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鄉錄

姚輝

1

酒滴從最深的夜色上劃過。它與睡夢有關

與整部鄉土坦蕩的靜及苦樂有關——酒滴無聲

在它渾圓的光芒里 躺著無數時代不斷重復的愛憎

你找不到搶先醒來的人 至少 在酒滴消失之前

你找不到那個試圖為酒滴幸福的人。酒滴

與睡夢有關 在我們匍匐的身影中

只有酒滴珍藏的火焰

記得 失敗與驕傲的種種舊事

誰打聽星辰的暗疾？嶙峋的醉意中

一個人堅守的季候緩緩跌落 星辰屬于遺忘

屬于 一滴酒可以放棄的慰藉與沉淪

而酒滴劃過——仿佛一群玄色之鳥

酒滴讓羽翅上顫栗的冷 凝結

成為我們理當頌唱的追憶……

2

現在是神與酒滴降臨的時刻 神

掙開酒滴的第一千次束縛 從矚望中

猝然閃現——

變形的天穹下擠滿了褻瀆者 擠滿了

被神的光芒籠罩的骨殖與傷痛

神是一片落葉 他傳授秘不示人的變形術

讓酒滴擁有一萬種疼痛的滄桑

讓釀造者彤紅的夢 漸漸適應可有可無的奇跡

但你找不出神的隱痛 它像一個記號

像被打碎一千次的那枚青果 它有暗藏的激越

有值得用花崗石反復鐫刻的所有寄寓

你還可以把神刻寫在酒滴的臀部

像刻一道閃電的刺青 像刻歧路上分散的疑惑

你可以把神的遺忘刻成蟋蟀彎曲的觸須

讓它觸及大地的血 或者雪與風聲交錯的質詢

只有酒滴是無辜的 它的燃燒掠響艱辛

只有酒滴 能在神不斷抻長的燃燒里

真正接近我們無辜的啟迪

3

杯盞從另外的春天醒來 它有雨的骨頭

抑或大風鋸齒狀的奇遇……

你反復淬煉的酒已經升上蒼空

像童年時長滿青草的旭日 這樣的酒意

把無邊的巖石和摯愛 一次次鍍亮

我從一滴酒的背影上剜下黎明旋轉的方向

這是凌亂的方向 比時代能容忍的蒼茫

更為闊大 比一滴酒能背棄的幸福

更為陡峭——

有誰說起杯盞的軼事？山河業已陳舊

肋骨之外的家園 又一次 成為

酒滴穿越荒蕪的漫長回音……

或許沒有什么能帶來另外的花朵

帶來鷹影與忘卻——酒滴翔舞

它用最后的風聲摶制自我的杯盞 摶制

整個世界花朵狀的艱辛 他還能摶制什么？

酒滴翔舞 你反復追逐的遠方碎如齏粉

在那片冰涼的杯壁上 苦樂如謎

正星空般 斑斕 傾斜

4

誰將學會流淚？典籍被大片酒意覆蓋

祖先的身影消失在遺忘中——我會驕傲

為你奔馬般叱咤而起的最后警示

我會把一滴酒雕刻成木質的囑咐

讓雷電鍛擊過的信念重新涌出波瀾

讓落日高過脊梁 高過一代代人命定的疼痛與愛

我會草擬出某片土地難以回避的啟示錄

用刀刃般的企盼 喚醒

世塵深處消失過千百次的風聲

我會自黃金的暗影中掘出虛弱和追緬

最危險的光芒來自史冊 來自杯盞破碎的自豪

我會劃分出沉醉與苦痛的疆域

然后 將身影牢牢?？吭谀酀糁g

我要掌握整個季節可能偏移的種種路線

我會把失敗當作最好的酒意

讓舒緩的黎明迷路 給遠方戴好起皺的面具

我會用酒的方向 代替所有未來的方向

5

雪與毛羽 最容易接近酒的靈肉

這些源自高處的啟示 最可能被酒的滄桑

反復證實 延伸

從一粒黑土內部閃現 此時的酒滴帶來懷想

帶來候鳥般不懈遷徙的往事 誰

被邈遠的摯愛打動？像廟宇間飛翔的風

