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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夕復何夕(中篇)

2017-01-16 13:25劉廉昌
昭通文學 2016年4期
關鍵詞:白蘭

劉廉昌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杜甫《贈衛八處士》

1936年夏,川南戰場上,濃云密布,戰火燃燒,硝煙彌漫,紅軍川滇黔邊游擊隊受了重創。

密集的槍炮聲逐漸停息了。噼!啪!噓!流彈尖嘯著掠過上空,起火的農舍升起股股濃煙,攔腰折斷的樹木,戰死的紅軍戰士和國民黨士兵,還躺在原野上,凝重的空氣壓迫著活人的每一根神經。四騎戰馬馳過逐漸沉寂的戰場,前面的一騎馬上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軍官,身著深黃色粗呢軍裝,斜佩刀帶,腰帶上掛著手槍和佩劍。他那濃黑的雙眉微微蹙著,顯出幾分憂郁的神情,冷峻的兩眼機敏地巡視著前方。他加上一鞭,戰馬更加向前疾馳,他的身后也是一個年輕軍官,身量較瘦,目光機警靈活。再后是兩個勤護兵。一個下級軍官迎著戰馬跑來,他們勒住馬,戰馬由小跑而緩行,那個下級軍官行了個軍禮,說:

“報告團長!抓了個女紅軍?!?/p>

“在哪里?”

“前面山崗上?!?/p>

團長和他的隨行加上一鞭,縱馬上了小山崗。這小山崗是紅軍堅守的最后一個陣地,從這里可以鳥瞰前面的村鎮、公路、河流,一群士兵握槍對著一個女紅軍戰士,她蹲在地上正用一塊破木板撖著土,壘到一個新墳上去,顯然那是她剛犧牲的戰友,女紅軍戰士的灰軍裝已經沾滿了泥土,一支手肘下的衣袖撕破了一塊,隨著撖土的動作飄來飄去。她仍然束著腰帶,軍帽戴得歪了一點,帽沿下露出一綹鬢發,側面望去,她身材瘦小,面色白晰。

“他媽的,還不快站起來!”一個士兵吼道。

女紅軍大約聽到了得得的馬蹄聲,感覺到幾騎馬已經停留在自己身旁,她放下木板,拍拍衣袖,正了正軍帽,站起身來。當她抬起眼來看團長時,團長也正注視著她。在他們的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間,兩人都吃了一驚,團長的口微微一張,倒抽了一口氣,險些叫出一聲“啊”來,倒是那女紅軍頗為鎮靜,她凝視了他片刻,便把目光掉開,冷漠而凄涼地看著山崗下的原野。

“杜副官,把她帶到團部去,好好看管起來?!眻F長命令身旁的那個年輕軍官。

“是!”副官答應后,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狡黠的笑容。他命令兩個士兵押解著女紅軍,他騎馬跟在后面下了山。

團長和女紅軍的那一對視和驚愕,并沒有逃過副官機靈的目光。他一前一后地細細打量這女紅軍:身量苗條,五官纖秀,雙眉微蹙,目光沉靜而隱含憂傷之情。是呀!和那些搔首弄姿暗送秋波的太太小姐相比,確有不同,洗刷一番,換身漂亮衣服,確是別有一種韻味。??!怪不得要叫“好好看管她”呢!

團長和其他士兵一起下了山崗。恰好又碰上他的另一部分士兵抓住了一個俘虜,那人臉色慘白,抖作一團。他一見團長便“撲通”一聲跪下,急急忙忙地說:

“長官!長官!我,我知道護士長藏的地方,我帶你們去,去抓她?!?/p>

“讓他帶路吧!”團長命令。

不一會兒,果然又抓來了一個女紅軍戰士,她是個壯實的婦女,肩寬腰圓,腹部隆起,顯然是個孕婦。她低著頭緩慢而又艱難地走著,一個士兵在她腿肚上踢了一腳,她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但沒有哼一聲爬起來又繼續走,當她走近馬前時,團長看清了,她緊咬著的嘴唇已經滲出血來了。團長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緒,是憐憫還是欽敬,他沒有仔細想。她仍然低著頭不說一句話,也不抬起頭來看。

“把她和先前那個關在一起?!眻F長指示身旁的一個勤護兵,這個女紅軍也被帶走了。

那個領路去抓護士長的俘虜顯然輕松了許多,雖然低著頭,但已不再發抖了,面上露出了卑順而猥瑣的神情,在等待發落。

“帶下去!”團長不動聲色地命令一個排長。

排長給兩個士兵遞了個眼色,把他一夾,槍筒子猛戳了他的脊背一下,大喝一聲“走”,那家伙如夢初醒,一下子掙脫撲到團長馬前,以頭搶地,高聲求饒:

“長官饒命!長官饒命!我是一時糊涂,一時糊涂才參加的呀!”

團長厭惡地揮了揮手,排長叫兩個士兵把那人帶走了。團長給馬加上一鞭,戰馬又開始奔馳起來,由緩而急。

兩天以后,團長率部勝利返滇了,然而他并沒有因為勝利而心花怒放,他的臉上反而增添了幾分憂郁與思慮。

十年分離,十年思念,十年音信杳無。金澤萬萬沒有想他思念的那個人,他藏在心底的那個人會在這種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以這種方式,在這種矛盾、傷感、悲壯和充滿危機的場合見面。上天怎么會以如此殘酷的方式來折磨人?

往事并不如煙,十年前的相遇、相識、相知都歷歷在目,清晰可感。那是一個生機勃勃精神煥發的時代,春城的春光是如此的美好。

云南省法政學校設在昆明市北校場附近。云南人是有尚武精神的,自從瘦瘦小小的龍云打敗了氣壯如牛的法國大力士后,昆明打擂比武之風盛行。北校場設有擂臺,常在這里看到打擂比武的人。那是一個星期日的上午,法政學校女生白蘭和一個名叫盧瑞貞的彝族女同學路過這里,聽到了校場上傳來喝采聲,便走過去觀看了一下??吹嚼夼_上有一個高大魁梧的壯漢正在表演武術。他穿著腳邊繡花的青色綢掛,露出肌肉發達的手膀子,穿一條青色綢子燈籠褲,腳穿一雙青色的皮底靴子,腰上纏著一條繡花腰帶,那紅色的山茶花十分耀眼。這明顯是一個長期專門練習武術的人。他表演了拳術、刀術、棍術,那刀舞得銀光閃閃,棍舞得風車似的令人眼花繚亂,贏得了觀眾們的陣陣喝采聲。接著打擂開始,先后有兩人跳上去向壯漢挑戰,三兩個回合之后,一個被他一腳踢下擂臺,跌得鼻青臉腫,一個被他打翻在地,壯漢仍不停地踢他,那人在地上一邊翻滾一邊求饒,壯漢方才罷手。這時壯漢回身向著臺下昂首高喊:“誰敢再來比試?”連叫了三聲,無人上臺,壯漢志得意滿仰天大笑。觀眾們也起哄大叫起來,正在這時,一個青年不知從哪個方向一個箭步跳上臺去。沒有一點聲響便立在那壯漢的側面。這個青年中等身材,比壯漢明顯矮一截。他穿著一件白布對襟汗衣,藍布褲子,用雞腸帶扎了一下褲腳,腳穿一雙粘有泥巴的千層底布鞋,也用麻繩攔腳腰拴扎了一下。這年輕人白凈面皮,蓄著學生頭,眉目間顯出一種英武之氣。他鎮定地站在臺上,壯漢發現了他,斜著瞅了一眼說:“年輕人,看你那骨架子還沒長結實,不要來討打,擂臺上的規矩,打傷打死,可是不負責的喲?!?

“我來領教一下好漢的拳腳,也算學習嘛?!?/p>

比武開始,起初兩個人按照固有的招式出手,你出招,我接招,你進攻,我防守,拳、掌、腳、腿招式分明,騰挪閃轉,進退有序。壯漢揮拳踢腿,迅猛異常,青年縱跳退避,輕靈不亂。數個回合以后,壯漢并未輕易得手,似乎急于取勝,他的拳頭如疾風驟雨般,直擊青年的上中兩路。他的旋風腿磨盤腿直掃青年的下三路,青年始終以跳躍退避為主,少有格擋。壯漢瞅準機會在揮拳猛攻青年頭部時,青年低頭躲過,這時壯漢趁青年重心下移時突然改變拳路來了一個黑虎偷心,類似西方拳擊的下勾拳,一記重拳直逼青年胸口。臺下的觀眾見此情景都驚呆了。以為這一拳如果擊中青年胸口,這青年必口吐鮮血。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青年猛一側身,腳一點地一步躍至壯漢右側,壯漢的重拳便從他的脅下穿過。正當青年立足未穩之時,壯漢反手將右拳的食指和中指變勾伸出,直逼青年的雙眼,這一招名為“二龍戲珠”,因為壯漢高,青年略矮,所以他的手伸出去,正在青年頭部。這一招十分兇狠險惡,如被擊中雙眼,輕則兩眼充血,重則戳瞎眼珠。觀眾皆“啊”的一聲驚呼起來。不料這青年將剛著地的一只腳再一點地輕輕躍起,順勢一掌擊向壯漢伸出的右手手腕部分,壯漢手一軟便縮回右手,青年借力使力在落地一瞬間將隔拒壯漢的這只手的手背“啪”的一聲反拍在壯漢鼻梁上,這一招名叫“迎面貼金”。壯漢的兩個鼻孔便流出鮮紅的血來?!昂?!打得好”。臺下傳來了一片歡呼聲,先是為青年捏把汗,這一下見青年反敗為勝,由衷地喝采。這時壯漢愣住了,慌了神,他捂住鼻子退了幾步。臺下齊聲高呼:“小伙子,打倒他!小伙子,打倒他!”誰知這青年人停下,兩手在胸前抱拳說:“好漢,在下失手了,對不起!”這時壯漢捂住鼻子的手中已有鮮血流出。小伙子再次道歉,正欲起步走下擂臺。不料這壯漢大喝一聲:“別走!你敢和我比試器械嗎?”青年站住說:“好漢,你先把鼻血止住再說?!薄皠e走!走的不是漢子人!”青年說:“我未帶器械來?!薄拔医杞o你,刀和棍隨你選?!薄罢埡脻h先選?!薄澳俏疫x刀?!眽褲h走到擂臺邊在一個布包內撕出一點布塞了流血的那個鼻孔。喝了一些藥酒。鼻血慢慢止住了。他提著先前表演過的那口明光锃亮的大刀,這刀的刀葉子大約有三尺來長,三寸來寬,寒光閃爍,手一指說:“棍在那里,你去拿!”青年走到臺邊拿了那條齊眉棍,放在手上掂了掂,輕輕搖了搖頭,似乎不稱手,輕了點,但還是提著棍走向臺中間。那壯漢兩眼冒出兇光,兩個腮幫都氣得鼓了起來,他一手握刀,一手握拳,手臂微彎,更顯出結實的肌肉。青年鎮定地兩手握棍,做了個丁字步等待壯漢出手。這一次壯漢報復心切,一開始便大劈大砍,那刀舞出一團銀光,在青年的上下左右翻飛,青年不斷用棍隔架,發出叮叮當當的碰擊之聲,真是精彩之極而又驚險之極。在劈砍數個回合之后,壯漢的刀一個旋轉直奔青年的頸項橫掃過來。觀眾們直驚出一身冷汗,要是這一刀得手,那青年便會倒在血泊之中了。青年一低頭,那刀風一般從他的頭頂上掠過,好險??!壯漢趁青年身子下移之際,將刀反劈過來直奔青年的大腿,青年用棍一隔,他的一只腳就勢提起收攏,成金雞獨立之勢,壯漢見此機會右腳上前成馬步將刀鋒一轉用盡全身力向青年腰部橫掃過來。青年趕緊將棍點地豎起隔拒。此時只聽咔嚓一聲,青年手中的棍斷成兩截,青年一支手握著一截。壯漢見此機會,以為報復的機會到了,那刀舞成旋風一般,不知何時,青年突然一躍騰空而起。壯漢舉刀向半空劈來,青年用右手的半截棍撥開了刀,左手的半截棍隨勢跟上,直敲在壯漢的手腕上,只聽“當啷”一聲,壯漢的刀跌落在地上。他驚恐萬分,用雙手抱著頭跳下擂臺落荒而逃?!白飞先?,打死他!追上去,打死他”。觀眾不斷地高聲叫嚷。

