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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生存的證明

2016-11-26 05:28柳冬嫵
作品 2016年12期
關鍵詞:打工者詩人詩歌

文/柳冬嫵

一種生存的證明

文/柳冬嫵

柳冬嫵

本名劉定富,男,1973年出生于安徽省霍邱縣。一級作家。廣東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東莞文學藝術院副院長、東莞市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榮獲第五屆中國文聯文藝評論獎、第九屆中國文聯文藝評論獎等獎項。獨立主持完成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廣東省哲學社科規劃項目、廣東省重點文學創作項目等多項。 出版《從鄉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記——中國打工詩歌研究》、《打工文學的整體觀察》、《解密〈變形記〉》等作品集八部。

什么是打工?

《現代漢語詞典》對其解釋為:做工。

尼采說過,凡是歷史者,再怎么為它下定義,都是徒勞無功。詞語是世界的血肉。打工這個詞之所以重要,全在于其復雜性,全在于這個詞在歷史發展過程的經歷。我們并不需要知道這個詞是什么,我們應當明辨的是,在當代的話語中,人們如何使用這個詞。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后期,有人開始為打工族中的詩歌寫作者做群體性的命名:“打工詩人”。至于這樣的命名是否合理,我也不想在此作過多的論述。我感興趣的問題是,“打工詩人”的作品究竟體現了一種怎樣的精神和心態?他們何以會產生這種心態?他們作品中所體現的那種精神對我們這個時代的詩歌具有怎樣的意義?一些“打工詩人”為什么會從心理上抵觸這個稱謂?我們不要在誰是“打工詩人”這樣的問題上糾纏不休,因為我們連誰是“詩人”這樣的問題都不可能有一個統一的答案。對真正的詩人而言,任何類別的標簽都帶有貶義。我們沒有必要刻意地去界定具體的一首詩是否屬于“打工詩歌”的范疇,也沒有必要刻意地去界定誰是“打工詩人”,名稱是姑妄稱之的東西,不必反復糾纏于此,應立足于作品的意義,詩人內心解放的意義,在此基礎上,才能確立“打工詩歌”的意義,才能理解“打工詩人”寫作的意義。我所理解的“打工詩人”與“打工詩歌”是兩個需要打入引號的概念,有特定的意思。這是一個大量使用引號的時代,我們隨時可能被裝在引號里。這是我們的宿命,是我們需要通過不斷打入引號來回溯、透析、否定并試圖超越的生活歷程和內心體驗。

中國的現代化運動要求重建中國的政治、社會、經濟體制,也要求重建中國的文化。在中國的現代化歷史變革進程中,“打工族”是一個舉足輕重的存在?!霸谖易鎳拇蟮?,每個打工者/ 都是一列前進的火車,準確說/ 是每個打工者都帶著一列火車/ 前進。在我祖國的大地,到處/ 是火車在前進,準確說,到處/ 是火車帶著打工者前進”(白連春《在我祖國的大地,每個打工者》)。打工改變了數以億計的中國人的心靈史、生活史、個人編年史,這不僅是身體的、心靈的,也是文化的、形而上學的?!皬纳钲谏虾1本V州打工/回來的人/身上有不同的城市/一個人與另一個人/暗暗較勁/意思是我在的那個城市/比你的要好//他們以前在村里熟識/回來后彼此陌生了/在村里站在彼此眼前/有一個城市與另一個城市的距離”(張紹民《比較》)。我們所經歷的歷史,它不僅左右著個人的生活和命運,甚至也在我們現在的心理定勢、潛意識和語言中顯露出來。詩人是一個種族的觸角。詩歌是形象的人類學,是對種族記憶的保存。歷史一再地昭示,每當一個時代處在巨大的轉折時期,敏感的詩人常常會從自身的經歷中攫取某種有“驚人的相似之處”的事物,作為自己宣泄和寄托內心隱秘感情和思緒的參照。近些年來,出現一批“打工詩人”和寫打工生活的詩歌,也自然成為無法回避的事情?!按蚬ぴ姼琛笔俏覀冞@個時代最真實的見證之一,讓我們窺見到一個長期以來被忽視的社會群體的真實生活和心理狀態:

