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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者不善(短篇小說)

2016-11-26 12:57索南才讓
青海湖 2016年2期

索南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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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者不善(短篇小說)

索南才讓

宗者

宗者打帕合姆的時候,就想著過去看看。于是他匆匆罷手。在帕合姆看來,這次的拳腳頗為敷衍了事。她疑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宗者老早就看見那只羊暈暈乎乎地走不利索,到灘地邊緣就倒下了。又是一只犯了神經病的可憐家伙。宗者心里不痛快,看帕合姆面染紅暈地聽錄音機,那“花兒”輕佻得不像話,好像在慶賀他的損失。

他端坐在那張白色的牛犢皮上,悶悶地嘟囔一句,“那神經病快死了?!?/p>

帕合姆反應平淡,應付著“嗯”了一聲。這就把宗者惹毛了。她平白無故地挨了一頓。那撩動心扉的“花兒”黯然失色。

宗者還沒過去就有幾只流浪狗捷足先登了。他一邊呼叫帕合姆拿刀子來,一邊揮舞著雙手,企圖趕走吃白食的野鬼們。他的阻止沒起什么作用。一群野狗圍在了羊的周邊,性急的已經下口了。

他大呼大叫著跑了過去,差點被咬。品相最不佳的那只最邪惡,血紅的眼珠曝出兇殘狡詐。它一嘶吼,其他的幾只立刻附和。宗者被阻在幾十米以外,再往前一步也不行。他氣得漲粗了脖子,心臟隱隱作痛。這么一耽擱,羊已被解剖,一股膻氣亂竄,刺激得野狗們一片混亂,撕咬起來。

他解下腰帶上的拋石繩,找了塊有尖銳棱角的石頭放上去,瞄準那只疑似頭領的野狗發射了。石頭眨眼就到了那邊,打中了另一只?!笆芎φ摺扁Р患胺赖厥軅?,慘叫著沖過來。宗者扭身便跑。跑了幾十米瞥見那狗回去了他也就停住。臉上陰晴不定地思索著。

帕合姆拿著刀子過來,他非常不滿地瞅了一眼,一聲不吭地往家里走。帕合姆手里攥著刀子,默默地跟著。她覺得夠了,觸霉頭的事情一次就夠了。所以當宗者詢問索南木回來沒有時她馬上答復,“還沒有?!彼叩每炝艘恍?,終于破口大罵起那些野狗。揚言要全部毒死。他的一點口水在激動中濺到衣領上,像幾粒珍珠。他隨手拍滅了。接著罵。這回換成了兒子,“放羊都沒個準點,一天早一天遲。我那會兒要是這樣,準被老頭子打死了?!?/p>

她想起“花兒”中的男人和女人,永遠也沒有翻臉的可能。那一聲聲甜絲絲的呼喚,把所有的難過都杜絕了?;▋阂粯拥娜松?。

索南木

黃昏前索南木才回來,沒喝上一口水,就被宗者叫著去了帳篷背后的一個凹地里,挖出那些埋著用來毒旱獺的藥水,他憋著一肚子的氣,打算去浸濕那可能十不存一的羊尸。對這個明顯不怎么高明的報復手段,索南木是反對的。但他一句話沒說完就被宗者打斷了,“行啦,我知道在干什么,難道你以為我老糊涂了?”

“當時差點把我氣死?!钡诙?,索南木和朋友龍肉在正午的山頂納涼時對其訴怨道,“越老脾氣越大??粗?,那東西一定會闖禍的?!?/p>

“毒死幾只流浪狗也挺好。我家的酥油從帳篷后面被挖走了,就是那幾只狗東西干的?!?/p>

“聽說是給你媳婦買金項鏈的錢?”

“誰說的?”

“我媽呀?!?/p>

“這個臭娘們又到處宣傳,這樣一來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就不得不給她買了?!?/p>

“聽說是你結婚時就欠下的?!?/p>

“哼!”

索南木從挎包里取出臟兮兮的水瓶,里面勉強可以看到是兩三顆紅棗。茶漬把杯子嚴嚴實實地護住了。

“給我吃一顆?!饼埲馍焓秩Z杯子。

索南木用胳膊擋開,“我還得泡茶呢。最近貧血又犯了,后腦勺疼?!?/p>

“怕是被你老爹扇壞了吧?”龍肉嘻嘻一笑,搶過水杯喝了一口。然后盯著里面瞧,“你應該多放一些枸杞和紅糖。你放的不是紅糖???”

“是冰糖?!?/p>

每天,索南木和龍肉必定會在山坡上見面,然后一起跟隨著羊群抵達山頂。大半天的時間里,他們無聊透頂。當那些有意思的可笑的或是令人驚奇的事情都說完以后,說些什么成了一個大大的難題。他們先是用睡覺來打發時間,但在仲夏,尤其是中午的時間段,睡覺也成了一件很危險的事情??釤釙谷嗣院?,中暑、噩夢、大汗淋漓,繼而身體不適,出現各種毛病。以前就有人倒霉地在睡覺中死去。但不睡覺就那么靜坐著發呆,除非不正常,否則又能發呆多久?

像這樣沒話找話,引出一個可以深入聊聊、亂說一氣的引子是很美的一件事情。所以龍肉在說完補血的紅糖之后轉而說起宗者放的毒藥。

“今早你去看了嗎?那些肉還在嗎?”