青年把棍丟在地上面向觀眾握拳說:“感謝各位父老鄉親為我助威!”隨即向大家深深一鞠躬。在擂臺下一陣熱烈的掌聲中,青年靜靜地立著,等掌聲停了之后才以平靜的聲音說:“各位父老鄉親!我們練拳習武原為強身健體,提高我中華民族的身體素質,甩掉東亞病夫的帽子。自鴉片戰爭以來,我們的國家民族,屢屢受到西方列強的侵略侮辱,這都是因為我們國窮民弱。所以今日我們強身健體是為了增強民族自信心,為國效力,強我中華!自家同胞比武原是為相互學習切磋增進武藝,分出勝負優劣即可,千萬不可傷害對方性命!”臺下的人都戛然了靜默了,這時青年跳下臺,接過另一個青年手中的一件藍布衣服搭在肩上,兩人一起走出了校場。

白蘭和盧瑞貞都十分驚異,不知這比武打擂的青年是何許人物,白蘭是個好奇的人,便拉住盧瑞貞跟了出去。那兩個年輕人大步流星地走著,她們緊跟在后面。穿過了幾條街巷,到了城郊,這里有一個建筑工地正在建一座樓房。那兩個年輕人走到工地上開始干起活來,其中一個爬到了已砌好磚的一丈多高的半截墻邊的腳手架上蹲下來,比武的年輕人便拿起地上的磚拋給他。他將三塊或四塊磚并在一起向上拋去,那磚似有粘合力似的一搭一搭地拋上去,上面的那個人輕輕接住便放在腳手架上。他們這樣配合勞動,不到二十分鐘大約有兩三百多塊磚拋了上去。兩個女生被他的那純熟的勞動技能吸引住了,呆呆地看著他們,這時比武的那個年輕人發現了她們。他似乎驚異地發現:這兩個女學生怎么會注意他們了。他看到這兩個女生一個身材健壯,濃眉大眼,皮膚略黑;另一個體態苗條,眉清目秀,目光清澈,微帶笑容。她們都穿著白上衣青裙子,裙子只護住膝蓋,再下是白色長襪青絨布鞋。這是當時標準的學生裝。他向她們投來一瞥爽朗的笑容,點了點頭致意。接著便去遠處挑來一挑灰漿,然后爬上腳手架,兩個人麻利地用磚砌起墻來。兩個女生這才離開了這個建筑工地。在路上,白蘭和盧瑞貞一直在猜測這個比武打擂的青年到底是何人物?他是工人階級當中率先覺悟的人?他是勤工儉學的學生?或者干脆就是CP(共產黨)派到工人中去做工作的?他矯健的身手,英武的氣質,鏗鏘有力的語言和不俗的思想認識都給白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一直想尋求一個答案。

……

那是1926年的初夏。雖然數十年過去了,但那時的情景卻是分外分明。春城的夏天也仍然舒服,白天風和日麗,夜晚月明風清。金澤的同學吳孝感約他去法政學校參加一個燭光晚會,他們的心里充滿了輕快而神秘的感覺。

在一間不大的屋子里聚集著幾十個年輕人,中間的桌子上點燃了十多支蠟燭,參差錯落地立在那里。燭光把每個人的臉都映紅了。一個男同學興奮地報告了從廣州出發北伐的國民革命軍節節勝利的消息。金澤和吳孝感在屋子的一角找位子坐了下來。報告新聞的男同學激動地講著,跳動的燭光使他面部的光影也閃爍起來,他的表情顯得更加生動。屋里的男女青年們不時交換著喜悅的眼神。這個同學報告新聞之后,一位女同學接替了他的位置講話了。金澤一下子認出了這個女生就是那天他參加了比武打擂以后,曾一度跟蹤自己到建筑工地去的那一個??粗敲鐥l的身軀,白晰而又清秀的面容,特別是兩彎濃淡適宜的眉毛,這一切給人的感覺是那么楚楚動人。她開口講話了,那聲音清晰流暢而頗有力度,那語調似乎使她那嬌柔的身軀強壯了幾分。她講的內容是馬克思的《無產階級宣言》。整個屋子里鴉雀無聲,靜靜地傾聽著她的講解,新穎、神秘、興奮,這是大家不約而同的感受。金澤是第一次聽人講這個在當時被視為洪水猛獸的理論。雖然他并不十分懂得這種理論,但一些關鍵的話語仍然深深地扎進了他的腦海。比如她說:“在資本發達的社會里,連牧師、醫生、教師和學者這些職業的頭上的光環都退去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成了赤裸裸的現金交易?!薄稛o產階級宣言》的最后說,“無產階級革命,使無產階級失去的只是身上的鎖鏈,而他們將得到整個世界”。這是何等精辟的論述,又是多么振奮人心的語言??!這個女同學那流暢而又有力度的語言和清晰的闡釋,都顯示出她思維的清晰和對這門理論的熟悉。這大大出乎金澤的意料之外。

“她是誰?”金澤悄悄地問吳孝感。

“白蘭——法校的學生領袖!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p>

“白蘭!是她?”金澤感到非常意外,她早就聽說過白蘭的事跡:她少年時曾留學法國,參加過旅歐的共產主義青年團小組的活動?;貒髞砝ッ髯x書建立秘密組織,組織示威游行,鼓動同學造軍閥的反……在他的心目中,白蘭一定是一個濃眉大眼,桀驁犀利,身材高大,有一點男性特點的女人,萬沒想到竟然是這樣一位清秀動人的女士。

此后不久金澤在吳孝感的邀約下參加了法政學校的國民黨支部,這個國民黨支部的主要成員實際上是共產黨員,當時簡稱CP。在那個特殊的歷史時期,法政學校的國民黨支部,無論從其組成人員的思想還是從其活動來看,實際上是一個共產黨和國民黨左派的組織。因此,在往后的歷史中“法校黨”也就成了一個有特殊意義的名詞。而與之相對的“圓通國民黨”支部,簡稱“圓通黨”卻是一個國民黨右派的組織。

就在這段時間,昆明的學生也和北京、上海、廣州等地的學生一樣結社之風盛行,而且各個學生團體都有自己的刊物,宣傳自己對社會現實的認識,表達自己對改造社會的主張。法政學校的這個社團的骨干本來就是以CP成員為主導的。因為他們主張婦女解放,同時又為了隱蔽自己的身份,于是他們的刊物便取名《法政女聲》。在這段時間,白蘭注意到了一個新滇一中高中部的學生社團,這個社團的名稱叫做《新滇東奮進社》,他們的刊物也就叫《奮進》。在這份刊物上她看到了一篇很有新意很有吸引力的文章。這篇文章的標題是《我們的戰國時代》??焖匍喿x后,她便記得這篇文章的大意。其大意是說,當前我們所處的時代無論是就國內還是國際而言,我們的時代都類似于古戰國時代。國內軍閥混戰,民不聊生,各個軍閥割據一方,皆欲消滅其他軍閥,稱王稱帝;國外列強自鴉片戰爭以來,并不滿足于割地賠款,皆欲滅我中華,把我國人民當成臣民奴仆。在這樣時代,我們的國家人民危機四伏,岌岌可危。如果我們不能奮起抗爭,我們只有亡國滅族當奴隸。而我們的國民要自強不息,不但要有強健的身體,更要有強健的精神。而國家要走向富強,必須要改革政治,讓一些站在時代潮頭之上的人以全新的思想全新的政治理念來治理國家。在這篇文章中他以警策的話語說:在當今這個戰國時代,正如史書上講,春秋戰國無義戰;國與國之間的較量首先不是道義,也不是智慧,而首先是力量。他引用了韓非子的話說:“上古竟于道德,中古逐于智謀,當今爭于氣力?!币虼宋覀儑沂紫缺仨氁袕姶蟮牧α?,佐以智謀的支持,再配合道義的吶喊,這才是致勝之道。他的這篇文章確有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這文章的署名是金澤。白蘭不知道這金澤是何許人物,作出種種猜想。為了認識這位有卓越見識的青年人,《法政女聲》主動去函和《新滇東奮進社》取得聯系,邀請他們派十名代表和我們的十名代表在西山華亭寺外的松樹林中進行聯誼活動,并交流對于改革社會的思想認識。他們欣然同意了。

西山華亭寺這座古廟靜靜地坐落在青松翠柏之中。幾株山茶花從寺廟的白粉墻上探出頭來。那灼灼開放的花朵如火焰般的熱烈,數朵或數十朵聚在一起,遠遠望去如數片彤云笑傲青山。這一天安靜的松林里傳出了二十多個青年人的熱情洋溢的歡笑聲、談話聲。當他們相會的那一刻,男生把自己的帽子摘下來拋向空中,女生們沉靜地看著這些熱烈的小伙子們,臉上溢滿了青春的光彩和笑容。片刻之間,白蘭便發現了那個比武打擂的青年人,他今天穿著學生裝,愈發顯得英俊瀟灑。而他,也發現了白蘭,這個追蹤他到建筑工地上去的女生。他們相視而笑了,并且不約而同地走攏來?!罢垎?,你是?”白蘭問?!敖饾??!?“??!你就是金澤!”“你是白蘭?!彼麄冊僖淮文曋鴮Ψ降难劬?。那時,白蘭感到自己的臉發熱了,她的心跳加速了,她的眼睛因興奮而迷惘了!他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許久沒有松開?!澳阍趺粗牢??”白蘭問?!耙恢芮拔乙呀浡犨^你的演講了,精彩絕倫!”白蘭想起在一周以前,在一個燭光閃爍的夜晚,她給幾十位青年朋友講過《共產黨宣言》,不過當時為了隱蔽起見,把題目改成《無產階級宣言》,她根本不知道聽眾中還有金澤。什么叫“一見如故”,說的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我記得你講的:在資本發達的社會,牧師、醫生、教師、學者,這些人頭上的光環都悄然退去了。人與人的關系都變成了赤裸裸的現金交易。這些對社會的分析真是入木三分。我還記得你講的《無產階級宣言》的結束語:無產階級革命對于無產階級來說,他們失去的只是脖子上的鎖鏈,而獲得的卻是整個世界。這真是極富鼓動性的語言?!彼@異于他的記憶能力、領悟能力。金澤又接著說:“你的演講太精采了,我真不知道在你那嬌小的身軀內怎么會透射出如此誘人的智慧和力量的光芒?!边@一次她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沒有發現一丁點故意的褒獎,而是看到了他由衷的發自內心的真誠的贊賞。這讓她感動不已,而且是一種對自己真誠理解的感動。人生活在世界上,會遇到許許多多的人,也會遇到一些喜歡自己和欣賞自己的人,而要碰到一個真誠地理解自己的人是多么地不容易??!但愿金澤會是這樣的一個人。

