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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鐵游俠周梓虞

2016-11-26 05:28陳思安
作品 2016年12期
關鍵詞:小伍游俠師兄

文/陳思安

地鐵游俠周梓虞

文/陳思安

陳思安

小說家,詩人,戲劇編導,譯者。生于1986年4月,工作居住于北京。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接下來,我問,你答》 (2015年),中篇小說集《天馬行空那些年》 (2010年)。其他文學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 《作品》 《青年文學》 《民族文學》等期刊。導演舞臺劇作品《隨黃公望游富春山》 (2016年三星堆國際戲劇節開幕劇目;2016年臺灣兩岸小劇場藝術節特邀劇目;2015年成都、北京巡演;2014年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吃火》 (2015年南鑼鼓巷國際戲劇節);《沉默的間隔》 (2013年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等多部作品。

平地上咧開一個豁口,口子上糊著塊玻璃罩子,轉過了玻璃罩子,就能看見咧開的豁口里面長著一排牙似的樓梯臺階。順著豁口里一排牙似的樓梯臺階往豁口嘴巴里走,越走越深但越走越亮越走越深又越走越冷。下了臺階向左拐,穿過腸道樣的人行走廊再向右拐。轉過去走到頭又是一條腸道樣的走廊。不要被走廊兩側的霓虹廣告燈箱勾了魂不要被賣二手黑絲襪和仿制名牌包的豁牙子姑娘拽住腿,繼續往前走往前走這走廊看著沒邊兒實際有頭兒。腸道樣的走廊走到底又是一排牙似的樓梯臺階,雖然旁邊是電梯不過不要緊還是要走樓梯。別著急,別著急,馬上就到了別著急。這排牙走到頭再向左拐,看到第一條樓梯下面的空檔處在藍色垃圾桶旁邊的那個旅客休息椅上的是什么。哦不,是誰。

還能是誰。就是你唄,可不只能就是你唄。我的大師兄我的好哥們我的靈魂導師我的無敵英雄??刹痪褪悄銌h是你唄。地鐵里的游俠奇士不見陽光的周吉訶德,社交網路上爆紅過47小時的新一輪都市傳奇救普羅庸眾于無趣水火的后后現代行為藝術大師。

從我走進大學校門迷了路找到路被人領著注了冊找到宿舍攤開行李鋪好床走出宿舍的那一瞬間開始,就被師兄你給徹底征服了。征服這詞不太好,聽起來好像我們之間有點什么過分親密的肉體關系。肉體誠可貴,靈魂價更高。換個詞吧換個詞。就被師兄你給徹底震服了。師兄你站在新生報道注冊的大廣場上,左手操一面血紅的大旗,右手攥一把訊號時斷時續的白色塑料大喇叭,聲嘶力竭地沖每一個走進校門的新生高喊著:你踩進了一坨屎里還面帶笑容請思考一下這是為什么!他本來為每一個人都準備了獨特的飯食但最后你們滿腦子里還是只想吃一種東西!難道你真的能得到所有的東西嗎其實你最后什么都得不到,這有那么難想得通嗎!吶喊當然是沒用的,可是沉默令你更加可恥!……

沒人知道你到底在說什么,但令人意外地也沒有人來強行阻攔你。這讓我對這座學校的好感倍增,嘖嘖看呢看見沒有,快瞧瞧這才是大學的風范,不管什么樣的瘋子至少都有表達的權利。我沖著你一步步走過去,乳臭未干的羞恥感扯著我的左腿,新鮮人的恐懼感拽著我的右腿,但我還是沖你走了過去,走過去。你的頭發看起來至少半年以上沒有修剪過了,密密麻麻的前頭簾兒從天門蓋兒一直蓋到了鼻子尖兒,你的牙至少有一個月沒有刷過了,離你還有三米遠就走進了牙臭輻射區,近一個月內你吃過的所有東西腐敗后散發的氣息籠罩著這段距離,你的眼睛噴著火,臉皮反射著太陽光,響亮的嗓音卷著唾沫向外砸??晌疫€是走向了你,走向你。