“早沒了。不知道野狗們吃了沒有?!彼髂夏疽豢谝豢诘剜ㄖt棗冰糖水,皺著眉頭,“我擔心不一定是野狗吃的,家狗也說不定?!?/p>

“我想很快就見分曉了。如果是家狗,我的天哪,可得保佑不是貢木確家的,要不然他的那個老婆一定會在你老爹的臉上抓幾道——”他說著便樂得哈哈大笑,似乎已經想象到了宗者被搞得狼狽不堪的樣子。

順著他的說法,索南木也冷不丁地打了一個哆嗦。人若是倒霉,他想,發生這種事就再正常不過了。再一聯想貢木確天天晚上放脫的狗……又離他家也不遠……他暗罵一聲老子不靠譜,即便要報仇也應該選擇一個妥當的地方。他仿佛看到那女人已經氣沖沖地去他家興師問罪了,這讓他本來安閑的心情一下子跌落了。他索然無味地蓋上水杯蓋子,目視遠方在炎熱的空氣中扭曲的山巒和河流,以及幾條簡易的橙色的土路,它們正在掙扎,企圖逃脫烈日的摧殘。綠色的植被呈現出一種枯萎的淡黃色,并在繼續變色……他擔心很快它們就會和冬天一樣了。他是想看著遠方疏散一下變糟的心情的,沒想到更糟了。

而龍肉并沒有他那樣的煩惱。這個中等個子的丟三落四的男人娶了一個樣貌不出眾,但性格內斂、精打細算的會過日子的女人為妻。所以他什么都可以不知道,他只知道山林和牛羊,閑逛的朋友和夜里忽然而來的暴雨……

龍肉正在靜等兒子的出生,他縫制了一條馬籠頭和嚼環,一個薄厚適中的小小的馬墊子。他把這些都用各種顏色的尼龍線做得絢麗多彩,惹人喜愛。他還開始物色一匹“最好”的牡馬?!熬退闼邭q開始騎馬,這七年時間我就不信生不出一個‘最好’的馬駒來?!彼岩磺卸枷霚蕚浜昧?。

“做你的兒子真是幸福?!彼髂夏菊{侃道,“只要你招呼一聲,有大群的小子會跑來當你的兒子?!?/p>

“也包括你嗎?”他繃著臉,嚴肅地問。

索南木站起來踹了他一腳,他打算回去看看,他心慌得不行?!鞍盐业难蛘湛春?,我去看看?!彼f:“下午就不來了,你一并趕下來吧?!?/p>

“你倒真是敏感?!?/p>

“以防萬一,我阿媽可不是她的對手?!?/p>

“怎么?你想親自上陣?”

“希望什么事也沒有?!彼髂夏驹俅文贸鏊?,一口氣喝干了。把剩下的兩顆紅棗倒進杯蓋,然后示意龍肉,兩人一人一顆吃了。

他牽著馬碎步跑下山去了。

帕合姆

帕合姆本來在啜泣,看見索南木來了,她就哽咽起來,可憐兮兮地對兒子開口:“索南木,你的事要壞了?!?/p>

索南木吃了一驚,木木地沒反應過來,“什么事壞了?”

“你的事?!迸梁夏窂娬{了一句,“你和雅雅的事要壞了?!?/p>

“???”索南木這回大吃一驚,他焦急地盯著雙手捧著臉傷心的母親,他急切地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帕合姆只是不停地抽泣,似乎忘了解說原委。

“倒是說說呀!”他低吼了一聲。

帕合姆一下子大哭起來,她噴著口水大罵,“還不是宗者那個狗混蛋放藥惹的禍,現在要出人命了,嗚——”

索南木心里咯噔一下子,頭上頃刻便布滿密汗。他強壓著恐懼問宗者去了哪里?“誰死了?”他硬著舌頭問。

“雅雅中毒了,在醫院里救治呢?!迸梁夏氛f話利索了,“她把快死了的狗抱回家就中毒了?,F在所有人都知道那狗就是你阿爸給毒死的。今早,雅雅的阿爸扇了你阿爸一巴掌……他跟著去了醫院里……他居然打了他……”

索南木只聽清雅雅中毒,在醫院里……

他過濾了宗者挨巴掌的事,他只希望雅雅不要有事?!白吡硕嚅L時間了?”他下意識地問。

“你剛走他們就走了?!迸梁夏费劬σ涣?,盯著兒子提議,“你應該去守著雅雅?!?/p>

“我馬上就去?!?/p>

“快去快去!”她站起身來,揮手驅趕索南木。她果斷地寄希望于愛情了。她越想越覺得,只要愛情的力量介入這件事情當中,那么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她在潛意識當中就知道雅雅不會有生命危險。她目送兒子催馬跑向山口,竟恍惚地以為事情已經解決……她直覺這事情是存在轉機的,她覺得這個轉機就在兒子身上,又似乎在雅雅身上,忽地又到了自己身上……自己?她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臉,沒有一處不平的所在,光滑……是那么的好,可惜……

轉機在我的身上。她想。

宗者

宗者在走廊里掃視著那些流動不息的人們,仿佛在尋找與他同病相憐的人。他不抱希望,只是想讓眼睛和心思閑下來,一旦停頓了就會轉移到這件事情上,他實在沒有勇氣深入挖掘這件事的后果。他看見一個與他僅有一面之緣的人,走過去,在那人的疑惑中主動攀談起來,主要是他說,說了一大堆,涉及了幾個關鍵詞:死狗、快死的人、快崩潰的人。

那人遞給他一支煙,然后走了。他定定地站了一會兒,卸去了一點壓力,他似乎又有一點勇氣了。

他沒去想那藥為什么會這么厲害——按理是不應該的——這已經沒意義了。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他警醒著耳朵,囊括各種聲音,希望聽到熟悉的叫聲,又極怕那熟悉的聲音。他在等待一個有力的支撐來到身邊,這時候,索南木出現了。

索南木追到醫院。他內心非常地不想看到宗者,他對他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敵意、一種惡心的感覺。他奇怪的是自己的父親居然會帶給他如此強烈的負面影響。他并不掩飾這點,他也不擅長掩藏心事。

他在延伸而去的、不見盡頭的晃眼的白色走廊里見到宗者。宗者軟軟地靠在墻上。直到這時,他才回過頭,去看走廊那一頭,那么安靜。他扶著綠色的墻根慢慢走到一排椅子前,失去重心似的重重坐下。他口渴得厲害,這種感覺突然而來,極其迅猛,以至于他來不及找口水喝嗓子就似乎被黏住了,發燙了。他干脆出不了聲。他想讓索南木找一些水來,他盡管就在眼前,稍微前傾身子就能碰到,但就是夠不到,仿佛他在一片隔離區域。