因為興奮、喜悅而又敞開心扉的交流,他倆的手一直握在一起,而沒有松開。在場另外十來個青年人逐漸安靜了下來,他們不約而同地注視著他們這么緊握著手傾心交談的一對,這么光彩照人的一對?!鞍籽┕饔龅桨遵R王子了!”一個女青年呼喊起來?!鞍籽┕?,白馬王子!”大家高聲呼喊。他倆發現了大家的歡呼這才把手松開了。

就在那次見面不久以后,白蘭和金澤一起組織了兩次活動:一次是以組織青年學生讀書會之名給來參加讀書會的一百多名同學報告了廣東的革命形勢和孫中山關于聯俄、聯共和扶助農工三大政策在廣州的實施情況;另一次是組織聯合昆明各校學生的大游行,喊出了“實行民主革命,打倒軍閥割劇,實現國家統一”的口號,在這次大游行中金澤和白蘭手挽手走在隊伍的前列,他們把相互的熱情和勇敢通過手心的接觸傳遞和鼓舞著對方。在此之后,他們的友誼進一步加深了。

在同學中金澤常常見到兩類女人:一類是傳統的千金小姐,雖然出來讀書,但仍然保持著小姐的矜持、羞澀,甚至扭捏或嬌滴滴;另一類則是帶著那個時代呼喚婦女解放的色彩,熱情、狂放,充滿幻想,行為也大膽、解放。而她,白蘭卻是這樣的一個女人:既不失女性的嫵媚與細膩,又具有時代青年的熱情與大方,更具有一般女人所沒有的沉著和干練。他們的接觸日漸頻繁,金澤在內心逐漸嘆服并傾慕這個女人了。秋天到了,春城的夜空明凈而清爽,天上一彎新月,涼風徐徐,繁星點點,在翠湖,在大觀樓,或是圓通山,有多少時代青年沖破家庭的藩蘺在這些地方幽會,花前月下,柔情繾綣。而白蘭卻在這時約金澤一起去完成一個任務:去張貼和散發宣傳北伐勝利和俄國十月革命的傳單。白蘭用一個大掛包裝著傳單,金澤提著漿糊桶,他們走一段路便選擇一個地方貼上一張傳單。他們沒怎么談話只是認真地工作著。傳單快貼完時已是晚上十點半鐘左右。就在他們并肩走著的時候,忽然聽到背后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他們回頭一看有四五個警察正向他們奔來,口中喊著“抓共產黨!抓共產黨!”他們倆趕緊手牽手地奔跑起來,由大街穿進了一條小巷。這條小巷內的彎岔較多,金澤把漿糊桶摔在墻角,領著白蘭竄進了一條小巷中的小巷,竟想不到的是這個巷子的前方沒有出口。他們隱約聽到外面警察追趕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白蘭心里感到著急,這時金澤看清了小巷的一側是一戶人家的門窗,另一側是一家人的圍墻,約有兩米多高。金澤二話沒說迅速地將白蘭叉腰托起,說了聲“上”,讓她踩在自己肩上,白蘭的雙手扒到圍墻上了,金澤又迅速托起她的雙腳,白蘭就勢一撐上了圍墻蹲在上面。金澤縱身一跳雙手便撐在圍墻上,接著雙腳便上了圍墻?!疤?!”金澤輕呼一聲,迅速地跳了下去,他轉過身仰起頭張開雙手接住了跳下來的白蘭。就在這一刻白蘭撲在金澤的懷里,她的頭緊貼著金澤的胸膛,清楚地聽到了他的心臟有節奏的清晰的跳動。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她的頭依偎在他的胸膛上久久地不愿抬起來。金澤則輕輕地撫弄著她柔滑的頭發。過了好一陣,他們才抬起頭來,看看周圍的環境,這是一個富庶人家的花園,他們的腳下是草坪,往前望去是花圃和花臺。夜里看不清花的種類,卻隱約感到有茉莉花的清香襲來?;▓@的那一頭是一幢中西結合的樓房,一間掛著窗紗的屋里燈光明亮。透著暖暖的淡桔黃色。一位少婦正懷抱著一個孩子,嘴里咿咿唔唔哼著眠歌哄他入睡。一位男人坐在窗前低著頭坐著,不知在做什么。過一會兒,他站起身來,走到她身邊摸了摸孩子的臉,然后在少婦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好溫馨的一幕,讓金澤和白蘭看呆了。白蘭再一次把整個身子貼在金澤身上。她仰起頭來看著金澤的臉。金澤低頭看到了她的白凈清秀的面龐,看到她清瑩瑩的期盼的目光,他真想低下頭去親吻她,他的頭緩緩地低下,看到白蘭的眼睛似乎已經半閉上了??墒墙饾傻念^腦一下子清醒過來,他告訴自己不能這樣,他和她還只是同志和戰友的關系。金澤的頭停在白蘭的頭頂的旁邊,他克制住自己沒有吻下去。就這么站了好一陣,他們聽到巷子中追趕他們的警察的腳步聲已經遠去,消失。金澤又一次把白蘭托起讓她先上墻,然后自己也縱身上了墻,他們就用先前的方式金澤先跳下去,然后白蘭再跳下去讓他接住。金澤在星光下送白蘭步行回校,一路之上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然而各人的心里卻在溫習著剛才這驚險而又溫馨的一幕。他們就這樣相識、相交了。

有了這一次的經歷以后,他們的接觸更加頻繁,思想感情的交流也更多了。同時,他們相互之間那種埋藏在心底的情愫也日益強烈起來。在他們相互交流時對視的眼神中也就透露出許多溫存與甜美。這一點,他們相互都感覺到了。白蘭畢竟是出國留過學的,在西方思想的影響下,她對愛的期盼是強烈的,然而也是坦然和歡快的,她只是希望金澤在她的引導下早日能對她表白愛慕之情。而金澤卻不同,當他的愛的欲望與日俱增時,他的憂慮也就與日俱增。因而在他的眉宇中常常表現出一種憂慮與糾結。愛情到來時的甜美與對未來生活的憂慮與糾結,構成金澤這段時間的主導要心態。因此他時而興高采烈,時而郁郁寡歡。這種情緒當然逃不過白蘭那敏銳的目光。因此白蘭就想探索個究竟。春城的確是春城,陽光明媚的冬日,也就像春天一樣。在這樣的一個冬日,白蘭和金澤帶著些干糧和開水再一次登上了西山,來到他們初次相識的華亭寺。他們首先參觀了寺內的佛像、各種建筑和茶花。他們各自在佛像面前磕了頭,許下了自己的心愿,在給佛像磕頭時,他們相視一會兒,露出調皮而又神秘的卻又是會心的笑容,然后來到寺廟外的松林之中,席地而坐??粗h處波光粼粼的浩渺的滇池,看著飄浮在藍天中的自由自在的白云,他們都感到心曠神怡,時有海鷗成群掠過滇池上空,劃出潔白優美的弧線??粗矍暗木吧?,白蘭含笑向金澤提問:

“在這大自然中,你最羨慕什么?”

“當然是海鷗?!?/p>

“為什么?”

“他們能夠自由自在的飛翔,無憂無慮?!苯饾赏A艘幌陆又f:“可惜人做不到。你最羨慕什么呢?”金澤反問。

“我讀過一篇高爾基的散文詩《海燕》,他說那海燕,能夠勇敢地搏擊風云,迎接暴風雨的到來,在暴風雨中穿梭飛翔,甚至吶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停了片刻,她說:“海燕是一個勇敢的戰士?!?

他們都沉默了,白蘭說這話帶有啟發的意味,金澤似乎領悟了。過了一會兒白蘭又說起了另一個話題:“那天晚上我們倆跳進人家的圍墻,看到掛著薄紗窗的房間里,在橙黃色的燈光下,那么和諧的小夫妻和他們的孩子那溫馨的一幕,令人多么羨慕??!你羨慕嗎?”

“當然。我多么希望有那么一個溫暖的家,賢淑溫柔的妻子和可愛的兒女。如果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是那么和諧、溫馨、幸福,那么這個世界也就再用不著我們去斗爭去改造它了?!?/p>

白蘭被金澤的這一段話引起了共鳴。她一下子變得激昂起來:“是的,正因為我們所生活的世界還是腐朽的黑暗的,人壓迫人人剝削人的悲劇每天都在上演,許多人還生活在貧困和災難之中,過著極其艱苦充滿磨難的生活,所以才需要我們去改造去斗爭,去革命?!?/p>

在這之前,他們倆還從未向對方吐露過各人的家庭身世。今天由于談話的投合,還有各人內心的一些隱隱約約的情愫的驅動,他們終于向對方道出了自己的家庭身世。白蘭告訴金澤,她生活在廣西南寧一個大商人的家里。祖上曾經在清朝做過不小的官,是省一級的藩臺。雖然清朝結束了,但她家因為家大業大,所以生意仍然很紅火。他家的商業經營很廣,出口絲綢、高檔瓷器、名貴藥材,以及食鹽、茶葉、白蠟、豬鬃等;進口的商品也很多,如化妝品、洋服、機械等等。她說:“我看到達官貴人和洋人們揮金如土,吃喝玩樂,紙醉金迷,同時也看到過下層勞苦人民的那種動物似的牛馬不如的生活,看到他們的生命在富人面前是那么的輕如草芥?!卑滋m說,她從小就是一個好奇的人,跟著父親的車船去過許多地方,她曾經去過四川自流井貢井觀看那些生產食鹽的工人的生活。那些打鹵的十數個工人圍著一臺巨大的絞車像牛馬似的機械轉圈,把纜繩絞起來,纜繩拴著一個大桶,桶里盛滿從數十米深的鹽井里打起來的鹵水。那些打鹵的工人,衣衫襤縷,打著光腳板,推著絞桿,圍繞著絞車沒日沒夜地不停地轉,他們面黃肌瘦,臉上表情木訥,熱天揮汗如雨,冬天也穿著破衣襤衫。他們日以繼夜的工作,為的就是掙一點活命的錢去養活自己的妻室兒女。在另一個工序,那些熬鹵的工室內熱氣騰騰,那些盛鹵水的許多口大鐵鍋平放在地灶上。鐵鍋與鐵鍋之間只有間隔約一尺寬的石頭灶沿隔開,熬鹵水的數十個工人在這熱氣騰騰的工室內走動,用木棍攪動著鐵鍋里的鹵水,根據熬制的程度或加火或?;?。這里的工人都只穿一條褲叉,光著腳來回走動,他們照樣瘦骨磷磷,揮汗如雨。這些工人的家庭由于缺少文化和其他技能,所以他們一代又一代地繼續干著這種工作。據說,有的工人在大鍋之間的灶沿上走著時,由于頭昏不慎跌到煮沸的鹵水里,那就立即被燙死淹死。而鹽商老板無非打發幾個錢了事,或是叫他們的兒子頂替工作就行了。他們的生活和命運就是如此。她也到過海邊,每當輪船到來或是起航時,那些洋人和買辦悠閑地站在船弦上吸著雪茄,監工們揮著鞭子叫罵著指揮搬運工人搬運貨物上船或下船。而那些搬運貨物的工人們,他們也是裸露著身子,把那些重量和體積都超過他們身體兩三倍的貨物包子扛在背上搬上船去。當他們扛著包子走在那搭在碼頭岸邊和輪船上的跳板時,我看到他們每走一步都是那么艱難,他們彎著腰,貨物包子把他們的上半身全遮住了,只看到他們青筋暴露的小腿在跳板上顫巍巍地移動。這些碼頭搬運工就靠他們用命換來的一點工錢生活,他們很多人一家老小就住在用木板和草席搭成的幾平米的工棚里,過著豬狗一般的生活。再說說那些看來比較輕松的工作吧,我父親開有繅絲廠??壗z廠里,那些繅絲的女工整天站在熱氣騰騰的蒸鍋前,鍋里放滿蠶繭,他們要從鍋里不斷地不斷地理出蠶繭的絲頭,把它們放到繅絲機上,然后就卷出一個個的絲錠來。這種工作看起來輕松,然而在整個車間里,煮蠶繭發出的惡臭令人十分難受隨時都想嘔吐,這種惡臭刺激著人的呼吸道和消化道,令人咳嗽、惡心嘔吐,久而久之便影響身體健康形成慢性疾病。那些繅絲女工,剛進廠時都是十七八歲的健康小姑娘,然而只要過七八年或十來年,他們就都變成面黃肌瘦的黃臉婆了。絲綢是達官貴人和太太小姐必不可少的衣料,當他們花枝招展地出現在人前贏得許多羨慕的目光和稱贊時,他們又怎么會想到那些為他們的漂亮獻出健康的女工呢?你看,這社會就是如此不公!