沐浴在你的牙臭你的唾沫你的句子里仰望著你半個小時后你居然看到了我。你看到了我然后撇下旗子撂下喇叭直接走到我身邊哐啷一聲把胳膊挎到我肩膀上。

兄弟,新生來的。嗯。我是你師兄。師兄好。請師兄吃頓飯吧,師兄給你講講人生哲理,對你的未來很有意義。好。請師兄吃頓好的。好。咱們走。嗯。

你挎著我一路向著學校里最高級的餐廳走去,我在你的胳膊環繞下,一步甩掉了乳臭未干的羞恥感,再一步甩掉了新鮮人的恐懼感,悠悠蕩蕩地向著天上飛了起來。一頓飯吃掉了我一個月的伙食費算什么?邊吃邊要感受你的口水卷著食物殘渣噴到我臉上算什么?基本聽不懂你在說啥算什么?從此以后我一個人的生活費要養活我們兩個人又,算,什,么?!剛入學的大一新生有幾千個,而你挑選了我,你沒有挑選任何人你就只是挑選了我啊,挑選了我。

你說在大學里的全部教育都不過是把人沖壓成型塑成釘子或者板子然后隨手往哪兒一插反正沒人在意只要大家規規矩矩。我使勁兒點著頭是啊是啊嗯嗯嗯。你說如果我們畢了業就全都想著公務員、大公司、跨國企業、工程師,那么這個國家的想象力就要徹底崩塌了,因為人們再也看不到其他的可能性。我晃著肩膀沒錯沒錯太對了。你說我的志向也并不大,我只想要作為一個有趣的人,真實的人,喚醒別人內心的人,有著不同選擇的人而死去。我弓著身子,哇塞哇塞好棒啊。

這就是我們之間一切不平等關系的來源。怎么可能平等的了呢,你是易怒而迷人的宙斯隨手揮下一道雷炸滅一座城,而我只是跟在你屁股后面說著好好好嗯嗯嗯的小兄弟。那個時候我還不懂得,什么叫做人和人的相互吸引不是沒得緣由,什么叫做人以類聚,物以群分。

所以當我轉過了玻璃罩子走進平地上的豁口,下到一排排牙似的樓梯穿過腸道樣的走廊左拐右拐,右拐再左拐看到藍色垃圾桶旁邊的旅客休息椅上坐著的你時,畢業多年來靠職場升職、加薪,同事吹捧奉承、老板贊美提攜、女友遷就愛慕培養出來的那點自尊跟虛榮頃刻間被你的眼神一腳踹翻。又來了。又來了。你那種眼神。你那種久治不愈的精神病人才能有的散發著神秘感的狂熱眼神。一腳踹翻。什么年薪百萬,什么有車有房,什么人生贏家。一腳踹翻。只需要你一個眼神。我不過永遠都是那個跟在你屁股后面說著好好好嗯嗯嗯的小兄弟。

兄弟,來了。嗯。還記得師兄嘛。當然,師兄好。請師兄吃頓飯吧,師兄跟你聊聊人生。好。請師兄吃頓好的。好。咱們走。嗯。

你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從頭發到肩膀到腰部到腳踝都跟著一起哐啷哐啷響了起來,我看到一只張牙舞爪的巨型烏賊沖著我俯沖過來。有什么金屬的東西藏滿了你全身的每一處角落,隨著你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發出聲響。你的頭發比我女友的還要長還要黑,像下油炸過的鋼釬一般戳在你的頭頂上,有那么幾秒鐘我忍不住分了神心里想著看來不洗頭發真的反而會變得更黑。估計包括你自己在內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到底有多久沒有洗過澡了。這才剛到三月份可你上身卻穿著一件淡藍色蹭得發白的棉布短袖襯衫,腿上蹬著一條左右膝蓋各磨出一塊足以吞沒半條腿的巨型空洞的仔褲。這套衣服我他媽的太熟悉了,就像熟悉我自己的二十根指頭一樣。整個大學期間我基本只見過你穿這套衣服。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候襯衫還是海藍色的,牛仔褲上的洞還只是塊裝飾。

現在不管是誰見到你都會覺得你不過是這城市的地下交通網絡中不計其數的乞丐之一。但你不是啊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你肯定有你自己的原因有你自己的道理。你從來都有。你搖搖晃晃哐啷哐啷地向著我走過來走過來,你的眼神噴出激光穿透我的身體刺向人群,你走過的地方在地板上留下了兩排清晰的痕跡,一切跡象表明,你居然還是你。你,居然,還他媽的是你。

我跟在你身后離開旅客休息區,繞過藍色垃圾桶,右拐左拐左拐再右拐穿過腸道樣的走廊,走上一排排牙似的樓梯沖出平地上的豁口轉出了玻璃罩子,你掃視了一圈街景,用手指了指不是很近但也沒有特別遠的一家飯店。我習慣性地把手插進褲兜里剛摸了一把車鑰匙馬上又像燙了手般縮了回來。再次見到你讓我鄙視我自己,鄙視我已擁有所有的我自己。我腳下的皮鞋身上的衣服兜里的車鑰匙包里的金卡,讓我鄙視我自己。你一搖一晃地向著飯店走去這時我才發現你總是一搖一晃的是因為右腿不知為何瘸掉了。我跟在你的身后走著走著走著走著,腦子里響起了奇怪的旋律,似乎我的右手拎著你的大喇叭,左肩扛著那把紅色的大旗。我們走啊走啊走啊走啊,如果沒人喊停就可以一路向前去西天取經。

