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釘 子(短篇小說)

2016-11-26 12:57葉曄
青海湖 2016年2期
關鍵詞:羔羊釘子木匠

葉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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釘子(短篇小說)

葉曄

釘子取出來了——沾滿了血跡,仿佛一個新生兒。

經歷了一場長達四個小時的手術后,葉醫生顯然想把氣氛調整一下,他用左手舉起釘子,對著燈光感嘆,這真是一顆浪漫的釘子,它已經無限接近了蘇小姐的心臟,對,它一定是最接近心臟的外物。

叮當一聲,釘子落在醫療盤里。

小木匠聽得一陣陣戰栗,瞄著那枚尖銳的釘子,他感覺有些恐怖,仿佛有一種刺耳的尖叫穿過了他的耳膜!令他不解的是,這顆釘子為什么會進入蘇云的體內,確切地說是進入她的血管里?葉醫生先前說過,他已經檢查了蘇云的全身,沒有發現一個傷口。小木匠當然知道蘇云的身體是完美無瑕的,除了乳房小了點,皮膚還是凝脂一般,幾年來,他沒有讓蘇云干什么重活,甚至連摸一下斧頭鋸子釘子之類的鐵器都不允許,蘇云不是傻瓜,當然知道這是丈夫疼愛她,因此,蘇云雖然生活在鄉下,其實沒有干過什么粗活。她的身上不可能有什么傷口,可是釘子從哪里進入?葉醫生沉吟著說,可能,可能……啊,這只是我個人的推測,釘子應該是由人體的一些窗口進入的,譬如口、鼻、耳,還有肛門、生殖器等器官,甚至眼睛都有可能。小木匠甚是驚疑,一枚三寸長的釘子怎么可能隨隨便便進入人體?除非是患者自己愿意。這枚釘子竟然在蘇云的體內游走了一年,真是個奇跡——如果不是最近老是出現頭暈乏力、腰酸背痛的癥狀,蘇云是不會來醫院檢查的。

你真的是個木匠?

小木匠對葉醫生的這句話有些反感,略顯不耐煩地說,我爺爺是木匠,我爸爸也是木匠,我祖宗八代都是木匠,我不做木匠做什么?

葉醫生的眼神埋伏在鏡片后面,盯著小木匠的左手。

小木匠伸出了左手,那上面只有四個手指,尾指已經齊端切去,刀口平整,現在已經跟其他的手指一樣布滿了老繭,他的手摸慣了木頭,提慣了斧頭,也捏慣了釘子,現在一巴掌冷汗。

我是不是木匠這很重要嗎?

葉醫生詭秘地笑了,恕我冒昧,請問你的尾指是斧頭切的嗎?

小木匠有些憤怒了,他不在乎別人提起斷指,但葉醫生的態度讓他忍受不了,他像在審問一個犯人!當下冷冷地說,我是個木匠,把手指切掉這有什么不對嗎?開車的人還把自己開到天堂上去呢!

葉醫生笑了。在小木匠看來,葉醫生的笑是陰險的,甚至是一個陰謀,他不想再跟這個人扯淡,轉身進了病房,蘇云應該快蘇醒了。

你晚上睡得好嗎?葉醫生突然在身后又這樣問了一句。

小木匠的手停在病房的門把上,怎么了,難道這枚釘子跟我的睡眠有什么關系嗎?