在白蘭這一席談話的啟發下,金澤也向她談起了自己的身世。他說,自己的祖上曾是清朝的武官,官階不高,大約是地州一級的鎮臺。后來家道中落,父親經商為生。家中并不富有,但也小有資產。一家十多口人,生活也還過得去??删驮谌ツ?,家里卻遇到了一件不幸的事。家鄉新來了一個姓蔣的小軍閥,帶著一個旅的人馬進駐縣城,他以要地方供給軍餉為名,聚斂錢財,因而就變著方法敲詐地方的商家。他了解到我們家小有資財,就下手敲榨,他以父親曾擔任過地方賑災委員會的會計為名,就硬說父親貪污地方賑災款,將父親拘押起來,提出要父親退出一筆不小的數額的“贓款”,方才放人。他提出的這個數額,就是把我家全部家產變賣也不夠,父親說,賑災委員會不止他一人,經費的出入都有明細的賬目,有批準的人,而且他是會計管賬不管銀錢,他們盡可以去調查??墒悄擒婇y就是不容分說,更不會去調查。父親說,哪怕將他關死,他也不會承認,叫家里的只管準備后事,而不用拿錢去賄賂這個軍閥。家里的人著急了,母親才到處托人找關系去疏通。那軍閥將父親關了兩個多月還榨不出錢來,也有點想松手。在此情況下,母親托人交了一筆錢,雖不夠軍閥所要的那個數目,但也是我家生意上資金的一半左右,這才算把父親保了出來。年事已高的父親被關了兩個月損壞了健康,出來后又知道了家里的損失。又氣又恨,大病了一場。生意上受了不小的損失,家里的經濟狀況便開始拮據了?!斑@個社會軍閥橫行,惡人當道。沒有法律,沒有公平正義,善良的小老百姓真是無法生活。所以這個社會必須變革,必須改造”。金澤訴說得激昂起來。他接著說:“再看看我們的國家,自鴉片戰爭以來,列強入侵,割地賠款,喪權辱國。兵連禍接,民不聊生。外國人在我們的國土上駐扎軍隊,享有特權,而我們中國人,卻只有任人欺侮、蹂躪,任人宰割的命運。辛亥革命推翻了皇帝,中國似乎有了希望,可是這些年來,政治上風云變幻,張勛復辟,袁世凱稱帝,這些鬧劇過了,又是軍閥混戰,北方直奉戰爭,南方是云桂戰爭,省內接著又是唐繼堯、顧品珍為爭奪云南王的統治權而進行的戰爭,這些戰爭戰死的是士兵,禍害的是老百姓,得利的是軍閥以及支持他們的帝國主義。這些戰爭,此起彼伏,老百姓何嘗過上一天安穩的日子?這些軍閥之間的戰爭波及面是很廣的。他們的軍隊每經過一個地州,都要想方設法榨取老百姓的錢財充作軍餉。在槍桿子面前,誰又敢違抗?榨取我家錢財的那個姓蔣的軍閥還不就是顧品珍的擁護者。在軍閥混戰中,軍閥們為了要得到帝國主義的支持,就會出賣更多的國家利益。我不知道我們的國家要到什么時候才能統一起來,振作起來?要怎樣才能統一起來,振作起來?……”

金澤情緒激昂,仰天長嘆,不能自已,似乎忘了身邊還有一個在傾聽他發議論的朋友,一陣旋風吹過,卷起一片黃葉從他們身邊掠過,金澤才停了下來,他側過頭看到白蘭正專注而溫存地看著他,那眼神里充滿了信任與愛慕。他突然覺得,自己埋藏在心底的話終于能夠暢快地向一個能理解自己的人傾吐,那是何等快慰的一件事!他停下話來,也凝視著白蘭,希望從她那里得到對自己見解的意見。

白蘭心領神會了,而且她由衷地為眼前這個人的見解和熱情所打動。她神情專注而凝重地說,對于國家民族的現狀我和你是有同感的。我很欣賞你發在刊物上的文章《我們的戰國時代》,在我們所處的時代,無論從國內和國際來說,與戰國時代何其相似,國內為爭奪統治權的戰爭年復一年,國際上為爭奪殖民地劃分勢力范圍,爭奪資源的戰爭也愈演愈烈。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的巴黎和會就是一個分贓會議,把我國的山東和青島都作為戰利品拿來分配了。作為有熱血的中國人誰不痛心疾首?所以我們的國家要怎樣才能統一起來,振奮起來,富強起來,這是每一個愛國青年都在思考的問題,探索的問題。白蘭話到這里停頓了一下,話鋒一轉,談了一個與這個問題相關而又更為深刻的問題,她說,帝國主義列強不僅霸占我們的土地,掠奪我們的財富,屠殺我們的人民,更為可惡的是通過長時間的壓迫和壓抑,他還扭曲了我們國家許多人的靈魂,抹黑我們的文化。因此,國內許多人滋生了崇洋媚外的思想,他們看不起自己的國家自己的人民自己的文化,這才是更可怕的。這些人有的先投靠洋人,回過頭來欺壓自己的同胞,或否定中國的一切傳統文化,而崇拜西洋文化;或喪失民族自尊心,做出令人感到痛心的事來;或自暴自棄,精神一蹶不振,讓我們國家的人民在世界上許多人的心目中留下了一種懶惰萎靡、猥瑣的形象。我在法國留學時,有的外國人見到我們衣冠整潔,舉止得體,都認為我們是日本人而不是中國人。更為可氣的是,我們租房子住,起先房東以為我們是日本人,本來已說好了租金,達成了協議,但人家一了解了我們是中國人以后便不愿把房子租給我們了。由此看來,我們的國家要實現社會的變革,要實現國家的統一、富強,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首先還要喚醒人民,重樹民族自尊心。

金澤從內心佩服白蘭對問題深刻的見解,他看著白蘭那白凈的面龐、肅穆的神情和明亮深邃的眼睛,看得出神。他十分驚異這個女性看問題的深刻和反應的敏銳。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看問題的方法是從家庭的遭遇推而廣之看到了國家民族的命運。而白蘭看問題則是從廣泛的社會生活存在而深入到人的意識形態。于是他對白蘭的感情便交織著傾慕與敬重。

“要怎樣才能喚醒人民重樹民族自尊心呢?”金澤莊重地向白蘭提出了這個問題。

“你是在考我吧?”白蘭的表情由剛才的肅穆一轉,露出美麗而親切的笑容。

“不!我真是在尋求答案?!苯饾烧J真地說。

她看到金澤那英俊而純樸的臉上呈現出的真誠表情,思索了片刻才說:“我認為有三方面:一是發掘我們的民族文化民族思想中的那些閃光的有價值的東西,讓人們認識到我們的民族從來就有自己的輝煌的歷史,閃光的思想,充分的智慧;第二是引進,要引進西方的先進思想作為火炬去燭照我們的現實社會,去激發我們的民族精神;第三是推出和等待。所謂推出是指推出我們當代思想家革命家的思想主張讓它去喚醒人民,像孫中山的民族民主民權思想,就應該得到廣泛的宣傳。當然我們還要等待我們民族中當代杰出的偉大的思想家、政治家和革命家的出現……”

金澤還未聽完便激動得一蹦而起,他仰望著藍天白云,環視著滇池波光,凝視著青松翠柏。然后無比激動地拉著白蘭的手,把她從坐著的地方拉了起來,然后凝視著她說:“白蘭,古人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今天終于體會到了,就從你的身上看到當今許多思想先進的人的思想。有了這一群像你一樣有思想的這一代青年人。我相信中國是有希望的?!?/p>

“我為得到你的理解和認同而無比高興?!彼麄兊氖志o緊握在一起,兩雙眼睛相互注視良久,然后發出了會心的微笑。

“走!我們爬山去!讓我們一起登上西山龍門,去俯瞰滇池的美景?!彼麄兣d奮地攜手而上。

在這次傾心長談以后,他倆的內心都感到興奮而充實。在人生的道路上,能有一個可以傾吐心事,傾心交談而又能引起內心共鳴的人何其難得!他們感到全身充滿了力量。然而與此同時,卻又有一種清楚的情緒在萌動,這種情緒就是愛,當愛降臨時,上天似乎有一種美妙的音樂時時在你耳邊奏響,讓你時時感到甜美。但同時他們又感到需要這種情緒的暴發,讓它綻放出絢麗的光彩。同時,他們又出現一種隱憂,害怕自己理解錯了對方的感情,會給自己帶來巨大的失落。在這種矛盾心理的支配下,他們反而沒能迅速的把這種感情傳達給對方。

1927年的新年到來時,也是學校放寒假的時候。金澤和白蘭都要回到自己的家鄉去和親人共度春節,當金澤送別白蘭上路時,他們含笑而相視的兩雙眼睛突然之間涌出了晶瑩的淚花。他們都不好意思的笑了,此時無聲勝有聲!他們的心里都有一顆種子在萌動,只等春天相聚時,便要破土而出。

白蘭家里派來接白蘭的是一輛當時十分罕見的墨綠色小汽車,停在城郊的馬路上,圍觀的人很多,他們也就未能多說。白蘭揮手上了車,金澤目送小汽車遠去,白蘭的身影一直還在他眼前晃動。那嬌小的身材,秀美的面容,靈活而有神的眼睛,以及頸上的那一條紅色羊毛圍巾,一直飄在金澤的眼前……