從來沒覺得關了燈后的臥室里居然有那么多的噪音和多余的聲響。從來沒覺得直到現在。手機充電器的藍色亮光微閃微閃,緩慢流動的電流聲噼里啪啦??諝鈨艋鳑]有間斷地噴出氣息呼哧呼哧指示燈一會兒藍一會兒紅。女友睡中的呼吸像只不饜足的小野獸吭哧吭哧,翻身的時候整張床都在跟著吱嘎吱嘎。電視在響,壁燈在響。手表在響,衛生間在響。

我翻身起床走到客廳把煙灰缸拉到身邊在黑暗中點燃一支煙。方案排列組合,組合排列,飛散開的撲克牌般一張張落到茶幾上。

方案一:給你一筆錢,再也不去坐地鐵。

方案二:給你一筆錢,每隔一段時間去看看你,再也不去坐地鐵。

方案三:給你一筆錢,偶爾去坐地鐵順便看望你。

方案四:不開車了,每天坐地鐵去上班,抽出時間來跟你待會兒。

方案五:不上班了,去地鐵里陪你一段時間,后面的事兒再說。

方案六:不上班了,跟你一起做地鐵游俠算了。

方案的可行性和理智含量從高到低逐漸下降直至沒有,方案的誘惑性和引人入勝倒是從高到低逐漸上升直至頂峰。

要命啊,要命。怎么每次見到你就得要了我的命。

你啊你。那段話怎么說來著?橘紅色火星帶著乳白色冰冠光環飛奔而來?,F身意味著爭端再起禍事將燃。熒惑?;鹬嗟壑?。方伯之象主歲成敗,司宗妖孽主天子之禮,主大鴻臚,主死喪主憂患。熒熒似火見則避之。你生來便帶著無可推卸的腥紅之色。萬物因你而灼熾也因你而寂滅。

你想要的從來就不是人人都想要的那些。曾經我以為我想要的跟你想要的一樣??墒钱斈阆г谖业纳钪幸院?,我發現以我自己的勇氣和能力,我連去追求一下那個所謂“我們想要的”嘗試都不敢做。我在自己厭惡已久的生活里游刃有余已經開始把這當成是自己另外的一種能力了。你看,賺錢誰不會啊,又能怎樣呢。好好活著誰不會啊,又能怎樣呢。又能怎樣呢。

如果不是一上大學就認識了你,我也不會掛掉那么多科整天神魂顛倒成了同學眼中的神經病偏執狂。如果不是你的眼神你的胡言亂語你的蠱惑我也不會曉得原來這個國家也能制造出不一樣的人和不一樣的人生。如果不是我大二你大四時你無緣無故地人間蒸發我肯定畢不了業找不到工作也不會擁有現在的一切。

然而在這所有的一切當中,我是擁有選擇權的嗎?真的有過嗎?

晚飯時你嘴里同時嚼著鴨肉魚翅和芥藍口齒不清地問我,你還記得小伍嗎?我那個兄弟小伍。我怎么可能不記得小伍,你的兄弟小伍我的兄弟小伍。如果不是小伍我還不知道像自己這么鐵直異性戀的家伙,這輩子居然也會因為一個男人而對另一個男人的感情產生羨慕嫉妒恨的情緒。小伍,你最好的兄弟宇宙間最理解你的男人,只要有他在我不管如何努力也只能是你的兄弟NO.2,不管如何奉獻我對你的狂熱追隨也只能是你的死忠第二號。哈沒錯,小伍。古靈精怪的小伍,長相精致的小伍,人高馬大總是在打架時把你護在身后的小伍,跟你一起瞬間就消失了的小伍。你們同歲、同級、同屋,小伍天然地具有比我更能夠跟你親近的理由,小伍是你粘連的手足,我不過是小你們兩級的稚嫩師弟。