寫出打工這個詞 很艱難/說出來 流著淚在村莊的時候/我把它當作可以讓生命再次騰飛的階梯 但我抵達/我把它 讀作陷阱 當作傷殘的食指/高燒的感冒藥 或者苦咖啡/二年來 我將這個詞橫著,豎著,倒著/都沒有找到曾經的味道……/我見到的打工 是一個錯別字/像我的誤寫 它支配著我一個內陸的女子/將青春和激情扔下 背負憤怒和傷口回去/但是我仍在夜的燈光里寫著/打工 打工

并不沉重也不輕松的詞/打工這個謬稱 讓生命充滿滄桑的詞/打工者是我他你或者應該如被本地人/喚著撈仔撈妹一樣帶著夢境和眺望/在海洋里撈來撈去撈到的是幾張薄薄的鈔票/和日漸褪去的青春 也是某個女工的嘆息/沒人傾聽安慰 它是遺失路邊的硬幣/讓我充滿了遐想 打工這個詞/是苦是甜是累是酸或者是我在/這個難得的假日黃昏寫下的一截詩句/……透過夜班的女工的眼睛打工這個詞充滿艱辛/在失業者的嘴里打工這個詞充滿饑餓/當我們轉過身去打工這個詞充滿回憶和惆悵/我不斷地在紙上寫著 打工打工打工/我的筆尖像一顆微亮的星辰照著白天的傷口/夜晚的鄉愁 添加著我們的記憶/親情

它里面交叉著重疊著百味/它在我身體里安置了故鄉的燈火/……為了正確地理解這個詞我必須把自己/浸在沒有休息日的加班 確切地體味/上班十五個小時的滋味準確地估算/自己的勞動價值精確地/握住青春折舊費……(鄭小瓊《打工,一個滄桑的詞》)

一種深入個體當下生存狀態的個人寫作語言,與具體的歷史語境緊密相關?!耙粋€剛來南方有著夢想和激情的鄭小瓊”,一個“打工的小妹”,開始尋找自身的存在,她完全是以詩性的介入來述說一個打工者的生存圖景和真實心態?!洞蚬?,一個滄桑的詞》在民刊《打工詩人》發表后,先后被《散文詩》、《散文選刊》、《青春詩刊》、《2003年度全國最佳散文詩》等刊物和選本選載并榮獲《散文詩》的“女媧獎”,成為鄭小瓊最早被關注的詩歌作品。打工妹鄭小瓊“成為在打工詞語中站立的人”。領悟她是如何使用語言的,就意味著了解了她自身的生存狀況,也意味著她和世界的最本質的關聯。她的每一句詩,每一個字都是從打工生活中提煉出來的一滴血,或一滴淚,一段夢想與一聲嘆息。這種詩歌能讓心靈的震顫和傷痛歷久彌新,不斷地喚起我們對自身歷史的反思和回憶。

歷史是一個需要從中醒來的噩夢?!按蚬ぁ笔且粋€謬稱,是一個讓生命充滿滄桑的詞。當數以億計的農民變成打工者之際,我們就進入到一個所謂的歷史轉型期。對于一個詩人來說,這種轉型是一個復雜、不可捉摸的特殊“語境”?!稗D型”不僅發生在外部,它正發生在人們生命的內里,構成了今天人們精神生活中一條巨大的夾縫。外部世界發生的一切其實正在我們的“內部世界”以另一種方式進行。雖不見硝煙,卻可見靈魂的鮮血淋漓;雖不聞戰鼓,卻要經受脫胎換骨般的精神洗禮。骨肉沉痛之際,我們不再可能像以前那樣生活了。我們必須從對“永恒”的固守進入到歷史的敘事之中,或者說使抒情的輪子不再空轉,而是使它和我們當下經驗發生一種切實的磨擦。于是,“打工詩歌”便在歷史的夾縫中萌芽,倔強地開出慘淡的花朵,在城市和鄉村的文化秋千上,蕩出一道亮麗的風景。

