就這樣跑過來。她嘟囔了幾句,大意是說不會再踏進他的家門,她幫外公付了藥費,拉著我就往外走。

“別急著走,”外公躺在床上,看到外婆為他著急,有些得意,“我去了一趟半步村,去看看情況?!蓖夤f到這里就不說了,他等著外婆悻悻然從門口往回走。待外婆走到床前,外公嘴巴一喏,“沒酒了,打酒,我就說?!?/p>

外婆氣不打一處來,但又拿他沒辦法,只能掏出零鈔,塞給他。外公接過來,又是得意地笑了:“出人命了……半步村最近抓計劃生育,她媽媽被人抓走了,關起來,流產結扎,所以啊,家里都沒人打理亂成一團,他們知道女兒在外婆這里吃好喝好,才懶得過來領?!?/p>

我撲哧一下笑著哭出來。

外婆擰了一下我的小臉蛋:“傻瓜!以后不許說你爸媽不要你了!只有狼心狗肺的人才會把自己的孩子送去給別人!我們走!”

十八

陳柳素和她媽輪流守夜。有陣子需要鼻飼護理,這是個技術活,他們請不起專業的護理,所以只能在護士的指導下自己來。從鼻孔里將管子插到胃里,輸進去的營養液要不多不少,這樣的折騰方法就是將人當機器,而不是什么活物。

在醫院里吃不下睡不好,幾天下來陳柳素感覺自己走路都有點飄。她媽媽心疼女兒,讓她回去休息兩天,也旁敲側擊問她工作的事?!搬t院在催款了,不交錢他們不給藥了?!崩蠇屵呎f著邊在幫老爸擦身子,好像并不是專門在談錢的事,而是在聊遙遠的往事。擦到雙腳的時候,她便說:“你爸這雙腳啊,是不認路的,他性子烈,后來為了你們的生計,不是還到東州市區去當建筑工,賺了兩個月,回一趟家,怕遭賊將那點工資分成幾個地方藏在身上,襪子里面有錢,鞋墊子底下也有錢,不料坐錯車,半途居然迷路了,舍不得雇車,走了兩天兩夜才回到半步村,襪子里的錢都被汗水泡爛了,他心疼念叨了一個夏天?!蹦赣H的這幾句話又一次刷新了她的記憶。在她的記憶中有一個完全不同的版本:父親確實迷路了,他將錢藏在幾個地方,最后還是被一伙人搜身搶走了一半的工資,剩下的錢藏在襪子里卻又被他自己的汗水泡爛碾碎,可以說他忙活了兩個月之后一無所獲,而這樣一個無能的男人,他回到家里居然還敢大搖大擺讓母親端著熱水為他洗腳。然而在母親的復述中,她聽到了一種心甘情愿。

陳柳素靠在門邊看母親那么仔細地擦洗父親的每一根腳趾,內心突然有說不出的滋味。大概她已經決定了,她想起當年外公在路途中決定去吃一餐飯的時候那種驕傲的聲調,有時候覺得那一代人活著雖然貧窮,但似乎更有尊嚴。

從東州市區回到半步村已經是深夜,一身疲憊,打開房門卻發現小彎和一個男人在里頭接吻。陳柳素說了一聲抱歉關門退了出來,過了一會兒那個小男生才貓著腰開門跑了出去。陳柳素認得那是鄰居電工的兒子陳楚杰。

“你怎么進來不敲門?”小彎反守為攻,氣勢洶洶責問她。

“你見過進自己房間還要敲門的嗎?”

小彎啞口無言,轉而賠笑著說:“你就當什么也沒看到行不?反正無論如何也不能告訴和尚,不然我的分手費就全都泡湯了,我們這么好的姐妹……”

“成,只是你借我的錢那就……”

“行,就當封口費!”小彎恨恨地說,“你怎么說,和尚又問了我兩次,他急著要你去上班……”

“你先說說跟隔壁那小白臉怎么認識的?”