誰通過一場大雪 再次回到家園及夢境深處？

我們擁有為數不多的臆想和未來

酒滴在霓虹中 它有赤裸的愛戀

有一種風雨卷過另一種風雨的最后期待

它有鋒利的沉默——

雪與毛羽：我們經歷了怎樣的苦樂？

敲鐘的人返回到酒滴中 像某種寓言

他拾撿雪色與幸?！痫h拂

呼嘯的酒 突然躍起

成為擠窄鐘聲的最后努力

6

盲者說：我看不見太陽旋轉的千種光芒

所以 我釀酒

——而黎明早成為了七彩的酒滴……

啞者用一把泥土捏出歌聲的形狀

他的酒源自何方？ 他的酒

將帶來怎樣沉寂的意義？

一個瘸腿的人挽著風蒼老的方向

有一天 他會教會酒架著雙拐

在天地間奔跑

一只陶壇站在躁動的河谷中

它吸納所有的波濤 它將翻卷的天穹

按在腋下——它有汩汩涌動的驕傲

它 將替誰 釀漫無邊際的酒？

7

我現在高舉的 是一束不穿衣衫的火焰

它的肩胛 有些顫栗

——這被陽光鍛打多年的肩胛 此刻

正成為陽光最為熾烈的那一部分

我喜歡它黝黑的顴骨 上面印滿山勢與夢想

我們曾錯失過多少與夢想有關的陶醉？

現在 山勢縮在酒的臂彎里

然后伸向 種種試圖接近未來的風聲

火焰隱藏起花朵般顫動的秘密

你試著為它畫好蛇狀的紋身 或者

茅草及天色交錯的紋身 而火焰總是醒著

總是把火焰的苦樂拋在遠方

這樣的火焰 總能找到最好的捷徑

回到遙遠的過去……

我現在高舉的，是火焰失傳的笑意。

8

用一朵云可以釀造一部歷史。

用一場雨，能夠釀造什么？

用一次傷痛可以釀造一種摯愛。

用一爿黃昏，能夠釀造什么？

用一種遺忘可以釀造最初的沉默。

用所有的承諾，能夠釀造什么？

用遲疑的幸?？梢葬勗熹h利的夢境。

用鐵打的蒼茫，能夠釀造什么？

用疼痛的靈肉可以釀造忘卻。

用不朽的歌唱，能夠釀造什么？

9

而有人聽見了光的召喚。在街衢之上

有人用塵土澆筑生涯之痛

憑借一道光的指引 有人辨認出

屬于未來的多種天色——

酒意隨矚望上升。在卷曲的光芒里

你可以隨處背棄警惕過的幸福

一只酒杯 擱淺在蒼茫中

你可以再次陷入力不從心的種種承諾

有人從店鋪邊緣歸來 舉著

一打銹蝕的旗幟——有人懷念

起皺的春天沒有回聲

有人 被一滴酒逼到星空暗黑的角落

別在光芒的瑣事里尋找凌亂的艱辛

別將葵影扼斷 這個世紀需要更多的失敗

需要憎惡 唾棄 醉——

需要一把似是而非的鑰匙 或者

遺忘——別在一束光扭曲的斑紋中

挖掘 那些注定還將熄滅的焰火

有人，自生銹的酒滴里遠去……

10

——我想從那些陶壇的碎片上

反復確認 我們早已飄零的種種鄉土

這塊褐色的陶片上留著誰五歲時遺失的齒痕？

一些疼痛藏在昏暗的晨光中 鳥已經飛過了

一些疼痛 屬于我們共同堅守的往昔

而紅陶的裂痕里有縱橫交錯的雨意

那時 一滴酒端坐在香案上

這白須的祖先 攥著大把桑麻之影

誰看見香案前飄渺的云霧？

誰 看見一只手上不斷顫抖的季候——

我在尋找那些打碎陶壇的手勢

在奔突的風雨中 是不是

還有一些手勢 注定要將這些破碎的時光

再度扶起 一一修復？

別再重復種種蒼老的懷念

看 淤泥中 那片翠綠的陶片

已長出北斗般燦爛的嫩芽

別簡單說出苦樂——那片翠綠的陶

保存著 一滴酒熾烈的奇遇

11