葉醫生搖了搖頭,沒什么,我只是隨口問問。

看著葉醫生的身影在走廊盡頭慢慢消失,小木匠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卻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小木匠端詳著那枚帶血的釘子,有點神思恍惚。對釘子他是熟悉的,熟悉得親切,熟悉得讓人依戀,小時候,父親就是個能工巧匠,他做的家具無一不精美絕倫,卻幾乎不用釘子,他的隼和鉚做得紋絲密縫,刨刀刨過后常人便看不出罅隙了,可謂渾然天成。后來,父親漸漸又用上了釘子,不過是竹子削的,這些小事一般都由小木匠完成,用斧頭把竹子削成細而直的釘子需要一定耐力和技巧,小木匠卻做得得心應手。父親說,年紀大了,眼神不好了,那些隼和鉚做得不平整了,只好用竹釘,竹釘咬力好,家具涂上油漆后是看不出來的。父親的話實事求是,他一直這樣言傳身教。后來小木匠削竹釘的時候把尾指削掉了,父親從此不用竹釘,改用鐵釘了,鐵釘雖然咬力不如竹釘,父親卻堅持。

小木匠把釘子拿在手里,左右翻看著,除了血漬,釘子只是普通的釘子,但對小木匠來說,這枚釘子的意義不同尋常,這可是一枚直達蘇云心臟的釘子!看著這枚釘子,小木匠淚眼模糊了,蘇云,你在哪里?小木匠埋首痛哭起來……

是的,蘇云走了,她是在病房里獨自抽身而去的,那時候小木匠正在打瞌睡,小木匠恨自己,為什么不睜大眼睛把蘇云看牢?他在縣城的大街上瘋狂地找著,但腳是蘇云自己的,她要走,她就是一朵云。小木匠把腸子都悔青了,忍不住就抽自己的嘴巴。后半夜,小木匠烙餅一樣翻來覆去,這左邊的床是空的,以前是一個溫熱的身體,想摟就摟,雖然大多數都會受到拒絕,但有總比無要好很多?,F在,他感到了孤單。

入冬了,蘇云只穿著一件秋衣,不知道冷不?小木匠想,就是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回來,從今后,好好對她,再生個兒子……

小木匠起床了,用水抹了一把臉,然后到院子里抽出一根杉木,用力刨起來,那是一根好杉木啊,平整垂直,其實只要輕輕刨幾下就可以釘上去,做桌子,做椅子,做床,都可以,甚至做一張棺木板也是勝任的。小木匠卻一直在刨,刨著刨著,一根杉木就完了,作廢了,然后再抽出一根,再刨,再抽出一根……他一共刨了十三根,就是做一張床都可以了,但他就是要刨——其實,他只是想把自己的力和氣耗掉,沒有女人的日子,他積蓄了太多太多的力氣——只有把力消耗掉,他的氣也才能消解。

小木匠脫掉了外衣,露出了一身好肌肉,林瞧曾經說,他的那些肌肉不是長出來的,是焊上去的。

小木匠一直把一堆木頭變成了一堆粉屑,才心有不甘地歇下來,舀起一瓢井水大口大口地喝,給人看起來,就像是要澆滅一堆火焰。

清水白菜一般的林瞧來了,她端著一碗熱氣騰騰進來,小木匠繼續揮霍著自己的體力,他不敢把頭抬起來,林瞧對他實在是太好了,從流鼻涕開始就這樣,他不知道該怎么做。

吃吧,吃碗熱面暖暖身子,我知道你還沒吃。林瞧放下碗進屋去了,不一會提著一桶臟衣服出來,白了他一眼,嫂子不在家,你就是不曉得收拾自己。

小木匠大汗淋漓,手里的刨刀放也不是,拿也不是,看著林瞧提著衣服出門,他更加恍惚了,仿佛那不是林瞧,而是蘇云。

要是蘇云該有多好。

林瞧會牽著老父親出去曬太陽,會給老人洗衣服,會給老人家講笑話,她曾經說過,叔,我一輩子都做你的眼睛,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父親除了笑,除了流下兩行渾濁的淚水,還能說什么?

蘇云要是林瞧該有多好。

是的,蘇云來了。蘇云是以一朵云的姿態在小木匠生命中出現的,三年前,蘇云,孤單單的,一個人來到清水河,分配在清水河小學教一年級語文。小木匠高中畢業就在家候著,本來是想上大學的,他的成績一直很好,但家里實在是窮,父親已經老眼昏花,再也提不動斧頭了,現在,他躲在一個幽暗的門洞里。小木匠只好咬咬牙接過了那把祖傳的斧頭,做起了木匠。他知道,做木匠不僅僅是一種傳承,也是一種紀念,更是一種自我安慰!