小伍,當然記得啦,咱們那時那么要好。當然我記得小伍。

哦。小伍死了。他死了。春節時滿街都在放炮仗,他就在那時死了。地鐵里到處都是聲響,不死在炮仗里他也會被地鐵里冒出來的不停的聲響給撐死。

只有在說這段話時你的眼睛里暫時失去了那種久治不愈的精神病人一般的光芒。你的腦袋微微垂著,胳臂麻木機械,粉絲湯在你嘴里跐溜跐溜綿延地嘬響著,這一碗粉絲大概全部連在一起,你除了一口氣把它們整碗吸進肚子里之外沒有其他選擇。小伍死了。他到底是被炮仗震死的還是被地鐵冒出來的聲響給撐死的。再多一點你也不肯說。

原來是這樣。小伍死了,所以你來找小伍的替代品阿翔了。是這樣的嗎?我只是小伍的替代品,備用的螺絲釘?是這樣的嗎?多年職場的磨練對我不是沒有一點作用,我憋住了,沒有問出口。瞬時又一股濃烈的傷感涌到胸口。小伍是替我死了的。雖然我對他們的細節一無所知,但我有了一種明確的感知,小伍是替我死了的。原本該死的是我??涩F在卻變成了他。

你們那時候到底跑到哪兒去了。

騰沖啊,我當時就跟你說過了。中國最后的凈土連綿不絕的山野林,最后做隱士的機會穿過邊界沖向亞洲就像五十年前我們癲狂的前輩們一樣成為無界的騎士。

那小伍呢,發生什么了。

小伍,死了啊。春節時滿街都在放炮仗,他就在那時死了,地鐵里到處都是聲響,不死在炮仗里他也會被地鐵里冒出來個不停的聲響給撐死啊。

那你呢,你為什么又回來了。

不能拒絕。沒有辦法拒絕。雞肉的脆骨在你的后槽牙里嘎嘣嘎嘣嚼得稀碎。

不能拒絕什么?

不能拒絕拯救這里的人們的希望。沒有辦法拒絕。海參一條緊接著一條吸溜進你的喉嚨似乎你的牙只長在喉嚨里。

第三支煙熄滅在指尖。煙灰撒了一地。黑燈瞎火的我除了亮著時的煙頭其他別的什么根本都看不見。但是煙灰落地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中轟轟作響,因此我知道煙灰撒了一地。我點起了第四支煙。煙頭燒著燒著它在呼吸我沒有只有它在呼吸。

你說你不能拒絕拯救這里的人們的希望。你穿著一身已經快十五年沒有脫下來過的衣服,拖著至少三個月沒有洗澡的肉體對我說,你不能拒絕拯救這里的人們的希望。你比流浪漢還居無定所,比乞丐還要失魂落魄,現在地鐵里努力工作的乞丐每個月都能收入上萬,而你對我說你不能拒絕拯救這里的人們的希望。如果我是個正常人,我就應該當著你的面哈哈大笑,或者有涵養地請你大吃一頓,以后默默離開再不往來。如果我是個正常人,我就應該像每個混得比我好的同學朋友教育我那樣,就像我偶爾也會去教育沒我混得好的同學朋友那樣,對你語重心長地說,小周啊,你不能這樣下去了真的不能這樣。

我應該是個正常人吧。至少沒在你身邊的這十幾年我看起來完全像個正常人了啊。我工作認真升職迅速,年薪百萬,有房有車,受人仰慕,馬上就要迎娶白富美成為人生大贏家。我看起來完全是個正常人了啊。

掐滅指尖的第四支煙。

沒什么值得再猶豫的了。就按照方案一來。

我是個正常人。

如果不是要來地鐵見你,我真的已經快要忘記了自己每天擠地鐵上班的那段日子。把地鐵蓋成這個逑樣子,他們絕對是故意的。我想不到有其他可能。絕對是故意的。陰潮曲折的通道,稍不留神就會迷路的各種走廊,潛伏著不明物體和眼神的每個拐角。每日摩肩擦踵走過的人們,大聲喧嘩的人們,嬉笑打罵的人們,不間斷地貢獻著自己的陽氣,浸潤著這座四通八達深掩地下的陰暗迷宮。

你為什么非要選擇在地鐵里。關于地鐵有過無數的都市傳說。消失的站臺。廢棄的線路。求歡的廁所。鎮住的墓穴。鎖著的龍王。咒符狀的換乘線路。有過數不清的都市傳說,而你成為了最新一個。行蹤神秘訴求不明不著邊際的地鐵游俠。我并不喜歡地鐵,那里永遠浮動著撇不干凈的重重浮躁,卷著沫子拍打每個走下來的人。每個人都賣力地把自己的疲倦、怒氣、煩悶、不平、困窘、潑皮甩進地鐵里,似乎只要這樣在走出地鐵的時候就能一身輕松了。一身輕松地去迎接新一天的自己一點不喜歡的工作,一身輕松地回家面對新一夜的自己一點不喜歡的生活。