“還不容易,手機唄,微信一搜附近的人就都全出來了,你都不知道你家附近都有多淫亂……反正我只要拿到分手費,我甚至都不想走了,就嫁在半步村,在這有錢也挺好的,要什么有什么……阿杰沒什么不好,你別老小白臉小白臉地叫,姐姐我就當前幾年不小心被搟面棒捅了,現在總得給自己找根年輕有勁的搟面棍,要不你說女人活著為了干嘛?”

“難怪你把所有行李都搬來了,原來都打算好來這里長住了?!?/p>

“這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就等你的答復,你要答應那根搟面棍,我錢到賬就搬去阿杰家住了?!?/p>

“那你明天就可以搬過去了,你告訴他,我就跟他一年,多一個小時都不行,而且有一條,不準親我的嘴?!?/p>

十九

西寵的喪禮非常奇怪,簡直都當婚禮在辦了。一村子的人任誰都可以過來吃飯,越熱鬧越好;而且還必須請儀仗隊吹拉彈唱,越起勁越好;親戚朋友都要干嚎兩聲,越賣力越好。

就比如那天我看到那個骨瘦如柴的男孩的葬禮,一隊人馬咆哮著,敲敲打打從我門口經過。我手里握著那枚鵝蛋大小的玻璃球,放聲大哭。此后我不止一次將玻璃球放在陽光下,它光彩奪目折射出好看的光斑,總讓我感覺玻璃球中大概有另外一個我們看不見的世界?;蛘哒f,這個世界大概可以分為玻璃球之內和玻璃球之外兩個部分,一部分灼灼生輝,另一部分則陰晴不定。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將自己整個人都縮微到玻璃球里去,那里有光芒、草樹和花朵。

再比如我外公的葬禮,更令我相信玻璃球的阻隔可以讓人沒有痛苦——大概痛苦與否只是取決于所選擇的阻隔物罷了。

二十

所以很難說清楚和尚解開陳柳素第一個紐扣的時候,她究竟有沒有痛苦。大概她也是用玻璃球將自己的心包裹起來了吧。

她克制著自己,希望真能夠裝作不小心被一根搟面棍捅了幾下。但她越專注于自己,就越管不住自己的呼吸。呼吸如此急促,讓她的胸脯高低起伏,正與和尚的手指形成十分和諧的呼應。喔!這是多么不應該!但它正在發生。

她想起自己的父親,此刻也正大口大口貪婪地呼吸著空氣,于是只能在床上平攤著放開了自己。面前的這個壞人,正在掏出他的搟面棒。

“和尚,你是一個好人,還是一個壞人?”熱血洶涌讓她的心智變淺,心中所想,她不由自主就問出口來。

“我先是一個人,然后是一個男人,然后才是一個和尚?!焙蜕忻鎸@樣的問題居然毫無愧色,“我喜歡就是喜歡,我就是喜歡占有你?!闭f出最后三個字的時候他長驅直入,直沒入柄。陳柳素感覺自己正飄飛起來,她趕緊鉗住他的腰部,這才穩穩拿住了。

拿住了什么?你我不過兩手空空。于是她翻轉過來希望能要得更多,再多一些?,F在,她是船長,她正駕駛這艘破船,在情欲熔鑄之中,她發出最后一擊:按住和尚的光頭,咣當一聲往墻上撞去。

胖嘟嘟的和尚平時沒有體育鍛煉,體能不及舞蹈教師的一半,撞了一下就應聲而倒。陳柳素這才如夢初醒,慌慌張張過去扶他。和尚自己從地上爬起來,晃了晃腦袋才站穩,他淫笑著豎起一個大拇指:“真舒服,你能再打我一下嗎?”