“打工詩歌”是一種自發生成的詩歌現象。丹納說:“每個形勢,產生一種精神狀態,接著產生一批與精神狀態相適應的藝術品?!睔v史證明,大凡歷史上大規模移民時期,都是社會劇烈變化的時代,是大動蕩、大發展的前夜。它是歷史進程的重要環節,往往為文學提供了無比豐富的資源和無限寶貴的發展契機?!按蚬ふ摺边@已經出現、數量可觀并正在擴大的群體,他們的生存,他們的靈魂,他們極其豐富多樣的生活、情感與思想,所蘊藏的寫作可能性難以估量。在歷史的某些階段,唯有詩歌可以應付現實,它將現實濃縮為可以觸摸、心靈可以感受的某種東西。打工生活無疑是一種涉及人數眾多,范圍極廣的重要的當代生活經驗,完全有可能成為詩歌創作的豐富源泉?!按蚬ぴ娙恕迸θダ斫獠⒅貥嫶蚬ど罱涷?,爭取著打工一族這一社會弱勢群體的話語權力,以此來確證自己的詩性存在?!按蚬ぴ姼琛睂τ诮沂疚覀冞@個時代的心態變化有重大意義,它將是現代人的“心靈史”。

“打工詩歌”恢復了詩歌原有的初始性、獨特性和純粹性,并把這種新鮮的感覺直接帶入行文之中?!按蚬ぴ姼琛毕裥律鷥阂粯映舐獏s令人疼愛,其本身就包含著我們這個急劇變化的時代信息,給古老的漢語詩歌寫作帶來生氣,使寫作再度成為可能?!按蚬ぴ娙恕笔且蝗簺]有受“詩歌”污染的寫作者,他們將詩歌還原為一種原生態的生動,浮露出打工族最本真的生命體驗。他們將詩的觸角切入人類生命的底層,將那些來自生命深處的焦慮、痛苦和歡娛坦誠地傳達給讀者,使詩歌具有了一種生命的感染力。這種發自個人心靈深處的感受,往往是詩歌創作中最動人的因素。 對一個“打工詩人”來說,那種想要表達他覺得唯有自己才能表達的東西的欲望,才能成就真正的詩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打工詩歌”需要的不僅是才氣、熟練地調詞遣句的能力、對現代詩歌的修養,而更需要一種原初的能力,一種在生活刺激下不斷磨擦出詩性火花的能力,一種僅僅是熱愛詩歌而不是熱愛與詩歌有關的其它東西的能力,一種一旦投入用詩句來記錄自己對詩之天國的隱秘感覺的艱苦勞作,便忘懷一切、無暇他顧的能力。離開了深厚的生命體驗,離開了對于人,以及人所生存的世界之洞察,就不會產生詩的語言,也就不會產生詩的意象。優秀的詩歌就是那些以意象向我們指示著生存無限可能性的詩歌。

寫作從哪里、在何時開始都應當是平等的。在繆斯面前,起作用的是作者的素質、才華、能力、耐心和努力,與所處的地方和時間并沒有決定性的關系。但這只是一種純理論的狀態,在世俗化的過程中,一些外在的東西反而變得更重要、更強大了。祖上的蔭庇、與雜志社的人事關系、和大眾傳媒的親疏、是否在一個被認為是文化中心的環境里等等,就變成一個很重要的因素了,它有時甚至構成寫作策略中一個相當主要的側面。詩壇或詩歌,有了一種無意中被人操縱過的痕跡:它對一些身邊近臣然而可能并不重要的作品和人物恩寵有加、起勁捧場,而對另一些地位低下、默默苦干的優秀者卻少有眷顧。這種情況使得打工一族的詩歌寫作消失在一片沉悶憂郁的暗影中,在詩壇上的地位一直處于一種曖昧的狀態。詩壇上的官僚習氣和那些風花雪月的老少爺們的漠不關心,使本來很有生機的“打工詩歌”難以浮出水面。不過,這種狀況在2001年終于得到了改變,一批“打工詩人”努力克服官本位錢本位的壓力創辦了全國第一份打工詩報《打工詩人》,并迅速成為“打工詩人”詩作的集結地,第一次將分散各地的“打工詩人”匯集成軍,使處于零散、貧血和孤單的“打工詩歌”寫作得到了整合?!度嗣裎膶W》、《詩刊》、《詩選刊》、《北京文學》、《星星詩刊》、《詩歌月刊》、《詩林》、《揚子江》、《綠風》、《華夏詩報》等近百家報刊轉載了《打工詩人》的作品,作品被轉載率達到了80%以上。一批新進的“打工詩人”帶著屬于他們自己的也許稚嫩但卻更加真實的形象登上詩壇時,我首先注意到的不是他們達到了多么高的藝術成就,而是慶幸“打工”這一主題終于又得到了延續和推進,并且也給我提供了重新來認識、描述和論證“打工詩歌”這一重要主題的可能性?!按蚬ぴ娙恕迸c“打工詩歌”是約定俗成的叫法,不是哪一個或幾個人可以振臂一呼就可以隨便推出來的。這類詩歌不管你舉不舉旗號,它都必然地、無法遏止地、帶著強勁的藝術生命力不斷破土而出。民刊《打工詩人》的創辦不是對一個詩歌現實的闡釋和命名,而是為一種先在命名找補對應現實,進行成功地呼應。響應和拒絕都是它的回聲?!洞蚬ぴ娙恕返膭撧k,作為含意明確的象征,標志著“打工詩人”對自身處境和詩歌寫作的自覺定位,把“打工詩人”的形象鮮明地推到公眾面前。