副官杜斌從燈火輝煌的宴會大廳走出來,他解開了軍官服的全部紐扣,借以排解自己的煩悶和焦躁,他只有三分醉意,正因為沒有醉,心中的焦躁越發顯得厲害。他是個很能自制的人,害怕自己酒后失態,所以借故離開了宴會,冷風一吹,他的頭腦更加清醒了,他想驅趕開宴會在他頭腦中布下的情景,然而不但不能驅除,反而愈加鮮明:師長嘉獎了作戰有功的高級軍官們,親自給金澤等幾位團長敬酒;金澤那英俊的儀表、彬彬有禮的風度引來了太太小姐們羨慕的目光,殷紅的嘴唇里吐出了敬酒的滴滴嬌聲;中下級軍官們始而拘謹繼而放縱地猜拳行令,這一切在他的腦里織出一幅光怪離奇的圖畫,在這幅畫中,他自己則處在一個頂不起眼的角落里,和幾個級別差不多的下級軍官們一起喝悶酒,高級軍官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太太小姐們的目光誰也沒有投給他一瞥。他再也忍不住這種冷落,懷著一種莫可名狀的酸澀離開了宴會。他生在貴州的一個小鎮上,父親是一鎮之長,在那里他從來都是出人頭地的,然而當他們父子進入更高級的官場,就立刻顯出寒傖,因此他從小便在心底埋下了一種渴望,要盡一切力量擠進這個社會的更高層次。他輾轉來到金澤部下,憑著自己的機警,被金澤看中,提拔他當了隨身副官。然而,他還是覺得,行軍作戰是在別人的鞍前馬后,跟一個勤護兵差不多,宴會慶功是屈居一隅,不被任何人看中,瞥悶得心里發慌。這種情緒一齊轉化為煩躁。唉!何時才能大展宏圖高居人上?他點燃了一支煙邊抽邊行。夜雖不深,但街上的行人已經稀少,使他倍感凄清。

身后駛來一輛小吉普,車燈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然后又逐漸縮短,這情景愈發增添了他的憤懣,不料小吉普在他身旁“嘎”地停住了。

“杜副官,上車吧!”車內有人招呼。

杜斌一看是王團長,他受寵若驚。那時,在這小城市里,有得起小車的只有師長和王團長兩人,能坐上小吉普的那真是很榮耀的事了。杜斌那一絲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一弓身進了車坐在王團長身邊,把團長夫人擠到了邊上。

“怎么不一醉方休?老弟!”團長拍拍他的肩膀。

“唉!——身體有點不適?!?/p>

王團長看出了他的情緒,有意挑逗說:

“金團長立了戰功,受到嘉獎,老弟也要提拔了吧?”

“王團長莫取笑?!彼吇卮?,邊猜測王團長的用意。馬上掉轉話題問:“這次作戰勝利,王團長所部英勇善戰,怎么……”他把話咽住。

“嗨!別提啦!就是你們金團長告了我一狀,說我治軍不嚴,縱兵擾民,濫殺無辜?!蓖鯃F長也有一股悶氣。

“唉!唉!金團長也太……”他不再說下去。

“這次作戰你們團戰利品不少吧?”王團長問。

“有什么戰利品?無非幾條破槍,子彈都全打光了?!?/p>

“聽說有兩個特殊的戰利品,是吧?”王團長瞇著眼問。

“哦!是的,有,有……”杜斌湊近王團長的耳朵小聲嘀咕?!澳莻€小女人別有韻味?!?/p>

“怎么處置了?”王團長問。

“住在團部,頗為優待,每天飲食不差,還送上書報供她們閱讀,可在院內活動,只不準出大門,只有兩個士兵值班看守?!?/p>

“金團長用意何在?”

“恐怕是想金屋藏嬌吧?聽說那小女人過去跟他……”

“老弟,你年幼了!事情哪有那么簡單?”

沉默了片刻,王團長又開口說:

“老弟,一個人的榮辱升降,全在機遇,俗話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背聊似?,王團長又說:“失去了機遇,榮升就難了!杜副官,你的機遇到了,只看你會不會運用?!?/p>

“請您指教!”

王團長湊近他的耳朵輕輕談了一陣。

“金團長待我不薄,我……”

“沒有點膽識能成大事嗎?再說,紙包不住火,這事終要暴露,你是他的副官,知道內情的,到時恐怕連你也牽連進去。為別人當替罪羊,何苦呢?老弟,我可是為你著想,不能錯過機會呀!”

杜斌沒有言語了。

又是一個晴朗的和風宜人的傍晚,當年輕的杜副官挽著一位時髦女郎春風滿面地踏進王耀先團長的公館時,王團長夫婦已經笑容可掬地迎上來了。已經開始發胖的團長夫人扭動著她的肥臀快速迎上去,高跟鞋在地上敲出了可可可的聲音。職低位卑的杜副官受到如此的禮遇真是大喜過望。

“才來呀!叫我們好等。想來是一路情話綿綿,話長路短,把我們都忘記了。是吧?美艷?!眻F長夫人揉捏著這位時髦女郎的手說。這位花枝招展的女士只會笑,答不上話來。

“我們豈敢忘記你這位月下老人呢?”杜斌回答,隨即送上一件精致的禮品,那是一個金絨盒子裝著的一支高麗參。王夫人喜形于色地收下了。

華麗的客廳中間放著一張方圓兩用的桌子,上面鋪著粉紅色的縷花鑲邊麻紗臺布。桌上擺著四個酒杯,四雙牙骨筷,四個條羹,四個蘸碟,還有四把叉子,四把小刀,中間放著兩瓶綠茵茵的楊林肥酒。

“請坐!請坐!”王團長招呼客人。賓主在桌子周圍就座了,兩位客人看到桌上的擺設,流露出十分歡喜的神色。

“王團長招待我們吃西餐嗎?”杜斌問。

“中西結合,中西結合,今天沒有外人,就我們四個人,一定要吃它個痛快,喝它個一醉方休?!?/p>

第一道菜是甜食,一個潔白如玉的細瓷盤子中盛著冰糖西米凍。半球形的西米凍潔白晶瑩,浮在清澈透明的冰糖水中,面上點綴著幾顆紅通通的櫻桃,令人一望而生涼爽之意,主人和客人一起動匙,暢快地吃喝起來。

王夫人給賓主斟上了綿香爽口的楊林肥酒。

“這是我們云南的名酒,你嘗嘗味道如何?”

“醇香!醇香!”杜斌輕呷了一口說。

一陣誘人的濃香彌漫了整個客廳,廚師用一個特大的盤子端上了第二道菜來,杜斌定睛一看,是一只烤成金黃色的小豬俯臥在盤里。金黃色的皮光亮飽滿完整,無一破損之處。那帶著麻油味的香氣撩撥得客人的喉嚨癢癢的,舌頭下的津液直往外鉆,杜斌和他的未婚妻都看得呆了。他聽說過此地出名的燒烤席大廚的高超手藝,卻還未領教過,今天總算能一飽眼福和口福了。

“好手藝!好手藝!”王團長夸獎著。

“謝團長夸獎!”廚師笑瞇瞇地說。

“老弟!這烤香豬就是考手藝?!蓖鯃F長轉向杜斌?!澳憧?,這小豬透身金黃一個顏色,皮子完整無一處破損,這是不容易烤的呀!烤豬時,只要哪個地方火候稍不均勻,皮子立即爆裂,皮一裂開就上不了桌面了?!?/p>

主客一面欣賞這金黃的小豬,一面稱贊不已。

“好吧!請大師傅動刀?!蓖鯃F長說。

廚師上前一步,拿起桌上的一把餐刀,左手扶著盛小豬的盤子,右手中的刀順著小豬的脊梁切下去,只聽“啪”的一聲,小豬背部裂開了一條縫,廚師順脊梁方向每隔一寸左右切一刀,共切了五刀,然后又橫著切了七八刀,這樣,小豬的背部就裂成了一些小方塊。廚師放下刀子,彎彎腰退了出去。

主人一聲“請!”大家的筷子迅速伸向小豬身上,各人撕下一個小方塊送到嘴里,又香又脆。香,香得濃烈,卻不膩口;脆,脆得酥嫩,又不費勁。香脆酥嫩,美味爽口,真是難得的佳肴。主客都失去了雅相,開懷大嚼起來,與此同時頻頻舉杯,吃得酣暢淋漓,喝得興高采烈,不多一會金黃色的小豬已被剝得七零八落,露出了微帶粉紅色的嫩肉。

廚師又上來將小豬端了下去。

“如何?”王耀先問二位客人。

“如愿以償!如愿以償!”杜斌高興地說,美艷小姐只顧笑,只顧揩嘴,答不上話來。

“老弟,我祝愿你前程似錦,如愿以償?!蓖跻让钫Z雙關地說。

正說著話,廚師端上了一盤肉片來,切得如紙一般薄的粉紅色肉片上撒上了各種佐料。

“這是烤豬身上的第二層肉,剛從端下去的小豬身上剔下來的?!蓖跻冉榻B過后,便伸出筷子拌勻了佐料。大家又開始行動起來了,不過比先前文雅了一些。

肉片又細又嫩,似乎一接觸牙齒就化了;鮮美異常,微帶麻辣,百吃不厭。

“與先前相比如何?”王耀先又問。

“先前是豬八戒吃人參果,只知道香脆;現在才算品出點味道來了?!倍疟蟮脑挵汛蠹叶级盒α?。

“你才是豬八戒!”只會笑的美艷小姐終于開口說話了。

“老弟,我們在這里只是小小的如愿以償,人家可是要大大的如愿以償了?!蓖跻日f。

“怎么,他?”杜斌停下筷子抬起頭來。

“他要榮升副師長了,他當上了副師長,連我都是他的下屬了?!?/p>

“不至于吧?聽說關于那兩個女紅軍的事上面已經追究下來了?!?/p>

“是的,上面是過問了,但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對付這件事,只要他把這兩名女紅軍交出去,不但于他毫無影響,而且這又是他立功受獎的機會,何況他還有宴師長的寵幸?!?/p>

“據我所知,這個人很重感情。據說,他和那個白蘭曾有過一段非同尋常的關系?!倍疟笸O驴曜幼⒁曋跻日f。

“恐怕是傳聞吧!”王耀先對這話很感興趣,可表面上卻裝得很鎮靜。

“不!別人談得有根有據?!彼阉赖那闆r低聲向王耀先講述了。

“??!有這等事?不至于吧?”王耀先欲擒故縱。

“不,十分可靠?!?/p>

“哈哈哈!”王耀先突然縱聲大笑起來。為掩蓋他心中的高興,他馬上改換了談話的語調說:“老弟,別書生氣了!比如你,面對這樣的選擇:一方面是副師長的顯赫位置,另一方面是同學或者情人的所謂情義,二者必居其一,你肯舍棄哪一方?”他略停片刻,像公布答案似的說:“有了高官厚祿,何愁美人與名馬?”停了片刻他又戲謔似的說:“老弟,不久的將來,你就是副師長的副官了!”