他看著索南木一步步向那邊走去,堅定地走過去。這時候他突然有了力氣,一把抓住了一位護士的手臂。

索南木

索南木的步子略有遲疑,他來到手術室門口,盯著一排流動的紅字發呆。這里空無一人,像沒有尸體的太平間。他驚悚地意識到自己竟然在預感著死亡。他像碰到了死亡一樣將手縮回衣兜里,一時間噤若寒蟬。

他不知何時坐在了椅子上,開始打盹了。在這種時刻,一陣困意像毒藥蔓延開來,他努力抵擋了片刻,終于失敗。他垂著頭,發出細微的呼嚕聲,這是沉睡的表現。他在極度的擔憂中弄乏了自己,從生理上扛不住了。但他似乎也在警醒著,當那門一打開,只是一點輕微的響動他就知道了,一下子抬起頭來,正好看見醫生出來。他緊緊地瞪著醫生,怕得不敢開口。他目送著醫生遠去,這才想起雅雅。她在哪兒?他朝那門看去,門已經重新自動合上了。他起身過去輕輕地推開一扇,跟想象的完全不同,那對面還有一道門,他在那道門下看見了雅雅的父親。他快速走過去,觀察著他的表情。他繃著的神經在那一刻猛然松開,像抽了精髓一樣差點倒下。

雅雅

但正因為如此,他從未來岳父(或許會是)身上體會到憤怒。憤怒的原因不是毒藥本身,而是毒藥出現的過程。他相當不客氣地質問索南木,你們父子是不是想謀殺掉整個草原,包括所有的牧人?尖銳、嚴酷的責難使他唯唯諾諾,無言以對。這種時刻,即使他脫離了和父親共謀的嫌疑也似乎于事無補,而且他也并不愿意那么做。他突然想到眼前這個人對父親的一個巴掌已經無形地影響了他和父親間的內在聯系,好像身體里的一個微小的血管斷裂,他沒有重視,父親好像也不打算認真,但斷裂的后遺癥不會就此消去。它在等待一個機會。

“現在怎么樣?”

“我不知道?!毖叛耪f,“但一般都要觀察三天的,要是真的沒事的話?!?/p>

當雅雅說沒事的當口宗者進來了,聽到雅雅這么說他的嘴角動了動,說明他很在意很高興雅雅能這么說?!斑€是得聽醫生的?!彼逶挼?,“不知醫生怎么說?”他看著親家,人家卻完全無視他的存在。于是他轉向雅雅。雅雅當然不會不理會,但也給了他一點臉色?!皶簳r好像沒事,但也不一定。醫生就是這么說的?!彼鏌o表情地說道,“還要檢查的?!?/p>

關于留守的問題索南木向雅雅遞了一個隱晦的眼神,雅雅轉過身去,以堅定的口氣讓她阿爸回去。他先是木木的,然后皺著眉頭想說什么,但雅雅再次強調了一遍后他就閉嘴了。

沒吭一聲地走了。索南木暗自贊賞了一番雅雅的硬氣,遺憾自己怕是短時間內沒有這種勇氣的。他也讓宗者回去。后者很爽快地答應了。他巴不得離開,越快越好,他隱隱感覺到剛才的那種不適感又要來了,而且他也堅信這種怪事只有在醫院里才會發生。只要出了門,立刻什么事也沒有。他有這種卑微的自信。

“事情有了點變化嗎?”人都走了,他把一直憋著的話說出來。然后緊盯著她的表情。他相信有些事情取決于表情更可靠。雅雅到現在還不了解他的這個特點——他也沒說過——是小時候挨揍訓練出來的習慣或本能。所以她的面部細微地變動了一下,就是那種類似牙疼的表情。這可不妙!索南木渾身一緊,笨拙地試探了一下,“沒事,任誰也接受不了這種事發生。只要我們齊心,都會好起來的?!?/p>

雅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追著他胡亂移動的眼珠問,“你怕什么?”

“確實擔心?!彼侠蠈崒嵒卮?,“擔心得很,就算你沒事了,我也擔心會有什么變故。我現在就擔心這件事?!?/p>

“那你想知道什么?”

“你阿爸的想法。他真想拆散我們?”

“你要知道他們之間的那一個巴掌是代價巨大的,他們再也不會心平氣和地彼此面對了,以后這事更會惹出麻煩來?!?/p>

“老人家的確是沖動了一點,巴掌的確是摑壞了?!?/p>

“你在怪我阿爸?”

“哪有?我要是你阿爸還指不定干出什么事來呢。他挺好?!?/p>

“事情是有麻煩了。本來就不是十分的樂意,這回——”

“我現在最重視你的想法?!彼プ∷氖直?,“你是怎么想的?”

“我?”她避過他咄咄逼人的眼神,“我的想法就在我的行動里?!?/p>

他想好好地和她聊一聊,盡可能地確定、確立這事的分量。但一想又不合適,現今這個情況糟糕得不能做任何“過分”的事。她可是一點也沒放下對身體的擔憂,她并不十分相信醫生的話。她認為醫生常常喜歡干兩種極端的事:過于保守和過于夸大。

“他們以一種逃避責任般的心理把處方寫得連自己都不認識,讓我怎么完全信任?”她看著進來詢問了幾句后離開的醫生說:“不過最起碼的信任還是有的,因為干了這一行,就得為此負責。我相信的是這個?!?/p>

“對不起?!彼@會兒才誠心誠意地道歉。

她搖頭表示沒事。

雅雅的病號晚飯他用飯盒帶來。她的氣色比剛才更好了,正在看電視。她并沒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那里,快速地按著遙控器,尋找中意的節目。