2001年,后來成為“打工詩歌”代表性詩人的鄭小瓊來到東莞打工并寫詩。同一年,《打工詩人》創刊號在東莞問世。2001年,對“打工詩歌”的發展有一種坐標作用乃至某種起始性的意義。

作為《打工詩人》的所謂“理論顧問”,我見證了《打工詩人》誕生以來的全部過程。

2000年的冬天,我正伏在《東莞科技》編輯部的桌子上寫“廣告文章”,一個戴著眼鏡、很儒雅的陌生人突然造訪,說要辦一份民間詩報《打工詩人》,向我約稿。那時候,我已經五年沒有寫詩了。我把1995年發表在《詩刊》上的《試用》等幾首詩和詩論《打工詩:一種生存的證明》給了他。沒過多久,我就收到了《打工詩人》的創刊號。創刊號共印了500份,印刷費是由“編委”許強、羅德遠、任明友、徐非等四名“打工詩人”自掏腰包湊起來的。創刊號是印在兩張A3紙上,然后用雙面膠粘好合成一張“報紙”,是不能再小的小報,但引起的反響之大、轉載率之高卻出人意料。我那首《試用》被《詩歌月刊》、《北京文學》等選用,還差點在《詩刊》上重新刊用(編輯藍野準備選發時,發現幾年前已經發表過)?!洞蚬ぴ姡阂环N生存的證明》是我1995年為詩集《打工詩抄》寫的自序,詩集一直沒有出版,序言也沒有發表?!洞蚬ぴ娙恕返诙诳l這篇文章后,很快被《新安晚報》用整版篇幅轉載。受此刺激,我在之后的幾年內,寫出幾十萬字的“打工詩歌”評論,2004年在《讀書》上發表的《在城市里跳躍》獲得中國文聯文藝評論獎,2006年出版中國第一部打工詩歌研究專著《從鄉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記——中國打工詩歌研究》。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打工詩人》這份民間詩報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洞蚬ぴ娙恕穭撧k時的四個編委,都是與我命運類似的打工詩人。