“哪里?哪里?”敏感的杜斌一下子緊張起來,他感到情況有些不妙;他曾經提供過金澤對待女俘的一些情況給王耀先,王耀先告金澤有通匪之罪,若金澤真的把女俘獻出去,他們的告發便落空了;金澤升任副師長后,勢必追究這件事,首當其沖的自然是王耀先,但老奸巨滑的王耀先,必然不會一個人承擔罪責,況且他還有他的后臺,到那時恐怕就得由自己這個位卑職小的副官來充當替罪羊了。頃刻之間,他口中的肉似乎失去了味道,臉上那喜氣洋洋的神色也改變了,而這一點又沒有逃過王耀先狡猾的目光。

“這個人我比你更了解?!蓖跻日f?!巴獗碇彼?,內心狠毒,殺人不露兇相。你不是講過他命令槍斃那個俘虜的事嗎?嘴巴一歪就把人家殺了,硬是眼都不眨一下。其實嘛,他都投降求饒了,又帶路去抓了那個懷兒婆娘,也算立了點功,又何必殺他呢?”其實杜斌知道,那人是在逃跑時被擊斃的。

王耀先有意提起這件事,在杜斌那已經開始繃緊的神經又擰了一轉,使它繃得更緊了。因為他們倆人都很明白:金澤是個重感情講義氣的人,最恨賣友求榮。杜斌從一個落魄青年而升為副官全是金澤的提拔,而他,為了更高的名利誘惑,便出賣了金澤。

“他當上了副師長,必對我進行報復,我只好等著像這頭小豬一樣任他宰割了?!蓖跻仍幟氐匦χ?,眼睛直視杜斌,說完狂喝一口酒,又夾了一大片肉塞進嘴里,杜斌看著他的腮幫上的肌肉太陽穴上的筋在蠕動,當王耀先的目光再一次逼視他時,他畏怯地避開了。

“我相信王團長既不是膽小的人,也不是無能的人?!倍疟笳f。

“說得好!”王耀先在杜斌的肩上拍了一巴掌?!罢媸俏业暮美系?!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舉起酒杯說:“來,老弟!干了這一杯!”他們都仰了脖子。王耀先又說:“說實話,老弟,我多少有幾個朋友,我王某人也不是那么好對付的豬,我擔心的倒是你?!?/p>

杜斌心里明白,自己是被綁在王耀先的戰車上了,這時想要退步抽身已來不及。

“這事全靠兄長你拿主意了?!倍疟笳f。

“老弟,俗話說,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咋個能等別人來收拾我們呢?”

“兄長的意思?”

王耀先瞇著眼壓低聲音說:

“如果這兩名女俘虜在我們手里,情況會怎么樣呢?”

杜斌轉動著眼珠思索了一會,還不大明白王耀先的意思,王又接著說:

“如果金澤順理成章的把兩個女俘押送到省里交由上面處理,那我們無能為力,人家的副師長也就坐穩了,但如果他跟那個小女人真有什么關系,他要保護她,放她,我們怎么辦呢?”

“好一著妙棋!妙!太妙了!”杜斌贊嘆過后又陷入沉思:“妙是妙,就是不易辦到?!?/p>

“老弟,事在人為嘛!聽說你文筆很不錯,應該發揮一下嘛!”王耀先這時才準備把他的計策合盤托出,他們避開兩位女士一直談到深夜。

當地的報紙用“金團長再立戰功,女共產黨投降就范”為題報道了一則消息,同時卻又流傳著一份“地下”傳單,用章回小說的形式編成故事,一個引人注目的題目是“金團長屈駕設宴迎情婦,女共產黨穿針引線修舊好”??吹贸?,編寫這篇故事的人是頗費心機的。

金澤本不愿把女俘的事公之于眾,他想尋求一個秘密的而又穩妥的解決辦法,但卻有人偏要把這事公布出來,把他推向進退兩難的境地。更可惡的是那份來路不明的地下傳單,惡意編造了他和女俘的所謂風流艷事,還暗示他通過女俘與共產黨搭上了關系。這一明一暗的兩篇文字使金澤十分惱火,但又無法消除它們的影響。

俗話說:“眾口鑠金”。的確,有時風言風語,道聽途說也會掩蓋事實真相,產生可怕的力量。正當當地的報紙和地下傳單從不同角度披露金澤俘虜了兩個女紅軍,并暗示金澤與其中的一個有曖昧關系時,社會上還流傳著另一種傳言,金澤有通共嫌疑。這種種輿論在當地的茶館灑肆的閑談中被炒得沸沸揚揚。與此同時,幾份匿名的舉報材料先后送達了云南省保安司令部、國民黨云南省政府和國民黨云南省黨部。這幾份舉報材料的核心內容都是一個,金澤明目張膽地保護兩個女紅軍俘虜,與地下黨勾結,有通共嫌疑。應予審查嚴辦。金澤遭受到了來自各方面的巨大壓力,大有黑云壓城城欲摧之勢。

在這巨大的輿論面前,晏師長找金澤去作了一次認真的談話。晏師長在他的機要室里接見了金澤,在屏退左右之后,晏師長讓金澤坐下,金澤注意到了師長那方正的臉上嚴肅的表情和含著幾分隱憂的眼神。金澤是晏師長的愛將,平常師長和他談話總是莊重而又和藹的,像今天這樣的嚴肅,金澤也感到事情的嚴重性。

“你準備怎樣處理兩個女紅軍戰俘?”師長開門見山的問。

“教育釋放?!苯饾梢埠敛浑[晦自己的觀點。

“你不感到這樣做的嚴重性嗎?”師長問。

“師長,我覺得這樣做是瓦解川滇游擊隊現在還殘存力量的策略之一。那些殘存的游擊隊已經逃進深山老林缺衣少食,處境艱難。如果這兩個俘虜被釋放回家了,那些殘存的游擊隊員就會感到,只要他們放下武器,就可以回歸正常的勞動生活,誰還愿意過那種挨餓受凍,東躲西藏的生活。反之,如果我們對兩個女紅軍戰俘施以非人的待遇,那么就會堅定那些殘存的游擊隊員們頑抗到底以死抗爭的決心。兵法云:‘窮寇莫追,也就是要放他們一條生路,不使他們拼死抵抗?!?/p>

師長聽了,頻頻點頭,說:“你說的何嘗不對,可惜當今的很多人,沒有你這樣的策略思想,這也就是為什么紅軍越打越頑強的道理?!碑斀饾烧秊閹熼L贊同他的思想感到幾分欣慰時,師長的話鋒一轉,說:“可是問題不是那么簡單?,F在已經有人在這個問題上對你,甚至對我大作文章了。對那些桃色緋聞,我們姑且不論,但他們直接向省上舉報,說你融共通共,這個罪名可不輕啦!要是上峰追查下來,就必定會影響你的政治前途。你知道我正提名你晉升副師長,要是這個罪名坐實,那不僅不能晉升,恐怕還有更大的麻煩,你可要警惕和三思??!”

“那師長的意思怎么辦才好呢?”

“那也很簡單,把她們交到省保安司令部去,要怎么處理是他們的事,你身上的干系也就撇清了。你考慮一下吧!”

“是,師長,我會認真考慮處理此事?!?/p>

金澤憂心忡忡地離開了師部機要寶,他深切地知道,他派人把白蘭和李衛紅押送到省里,那是簡單易行的事,不僅他的責任撇清了,而且種種的傳聞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然而把白蘭和李衛紅送到那些兇神惡煞的人手里,會受到什么非人的待遇,她們的命運將會怎樣?那就不得而知了。對于那個曾經和自己暢談理想愿為之共同奮斗的戰友,那個自己在心里傾心相愛的人,還有那個樸實無華的孕婦,為了自己的升遷就能置她們的生死于不顧嗎?自己在良心上能夠過得去嗎?

社會上的種種傳聞也傳到了父親的耳朵里。那一天父親把金澤叫到了他的臥室。父親自十年前受了那次打擊以后,他的健康一直沒有恢復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顯得更加蒼老和虛弱了。他的鬢發已近全白,胡子也是大半花白。他用那種倦怠的卻又是嚴厲的眼光看著金澤,他喘息了一會才說:

“你怎么還不吸取十年前的教訓,又去和共產黨沾上邊了?!苯饾纱贽q,他抬起手掌來止住,接著說:“十年前,你和共產黨沾上邊,不僅被學校開除,還給家里惹了不少麻煩。此后這十年,你通過自己的努力,在講武堂畢業后,進入部隊立了功升了官。這不僅是你個人的榮耀,一家人也算揚眉吐氣,不再受人欺負了。如今你要是再和共產黨有什么瓜葛,一旦被壞人污陷,不但你自己會丟官棄爵,也會給家里人帶來災難,你可是有家有室有兒女的人了,你可要三思而后行??!”

金澤低頭傾聽著父親的訓誡。是??!作為一個團長,他的榮辱,也就是家庭的榮辱,他的災難也就是家庭的災難,他簡直無法分說。他無法正言以對,父親又接著說了:“聽說你和那個女紅軍還有些不清不白的關系?”倒是父親這一問給金澤找到了答話的機會。多年的教導,他知道父親的品格與為人。于是他干脆把他十年前在昆明和白蘭相識相交相處的若干情況如實地告訴父親,末了他說:“白蘭與我可以算得上是思想感情相通的同學摯友,紅顏知己,我和她雖然政治見解有差異,但我們追求的人生理想都是相通的。道德情操是一致的,我想信她是個既勇敢又善良的女性。我如果將她交出來,我豈不是成了賣友求榮的人?”

父親聽了金澤的一席話,面上的表情才松弛了一些,和悅了一些。說:“是的,做人是要講品格的,對朋友是應該重義輕利的,我不希望你做一個賣友求榮的人。但是社會復雜,人情險惡,你可要設法處理妥當,不要陷自己于兇險的境地?!?/p>

“我會謹記父親的教導與期望?!?/p>

金澤陷入了深深的思慮之中,他要想找到一個兩全的法子,既能解救白蘭和李衛紅,又不讓自己陷于被動受攻擊的地位。然而這實在不是能夠輕易找到的方法。這件事如果處理不好,自己十年辛苦積累起來的政治資本和社會地位都會毀于一旦。

嫻淑的善解人意的妻子,看到金澤這段時間都是眉頭緊鎖,憂心忡忡,或是在屋子里不停地來回踱步,她知道丈夫遇到了難題,是什么難題,她也略知一二。她為他擔憂,為他著急,但卻不敢多問,她只是用心照顧好他的起居飲食,或是盡量和丈夫聊一點輕松的話題來分散他的思想。這一點金澤也是心知肚明的。金澤心里也很感激夫人對他的體諒與關懷。她不像那些無知潑婦,在這種時候還要來給丈夫增加壓力。

怎樣解開這個結?經過了多少個晝夜的思索金澤還是沒有想出辦法來。正當他無計可施時,他接到了一個心腹排長的報告,說,游擊隊和地下黨準備做通看守人員的工作,解救兩個女紅軍出去。金澤心中暗喜,希望他們早日完成計劃,把白蘭和李衛紅解救出去,自己無非擔個看守不嚴的職責,受點處分也不過分,他表揚了這個排長并叮囑他保密,告訴他自己會多派人加強看守,其實他并沒有這樣做。

白蘭和李衛紅被“囚禁”的這段時間,她們有了交流思想的機會,有一天李衛紅說:

“指導員,我們從江西長征出發到這里,也算經歷了千難萬險。把我們留在川南組建游擊隊,我是因為走不動了,而你卻肩負了重要任務。以前我對你這個指導員不怎么服氣,心想,派這么個嬌小姐當指導員怎么行。直到這次,你掩護部隊撤退當了俘虜,我才佩服你了。但我還有一個問題不明白,想問問你,可以嗎?”

“我們倆現在是患難之交了,你有什么問題只管問吧!”

“指導員,我是個苦出身,家里是貧農,經常受地方上豪劣紳的欺壓,遇上天災人禍,吃不飽穿不暖,生活苦不堪言,這才參加革命,在黨的教育下,才懂得了要解放天下窮人解放全中國的道理。而你出身富豪之家,千金小姐,還出國留過學,為什么要來跟我們吃這份苦,遭這份罪?還有,三十一二的人了,組織上給你介紹對象,你也不干,這又是為何?”

白蘭沉思片刻,淡淡一笑說:“好吧,那我就把我的家庭身世和個人經歷都告訴你吧!”