她拒絕了吃飯,說胃里并不歡迎有東西進入。她說這話的時候根本不嚴肅,甚至有一種調侃他的意圖。

“我還是去問問醫生吧?!彼髂夏居X得自己離開一會兒或許更合適。他不可能感覺不到,自從他追求她以來,雅雅時時變化的態度令他應接不暇。他以為她是在本能地防護,但這次出事以來,她的變化尤為明顯了。走在光溜溜的走廊中,面對層層的磨難他有一種力不從心、波濤洶涌的壓迫感。

帕合姆

在他懷里,帕合姆失聲痛哭。但曲吉尖措已經開始匆匆提上了褲子、穿上了大衣。他來不及理會她的哭泣、甚至來不及回答她關于索南木和雅雅的問題就逃也似的離開了。帕合姆沒有理會,她從他身上感受到了無助,他比她更迷茫。

處在一個夜晚最黑的時段當中,除了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野獸的吼叫外,這里靜得難以想象。她一點睡意沒有,剛才的做愛也毫無快樂可言,甚至糟糕透了。但他好像挺享受,哪怕她一點反應都沒有也好像沒關系。她感覺到他并不是想要性愛的快感,他要的是報復的快感,顯然他得到了。她不知道為什么哭。就是覺得要哭,要好好哭一場,可他一走她就哭不下去了。這會兒她起身倒了一碗涼水,象征性地抿了幾口。她渾身光溜溜的,從那些邊邊角角的縫隙中跑進來的風在她身上游動,宛如撫摸,她竟然感到快慰。感到不可思議。

她不是從前的她,不是宗者的她了。她站著,聽著剛才消失了,這會兒又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鬧鐘有條不紊的走動聲,給自己的現狀下了一個定義。這個帶有自我評價的說明,相當于一把利器,她揣著就仿佛有了保障。

然后,她聽摩托車叫囂而來。他們父子騎車是有不同的,她從未猜錯過。是宗者回來了。

她回到被窩里,一陣困意沖過來,她在摩托車停在帳房邊的時候閉上了眼睛。

雅雅

這是記憶中最驚心動魄的一天。無論明天怎樣,雅雅都覺得從這一天開始自己又厚重了、堅定了。夜深人靜,索南木好似熟睡。鋪著一條新的廉價毛毯,蓋著大衣,他躺在地板上呼吸均勻。房間里很熱,既干燥又悶,她的鼻竇炎最敏感這種空氣。用老辦法當然好,但需要起身出去,把毛巾弄濕了。她有些猶豫要不要這樣做。雨水。這會兒要是有一場大雨襲來、那濕潤的氣流充滿房間該有多好!鼻子開始發痛了,于是她輕輕地起身,提著鞋往門口走去。走過電視機的下面時被他握住了腳腕。她不得不停下,喟嘆他果然沒有睡去,他的擔憂一直都在。但她并不能因目前一段時間內給予的幫助而承諾什么,就算是今后……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辦法。

他在輕柔地撫摸著她的小腳,仿佛是機械地、規矩地滑動著手指。她只好蹲下,注視他那幽幽的深陷的雙目,她撥開他的手,走了出去。

不知從哪一本書上她讀到過:一個女兒身變出這么多……

帕合姆

帕合姆在宗者睡著后下了床。她光腳出去解了手,感受著腳掌傳遞的濕潤和冰涼,她蹲了許久。就那么蹲著,覺得蹲著時腿部和腰部的酸痛可以使她更清醒。每次這樣蹲的時間久了一種清晰感就會出現,慢慢她喜歡上了。就像喜歡性愛??勺谡卟⒉皇且粋€多么有欲望的男人,甚至不是一個在這方面敏感的男人。他是一個相當沒有情趣的男人。帕合姆有時候會非常驚奇自己居然會和這樣的一個男人生活這么長時間,而且還生有一兒一女。思緒繼續蔓延開,自從女兒13歲以后,他就更加少地和她做愛了。而他拒絕的理由是因為:她那肆無忌憚的叫聲會驚到女兒或是兒子。他非常反感她的表現,對她本能地排斥。而她感到不解的也在于此,和情人在一起的時候,她似乎從來都沒有那么的叫過、喊過。她更是覺得她自始至終都是一聲不吭的。除了寥寥幾次,她也都挺快樂,這并不存在什么問題……

她在濃密的暗物質中難過了一陣子,難過自己的容顏正在因為不公平而一點點地割去。她感受了刻骨的疼痛,但又理所應當地接受了它。

她不想回宗者的身邊了,轉而來到索南木的帳房,睡在兒子的被窩里了。她摸到了一本書,用手電筒一照,原來是一本質量極差,內容粗俗的黃色小書,她好奇地翻讀。盡管她并不認識多少字但也可以判斷出這是一本很沒有水平的書,性愛的描寫中缺乏想象,簡直千篇一律,看這種書還不如直接看動物交配呢。她覺得兒子的審美觀墮落了。兒子離校后沒有把學過的東西忘記,而是很巧妙地和生活本身結合起來,如此一來他的素養就明顯地提高了,在草原的八零后中有鶴立雞群的獨立美。她很滿意這種狀況,尤其是看到兒子和宗者仿佛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她更高興。她希望女兒更好一些,因此從早些時候就開始著手培養她的獨立性格,要說孩子就是大有可塑性的,如今她已經初步顯露和家里人不一致的干練,也很少在家了。她將寄宿的學校當成主要的生活場地,而家里不過是類似于一個旅游的地方。這是她親口告訴她的。當時她隱隱地感到不安,事情顯然超出了她的預想,某種未知的因素導致女兒對家的概念正在消逝,或是畸形了。過不了多久,她也許就根本不需要這樣一個存在了。但在另一方面,她又覺得很好,她正在試著做出相應的犧牲。只要女兒足夠的優秀,沒有傳染宗者和她的那些陋習、齷齪,等等。她就可以忍受更殘酷的事情。

她要的不正是這一點嗎?