這就是你選擇地鐵的原因嗎。就像當年你選擇了騰沖的原始密林一樣。

我的長條真皮包里埋著一坨板磚兒那么厚的鈔票垛。真的走進地鐵里來,猛然覺得這樣有些欠思考。你連個包也沒有,身上所有的衣物瞥一眼便一覽無余,能把錢藏到哪里呢。不過來都來了,我也不打算再把錢帶回去。今天我們就得有個了斷。我已經再也等不了了。大不了把我的包直接送給你。

我不打算跟你討論那些我自己一點不喜歡的工作和一點不喜歡的生活。我知道只要你一開口,所有事情就會像射出去的箭頭一樣沒有回頭路。把錢甩給你我就走。心臟跳得比腳步還快,我很為自己擔心,因為心臟在提醒我,我根本就是期待著什么。

轉過了第三個拐角,走上第四條換乘通道,我猛然意識到,這就是你紅透大江南北的那條網絡視頻的拍攝地啊。前天我又把那條視頻翻出來反復看了好幾遍。我一下子放慢了腳步,走廊跟著一下子變得更長。沒錯沒錯就是這兒。你“地鐵游俠”稱謂的最初原點。你網絡上爆紅過47小時新一代都市傳奇的發源地。

視頻里光著頭掛著金鏈子脖子上露著龍紋身的糙男人,對一個妝容濃厚不停尖叫的女人又拖又拽又踹,女人嚎叫得氣都喘不上來了男人每隔三十秒就上去一耳光。所有行人紛紛低頭潛行迅速離開沒有人打算摻合進來。這點兒事兒還叫事兒嘛,沒路過了十幾遍你還好意思說你是個坐慣地鐵的都市白領?然而此時話外音傳來你的大喝一聲,王八你個豬玀!隨后拍攝視頻的手機抖了三抖,畫面里飛出來一只瘦成晾衣桿的你的腿。誰又能想得到呢,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原來如此不中用,一只晾衣桿就把丫掀倒在地。視頻上飄來一大波彈幕的評論,網友們熱議著王八為什么會成為豬玀,而這是否是地鐵游俠的標志性口號。也有網友在贊嘆,這個手機拍攝者真是個合格的突發事件記錄人,看吶,他的手幾乎都沒有抖,為大家提供了穩定的高清畫質,更值得稱道的是在如此緊急的時刻他居然還沒忘記把手機橫過來再拍!只有一個好心人用高亮字符提醒大家:前方高能請注意!龍紋身的男人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來,我靠被掀倒了屁股疼是小事丟了咱金鏈子加紋身一族的面子可是大事!男人大蟹鉗子一般的手直插過來瞬間鉗住了你小童子雞一般的細脖子,你的氣都要喘不上來了憋紅了臉吐著氣說,王八你個豬玀……手機拍攝者過于專注于捕捉你的表情及漸變色的瘦臉特寫,忽略了你下半身的動作,導致在視頻畫面中我們只能看到龍紋身的男人突然臉色一變倒地捂襠。盡管這算是個拍攝失誤,不過好在這種喜聞樂見的橋段大部分觀眾都有能力腦補出來。作為優雅的勝利者,你并沒有像很多人那樣乘勝追擊在這具倒地顫抖的身軀上多補幾腳。你漲紅著臉喘著粗氣,氣兒終于捋順了以后對著走廊上看呆了的人民群眾振臂高呼,索多瑪的罪惡必將融化在真正的大寫的人的熱誠之中!你在等待什么?你們都在等待什么?!如果沒有那句謎語的最終降臨你們是不是就要永遠捂上自己的眼睛走下去?再也沒有什么洪水了有的只是無聲的沉默堰塞!畫面忽然生硬地一切,遠遠看到走廊盡頭慌里慌張地跑過來兩位警察叔叔。剛剛看呆了也聽呆了的人民群眾根據個人領悟力和觀察力分波分批由震驚中蘇醒了過來立馬做鳥獸散。稱職的手機拍攝者在結束拍攝之前還不忘把畫面再次切回到你的臉部特寫,定格、晃動、拉伸、定格、黑屏。嘖嘖看看嘖嘖,偉大的新媒體,偉大的智能手機,偉大的立等可取,每個人都有可能臨場成為一位合格的導演。