蘇云剛到清水河的時候,小木匠也是孤單單的,現在蘇云還是小學語文教師,不過她已經是小木匠的老婆。

訂情時,蘇云送給了小木匠一個禮物,是個十字繡,上面有一對男女手拉手走在鄉間的小路上,男的面目模糊,女的胸脯飽滿,眉目間似乎跟蘇云自己有幾分相似。小木匠問,這個女的是你嗎?蘇云沒有否認,小木匠有些弱智地問,這個男的是我嗎?果然,蘇云說了,不是你,我也不知道是誰!此后,蘇云一直悶悶不樂,小木匠知道自己肯定哪里做錯了,他實在是沒有戀愛的經驗。

后來……睡之前,他們談到了人生,蘇云說,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全心全意愛一個人……小木匠卻說他的理想是生三個小小木匠,十幾二十年后,他要壟斷清水河木匠這一行業。他們的談話完全不搭調,但這并不影響睡覺的內容。

蘇云喘息著,像過了雪山草地一般,奇怪的是她還喜歡……喜歡唱歌,是的,小木匠終于明白了,她是在唱歌——親愛的陌生人,你冷嗎?那就寫信……蘇云雖然唱得嗯嗯啊啊含糊不清的,但小木匠知道那一定是一首好歌,一首好詩,好在一切順利,蘇云的身體讓他感到半輩子總算沒有虛度。

如今,蘇云還是云朵一樣飄走了,留下的是一枚帶血的釘子。

蘇云走了,可是她的體溫還在,小木匠的感覺糾成一團,以前,蘇云在白天總是懶洋洋的,什么事都提不起勁,但是只要到了晚上——雖然床上的事,她不積極,但她喜歡做一些其他事——在小木匠睡熟之后,她喜歡把小木匠弄彎的那些釘子抻直,碼成一堆。第二天起床,小木匠雖然憋著一肚子氣,但無話可說,她是外冷內熱,嘴皮子硬罷了。

蘇云不想說,小木匠也不好問。當然,他也在晚上故意醒過來,想看看蘇云是怎么干活的,但是蘇云總是在裝睡,直到自己的眼皮子耷拉下來,她仍然在睡覺,可是第二天,還是一堆平直的釘子。奇怪的是,蘇云現在不在家了,他每天起床還是一堆平直的釘子!會是誰?林瞧嗎?

一年前,他和蘇云的關系跌到了谷底。小木匠要,蘇云不,小木匠其實也不是非要不可,他撐得住,一個大男人怎能讓自己憋死?但是,但是,他需要一個孩子,孩子就是父母的釘子,她能夠讓夫妻雙方的關系更加牢固,可是小木匠和蘇云沒有自己的釘子,他跟她還是兩張冷冷的木板。

戀愛的時候,小木匠說過,讓我做你的面團吧?這話說白了。

蘇云說,我不要捏你,我要你愛我,全心全意地愛我。

小木匠就全心全意地愛著蘇云,那張床也是他親手做的,他們的夜晚歡欣而鼓舞。

好景不長,蘇云不給小木匠近身了,小木匠甚至想摸一摸那個“屬于他自己的”乳房也非易事,蘇云對他的“無恥行為”給予了最后通牒,如果我不愛你,你將一無是處,你就是一個沒用的面團。