1994年11月底的一天,一輛客車將四川渠縣的許強拋在了華燈初上的深圳萬豐村。帶許強出來的表姐領著他穿過一些骯臟不堪的小巷后,好不容易找到以前熟識的老鄉,讓許強在那擁擠的出租屋借宿。在老鄉極不情愿的臉色中許強熬了兩日,直到表姐為他找了一個月租80元的出租房床位。臨走時,許強與老鄉結算了兩天的住宿水電費4元錢—這區區4元錢,讓許強體會到了什么是世態炎涼!雖說租了一個床位,可那是一間怎樣破敗不堪的房?。宏幇嫡∏页睗?,地上鋪張草席就叫床了—許強沒想到,他長達兩個半月的流浪生活從此拉開序幕。許強的生活來源靠剛進廠的表姐8元、10元地向別人借來維持。那些艱難的日子,他每天靠兩餐稀粥來安撫腸胃的造反。1994年大年三十,許強今生也無法忘記那一天,他用煤油爐熬稀粥,剛煮到半熟就沒有煤油了,摸摸口袋身無分文,看著別人殺雞宰魚一片歡聲笑語,他悄然出戶。透過小巷的空隙仰望蒼穹,許強的心中涌出無比的凄涼!直到75天后,許強才結束了那次流浪生涯。之后的1997年,許強再次飽受失業的困擾,這一次,他在外面流浪達141天之久!當有一天他開始握筆寫詩時,一種沉重的陰影讓他無法輕松落筆。他的詩作《流浪是一塊永不愈合的傷口》真實地記錄了他第一次流浪在外的辛酸與無奈,是他真實內心的一次復述和釋放:“我像游魂一樣四處飄蕩/走在深圳的土地上/我感到四肢無力/我看見對面一只無家可歸的狗正嗅著/命運的骨頭/我拖著疲憊的影子/測量流浪的旅途究竟有多遠/在子夜里沒有流過淚的人/不是真正的打工者?!弊鳛檎嬲拇蚬ふ?,2001年許強與其他幾名“打工詩人”發起創辦屬于打工者自己的詩報—《打工詩人》,他要為幾千萬打工者塑碑。許強就是2000年登門造訪我的那位陌生人。如今的許強,已經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高管,但仍不忘初心,最近這些年牽頭編輯出版了幾本年度選本《中國打工詩歌精選》。

1993年的正月初八,懷揣夢想的徐非離開了川南鄉村南下,開始了他的淘金尋夢歷程。選擇這一天出門,是信奉鄉村風俗“逢八必發”圖個吉利。但他沒料到,始于這天的行程卻是他噩夢的開始。徐非乘坐的那班成都發出的火車于深夜12點到達終點站廣州。出了流花車站,徐非便被打劫一空。徐非想起有個朋友在中山打工,于是,身無分文的他一路靠撿拾甘蔗香蕉果腹,硬是憑著一股堅強的毅力,徒步3天3夜從廣州走到了中山……徐非后來寫了一首名叫《打工是沒有硝煙的戰場》的詩,我們這代人所經歷的打工現場,其復雜、沉重甚至血腥程度并不少于充滿硝煙的戰場。2003年徐非的詩集《心靈之約》被《四川文學》雜志社編入《四川文學叢書》出版。那些閃耀著汗水、淚水、血水光澤的詩歌,它幾乎含有邊塞詩的余韻。雖然打工不是屯邊,寫詩也不是苦役,打工者被生活碰撞與擦刮的疼痛,卻讓人感觸到一種悲壯的唱吟。

與徐非一樣,另外兩名《打工詩人》創刊時的“編委”也是1993年開始打工生涯。3月4日,年僅17歲的任明友離開家鄉、重慶市酉陽縣的一個偏僻村落,來到廣東南海市西樵鎮,開始了最初的打工生涯;9月3日,徐非的老鄉羅德遠南下打工,如今是廣州增城區圖書館副館長。我也是在1993年9月南下東莞打工。

《打工詩人》創辦后,有一段時間,我幾乎完全沉入“打工詩歌”這樣一種詩歌心境中,在這同一領地,我與更多零散的、默默的“打工詩人”在各自孤獨性的潛進中有緣相遇,使雙方在一片對濺的光明與黑暗中互相看見并彼此享有。1993年,當我作為一個“農民工”進入東莞之后,我的寫作、我的人生命運都與“打工”這兩個字,也與《打工詩人》產生了持久而深刻的呼應。時空的遷延形成了生命自身的秘密。從寫“打工詩歌”,到寫“打工詩歌”評論,我一直沉緬于從鄉村到城市的一段精神苦旅。早期寫作的“打工詩歌”作品可以看作是我個人的精神傳記,后期寫作“打工詩歌”評論,則使我看到那么多類似的心靈在詩歌里穿行和歌哭,連接著大地、肉身與靈魂。