這條視頻在社交媒體發布出來短短四個小時以后,就刷爆了全國各大網站和微信朋友圈。全民都在熱議,這個神經病到底是誰?很快有網友給你取了一個酷炫的新名頭:地鐵游俠。緊接著更多不甘寂寞的手機電影導演接連曬出他們拍攝到的你的游俠視頻:你規勸一看就是假盲人的乞討者回頭是岸歸家種田;你幫肚子看起來已經不小了的孕婦在早高峰時刻撞開一條人肉通道護送她上車;你倒地不起翻滾撒潑掩護手機貼膜攤攤主收拾細軟躲避城管的追查……

十八個小時以后,有漫畫家畫出了以你為原型的同人漫畫《地鐵游俠》。二十二個小時以后,你曾經的大學同窗終于爆出了這個神經病叫周梓虞,還發布了一條帖子,詳述你在大學時期就表現出來的異于常人的經典往事,里面還捎帶著寫了我幾段,帖子中我的名字被打成了三個X。二十九個小時以后,一家號稱“永遠走在事件最現場”的新媒體發布了對你的獨家采訪視頻,這段僅長三分十二秒的視頻以你滿臉熱切地解釋巨大的謎語、地鐵中游動的靈場和愛的意義為開始,以你跟采訪的記者一言不合你抬起屁股就走進地鐵車廂為結束。三十五個小時以后,視頻剪輯高手把在網上能找到的關于你的全部視頻整合起來剪輯成了一條仿如好萊塢大片預告片一般的小電影,可惜盡管剪輯高手花費了很多時間在做特效上,這條剪輯視頻的轉發率始終沒有超過第一條原始視頻的熱度。四十二個小時以后,關于你的討論在社交網站熱點排行榜上掉下了前三名。四十七個小時以后,新的話題崛起,“廣場舞大媽形成復雜利益及社交圈,一切沒有你想象的那樣簡單!”關于地鐵游俠你的熱議終結于對新興政治經濟實體廣場舞大媽的再認識。

四十七個小時以后,仍然在討論你的,只剩下了我們的大學同學微信群。在新婚燕爾的陳X亮不肯放血拋更多的紅包到群里給大家搶于是遭到了眾人長達一周的恥笑辱罵調侃之后,這個聊天群已經沉寂了許久沒有爆發出熱情過了。而你,給了這個像他們的主人同樣賴死不活的微信群全新的活力。大家熱切地討論著關于你的各種話題。我發現,每個人都對你印象深刻,即使你根本就不認識也不記得這個群里的絕大多數人。

“周梓虞那時候走到哪兒都愛扛著一面紅旗你們還記得么!走一會兒就站住腳把旗桿插地上,然后不知道從哪兒掏出個喇叭就開始演講?!?/p>

“沒錯沒錯我就看見過好幾次,我就記著他嗓門超級大,具體說什么我都忘啦……”

“是蘇聯紅旗還是我黨紅旗來著?!?/p>

“哼,他最愛談的話題是如何解放自我什么的。放棄一切靈魂超脫什么的?!?/p>

“靠,還不就是自由派那一套?!?/p>

“你們懂個毛線,丫應該是一左,什么自由派不懂別瞎說?!?/p>

“這不對啊,看視頻的情況,他應該是有基督教信仰吧,索多瑪都上來了?!?/p>

“好像就是純紅色的,可能就是一塊紅布套在一根竹竿上吧,既不是蘇聯的也不是我黨的?!?/p>

“我在網上看人家說,他現在什么都不干,就天天游蕩在地鐵一號線的車站里。而且紅了以后還經常被警察和保安攆著走?!?/p>

“丫就神經了吧,他家里人看見視頻應該把他送精神病院呢?!?/p>

“哪天去一號線拜訪拜訪,真沒想過一個人神叨居然能神叨一輩子?!?/p>

“真沒想到跟這種傻逼一個學校畢業的,靠?!?/p>

“切,傻逼沒畢業好么,肄業的,畢業前跑了么不是?!?/p>

“他肯定是掛科掛太多,不跑也畢不了業。那你說他考大學圖什么呢,他小學畢業不也一樣能在地鐵里要飯么?難道以后當乞丐也他媽講究學歷了?!?/p>

“就是說啊,聽說他畢業前號召全院的人不要寫畢業論文了跟他一起去云南改造邊疆還是什么的。你說怎么還有這樣的人呢?”