小木匠把力氣用在那些釘子上,一邊敲打釘子,一邊狠狠地說,我要把一枚釘子釘進你的心房里。

蘇云只笑笑。

隨后,蘇云的乳房開始痙攣了,主要癥狀表現在心煩氣躁,腦袋發麻,有時候還會突然暈倒,這些癥狀小木匠一點都體會不到,蘇云就埋怨,你啊你,有什么用,什么都不能帶給我,只有痛苦是我自己的。小木匠沒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所有的病,只有醫生有辦法,痛還是人自己的。對,就是痛,他知道蘇云一定很痛苦,因此他就縮回了手,縮回了嘴巴,不敢再動她。畢竟這是自己的老婆,一個活色生香的生命,而孩子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名詞,他不能夠舍本求末,他是木匠,當然知道樹干和枝椏的關系。蘇云去過城里的醫院很多次,每一次回來也只是好了三四天,然后再次發作,于是,小木匠決定帶她去做手術,徹底根治。父親意外地從那個暗洞里挪了出來,說,去吧,人重要。林瞧扶著老人,眼神飄忽,不知想些什么。

釘子取出來了,可是人不見了,像一朵白云飄走了,他的日子又是一堆彎曲的釘子——沒勁。更讓小木匠不安的是——林瞧來得有些勤了。怎么辦?林瞧的意思他是明了的,但他能嗎?小木匠決定去尋找蘇云——他一生中唯一的女人,一枚深埋心靈深處的釘子——葉醫生都可以把一枚無限接近心臟的釘子找出來,他有什么理由找不到自己的老婆?小木匠把那枚釘子折成一個“s”形,戴在胸前,那釘子像一個女人,乖乖的,對,她來自蘇云的身體里,它就是蘇云。

小木匠不知自己該去哪里找蘇云,但他還是整理了行裝,他的心空虛得需要遠行。當然,在遠行之前,他得做一件事,那就是把父親交代的一副棺木做好,他的木板和釘子都準備好了,現在需要的是時間和心態。

父親已經成為一個瞎子,他對小木匠說,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兒子,你得給我準備一副棺木。小木匠不假思索答應了,多年相依為命,父親的眼神他是懂的——在他看來,一個瞎子的眼神,有時候比一個明眼人更犀利!

開始了。

也許這將是我做的最后一個棺木。小木匠這樣想。因此他特別的專注,每一塊木板他都刨了又瞄,瞄了又刨,一個修改的過程,讓他對生命生出了無限敬意,他把每一根抻直的釘子準確地敲進木頭中間——那些釘子不是他抻的,他一直不知道是誰,只能在心里暗暗表示感謝。

他把棺木敲得當當響,一個通宵,出了一身大汗,棺木已經像一個完美無缺的藝術品。他已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父親了。讓他摸,讓他看——父親的“眼神”小木匠是懂的。他以前是個弱者,現在像一個智者。

父親一生清清水水,在他眼里除了黑就是白。如果說他以前是一顆子彈,那么現在只是一個彈殼,已經沒有了火藥。他選擇過清水白菜的生活,直到躺進那個棺木!在那個小洞里,他是否真的心清如水?

此后幾日,小木匠已經做好遠行準備,他甚至想給蘇云寫信:親愛的,你冷嗎?那就寫信……他去掉了那個“陌生人”,在他心里,他與蘇云是一體的,但是,但是蘇云在哪里?現在他只能像父親一樣躲在一個小洞后面,冷眼看世界。

愛人,你是我的親愛的陌生人

你冷嗎?那就寫信

給冰塊,給孤單,給“冷”

這足以溫暖人心

親愛的陌生人,人生沒有什么主題可言,像這首詩第一行已經令人窒息

請你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叫出

“親愛的陌生人,你冷嗎?”