《打工詩人》與“打工詩歌”作為一種詩歌現象的產生,都離不開特定的生存空間和特殊的歷史文化語境?!按蚬ぴ姼琛钡臅鴮戧P涉到中國現代性語境中最廣大的個體生命的諸般復雜因素,記載了數以億計的鄉下人向城市進軍的歷史足印,具有鮮明的轉型時代特征?!按蚬ぴ姼琛钡膭撟鳠o可質疑地成為這個時代重要的詩歌經驗的一部分?!按蚬ぴ姼琛逼鋵嵤顷P于中國現代性敘述的一個豐富而細致的側面,是以詩歌為方式對當代中國所作的一種想象性的構建,賦予轉折的時代以啟示和意義。

“打工詩人”的寫作是向內的,是對個人歷史境遇的切入,有時甚至是對個人內心地獄的無畏深入。本質意義上的“打工詩歌”,不應該理解為是那種表面上寫打工生活的詩歌,那樣就太狹窄了。我更愿意把所謂的“打工詩歌”理解為是種有著打工感覺和打工經驗、表達打工精神的詩歌——從這種感覺、經驗和精神出發,描繪打工生態給自己心靈留下的痕跡?!按蚬ぴ姼琛弊鳛槿祟惥裆畹囊环N表現形式,作為從鄉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記,它本身就包含了更多的東西?!按蚬ぴ姼琛弊铌P心的是最深地浸入靈魂的東西。每一個詩人的寫作都和一個秘密的精神世界相通。從現實角度講,每一個詩人都可以寫任何題材,之所以詩人與詩人之間有差異,并不是他們寫了什么之間的差異,而是他寫的這些東西通向了哪一個精神空間,這才是詩人的最根本差異。讀“打工詩人”寫的“打工詩歌”,我強烈感覺到一種“精神磁場”的存在:漂泊不定,失業恐慌,生存擠壓,崇高與卑微,尊嚴與恥辱,憧憬與幻滅,忍耐與憤恨,痛苦與傷悲,歧視,恐懼,屈從,掙扎,憐憫,反叛,焦灼,內心的自我抗爭,等等。

面對“打工詩歌”,尤其是“打工詩人”寫的“打工詩歌”,如果我們沒有經歷過打工生活,我們很難知道它們的真實:生活真實、內心真實、寫作真實。我們不能小看“真實”一詞的分量。圣??颂K佩里說:“我寫下的每一個句子都是我所經歷的?!彼烛湴恋卣f:“尼采不過思考,而我經歷?!睂τ凇按蚬ぴ娙恕眮碚f,他們經歷了什么就該說出什么?!按蚬ぴ娙恕钡摹按蚬ぴ姼琛弊髌范际桥c他們的生存處境相關。他們首先處理的,那就是經歷——身體的經歷,或者內心的經歷。他們更多地描寫著他們經歷過的一切,是在現實的基礎上完成的作品,也就是說從生活出發進行創作。對于他們來說,生活,永遠是寫作的前提和背景。如《打工詩人》編委張守剛的詩其實就是打工生活的真實記錄,像我們每天打印在工卡上的數字和我們每天在流水線上的品質記錄一樣實實在在,對具體的事境細節投入更多的熱情和淚水。如:“我沒有補辦廠證的鈔票/口袋僅剩的一塊錢硬幣/是我明天的早餐//我要找回廠證/讓它重新掛回左胸前/晃來晃去/表明我在異鄉的真實身份”(《廠證丟失的下午》)?!皬墓枢l出發向南走/背包風塵仆仆/感覺著多少辛酸與無奈/在異鄉 背包是虛晃的家/累了在背包上睡覺/餓了在背包里充饑/流浪在異鄉/我們總無法放下/肩上的包袱”(《背包》)?!罢f出來你們不要笑話我/我總是將吃飯用的/飯勺隨身帶著/在車間 在宿舍/或者在工業區的某條馬路上/這吃飯用的工具/五寸多長 幫助我/將碗里的飯菜送進嘴里/想想前段日子/當我匆匆地下班/飯盆里的勺子總是不翼而飛/它也許被粗心的清潔工/沖洗進了下水道/也許是某位工友出于好心/將我飯盆里面黃肌瘦的勺子/帶進了他的幸福生活/我不能屢次失去/一塊錢一把的飯勺/將它裝進貼身的褲袋里/跟隨著我/飽一餐 餓一餐”(《褲袋里的飯勺》)。如何發掘自身瑣碎事物的內質和潛能,是一個寫作者始終必須面對和解決的基本問題之一。張守剛注意對日常生活和個人具體事件的處理,但這種日常生活和個人事件決非對生活和事件的簡單概括,而應當是靈魂在此種生活和事件中的際遇和對處境的審視、內省。這表明,“打工詩人”的寫作是一種帶有經驗性的詩歌寫作,深深地融入了他們自己的體溫、血液和呼吸,往往給人一種揮之不去的親歷感,讓人聽到詩歌與生活的摩擦聲。