“幸虧 @阿翔沒跟他一起跑了,要不然現在肯定慘透了?!?/p>

“唉,對了,@阿翔那時候不是老跟周梓虞一起玩兒來著?!?/p>

群里@我的人越來越多,似乎我這里私藏著什么寶貴的信息,這時候不拿出來跟眾人分享就像不撒紅包的摳門精陳X亮同樣可惡。

我抬起手機,點擊刪除并退出群。

世界又清靜了。

皮包里的硬板磚頂著我的腰。我把包穩穩地夾在左臂和身體之間,包里面那塊硬板磚頂著我的腰。這條走廊走到底,下了樓梯向左拐再下一條樓梯向右拐,這次我還沒有打招呼你的目光就已經迎了上來。你軟塌塌地倚靠在旅客休息椅上,看起來隨時都要化成湯兒順著磚縫兒流進下水道。

來了,師弟。

嗯。我坐了下來,坐在你身邊。你身上強烈的氣味直沖過來,生硬地鉆進我的身體。

我就知道你會來。

一陣強烈的逆反拱到我的喉嚨處。你臉上的表情再怎么算不上得意洋洋在我看起來也是得意洋洋。你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就像我浩瀚記憶的索引卡片,一翻“我就知道你會XX”的前綴詞就呼啦呼啦飛過來一大片硬邦邦的檔案冊。小時候的保姆童年的玩伴中學的老師大學的同窗愛過的女人單位的上司。老子他媽的就是一個這么好預測的人么,我自己都提前預測不了我的人生怎么你們他媽的個個都覺得自己能預測得了。

我把皮包甩進你懷里,沒有說話。

你連拉鏈都沒有拉開就扔回到我懷里。

這是給你的。我又扔過去。

師弟,我不要你的錢。你又扔回來。

那你想要什么。我又扔過去。

我要你的人啊。你又扔回來。

我靠。完蛋了。

哎哎哎那個小男孩兒你不要亂跑亂叫了好不好,你這樣讓叔叔很為難吶,你看這里所有的座椅都被你踩過一遍了地板上到處都是你的唾沫,媽媽有沒有跟你講過你這樣子會丟掉小雞雞的啊。阿翔啊你知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在地鐵里,而不是在騰沖,為什么一定要在這里的地鐵里,而不是在山里,我花了三年的時間才想通了這個問題。同志你這樣說話就不對了嘛,什么叫你不騷你最香你下面夾的是香囊呢,我真是理解不了,再說了人這么多踩兩腳算得了什么呢,這位女同志也不是故意的嘛,你看我也踩你了,哎呦我又踩你了,哈哈,我還踩你了,你趕快也來踩我啊。師兄啊我覺得也許是因為應該被改造的并不是自然,而是人類本身所以待在山里沒有用還得來人最多的地方才有意義。這位大哥你嗓門那么大是想嚇唬誰呢?手掌那老厚是想呼誰呢?你是不是以為看著瘦看著慫的人就真的沒力氣就真的任你欺負了呢?我也瘦我也看著慫你怎么不來嚇唬我呢你嚇唬我試試趕緊點兒的。師弟啊你快要說到點子上了,不過還是差了那么點意思,經過多年實踐我發現你不要總是想著改造世界,你越是想越是改不動。嗨嗨嗨,我說那位小伙子你能不能抬頭看看呢,都撞了兩次柱子了,總是盯著個手機不抬頭,是不是你手機中了狐妖病毒了啊,她把你眼珠子栓到屏幕上了是怎的。師兄啊那你倒是說說看,我們該怎么辦呢。

我們倆蹲在地鐵站臺靠中間位置的換乘通道旁邊,一條條人腿在我們眼前迅速地晃過。穿著褲子的,光著的,白凈的,糊滿毛的,黑絲包著的,快露到大腿根的,褲腳過長的,露出腳踝的,顫悠著肥肉的,瘦得只剩骨頭和皮的,蹬著名牌皮鞋的,踩著人字拖的,快得像攪拌機似的,慢悠悠搖晃的。就連腿,就連拋開臉拋開身子拋開表情的兩根大腿,都能看得出人和人之間的不同。

師兄啊那你倒是說說看,我們該怎么辦呢。我以為你沒聽見又問了你一遍。我為啥非得問呢。因為我得知道。我為啥非得知道呢。因為即使我逃不掉也想死個明白。

你把目光從一根根五光十色的腿上挪開,轉向了我。你掀起你腦門前面鋼筋一般的油硬發簾兒露出眼睛來,又慈愛地把黑乎乎的手伸到我臉前撥開我快一個月沒有洗過的油光锃亮的頭發,露出我的眼睛來,對準了。