雨水尚未落下,已經結冰,

一個人尚未作最后的交代,嘴唇已經顫抖我們在顫抖中默哀吧

為自己

為下一個

……

那是一封信,也是一首詩,是小木匠從箱底里翻出來的?!皭廴?,你是我的親愛的陌生人”?愛人這個詞本身就是沒有性別的,可是這里所指的只有蘇云。

信/詩的署名是:你的羔羊。

你的羔羊?小木匠感覺有些熟悉,但實在想不起來是誰。至于詩的內容,他是聽蘇云唱過的,她在做愛的時候總是喜歡唱歌,親愛的陌生人,你冷嗎?那就寫信……

這個“羔羊”到底是誰?小木匠可以肯定的是“羔羊”一定是蘇云以前的男朋友,或男人。

小木匠有自己的愛人,可惜那也是個“親愛的陌生人”。小木匠感覺自己似乎遇到了一些阻礙,就一直讓自己閑著,人閑著,思想也閑著,他知道自己現在做不了任何事情,只有等待。

最先醒過來的一定是左手。

小木匠習慣性地伸手摸燈,摸了個空。再一次摸過去,摸到了一個人!小木匠有些迷茫了,然后是右手也醒過來了,相比笨拙而遲鈍的左手,他的右手無疑是靈活的生動的,二十歲之前,他一直都用右手生活,吃飯、拉鋸、鉚釘子,他相信右手,后來,結婚了,蘇云說,多用左手有利于大腦開發。于是,他就用左手,左手能夠做的事情就絕不用右手,效果還算不錯。但是相比于右手,左手還是有劣勢的,右手的靈活是天生的,左手不管怎么訓練,都不能達到自如的境界。因此,在左手摸到了一個陌生的人后,他的右手伸過去了,這一次他摸到了一個乳房,對,一定是個乳房,然后,他再摸過去,還是一個乳房,那是一對的,屬于一個陌生的睡在他身邊的女人。

小木匠更加迷茫了,但他的神經被驚醒了,嘴巴發出了一聲驚呼——

那是一對赤裸的乳房,堅挺、飽滿,充滿彈性,它們驕傲地生長在一個陌生女人的身上,而不是蘇云——一直以來,他對乳房的認識都來自蘇云身上那兩個小小的海綿體。據說,十三歲開始,蘇云發育了,做賊一樣,她總是遮掩著自己,不敢抬頭挺胸,看到同齡人的乳房面包一般發酵起來,她就暗暗懷疑自己是不是女的,她只是一塊搟面板。后來,她結婚,甚至不敢面對小木匠。小木匠說,我就喜歡這樣的乳房,它結實,玲瓏,讓我如癡如醉。這話蘇云不相信,小木匠是在安慰他。但是后來,小木匠又說了一句,只要這對乳房是我自己的,那我就踏實。蘇云這才無話可說?,F在,小木匠竟然遭遇了一對前所未有的乳房,這讓他忘記了詢問對方的身份。

陌生女人似乎在黑暗中伸了個懶腰,兩個乳房驕傲地挺立出來,然后柔柔地說,小木匠,你醒了?她顯然認識小木匠,可是小木匠想不起來她是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那女人的聲音有些沙啞,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蘇云了?小木匠想不起來自己在哪里。

他在一個黑黑的房間里——我到底在哪里?小木匠捧著自己的腦袋拼命地想著,是的,以前,也就是兩天前,他是有一個家的,家里有一個女人,而他只是個猥瑣的男人,無用的男人!他要是爭氣點,蘇云就不用離家出走了。

哦,蘇云離家出走了。身邊的這個陌生女人會是誰呢?憑感覺,她的身體比蘇云還要性感——她擁有一對驕傲的乳房。

小木匠嘆了口氣,陌生女人說,你睡不著是嗎,要不我們聊聊天?

小木匠終于聽出來了,陌生女人其實并不陌生,她是林瞧——可是,自己怎么會跑到林瞧的房間來呢?他拼命地搖了搖頭,無濟于事,他還在林瞧的床上。林瞧說得有些幽怨,過去你都不理我,現在、現在你能來,我、我很高興……

小木匠問,是我自己來的嗎?

林瞧笑了,難道是我把你綁來的?

小木匠迷糊了,他怎么會三更半夜往林瞧的床上跑呢?

林瞧接下又問了一聲,我們還是聊天吧,看你的樣子好像糊涂了。

小木匠心道,有什么好聊的呢?