現在看來,女兒顯然比兒子更做得徹底。至少在表面上是這樣的。兒子越來越大了,即將變成另一個女人的丈夫。倘若“中毒”這件事不會影響到兒子的婚事的話,他就快要結婚了。但真的不會有影響嗎?那為什么自己昨天會脫口而出那些話?向來相信直覺。而昨天的事情就是直覺的事情。她沒有告訴兒子自從他打算娶雅雅為妻后她一直感到某個因素會干擾他的婚事,她那么清晰地感受到事情的棘手遙但這一切都不能跟任何人講,連宗者也不行。他會用看糞土的眼光打量她,不吭一聲,直至她自己慚愧得無地自容??赡切┎涣嫉那殂?,或是預感不會因為他們某個人的一些舉動而消失。它一直就在那里,直到爆發的一天。所以她才會應該似的、總結似的說出那些話。

現在,事情總算告一段落了。接著呢?然后怎么辦?她麻木生活的意義難道是存在這么多意外和迷惑?

雅雅

雅雅。雅雅。

她念叨自己雅雅。這個名字為什么從來都會惹出這么多的事情來?她羨慕的是平凡相貌中的真情實意。她想象自己失去了一雙腿,或是手,或是任何一樣東西。

那她就接受愿意與她廝守的男人,絕不擔心什么。早在不認識他以前更久的時候,她就擔心著男人。她從所有的牧區的男人身上擔心起以后自己的男人來。她從更早的祖祖輩輩中擔心起男人來。她擔心和自己一同闖入一個世界的男人一如她擔心的所有的男人。她正在沿著一條亙古不變的關于女人的道路前行,她沒有能力另辟一條更復雜但屬于自己的路,她走得越慢,推動得力量便越大。她走得痛苦卻仿佛是應該的痛苦。她的人生一直在加進去,從不曾減少。她本是簡單的,但愈簡單加進去的越多、越快、越沉重。到底多少分量是最終?或是無限地加,直至邁不出步子……

而這一切,一個正常的男人能給予解答嗎?

不能,不能,不能。索南木是一個正常的男人。索南木不能給她那個東西。那個是什么東西?誰知道呢?反正是一個很重要的東西。沒有它她就會覺得自己糟糕、男人糟糕、生活糟糕。她想跟他說說,但怎么說?沒有一個合適的解說辦法他會怎么理解?其實世界一點也不簡單。本來好好的,為什么變成這樣了,她費解任何人都會費解。她置身于夏季卻時時想到落在這里的雪。這里的雪在夏天就開始飄落了,先是從她的內部降落,慢慢地就覆蓋在這里的冬季之上。她洞悉人們在這里,但心卻在另一個地方,就像這場雪一樣。她審視所有有關的人,挑不出一個好的。她不是想放棄而是被迫放棄,不然她不能前進不能后退甚至不能停下,她只能是死。死是她最不待見的一種態勢,世間的難受都在這個字里面。

宗者

宗者看著自己的影子,倒想和它換個身份。一個只需要在有光的地方出現的東西此刻正是他向往的。自那條瘋狗攆他始起計劃就像靈魂離體一樣和他分道揚鑣,再也和他沒關系了。但產生的后果他得接著。一個災難!

與帕合姆不同,也和兒子不同。他更多地知道一些雅雅的事情,他知道的這些事情并不是真的會有,但他還是認為一旦某種私密超乎異常地傳播下就是沒有也是相當于有的。就是說是有的——雅雅可能不孕。雅雅的不孕可能來自一場關于狗和弟弟的災難。他馬馬虎虎地探知到,事情發生了很久,那是雅雅第一個戀人的時期,出現的一些關鍵詞是:狗、死亡、醋、血、愛情和悲痛。但雅雅又是有孕的,早在更早前,也許雅雅在十幾歲時就成熟了,她生過一個孩子,擁有一段不合法的婚姻……

宗者以老一輩的身份被迫得知準兒媳的隱私,恰好是索南木熱戀雅雅的那一段時間。這些事索南木不知道。此后的雅雅是另一個人。曲吉尖措還想挑肥揀瘦,找一個各方面都好的人家出嫁雅雅。起先是沒有索南木的,是雅雅主動帶著他進入了他的視野,就像一把獵槍下出現的鹿……

宗者一睡著就會夢到有惡狗向他撲來……他是一個沒有獵槍的獵人……僅僅是夢見,他就覺得事情絕對很蹊蹺。

他獨自進山,身影是落魄的,恰似找地方舔傷口的狗熊。他刻意地不想知道他們是否今天回來,或者是明天。有些事情一旦抽身離去就會顯現本質,這件奇妙的事件的本質就是一段婚姻的命運。在他開始想左右那些狗的命運的時刻,他卻被冥冥中的一種意志力左右,索南木和雅雅就是交鋒的彼此依存的關系??扇缃裥蝿輨∽?,裂縫不會在索南木或雅雅這里,它向更多的意外中散開,也許會在自己這里,也許是曲吉尖措、或帕合姆,等等。一陣抽縮,他別離了“施者”,往下一站,成了“被施者”。倘若再跌一步,他將出局。這絕不是他想要的,因此在山中兜了一圈,他回到家中坐到彩色毛氈上喝茶,一碗接一碗。他帶著一陣風與茶水周旋,最后贏了。他說,我看這事行不通。

接著,他用一種自言自語的口吻說,好姑娘被毀了,但不是我們的錯。錯在原本的你,雅雅。

他當然認為可以這么說,而且也必須這么說。所有的人站在各自的立場都特別不愿意去為別人想想,因為那既不實際也毫無用處。也只有身心合一地出發,才能把事情干得漂亮。他對迷惑不已的帕合姆再次強調,雅雅不能要,而且她正在往一個非常危險的區域發展,索南木沒有本事阻止。

他接過她端來的肉湯時,突然想到他已經好多天沒有摸她了。不關他年老的問題,而是她越來越年輕了,不可思議的年輕。她仿佛從未走出過青春。當他觀賞著她充滿彈性的身段時,他又想到了性與孤獨。

性的帕合姆與孤獨的宗者?一個現狀。

索南木

某對戀人分手究其原因是缺乏共鳴……回來以后好幾天,雅雅康復順利。帕合姆禮節性地去看望,帶去了禮品和一顆審視的心。索南木載著母親去了雅雅家,處在祈求的位置上。但他壓根就不覺得自己有錯。嚴格意義上宗者也沒錯。他不忿的是在各種意外的推動下,那些錯統統跑來成了他們的錯。宗者的挨巴掌、帕合姆極其不穩定的心理活動和怪怪的笑臉,還有自己的無怨無悔……他開始埋怨雅雅,然后這個念頭就止不住了。他絕沒有當面對她說過任何不好的話,他讓她以為他在毫無怨言地這樣做。他對她就是這么說的,而她也信了。

但他被刺了一下,被雅雅于無意中。她說,索南木,你覺得我倆誰更注重內在生活?