我們得去愛,阿翔。愛這些垃圾,愛那些糟粕,愛這個看起來馬上就要完蛋的世界。愛它們所有的,愛它們的所有,愛它們到時光盡頭。我們會受很多很多的苦,阿翔,我跟你一起。但是我們要挺下來,我們能熬到頭。我們不要把這些當成是忍受,我們要帶著自己的勇氣和熱誠,站到他們的另一邊去,但是又跟他們站在一起。讓這所有的一切發生,直到讓我們自己都感到驚奇為止。

你用指尖點了一下我油光泛起的額頭。阿翔,記住師兄的話。沒有任何的恨可以永遠充滿力量,或者改變什么東西。只有愛可以。真正的愛可以。

我的額頭被你點過的地方頂出了一道光燒開了一個洞,劇烈的灼痛感圍繞著那個洞,飛出來的光像長了翅膀一樣四處飄舞點亮了整座地鐵通道照射在每張人臉上。光不會散盡了再也不會了它也不會減弱。在光頂出來的那個洞上長出了一只疲憊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大到可以吞掉我的整顆頭顱。你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往通道的另一端走去,我也馬上跟著站起身來起得有些猛了頓時感覺天旋地轉一般連站都站不穩,但是你還在向前走著我必須跟上你啊我只想跟上你我只能跟上你。我搖晃著暈乎著眼前一片朦朧著只有你的背影異常清晰,我跟在你的身后走著走著走著走著腦子里響起了奇怪的旋律似乎我的右手拎著你的大喇叭左肩扛著那把紅色的大旗我們走啊走啊走啊如果沒人喊停就可以一路向前去西天取經。

之前我也想過為什么你非得要我的人。只是因為小伍死了而你需要另一個人在你身邊。還是因為你要的是我是獨一無二的我就像那年開學時新生幾千人但你挑選了我。我設想了各種理由有的異常簡單有的堪稱陰謀論??墒?。為什么堂吉訶德身邊非得有桑丘。為什么??讼壬磉叿堑糜腥f事通。[1]為什么唐僧去西天非得捎帶著孫悟空。當然了,孫悟空的故事跟桑丘和萬事通截然不同。他跟唐僧和如來之間的故事太多,糾纏千年,說不清,很難講是誰捎帶了誰誰又渡了誰。我們也是同樣。

我越來越少回家而是每天跟你游蕩在這個城市的地下世界中,白天我們流轉于一個又一個的站臺一條又一條走廊一排又一排臺階,晚上我們蜷縮在監視器的盲點角落濕臭的站臺廁所鐵軌深處的暗室。手機早就被我扔掉了,公司也把我除名了,上一次我回家取錢迎頭撞上女友跟我媽在家里守株待兔。女友哭得滿地打滾,我媽捂著胸口呻吟,阿翔啊,你瘋了你瘋了,你真的瘋了,我們得把你送到醫院去。你要是沒瘋,你怎么會像現在這樣跟一個瘋子每天混在一起什么都不要了,你這不是瘋了是什么。媽我沒瘋我挺好的我真的挺好的我只是不想要之前那樣的生活。什么叫之前那樣的生活那樣的生活怎么了?大家不都是那樣的生活嗎?你之前不是活得好好的嘛。親愛的媽媽,我從來沒覺得之前那樣的生活算是活得好好的我每天都在走動但是我一直沒有睜開眼睛,我好像做了很多事,但是那對這個世界和我自己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你到底想要什么意義呢?孩子啊,你聰明伶俐,升職加薪有車有房娶妻生子你到底還想要什么意義呢?你是不是過得太順了非得給自己找點別扭啊。媽媽啊,我確實聰明伶俐升職加薪有車有房娶妻生子,但我不想就用這十六個字涵蓋我的一生啊我拒絕這樣無趣的生活。孩子啊,你真的是瘋了,只是你自己還不知道。你這個樣子拒絕的不是無趣,你拒絕的是一個正常人的生活,拒絕的是健康活下去的希望啊。哦媽媽,我親愛的媽媽,如果是這樣就請允許我拒絕吧,請允許我作為一個有趣的人而死去吧。

來吧,來吧,孤獨的游俠騎士周吉訶德和他忠實的朋友翔丘,游蕩在這座城市地下四通八達的血脈里,用自己的無能和瘋癲賣力清除著這城中的血栓和梗阻,期待著不可能中的可能,愛這不可救藥的烏糟,愛這無路反轉的破敗,愛這即將崩壞的世界。

就像那誰說的那句什么來著?

我已經真的失敗。然而。我勝利了。[2]

注釋:

[1] ??讼壬腿f事通為《八十天環游世界》中人物。

[2] 此句摘自魯迅短篇小說《孤獨者》。

(責編:鄭小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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