傍晚 那些酒們

紛紛換好灰黑的僧衣 朝山上趕去

它們朝向一次星群的集會

大風轉換了多種方向

但總與我們堅守和詛咒的時代無關

星星還來不及出現——現在

依然是風向偏轉的時刻 大風黝黑

板著一張幸福的臉——

酒們也在轉換著多余的方向

灰暗的僧衣 有些狹窄

露出些許明顯的破綻以及漏洞

——這被包裹著的火焰 像虎的尖嘯

給人切膚之痛 抑或

僧衣試圖遮掩的欲望與感激……

天空偏向南方 偏向一把揚花的稻穗

赤霞停在鳥翅之巔 比山峰略高四寸

比我們眺望的遠方低六至七年

那些酒們 在赤色的霞影中跑著

大風 吹斜了它們的腳步

我終于看見跑得最快的酒滴站上了山尖

（它弄丟了橐橐作響的木魚）

像一座木結構的寺廟 它抖動鬃毛

然后 其他的酒滴逐漸聚攏

騰躍——像一群僧衣不整的星

喊出這個世界無法聽清的祝愿……

12

酒揮動小鋤頭

挖你心上繁復的癥結——

春天時得罪過的道路

此刻正蜷縮鞘中 它們有凌亂的鋒芒

有一個世紀累積的分歧及誤會

你為何會忽視這樣倉促的挖掘？

憤世嫉俗的星辰墜落在曲折的路途中

酒掙開大卷蒼茫 捋出

疼痛可能占據的晨昏

呵 酒 按緊振翅欲起的酒意

讓你過期的痛苦 成為

比春天更為險峻的追緬……

酒可能會放棄堅持了多年的挖掘

你的生涯有新穎的暗影

有靈魂恰到好處的空曠及寄托

你還將擁有什么？酒的小鋤頭

揮動 所有值得風雨翻越的震驚——

請記住那個對道路反復致歉的人

他有失敗的幸福 有酒滴高擎的渴望

請記住他粗糲的自豪——哦

多少曙光般陡立的愛憎 已不值得贊美

13

醉弈者從虛構的黃昏中摳出半目滄桑

填補整個生涯可能燃燒的空缺

劫爭早已開始。你站在道路的盡頭

看春天撒豆成兵 用一朵花

顛覆鳥群牽引的遐想 用遐想

浸濕 無數人難以堅守的勇氣

而一壺酒進入劫爭四起的煙塵間

用硬骨扛一方痛徹心肺的遠

而我記得這樣的曠遠——嶙峋

曲折 藏滿四季忽明忽暗的沉醉

這樣的曠遠 從一些名字上

取下潔凈的憂慮

棋局即將結束 誰將說出春天的隱痛？

酒滴忽略的花瓣重新打開酒意

盡可能幸福的人 守著

一地灰暗的足跡……

14

酒，是釘在夢想上的第五種釘子。

我認不出其他四種釘子 但我認得

穿越酒滴的那些疼痛——從第一種到第四種

從恥骨上的春色到遺忘 我認得出

那些用酒意壘成的燈火和愧疚

酒，是釘在愧疚上的第三種釘子。

我認得出一種燈火重復的所有天堂

在父輩的手臂上 遠方宛若傷痕

我認得出那些傷痕退守的最初追憶——

一滴酒還能帶來什么？

鍍金的骷髏 占據著更多浮華

我認得出某種飛翔恒久不變的傾圮

酒，是釘在追憶上的第一種釘子。

15

我一直在模仿它的骨朵 模仿它嗥叫的方式

一滴酒擱在靈肉間 隔著骨殖與煙云

我一直在模仿它艱難的幸福

或者 燦爛的疼及熄滅的勇氣

我一直在模仿它無垠的仇恨

刀刃變得冰涼 刀刃變得刀刃般冰涼

我一直在模仿它無辜的緘默

現在 該輪到你說出它艱難的來歷了

輪到你說出它的軟肋 說出它斑斕的愛

以及原罪 背叛之迷

我一直在模仿它蒙面的夢境

陰暗的眺望 寄托 模仿它的欲望

以及散亂的種種疾痛 承諾

一滴酒擱在典籍上 它被蛀蟲咬碎