“也許是你吧?”索南木說,“我實在沒有多注意這方面?!彼耆苑艞壍?、不抱目的的語氣說出這句話,然后就覺得自己的心態變化了,變得極其悲觀。雅雅窮追不舍地繼續問:

“那你認為這樣好不好?就是多多地追求內在的生活好不好?”

“愛情!”他說道,“我們的愛情就是最好的內在生活?!?/p>

“那萬一它跑了呢?”

“有了叫‘真心實意’的牢籠,是跑不掉的?!彼f,“況且——”

“有些事你恐怕不知道?!毖叛糯驍嗨f,“你愿意更進一步地了解我嗎?”

“我正在一步步地了解你,等過個幾十年,我們會有多么的了解彼此?!?/p>

“不對,即使再久,我認為有些夫妻一輩子也不能看透對方。而我現在說的是,你愿意更深入地了解我嗎?”

“當然。這絕對是我一直愿意做的?!彼卣f著,但不知怎地就有一點恐慌,信念正在從傷口涌出,好像流血一樣。

“我要說的這件事,”她說,“除了寥寥幾個人外其余的都不知道,你一直也不知道,這讓我感到奇怪,因為我覺得你應該知道。既然如此,今天由于某些原因,我必須要讓你知道。好讓你心里有個數?!?/p>

“你說,我在聽?!彼髂夏菊f,“我盡管害怕,卻還是要聽?!?/p>

“我和以前的一個男人做過一些蠢事,這些現在看來非??膳碌慕洑v對我們是有傷害的,尤其是我。我的傷一直都沒有痊愈,相信今后也不會痊愈。這個傷對于女人來說是最殘酷的,沒有比這個更絕的了。我本來就喜愛孩子,現在成了這樣,就更加喜愛了。我愛每一個孩子如同親生,其實不是。而我的悲哀就在于此?!?/p>

索南木靜靜地聽著,她說第二句時他就已經猜到了。沒有做聲,繼續聽著。同時他感覺到那些根深蒂固的力量難以搬動,無法繞行,他聽完了雅雅的話,知道自己必須做一些事情,以顯示自己的存在。但他并不確定要說什么。不堅定的語言很可能會導致她開始懷疑,懷疑他的立場的堅定性、愛的成分……

于是他說,“我知道?!?/p>

雅雅果然滿意他的淡定和堅決。她沒有再接著說以后的問題,似乎從他說話的那一刻開始,接著是問題就已經很自然地轉移給他了。既然他說知道,也就是沒問題,那么就相當于所有的事情都沒問題。

于是在得到了雅雅的肯定以后,他轉身回家去。他牽著馬,手中握著一小塊雅雅給他的冰糖,他覺得冰糖的硬度就是這件事的硬度。他卻沒打算放棄,他要用強硬的態度與宗者和帕合姆溝通溝通。他頭疼的是難度不小,自打會騎馬以后他就極少——其實根本沒有——和他們溝通了。溝通意味著首先要相互理解、諒解。首先不能耍脾氣……這就使得他首先無法和宗者有效地溝通。而且,或許帕合姆也無法和他有效地溝通……

他突然發現自己的立場其實就是隨著變動而變化的,沒有雅雅他也會發生變化,朝另一個方面,或幾個方面。

他被他們鄭重其事地叫進帳房,說他們有話要說。他突然意識到他們都在為同一件事而忙碌著,一個特殊的時期,特殊的空間里,特殊的環境里雅雅的事就是天下所有的事。一如雅雅就是天下所有的女人。

雅雅

除了那件毒瘤般的事情以外,雅雅還有幾件事想和索南木說。譬如流言、血脈、孩子……以及愛情之外的很多……

他是沒有做好準備的,但他眼睛不眨一下就答應了。說明他切切實實地沒搞清她在說什么,而她自始至終沒有給他第二次機會的意圖和打算??尚?!堂堂的雅雅,豈會為了那種“小事”對他鄭重其事?當那件“小事”發生以后她才真正覺得自己將不會虛度年華了。她將開始真正的一生。而她想對他說的、對他提示的,就是這個——一個目標。一個女人的自我完善的秩序。遺憾的是他一點也沒搞懂。她感到那樣的失望,同時感激他那么的在意自己的歲月流逝,并不曾打算跳出來阻撓她。但愿他的意志沒有因為她而消沉,或者尚未消沉。她這樣想的時候,愿意在六年之后加一個零,以此來鼓勵自己六十年的相識已然足夠了,她可以做想做的事。

她傍晚在河邊等他到來。她的成熟最好的是體現在自我的判斷方面,她自然就明白事情的變故可以在她身上。

他索南木的迷醉不但不起作用反而會使整個事件加快成為灰燼的可能。他這么做了,他這方面的天真是最好的。這是一個好人的標準。

“你帶來了什么消息?”她蹲在水邊,兀自用水瓢舀水灌進壺里。她挑開了他面前的帷幕,不讓他躲藏?!半y道你不想給我一個你們統一的答復?”她進一步逼近。

在雅雅的柔聲中,索南木挨著她蹲下,他撥弄著流水,干巴巴地答復道:“他們不是很同意。不過我有辦法?!?/p>

“什么辦法?耍脾氣嗎?”她輕笑一聲。

“你別管了,總之我是有辦法的?!彼俅斡灿驳貜娬{。

“瞧你這話說的,我可不想因為你的魯莽而背上罵名?!毖叛胖币曋f道,“豁出去,讓他們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是吧?”