游戲可以繼續,陳柳素登時來了激情,她又伸出手去,按住他的光頭,咣當一聲撞在鋪了一層被子的床板上。和尚明顯興奮起來,似乎更加高興。她大叫著,竟然主動去吻他那門牙懸空的嘴巴。

這個抹布一樣的男人,使用起來跟遠遠看著完全不同,現在這個時刻,只有將他狠狠往墻上撞去,他才會發出慘厲而興奮的浪笑。

而這個時候,他的電話響了。接電話的時候,他變成了另一個道貌岸然的師尊,一個浪聲浪氣的女弟子打電話請教他:“師父,您說我今天應該穿藍色的裙子,還是紅色的裙子呢?我在這邊猶豫半個小時也拿不定主意!”

“藍色,天空的顏色,悠遠深邃?!彼穆曇粜蹨営辛?,十分堅定。該女弟子趕緊口稱佛號,歡天喜地換衣服去了。

陳柳素將一床蠶絲棉被釘滿出租屋的一面墻,以防止和尚被撞傻掉。但每次和尚還是被撞得暈頭轉向,但他對這個游戲樂此不疲,一直到有一次陳柳素叫他爸爸,他才決定變換一個游戲的形式:用一只木桶將他胖嘟嘟的上半身裝進去,只露出屁股,然后讓陳柳素抽打他的屁股,他自己像一只鴕鳥一樣在木桶里痛哭流涕,大聲叫喊,說以后不敢了。只有那些歡天喜地的女弟子打電話過來,他才暫停游戲,其他的電話一概不接。

“這些弟子都是明星,她們的心靈需要我的拯救;而我的心靈,需要你的拯救,你就是我的女菩薩——”

二十一

外公一直以為他還能夠歡天喜地再次騎著自行車出門去。所以當他在床上病了將近一個月之后,他竟然可以站起來,他精神煥發,以為自己的病已經好了。于是他換了一身衣服,容光煥發出門去,他到菜市場去買了兩條巴掌大小的金槍魚,倒了二兩好酒就回來了。他開始動手煎魚,口中抑揚頓挫背誦著唐詩,將香噴噴的魚和酒擺上桌面以后,他突然又改變了主意。他用一只白色的盤子將其中一條魚盛好,小心翼翼端著來到外婆家門口:

“老太婆,你最愛吃的金槍魚,賞臉吃一口?”

外婆在里屋的門口上補襪子,頭也不抬,看都不看他。

“那我放你灶臺上啊,你趁熱吃,我親手煎的魚,特地來謝謝你!”

“說吧,要借多少?”

“不是來借錢,是真的來謝謝你,我生病的時候是你給墊的醫藥費……”

“用一條魚就來頂你的醫藥費?”

“不是這個意思……唉,跟你說不清楚,記得趁熱吃,你一條,我一條,我要回家里去吃我那一條?!彼裉焐癫赊绒?,說話像順口溜。

但他那條魚和那杯酒,原封不動在桌子上擺了一天。一直到第二天人們才發現我的外公蔡藍撲倒在自家的門檻后面,就這樣趴著一動不動,他的身體和盤子里的魚一起慢慢變冷。

二十二

小彎將陳柳素送到村口,像送別遠征的娘子軍。小白臉陳楚杰站在她的身后。小彎對陳柳素說:“好姐妹,我聽說過一句話,人生如妓,全靠演技。根據我這幾年了解到的消息,和尚們勾結了破爺,在寺里印假鈔,遲早會出事,你演技越好,錢就賺得越快,要靠和尚當住持那是扯淡,你要能趕在他們垮臺之前全身而退,那就是成功了?!?/p>

看來在每個女人手里,男人有著各自不同的使用方法。反之也然。和尚要陳柳素濃妝艷抹跟他到禪房里去,但陳柳素卻十分聰明地要求加錢:“我從來不化濃妝,要我化妝得加錢;咱們只說好在外頭,要到歡喜寺里去也得加錢,到佛祖地界干那事,我會折壽的?!?/p>