白蘭說,我是個好動的人,喜歡到處玩耍、參觀。我隨著我家派出去進貨的人到處游玩,我的好奇心又很強,對什么事都想了解個究竟。比如鹽是怎么熬出來的,絲是怎么抽出來的,堆積如山的貨物是怎么搬到輪船上去的,乃至稻谷是怎樣播種插秧生長的,我都想看個究竟。正是在這樣的游玩和觀察中,我看到了廣大的工人農民所受的苦難,在我們這一類家庭中,我又看到了養尊處優享樂腐化乃至驕奢淫逸,在對外國商人的觀察中,我又看到了他們對中國人的蔑視鄙視。這使我心里感到很不平,我覺得這世界太不公平了。在出國留學以后,我接觸到了馬克思主義,他為我解答了心中的許多疑問,于是我便參加了中國共青團旅歐支部的一些活動。

李衛紅靜靜地聽著,她用一種驚喜的目光看著白蘭,她好像是發現了寶貝似的,她看到了一個出身富家的小姐能夠如此地看待我們這些窮苦的勞動人民,并站到自己隊伍里來,她為她感嘆。接著問:“如果不是戰爭,不是長征,你也該找個喜歡你的人嫁了吧?”白蘭知道她還想了解自己的感情生活,在這被囚禁的日子里敞開心扉說說也未嘗不可驅走一些煩悶,于是她娓娓敘述了自己經歷過的感情生活。

她說,父親在商場上有一個打聯手的伙伴姓徐,兩家連在一起共同進退生意做得很順,兩家來往頻繁,徐家有個男孩比白蘭大兩歲,很聰明,兩個孩子真是青梅竹馬,大人見此情景都頗為高興。

兩家人見兩個孩子處得甚好,算得上門當戶對郎才女貌,也就順水推舟,在他們十三四歲時便給他們訂了終身大事,以促進兩家商業上的進一步聯手。到了1921年徐榮貴十七歲白蘭十五歲時,兩家人為了進一步培養他們,便一齊送他們去法國留學,希望他們開闊眼界增加學識,學成歸來以后把自家的商業進一步做大做強,并發展到海外去。

誰知出國留學這一步棋的發展遠遠超出兩家人的想象。徐榮貴到了國外選擇了這樣一種生活方式:他很少在校學習而是沉溺于享樂,出入于巴黎歌劇院,想方設法擠進上流社會的舞會,沉醉于巴黎高檔的酒吧餐廳。他覺得這才是高雅的生活,這才是人應該過的生活。在經歷了這些生活以后,他對比自己國家廣大老百姓的骯臟、貧窮、愚昧,對比自己國家在外國侵略者面前的屈辱與卑躬屈膝,他感到自卑和羞恥,于是他立志要當一個外國人,不再愿意回到自己的祖國去。于是他把名字改成了徐亨利,對外國人則稱亨利·徐。他也的確是個會抓住商機的人,他草草完成學業以后,1924年當他年滿20歲時,便讓家里匯錢給他,并讓父親派來一個管賬先生,于是他盤下了巴黎一家頗大的酒吧,把它的一半改成中餐廳,一半繼續經營酒吧。酒吧窗明幾凈,客人可以邊品酒邊欣賞街景,晚上燈紅酒綠,在輕柔的音樂聲中,喝過紅酒翩翩起舞。中式餐廳不僅有金黃色的誘人的烤鴨,還有白嫩鮮美的海參魚翅。傍晚之時生意紅火,客人來往絡繹不絕。這時的徐亨利可謂少年得志。這時他的生活所缺少的便是女人,是妻子,是賢內助,他多么希望白蘭能和他迅速完婚,幫助他經營業已開張宏發的商業。在這段時間,他緊緊地追白蘭,請她欣賞歌劇,參加舞會,參觀他的酒吧,在他的餐廳享用高檔美食。讓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發現白蘭在這些活動中表情平靜,絕少語言,竟對這些不甚感興趣,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后來通過多方打聽,終于知道了白蘭的活動,知道她參加了中國共青團旅歐支部的活動。他既大驚失色,也更為詫異,這共產主義理論為什么竟有如此魔力讓一個花季少女,對于人生的這一切美好享受無動于衷?這段時間他們也曾一起游覽過巴黎的繁華街市名勝古跡。然而他們關注的事物各不相同,徐亨利驚嘆于巴黎的繁華富庶,羨慕于巴黎上流社會的豪華浪漫的生活;而白蘭卻會在盧梭的塑像前久久佇立,沉思默想,也會在紀念法國大革命的那面石墻上的浮雕面前仔細觀察致敬。徐亨利在生活上處處照顧白蘭,給她買上好的化妝品,買可口的食物,漂亮的衣服,可白蘭似乎對這些無動于衷,表現冷淡。徐亨利想,也許她是要有意表現得矜持一點??墒切旌嗬幸淮稳フ野滋m,卻發現她在一家工廠打工,穿著工人的工作服,戴著一雙帆布手套,那手套上滿是泥土和油污。徐亨利驚異地叫起來:“你怎么跑到這里來干這種骯臟的活,是不是缺錢用了,為什么不跟我說?趕快辭工回去,我給你錢用?!卑滋m平靜地說:“你回去吧!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會安排。我不喜歡白用別人的錢?!薄霸趺词莿e人呢?我們早就訂了親的,我們很快就是一家人了,我怎么會是別人呢?”“再給你說明白一些吧,我想鍛煉自己?!毙旌嗬宦犨@話著急了:“什么鍛煉?一個人擺著優裕的生活不過,而要來干這種艱苦骯臟的活計,跟一些低賤的人在一起生活,這樣來作賤自己,這是何苦呢?這不是發瘋了嗎?”白蘭聽了這句話,沉默了一會靜靜地說:“你當然不會理解的,你回去吧!你回去過你的那種浮華的高雅而享樂的生活吧!”徐亨利在白蘭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鄙夷的神色,他真真的不能理解。

此后不久,徐亨利專挑了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約白蘭到他的酒吧喝雞尾酒聊天。他專門請了一個洋人調酒師,在白蘭的面前表演了那嫻熟、花哨而高超的調酒技術。他挑選了一個能夠眺望街景的位置讓他倆坐在那里品酒。白蘭認真地觀察著這里的一切,笑著對他說:“你這里挺不錯的呀!”徐亨利難得看到白蘭高興的笑容。他覺得說服白蘭的機會到了。在談了一些有關調酒的花樣技術之后,他笑著向白蘭提出了一個深刻的問題:“白蘭小姐,你說人來到這世界上是為了什么?”白蘭看到了他那故作神秘的表情反問說:“你說為了什么?”徐亨利呷了一口酒之后,似作低頭沉思之后才抬起頭來,眼睛直盯著白蘭說:“為了享受!為了享受美好的生活!”白蘭覺得他要跟自己討論人生的意義未嘗不是件好事。他看著白蘭又接著說:“只有能夠享受的人才能說出這種人生的目標?!彼謫柊滋m:“那你說為了什么呢?”“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薄肮?!我贊成!”徐亨利似乎找到了切入點便接著說:“是啊,完成自己的使命!我的使命就是繼承我們的家業,把它發揚光大,讓我們一家人都能享受美好的生活。你說是嗎?”白蘭沉默了片刻抬起頭來說:“我們的國家還有千千萬萬的人民在受苦受難,連年戰亂,民不聊生,我們的國家近半個多世紀以來正在遭受西方列強侵略,欺負,瓜分。我們都快要成亡國奴了。我們走到哪里,只要知道我們是中國人,別人就會用一種鄙夷不屑的眼光來看我們。國家的命運和我們個人的命運是連結在一起的。因此我和許多旅歐青年同學一樣,我們的使命是要探索一條挽救祖國危亡,救國救民,使祖國擺脫帝國主義的奴役枷鎖解放出來、強大起來,使千千萬萬的人民得到科學和民主,過上富裕的生活……”當白蘭還沒有說完時,徐亨利“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昂锰煺娴拿妹?!天真的幻想!偌大一個中國都是這個樣子,就靠幾個年輕人高談闊論能夠做到嗎?”“我們就是要勇敢地去探索這一條道路。屈原說: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F在又有人說:地上本沒有路,但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碑敯滋m在嚴肅地說這一切時,徐亨利笑彎了腰,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說:“小妹呀!你太可愛了!太天真了。我要為你的可愛而干杯?!闭f完他把酒一飲而盡,白蘭失望地緩緩地站了起來,帶著一種失落的心情離開了酒吧。徐亨利追了出去抓住她的手膀子,用力把她拽了回去,雙手按著她的肩膀,把她按了坐在椅子上。然后小心謹慎地告訴她說:“小妹,我有一事要告誡你,要是對別人我都不說,可我和你是一家人,說準確點即將成為一家人,所以我不能不說。我知道你在參加一個危險的組織,從事一些危險的活動。在法國如果被警方知道了,輕則遣送你回國,重則會坐牢,可是要在國內如果從事赤色宣傳活動,那麻煩可就大了。坐牢殺頭都是可能的。你是個聰明人,千萬不能犯傻??!”她知道她和徐亨利已沒有共同語言,便不作聲。徐亨利以為她把話聽進去了,便接著說:“無產階級革命,顧名思義那是無產階級的事,像我們這些公子哥兒、千金小姐何必要去參與人家的事,說不定哪一天革命就革到我們這些人頭上來了呢?”白蘭平靜了一會,故意問她:“你知道什么叫無產階級嗎?”“無產,自然是沒有財產,??孔龉こ燥??!彼姲滋m沒有反駁他又接著說:“在歐洲這些人做工吃飯,在中國無非也就是叫花子、流浪漢,挑泥賣水打短工的,這些人都是愚昧無知的,我們何必要去跟他混在一起呢?”白蘭覺得已沒有再和他交流的必要了。徐亨利還覺得沒有說夠,他又說:“小妹,你說我們這些能來法國留學的人哪一個不是富家子弟千金小姐?要真是那些無產階級,他們哪有能力送子女到國外來留學?我感到奇怪而不解的是這些富家子弟千金小姐是被什么東西迷住了,偏要去幫那些無產階級爭什么權利,偏要去參加那些危險的活動,搞那些危險的宣傳。這不是吃多了撐著了?精力找不到消耗了嗎?”白蘭正色說:“讓我來回答你吧!因為他們心里還有祖國,還有人民!”白蘭的話說得干脆,徐亨利把他的笑容變成嘲諷說:“哈哈!祖國,祖國是什么樣的祖國?人民,人民是什么樣的人民?”他們都不想再談下去了。白蘭對和徐亨利那種青梅竹馬的感情在這些不投機的一次又一次的交談中慢慢地消解了。