他一直在用三根指頭撥弄著水花,聽了她的話默不作聲。

“那以后我和他們怎么相處?”

“沒那么嚴重,這事一過去就好了?!?/p>

“那是你的想法,他們心里是會不舒服的,假如我再有些做的不好,那恐怕就會出現矛盾了?!?/p>

“你還會做不好?這我可不信?!?/p>

“要挑一個人的毛病還不簡單?再說我的毛病也不少?!?/p>

“你有別的辦法?”

“暫時沒有,但說不定以后有?!?/p>

“也就等于沒有?!?/p>

“慢慢來嘛?!?/p>

“我就怕夜長夢多?!?/p>

他干澀的臉呈現病態。她到目前為止的滿不在乎讓他很不高興,幾次欲言又止。雅雅想再加一把火,但瞧著他的可憐樣于心不忍了。臨了分別,他才終于悶悶地說了一句,“我怎么看你對我們的事不怎么上心了?”

“你才看出來?”雅雅喟嘆一聲,“我一直在擔心將來,你好好地想過嗎?你沒有,你根本就不敢往今后想?!?/p>

雅雅提出這事不著急,讓他不妨好好地冷靜一段時間,想想清楚,而不是頭腦一熱的決定。索南木幾次想插嘴都被她阻止,她用眼神制止了他。她說完以后,也不給他講講的機會,就果斷地道別了?!霸僖?!”她說,“但愿過段時間你能給我一個你經過深思熟慮的答案,無論是什么我都接受?!?/p>

雅雅打定主意留給他一個深刻的印象,最好使他幡然醒悟,看清她的所作所為的真正含義……但她也沒抱多大的希望,對于一個已經沉迷在愛情的人還能指望什么?她只得另想辦法。她也知道一個性格老好的男人究竟有沒有擔當去扛下她所惹出的那些風暴?而且她更加意識到索南木的想法扎地生根,他似乎從來沒想過要離開,這是一件頗為煩惱的事。她站在別人保守的立場上感到自己大逆不道。

她趕在天色全暗去之前做好飯,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吃著。弟弟對她與索南木交往的厭惡感一點也沒有要收斂的意思,也許會變本加厲。弟弟是一個絕對的執拗的人,而且容易破碎。是一個蠻兒!

一天天的日子,像抽取肉絲一樣一點點地從她身上抽取。她越輕盈,也就越痛苦。近來她感到陽光在透體而過,她又失去一部分水。

宗者

他試圖打消索南木對雅雅的愧疚和愚蠢的妥協。他不知道索南木的真實想法是什么。那天他好像知道后果一樣,鬼鬼祟祟地干了那件事,之后他異乎尋常地緊張,但也沒想過把浸透了毒藥水的羊尸銷毀。簡直就像鬼附身了。

現在后悔、再怎么說也沒用。他在一種寂靜的恐懼中等待著……索南木以此要挾,迫使他答應婚事。雅雅的問題有多嚴重他清楚,她以前不檢點的后遺癥,扯不清的混亂關系、那個還沒徹底了結的男人……還有最關鍵的,那個孩子。所有的這些能了斷嗎?事情已經不是一場婚姻和過日子那么簡單了,最重要的是他一想到自己將不會有親孫子就感到血液凝固,發臭。他已經連續幾夜夢到父親在一條河的對岸對他咆哮,他斷子絕孫的可能性把先人驚動了。他一想到此就覺得哪怕事情被鬧得再大,也不能和斷絕血脈相提并論。于是他還想到了賠償!一件不能善了的事情是需要付出相應的代價的,他自己惹出的禍,哪怕賠得大出血也得接著。

索南木是個關鍵,他已經在懊悔中一心一意要和雅雅廝守,彌補她冰冷的傷口。他才不管以后的事,他只管那一時愛的沖動變相的等于是雅雅剝奪了他和帕合姆的大部分權利,或者是她以一種接收者的權利在行事。如果延續下一代在某種意義上是終結上一代的話他也并不反對,相反他是支持的。但現今的情況是:很可能索南木在終結上一代的情況下卻并不能履行他自己的義務。問題的嚴重性在于愛的盲目拒絕任何有目的的干擾。

宗者少有的痛苦地蹲下來,努力讓腦子清醒一會兒,他實在是有太多的煩惱事需要一個冷靜運轉的大腦。然后……他靜等事態的發展,就像在等一團面慢慢發酵,他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內連心態也這樣轉變了。然后他等得更加心安理得了。

下午,他沒等到他過來,誰也沒來,索南木也沒有。于是他重新去了一趟事發現場——一個和周圍別無二致的地方——查看,想找出一些特別來,但他失望了,除了草勢有一些變化,他什么也沒得到。他不死心地擴大了范圍,果然在足夠遠的地方發現了他的那只神經病羊的尸體,這已經不能算是尸體了。羊剩下的僅有一條脊骨和四肢骨,頭也分家了。身上的肉一絲也看不見,被餓瘋了似的胡兀鷲啄食得干干凈凈。太干凈了。他突然意識到也許這就是為什么人們要利用它們來天葬的原因,這是多么高明的一種死的歸宿。草原一直沿襲著這樣一種傳統到今天,沒有在時間里泯滅,沒有創新和改變,說明了這種歸宿就是自然。

宗者將攤開的尸骨收斂于一處,他默默地盯著看了一會兒。然后俯下身去拆解了一條后腿,用關節處的一塊小骨做了一次古老的占卜,他想知道事情是否可為。

結果令他多少有些沮喪,雖不是不好但也不是很好。等于沒有占卜。他倒是不懷疑手中的骨頭,只是覺得事情依舊撲朔迷離,還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他眺望著眼盡頭的那個地方,那個看不清的帳篷,猶豫著要不要過去。但在天黑前他絕了這個心思,他已不年輕,多少年的生存經驗告訴他有些事情是要迎難而上但也有一些事情是需要時間來處理的,否則只會適得其反。