林瞧并沒有看見他拒絕的樣子,說,蘇云對你怎么樣?

小木匠應了一句,好,還好。

林瞧說,我不相信,她要是好,怎么會出走?

小木匠突然有了聊天的欲望了,怎么說?

林瞧說,女人嘛,就要全心全意對自己的男人好,這個好是深入骨髓的,不管你犯了什么錯,你都是世界上最好的。

木匠聽出來了,小丫頭懷春了,而他只是一個木偶。

小木匠只說了一句,不管她怎么樣,她都是最好的,我一定會愛她一輩子。

好吧,我無話可說。林瞧已經不是平常清水白菜的樣子,說得有些狠,小木匠,我選擇你并沒有后悔,只有快樂,但是,但是你是不是也該讓自己快樂點?

我一直都很快樂,真的,我沒有什么不快樂。

可是我知道你不快樂,一點都不快樂,你如果快樂,你就不會夜里起來抻釘子了!

小木匠跳了起來,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林瞧繼續說,你夜里起來抻釘子……

小木匠感覺一盆冷水澆了下來,完了。原來還以為是蘇云晚上起來抻釘子,想不到竟然是他自己!難道我在夢游?小木匠一想到“夢游”,不由打了個冷戰,難道蘇云心口上的那枚釘子真的是我釘進去的?

這太可怕了!

林瞧沒有再說話,卻起了床拉開了窗簾,晨光一下子就把兩個身體照亮了,林瞧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一對大乳房晃動來晃動去,放都沒地方放了。

小木匠臉色鐵青地出著神。

小木匠知道自己該走了,他已經下了決心,不管遭遇什么樣的事情,他必須找到蘇云。在小木匠心里,蘇云的去向只有一個,那就是饅頭山。饅頭山是蘇云的外婆家,離縣城七十公里,離清水河也不過一百多公里,蘇云曾經說過,她是外婆帶大的,她老死的那一天也要葬在那里。

午后的太陽有些毒,小木匠的頭有些暈,閉上眼睛靠在車窗上。那時候,盤山公路剛剛開通,汽車在上面蹣跚著,一晃一晃的把他帶向蘇云的身邊——

蘇云說,在認識你之前,我認識了一個男人,在離開你之后,我卻不敢去見他。

小木匠麻木地應著,聽著。

蘇云繼續說,我有些絕望,我說的是那時候,然后,就離開。

小木匠麻木地問,后來呢?

沒有后來,只有現在,你呢?

小木匠答非所問,我已經知道十字繡上的那個男人是誰了。

蘇云仍然問著:你恨我嗎?

小木匠麻木地應著,沒有,真的沒有,蘇云。

蘇云突然把一枚長長的釘子釘進了小木匠的心口,笑得像一個妖精,你他媽的,如果沒有,你就不是人!

那枚釘子真是要命,小木匠痛得彈簧一樣跳起來……他暫時還在汽車上,但這時汽車已經朝著路邊沖了出去……小木匠的最后一個感覺是,那枚釘子已經深入了他的靈魂,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小木匠醒過來的時候,已是黃昏,一車子的人都在哀號,他摸遍了全身,竟然沒有一處傷痕,心口沒有,四肢軀干都沒有,只是覺得頭有點暈,心口有點疼,但眼前的那個人讓他幾乎跳了起來,變形的車廂里那個滿身是血的人不是葉醫生是誰?

葉醫生怎么會在車上,他去饅頭山做什么?

小木匠無暇細想,葉醫生已經快不行了,他也認出了小木匠,用左手艱難地指著他,好像要告訴他什么——小木匠雖然討厭葉醫生的眼神,但與生命比起來,那又算得了什么?何況蘇云心口里的那枚釘子還是他取出來的呢!小木匠把葉醫生拖出了車廂,讓他靠在一棵樹上,然后準備去拉其他的人,可是葉醫生螃蟹一般鉗住了他的手腕,他用的是左手,鉗住的也是小木匠那只只有四根手指的左手。

葉醫生喘著粗氣說,木、木匠先生,我快死了!