和尚看著她,像父親看著耍脾氣的女兒:“我給小彎的錢,都是假幣,當然現在都不說是假,而叫高仿,跟真的一樣,這樣的假幣她也能當真幣花出去;但我給你陳柳素的錢,每一張都是真的。這是我的態度問題,如果你要加錢,我就只能給你假幣?!?/p>

和尚的話說得誠懇,陳柳素似乎沒有什么理由拒絕。于是她化了濃妝,穿著旗袍高跟鞋跟他出了門。她以為進了禪房就要干活,所以旗袍下面什么都沒穿。但和尚卻只是要她端坐在床上,而他自己,卻在窗戶下面的桌子旁邊拿著毛筆在練習書法。陳柳素以為他只是熱身,馬上就要進入角色,但練書法的和尚仿佛換了一個人,他滿臉虔誠,一筆一畫,一絲不茍。

“我只是想讓你端正認真地看著我,佛門圣地,我們今天玩的是高雅?!彼敌χ?,一臉天真。

“看來我現在做的是世界上最好玩的工作,只需要坐在這里看著,你就給我付工資?!?/p>

“是的,我現在只能花錢買你的時間,希望有一天能買到你的心,我就還俗娶你,當著許多人的面給你戴上婚戒……”他揚了揚左手小指上的一枚戒指,突然悠悠嘆了一口氣,“希望趕得及,不久之后我會死,現在這盤子太大,他們會滅口的?!?/p>

他第一次談論起自己的死亡,仿佛是在談論一只被貓吃掉的耗子。陳柳素腦海中突然浮現小彎的話,脫口而出:“人生如妓,全靠演技,情圣,您的演技太好了?!?/p>

他一愣,繼而哈哈笑了兩聲,挽著袖子,繼續用毛筆寫著小楷。陳柳素問他寫的是什么,是不是在抄《金剛經》,他搖頭不語。陳柳素坐不住,探頭去看,只見黃色的信箋上寫著一首詩,標題叫《異鄉夢》:

前生的陽光照耀今世的冷土

祖先擁抱熊貓走向更冷的死

黑夜的袖口,變幻的浮云

被打成粉末的夢想侵蝕著記憶之胃

那些死去的人,活在未來

異鄉人的信札空無一字卻滴滿淚痕

種滿白菊的大地,推土機是巨大的橡皮擦

擦!擦!擦!鐵蹄過處寸草不生

來吧!在夢里再鑄造一個夢

那里不再有手握飛刀的瘋子

不再有穿越迷茫的隱士

那些空洞的痛苦將不再被敘述

嘶啞的喉音不再代表任何聲音

這是異鄉,夜鬼在空巷找不到歸途

走吧,異鄉人,喝杯甜酒,笑對流螢

陳柳素說看不懂,問和尚是不是他寫的。和尚又搖搖頭,說有一次坐火車撿到一本雜志,在雜志上看來的,好像是一個叫且東的詩人寫的,他讀了幾遍覺得很喜歡,居然就記住了。

二十三

在我外公的葬禮上,我外婆成為唯一不哭的人。我清楚地記得,夕陽西下的時候,她站在門口那棵高大的金鳳樹下面,大風吹過,金鳳樹細碎的葉子飄灑下來,落在地上,落在她銀白色的發絲上。

一直到葬禮結束,她都沒有流下一滴眼淚,她樂呵呵地笑著,問周圍的人這究竟是誰的葬禮。人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但她還是一遍又一遍地問,絲毫沒有發現我的外公已經死去多時。

葬禮結束,她回到自己的屋里,灶臺上的金槍魚被貓偷吃了一大塊,她用手抓起來,坐在門檻上吃得津津有味:“老不死的,他煮的金槍魚是最好吃的,我們結婚那時很窮,他知道我婚宴上沒吃飽,在袖子里偷偷藏了一條金槍魚到洞房里給我吃……哪一年的事了,記不清楚了?!?/p>