于是他回家等索南木,他卻沒回來。夜里帕合姆想做愛,但他心里不痛快,哪還有那心思。他背過身去,心里對帕合姆的欲望很不滿,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越來越難以控制自己了。他知道這里的絕大多數的他們這個歲數的夫婦都已分開著睡多年了,可她還一直纏著,跟二十年前一樣一點沒變。他以對她長年累月的了解覺得她可能還在性生活方面另有其人,但也并不十分確定。他想著等這件事告一段落,就該解決這事了。不過他在心里倒是一點也不感到生氣,甚至有些好笑,他猜測一些有可能的男人,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以此為轉移煩惱時的游戲。

帕合姆

她沒有一絲睡意,宗者的態度再一次刺痛了她。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看她的眼神就變了,再也不是以前的那種沖動的霸道的令人心顫的眼神了。他盡管已經很收斂了,但一起生活多少年,有些事情不用去刻意關注她就本能地知曉了。這是時間賦予的一種常識。那會兒她有點相信他是對她有愛情的,每當他迷戀她的時候她就這么想。而現在她意識他是沒有愛情的,對她沒有,對別人也沒有。宗者他的人生中大量地充斥各種各樣的情緒,但唯獨沒有愛情。罷了。

她已不年輕,并且越來越老,會想從前的生活,她后知后覺地感到冰冷,感到一股強烈的失意和難過。她害怕隨著大好的年華一去不返,她將徹底進入最慘烈的時期。所以當有人關注她、對她上心時,她直接忽略了那赤裸裸的欲求,開始認真地學著約會了。她從中感到愉悅,因此她感知到自己著實年輕了不少。世界上只有一種力量才能有此超越約束的能力。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接受、體會呢?

每一次的約會都是全新的。她熱愛著夜晚,寒冬也好,酷暑也罷,她鐘情那些特別的夜晚。她在那些夜里是個性感的女子,而不是一個老牧人的已年輕的妻子。

她得到了一些,相比失去是微不足道的,但她也已過了過分奢求的年華。她無奈的是心里總有一種愿望在模糊地活躍著,說不定某一天就出現了,可是那會是什么時候呢?她等不了太長的時間,又沒有辦法去催促它。它就像她懷著的一個孩子,只有在某個特定時間才會出現,她卻不知道是什么時候。

宗者坐起來了,他穿上衣服,開始抽起煙來。

“他有沒有說要去哪里?”過了一會兒他問。

“沒有。他什么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p>

“這事你有什么想法?”

“我就怕他犟到底,做出意想不到的事來?!?/p>

“你想辦法好好勸勸?!?/p>

“就怕不聽。這次倒是你魯莽了?!?/p>

“人一旦倒霉,喝口水都會出事?!弊谡卟粷M地瞥了她的胸一眼,“還有賠償的問題在等著呢,那個家伙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到現在都沒有動靜?!?/p>

帕合姆不安地扭動著身子,低聲道,“說不定人家不想要賠償呢?!?/p>

宗者突然轉過身子,把她嚇了一跳?!安幌胍??做夢!”他狠狠地說。

接著帕合姆就什么也不想說了。她不能再流露更多了。

索南木

他察覺到雅雅的某些變化,自從出了事——也說不定是在出事前——雅雅就不一樣了。她在用一種非常精確的目光審視他們的關系,以及今后的生活。這種時候的雅雅是冷酷的、果斷的。令他驚悸的是她一旦這樣了以后,就再也沒有變回去。即便是現在,他們相擁著睡在一起,凝聽彼此的呼吸和血流,但雅雅依然是極其冷漠的。他懼怕這一變動的后果,于是更加緊緊地摟著她。但他不敢再有下一步的動作,因為雅雅的目光隨意地朝他那么一瞥就迫使他拋棄了所有的欲念,乖乖地靜下來。

“你在想什么?”他不得不打破死一般的沉默,要不然他連呼吸都將失去。

“一點小事,跟你無關?!?/p>

“我們都快成夫妻了,怎么就沒關系呢?”他盡力克制了情緒,進一步強調,“即便還沒結婚,但我們現在的關系也說明我不是外人了?!?/p>

“我沒說你是外人?!?/p>

“但你這段時間一直在排斥我。為什么?”

“我也沒排斥你,我只是在排斥我自己?!?/p>

“那也是一樣的,最終的結果只會是我們彼此疏遠,你的目的在此嗎?”

這次雅雅沒有回答,反而閉上眼睛,一會兒便熟睡了。

索南木在午夜離開了她的帳篷。沒回家,沿著山腳慢慢地走著,他在想,雅雅到底為什么?她倒不是因為這次的事件。她的心仿佛一夜間變得不可思議地深沉了。她在想什么?沒有人知道了,以前或許還有但現如今誰也不能猜透她。甚至連她自己也不能,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么樣,想要什么?

經過幾日具有陌生感的相處,索南木只能這么評判了。除此之外還能如何?雅雅是一個擁有自我主見的不受干擾的人。她不是那種愿意依賴別人的人。

他走過幾個山坳,覺得這些都是那么的不真實,都是一些虛妄。只要他愿意,輕輕一碰就會消散。他覺得現在的雅雅也是如此,他不敢有動作,因為他肯定地意識到,只要他再進一步,雅雅將會在他的眼底下一點點地消失,最后只留給他一個夢。他恐慌的是該如何挽回以前的雅雅,那個熟悉的雅雅。一次并不致命的毒藥水將她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倘若再一次呢?是否就會變回來了?于是他又想到了毒藥水,那些造成雅雅巨變的罪魁禍首,想到它再一次在雅雅身上如細胞般涌動;宛如吸血鬼吸吮雅雅的硬冷、那些魔性的毒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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