在對打工題材的處理上,“打工詩人”與其他詩人存在著根本的差異,這種差異就是真實體驗上的差異。思想、觀念、知識體系、學問等等可以通過學習、借鑒、交流而獲得,可以像錢幣那樣流通、像流疫那樣傳染,但體驗無法偷換、抹殺和替代,而且無法復制和模仿。關于體驗、經歷和感受,如同彎曲的空間,如同萬有引力,如同絢爛的極光,折射出自身生命的存在方向。無論從哪個方面看,“打工詩人”的寫作都有自己的形狀,個人經歷和個人經驗是影響他們詩歌寫作的最重要的因素。他們把最簡陋的打工生活和盤托出,注重了對內心的內在體認:

第一排的第一個人/歪在靠椅上 睡著了/第二排的第二個人/嚼著口香糖/盯著投影/最后一排/是一對男女/他們正仿效/錄像里的耳磨鬢廝//我坐在第三排/我沒看錄像的心情/也沒有睡意/我在計劃/天明的那一天路程/該如何行進

這是“打工詩人”張守剛的短詩《通宵錄像》,是一首看似樸素、簡潔的生活之歌,也許太平常了,反而讓人過目不忘,因為它打開了人生經驗豐富的礦脈??翠浵?,曾經是廣東底層打工者最常見的文化生活場景,在生活中誰也不會注意,一旦出現在詩中,卻有了不同尋常的含義。張守剛照實去寫,照他看見的,能給人以啟示、暗示和悟性的實景去寫。他的詩是生活的話語,是生活語錄。他的詩看似簡單,它的簡單之處也正是它的深奧之處?!按蚬ぴ娙恕睂€人經驗以及細微事物的處理,使我們看到詩與社會學的功能和集體主義的脫離,永遠作為一個個別的人說話?!按蚬ぴ姼琛笔紫瘸鲎詫€人內在聲音的挖掘,而非為時代或一個什么群體代言。如果說這類作品具有某種“時代感”,那也是在寫作與語境、個人與歷史的張力關系中產生的,并不是刻意去寫的。除了“打工詩人”,其他詩人當然可以寫打工題材, 但與“打工詩人”寫的“打工詩歌”甚至從標題上都能察覺兩者之間的差異,比如一些知名詩人寫的《民工》、《外地來的建筑工人》、《來到城市的民工》等等,這類標題是意念先行的產物,在優秀的“打工詩人”寫的“打工詩歌”中幾乎沒有出現過。它們本身都是類的概念,沒有個人的棲身之地,不具備詩歌與生俱來的神性——內斂的品質。

今天的歷史語境與過去已經有所不同,“打工詩歌”與當年“工人詩歌”之間的巨大差異正在于此,它是對意識形態化的“政治性”及其象征語言的消除,它將個人經驗的匿名狀態轉換成詩歌經驗。當年“工人”寫作是出于運動的理想感召,而“打工詩人”的選擇,更多的是出于個人的內心訴求,這中間的區別就在于群眾運動和個人的選擇。這一差異帶來了見證的可信性。最近,有一個叫秦曉宇的人編了一本《我的詩篇——當代工人詩典》,由于由著名財經作家吳曉波擔任策劃,包裝到位,影響很大,但里面收入的詩人與作品,大多數都在《打工詩人》與《中國打工詩歌精選》推出過,秦曉宇最大的理論創新就是把“打工詩歌”篡改成了“工人詩歌”。這是資本對個體經驗的篡改與壓制,遭到了很多“打工詩人”的反對——但僅僅是私下的?!按蚬ぴ姼琛辟|詢意識形態話語及其象征體系解釋歷史和現實的合法性,“工人詩歌”恰恰相反。

(責編:鄭小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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