有人說我外婆在裝糊涂,但很快她就變成真糊涂。我離開西寵的時候,她已經很難將我和來接我的母親區分開來。她叫我大姐,叫我母親也是大姐。她讓我們坐,還彎腰要給我母親捶腿,把我母親嚇壞了,差不多跪下來求她饒命。

二十四

半步村的葬禮與西寵不同,更加安靜,只有近親可以參加。送葬的隊伍自然也需要號啕大哭,但以碧河大橋為限,只有男丁可以送到橋那邊去,女眷都只送到橋頭,就披著白色的頭巾折回祠堂里來。所以陳柳素只看到年齡最小的小弟,走在阿叔阿伯的前面,手里拿著父親的照片,無比惶恐地走向深山。這樣一個情景自然都在意料之中,醫院里各種各樣的管子最終只是維持一個多月空白的時間,對于自幼好動的父親來說,這樣的維持幾乎是完全沒有意義的,相當于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即將死去。但對于這一覺睡了多久,他并沒有任何感知。

他像一個小孩一樣驚奇地看著周圍的人,然后問大家:“我要死了吧?你們都來了?”他這一問,周圍的人便都哭了起來,只有陳柳素沒有哭,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樣才算悲傷。她感到自己似乎被安裝進某種悲傷的程序之中,而她一直拒絕那些儀式感太強的東西,這種被固定設置的悲傷反而讓她只看到空白??瞻字兴约阂幌⑸写娴母赣H,他呼吸著,雙唇微微張開,偶爾才從僅有的呼吸中擠出一句話來。他搖曳的生命之光,讓他并未說出更多的真理,最后他只說:“好,好,好,好……”

然后就熄滅了。

從一個物到一個人,從一個人到一個物,幾乎都隔著很薄的距離,一個轉身輕輕招手就會破碎。

二十五

我還記得那種叫“雙線筆記”的劣質筆記本,每一頁上排列著大行和小行,大行用來寫字,小行用來注拼音。那個夏天,我就是用這種本子在板凳上寫作業。我對這種本子討厭透了,因為每次被罰抄,都是這種本子,一頁頁地寫,讓我無比厭倦。

我最后一次離開半步村去見和尚,就是被罰抄的最后一頁。小彎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她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向我問好,并驚奇于我在父親的葬禮之后還依舊要去見和尚。

“約好的事情就要完成,我不能過河拆橋?!备赣H過了碧河埋進深山,而我還有半年的合約需要履行。和尚很忙,我在出租屋里等了他好幾天,他終于來了。他來了之后就不緊不慢地告訴我,這是雙線筆記的最后一頁:“我快要死了?!彼@么說,他正活得好好的。

死亡的恐懼還是侵蝕著他,他時常發呆,有時還伏在被子里流淚。他要我每天都濃妝艷抹,同時告訴我,如果有人從門口進來抓走他,要我一聲不吭。

果然,那個被反復想象、模擬和等待的夜晚終于到來,幾個穿著黑色西裝的人站在我們的床前。他們讓和尚站起來,和尚就站起來。他們用手電筒照著我的臉,然后問我:

“你是他老婆?”

和尚搶在我前面先說了:“她是雞,才化這么濃的妝,等會兒,我還沒付錢?!?/p>

他將口袋里準備好的那卷錢遞給我:“嫖資不能欠?!彼e起手慢慢向我走來,以表示他并不像?;ㄕ?。他將手里的錢遞給我的時候,我順帶抓住他的小指,將那枚戒指取下來,輕輕套進我的無名指。他對我笑了,然后十分豁達地對身邊那幾個人說,這是我嫖的最值得的一次,爽死了。

他們讓和尚背過手,和尚就背過手。他們將他捆好,捆得扎扎實實的。他就這樣被帶走了,自此出租屋里什么都沒有了。樓下的燈光將窗前的樹影照在窗玻璃上,這么好的夜晚,我真該借著微光,跳一支無聲之舞。

(責編:王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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