小木匠的眼里全是淚水,每個人都要死的,可是我看你還死不了,你、你要堅持??!

葉醫生說,堅持不住了,你過來,我得告訴你一個秘密……

小木匠不知道自己跟葉醫生之間有什么秘密,但面對一個臨死的人,他還能夠怎么樣?

葉醫生說,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自己的職業。

小木匠說,你的專業水平是縣城醫院最好的,蘇云、我的老婆就說過一定要找葉醫生看病。

葉醫生說,你錯了,哦不,是我錯了,我們不該欺騙你!小木匠更加奇怪了,我們?你跟誰?

葉醫生說,我們就是我和蘇云,你的老婆,我們以前是同學。

我明白了,你就是那只羔羊?

是的,我叫葉羔羊,我就是蘇云以前的男朋友。

小木匠拳頭緊握,骨節里發出了一陣陣暴裂聲,他甚至想拿一枚釘子釘進葉羔羊的腦袋里。

后來,你們分手了,再后來你們又聯系上了,而那時,蘇云已經結婚了,是嗎?

對不起。葉羔羊說,我們聯系上了后,就發誓再也分不開了,因此,因此……

因此,你們決定欺騙我,用一枚釘子欺騙我?

是的,蘇云說自己頭暈腦脹都是假的。

那枚釘子呢?

是假的。葉羔羊翻了翻白眼,我、我不行了……因為、因為你有夢游的習慣,你也說過要把一枚釘子釘進蘇云的心房,所以,所以……

所以你們就讓我懷疑自己?讓我一輩子不安?而你們才能心安理得?小木匠用拳頭猛擊自己的腦袋,不對,肯定不對,我怎么會知道自己有夢游?除非是有人告訴我……這個人、這個人……

葉羔羊凄慘一笑,沒錯,這個人你已經、已經……

你、你們……你們合伙起來欺騙我!老子,老子要你們的命!小木匠的左手還被葉羔羊鉗著,便用右手來掐葉羔羊的脖子,他的右手靈活無比,這是天生的。

葉羔羊說,等等,你的父親還好嗎?

小木匠的右手懸在空中,怎么,你認識我父親?

葉羔羊說,你回去問你父親就明白了,這件事從頭到尾他都知道。

小木匠嘶聲吼著,老子再也不相信你這個王八蛋的話了。他的右手再次伸出去。

葉羔羊說,我要說最后一句話,蘇云還愛著你。

小木匠的手已經掐到了葉羔羊的脖子,怎么可能?她千方百計地要跟你在一起,怎么可能愛我這么個無用的男人?不信,我不信!

真的,千真萬確,你沒看到我也是去饅頭山嗎?葉羔羊喘息著說,這又是一個謊言!蘇云的謊言!

葉羔羊松開了左手,然后死去,死在一棵樹下,不,他死于一場事故!

小木匠的頭發已被山風吹亂,霧靄漸重,他感到了又冷又濕,難道葉羔羊真的是來饅頭山找蘇云的?如果是真的,說明蘇云并不想跟他在一起,那么她想跟誰在一起,莫非連葉羔羊也被她欺騙了?

救護車來了,傷者已經被運往縣城救治,小木匠卻一個人悄悄溜了,已經上到半山腰了,蘇云在望,一切真相終將水落石出,就算死,他也要死得瞑目。

離饅頭山越來越近了,小木匠卻腿腳發軟,我真的會夢游嗎?對,林瞧,林瞧想干什么?那么好一個女人,為什么要欺騙我?還有父親,他難道也參與了這一場騙局?

小木匠有些恍惚,莫非這也是一次夢游?小木匠再也挪不動腳步了,像一枚釘子釘在了原地……

責任編輯郭建強

作者簡介:葉曄,男,1973年生,浙江蒼南人,寫詩,寫小說,也寫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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