被一具蠟染的肉體反復扶起

我一直在模仿它巨大的悲傷

模仿它不值一提的美

我 一直在模仿它漫無邊際的遠

模仿它 礫石砌成的醉意

16

讓我在酒滴的內部建一座印染坊

用稼穡之影砌出六角形的屋基

用風聲裝飾傾斜之窗 用微黑的陽光

撐起 整個值得世界仰望的屋脊

我把沉醉的念頭放在東屋的進門處

讓它被反復翻曬 遠離霉變的種種可能

我在西邊的廂房中排列酒曲與糟醅

把醇香打制成古樸的桌椅

用醇香上反復閃現的紋理 印染

所有夢想斑斕的快樂

我把神祇擺放在北邊的木壁上

讓最早的祝愿成為驕傲 讓鐘磬之聲

隨向陽的山勢旋轉——

然后 我等待最為遼闊的那場大雪

在南面的過道中 我張掛釀酒的秘方

用一只木瓢舀出雪色無盡的滄桑

我把四種季節顫栗的祈求擱在酒甑中

讓冬天 擁有超越其他季節的愛與凝重

而你不能把這樣的酒滴簡單打碎

——我正在修建一座布滿傳說的印染坊

比你們湛藍的夢境略高

比酒滴 多了三種赤紅的回音

17

酒里有你和我們的道路——

我相信一滴酒的力量 它顛覆的幸福

找不到盡頭 它還將夢境畫成老虎的形狀

將星空撒在頌辭中——我知道

一滴濁酒試圖忍受的迷途

酒里有阻塞遐想的些許牽掛

有一張臉耐磨的種種傾向——時辰閃爍

酒里有坎坷的身影尖銳的冀望

我尋找酒的記憶 沒有什么苦樂

值得重復——沒有什么苦樂

值得用一滴酒洶涌的方式 反復重復

酒里有道路曲折的辛酸。像一次回望

酒滴佇立于光芒中 酒的年輪

照耀 多少虛弱的時代

而我測試一滴酒寬廣的孤獨

落日高懸 一條路越過另外的蒼茫

——我讓后退的潮水 又一次

漫過 我們共同的守候

18

一開始 酒之神住在鳥翅邊緣的巖穴中

它有雨的骸骨 有一把黑土摶制的愛與驚喜

我握緊過酒神深色的問候 趁著風霜茫茫

我和它交換總是疼痛的身體 交換

一朵說謊的花返青的記憶——

我在它的腳下墊好赤色的石頭 讓它

比天空悠遠 讓它的隱痛充分顯露

像六月肩脖上沉重的累累徽章

我在它的目光里放置彩繪的閃電

讓它被杯盞遺忘 被一滴酒堅硬的夢境擊碎

然后 它找到了云霓中最新的棲息地

它修飾接近天堂的靈肉與愛

在夙愿的罅隙中 它藏滿

必須忍耐的變遷和歌聲

我該怎樣將多余的翅膀貼在它的肉體上

——摻假的肉體——火與水的肉體——

我在它的足跡上寫下十萬種釀造者的名字

寫下一部醉的囈語錄 我寫下

酒神時常踉蹌的步履……

暮色可以成為誰燃燒的肖像？

神的遲疑啟迪未來——我將陌生的雨季

摁進它若有若無的緘默深處

19

被黑暗禁錮過的酒滴 此刻

嗤然滾落 成為大片青草般舞動的陽光

別再次說出那些塵封的盟誓

——鳥狀的醉意依舊焦灼

那從松柏之巔滾落的酒滴 正帶來

金黃的千種淺影

酒滴也從小麥與高粱的夢境中滾落

比大河經歷的苦難更為晶瑩

但我想與你們一起

搬開酒滴上那些石質的陰影

讓酒滴重新沉浸在酒滴中

讓它肩負秋天與豐饒 再次成為

一代代人命運深處翻卷不息的旖旎

聽 酒滴正以風與土的光芒述說

它有遼闊的祈愿 讓青銅伸出古老的手勢

它將被這樣悠久的手勢 重新握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