雖然兩個人的情感在逐漸發生變化,但他們畢竟有過青梅竹馬的那一段感情,而且雙方的父母還有過婚約。所以兩人也還沒有絕交,雙方都想通過交談乃至辯論使對方站到自己這一方向來。但事與愿違,誰也不能說服誰改變誰。徐亨利就想采取一種非常的手段來迫使白蘭改變自己,不再參與那些“危險”的活動。他在與白蘭的談話和見面地點的過程中,隱約知道了這個中國共青團旅歐支部第二小組的活動地點。于是他向法國巴黎警方告了密,稱這個地方有中國留學生在集會進行共產主義宣傳。他希望法國警方逮捕這些學生或是把這些學生遣送回國。他就可以在這個過程設法“營救”白蘭,表現出一種“英雄救美”的舉動。設法營救她出獄或是通過他擔保讓白蘭繼續留在法國。他想:“這樣一來她必然會從內心感激我,最后放棄那些危險的活動,和自己走到一起?!狈▏剿巡榱税滋m他們的活動地點,由于得到事前的警覺和平時的謹慎,警方沒有找到任何從事危險活動的證據。后來通過多方了解和分析,白蘭他們小組大概知道了告密者是誰。這樣一來才使得白蘭在內心與徐亨利的感情徹底破裂了。為了小組其他同志的安全,也為了麻痹徐亨利,在表面上白蘭與他并未完全絕交。為了擺脫他的追蹤,白蘭選擇了回國,于是她帶著小組賦予她的使命在1925年春天回國了。她不愿在父母的眼皮底下開展活動,隨即她便于1925年來到昆明考入法政學校讀書。白蘭說:“這便是我參加革命前后的思想活動和經歷?!崩钚l紅陷入了沉思,沒有再說話了。

這一夜,金澤久久不能入睡。妻兒已經睡了,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金澤把電燈關了,窗外月色朦朧。他輕輕地推開房門,穿過堂屋走到庭院里去踱步。這晚雖有月亮但掩映在一朵一朵的云后,時隱時現。秋天到來,庭院里已經有了些許涼意。他腦海里還在縈繞著傍晚時吳孝感和盧瑞貞夫婦來訪談話的情景。他們已經知道了兩個女紅軍戰俘其中一個是白蘭的消息。他們來質問金澤,將如何處置他們,問金澤想什么辦法搭救她。金澤一時答不上來。盧瑞貞是個彝族,心直口快,她責備金澤:“如果你為了自己升官發財,而出賣自己的知心朋友,出賣自己的——初戀情人,那你真是——真是——”,她在這里停頓了兩次,金澤知道她要說出一句很嚴厲的話來,這時盧瑞貞稍微轉了一下口風:“真是,不是人!”盧瑞貞還提出要去見白蘭,金澤表示同意并且說:“無論冒多大的風險,我都會讓我們幾個老朋友再聚會一次?!?/p>

1927年那個春天他和白蘭經歷過的挫折,再一次在他腦海里清晰地呈現出來。他還記得十分清楚。

1927年,春城的春天風和日麗、百花盛開、鳥語花香??墒前滋m和金澤在冬天里播下的那兩顆愛的種子,卻并沒有按原來想象的那么“破土而出,抽出綠葉,茁壯成長”。過去的這一個冬天,他們都分別經歷了人生道路上的重大波折。

首先是金澤在昆參加共產黨活動的傳聞傳到家鄉,傳到了他父親的耳里。金澤一回到家,便遭到父親的嚴厲訓斥和責問。金澤竭力否認自己曾參加過共產黨的活動,可是父親堅持說:“無風不起浪。你要真沒有參加共產黨活動,就依我兩條:第一你不用到昆明讀書了,回家來跟著我經營商業,安安穩穩地過日子;第二,我們已經給你說了媳婦,兩家換了庚貼,人家對你也還滿意,春節時兩家人見見面,你們小倆口也見見面。開春以后擇日完婚?!备赣H的話猶如五雷轟頂,讓金澤半天說不出話來。金澤自從小學到初中階段接觸了新學以后,好像在自己的眼前打開了一道新的窗戶,展開了一幅無比開闊的原野,這原野上空氣清新,景物新奇,美不勝收,讓他獲得了許多新的知識,開闊了眼界,因而他產生了強烈的求學愿望。父親要讓他的學業半途而廢,令他十分傷心懊喪。就好像他想象中的七彩寶塔要被一下子摧毀了一樣。在此后的數天里,金澤多次在父親面前哭訴,希望過完春節返回學校繼續讀書完成學業,自己保證不再參與任何社會活動。父親似乎轉了口風,但要求他春節期間去和未婚妻見面。為了能夠繼續讀書,他也只好免強同意了??梢簿驮谶@段時間,他對白蘭的想念愈加深切,他和她的見面、交往、活動、交談的種種情景和細節都一一在他的腦海里呈現出來,跟“未婚妻”見面無非只是他敷衍父親的方式而已。他在腦海里又想象著包辦的婚姻的那個女人是如何丑陋:古老的裝束打扮,寬大的面孔,扁塌的鼻梁,細小的眼睛,瘦弱的身材,還有一雙半纏過的足。見了自己羞羞答答,臉一紅卻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恨不能立即飛回到白蘭的身邊,把自己對她的那份情感,毫無保留地勇敢地傾吐出來。

很多事情的發展往往出乎人們的預料。春節期間,金澤跟隨父親、母親去給他未來的岳父岳母拜年,岳父姓黎,是晚清的一個貢生。同時會見他那由父母包辦的“未婚妻”。岳父岳母一家人對他都非常熱情。行過跪拜禮拜過年之后,他們便安排金澤去和他的未婚妻見面,未婚妻名叫黎明靜,這個名字倒有點意思,這見面的地點不是小姐的閨房,而是小姐的書房,這就大出金澤的預料。書房布置得很淡雅,墻壁上有兩幅字畫。字是她臨摹趙孟順的“洛神賦”,而畫是古人畫的一幅工筆絡神。書桌上有文房四寶,還有一部小說《再生緣》。椅子和茶幾都抹得很干凈,椅子上有繡花坐墊,繡的是水仙和芙蓉。這位小姐中等身材,體形胖瘦適宜,面部雖略顯豐腴,倒也眉清目秀。舉止端莊文靜,見面之初的確是紅了一下臉,但隨即鎮定下來。她用早已準備好的茶具,泡上一杯溢著淡雅清香的茶,遞給金澤。隨即他們開始了徐徐的交談。黎小姐告訴金澤,她讀過當地的初等師范。她也想到昆明去繼續求學,但父親不同意,只好到此為止,目前在本地新辦的小學任教。其他也就沒有多談,她只問了問金澤在外讀書的見聞,金澤給她講了一些。這初次見面,他們相互的感覺都還不錯。至少在金澤看來這個包辦的小姐,還不是什么丑八怪,行為舉止也還自然得體,思想觀念也還不十分陳舊,且能自食其力,這也就很不錯了。特別是那墻上的字畫還隱約透出了主人的情趣和修養。當然要論精明、能干、勇敢、開放,她是無論如何也趕不上白蘭的。過完春節以后,金澤再次向父親懇求到昆明繼續完成學業,待秋季畢業以后就回家完婚,沒想到父親斷然拒絕。原來父親松口,只不過是為了讓他去相親,原以為金澤遇到這么個淑女以后,便會放棄繼續求學的念頭。沒想到金澤仍然堅持要去昆明讀書完成高中學業。為了讓兒子不再“誤入歧途”,父親便作出了斷然的結論,告訴他說:“你要去求學可以,但家里絕不會再給你分文的經濟支持?!苯饾尚睦锖苊靼?,如果沒有了家里的經濟支持,自己是完不成學業的。固然自己仍可以去打工為生,但完全去打工,就不能完成學業了。原來的打工生活在經濟上只是起到添補零用的作用,而且主要還是了解社會體驗生活,鍛煉自己吃苦耐勞的能力。因此未來的生活道路怎么走在他的心里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問號。最終金澤還是選擇了毅然離家出走,金澤的決定讓父親非常氣憤。他確實是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離家的,他要違背父親的意志赴昆明求學的消息也傳到了未婚的岳母岳父家里。當金澤背上簡單的行囊,孤獨地踏上征途的這天早晨,在城外去昆明的道路上,一個身穿長衫的年輕人趕上了:“是金澤少爺嗎?”那小年輕人問?!笆堑?!”金澤回答。小年輕人從懷中掏出了一個裝有銀元的錢袋和一封信交給他。他還以為是父親回心轉意,便把錢袋和信接在手里,問:“是誰讓你送來的?!薄澳懵淳椭懒?!”年輕人說完便匆匆回頭而去。金澤將銀元裝入行囊,然后打開信封,幾行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澤,你就放心去完成學業,實現你的愿望吧!”落款是一個字“靜”。忽然間一股暖流沁入心脾,他為未婚妻黎明靜的善解人意而欣喜,而與此同時他的心里也出現了矛盾,在兩個女人之間,我將何棄何從?

似乎是命運的安排,在這個假期白蘭回到廣西南寧家中也經歷了一次父母逼婚的過程。

1927年的春節到來之前,徐亨利回到了家鄉,他從兩方面對白蘭展開攻勢。一方面他從歐洲帶回了具有西方特色的名貴的豐厚的禮品送給白蘭的父母,在春節期間兩家人禮尚往來,互相拜訪。白蘭的父母也為徐亨利在法國的事業的開張和發展感到高興,覺得他有出息,不像某些有錢人家的子弟,只知揮霍浪費花天酒地。因此,他們也希望白蘭及早與徐亨利完婚。另一方面他繼續向白蘭示好,千方百計討白蘭高興,希望她仍回法國,幫助他的事業發展。白蘭本來心里已經徹底否定了他離開了他,但為了自身的安全,為了組織的秘密,也為了兩家人的臉面,白蘭在表面上還沒有完全拒絕與他來往。但內心的情感不能不表現在行動上,徐亨利對白蘭那若即若離的態度十分把握不住摸不透,因而也難免表現出焦躁的情緒。有一天徐亨利對白蘭說:“你跟我一起去法國。只要我們的事業進一步發展,我們就可以進入法國的上流社會,過上富足典雅而高尚的生活。和那些文明而高尚的人在一起,在舞會上翩翩起舞,進入歌劇舞劇院欣賞高雅的藝術,在沙龍里喝著香檳酒和朋友們開懷暢談,或是沐浴著夕陽漫步在香榭麗舍大街上……”當他說這一切時,白蘭都默不作聲。徐亨利急了追問道:“離開中國你還有什么舍不得的?”“我父母在這里,我的家在這里,我的祖國在這里?!薄案改缚梢园阉麄兌冀恿巳ハ砀B?!”“你能把家鄉的山山水水也搬了去嗎?把家鄉的人民也搬了去嗎?你能把國家的歷史文化也搬了去嗎?”徐亨利回答不出來了。他抓住了國家和人民兩詞作文章:“哎,小妹,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我們的國家是什么樣的國家?人民是什么樣的人民?這些年來國家戰亂頻繁,人民民不聊生?”“我們青年人就是要立志改變這種現實?!毙旌嗬僖淮窝鎏齑笮Γ骸靶∶醚叫∶?,你太單純了,你大概還不知道有個外國人說過:在中國官是貪官,民是刁民。你有什么能力來改變這種社會現實?別做夢了!”“我一個人的力量是做不到的,但只要我們這一代青年人都覺醒了,都去為之奮斗,那么夢想就會變為現實?!卑滋m說過這一點后激憤起來:“你瞧不起自己的國家人民,可是你也是黃種人,也是中國人的種,你到了國外你就是把頭發染黃了,鼻子墊高了,你也變不成白種人,別人也不會承認你是歐洲人,白種人,你在西方人的眼中仍然是他們最可鄙的中國人?!?/p>

徐亨利無法說服白蘭,他對白蘭也大為失望,但是他深知這門親事對他在歐洲創業發展的重要意義就在于白蘭家的財富和在國外的人脈,所以他不能放棄,于是說服父母向白蘭家提出了完婚的要求,白蘭的父親也贊同了,便向白蘭施加壓力。出于多方面的考慮,白蘭不想把動靜鬧得太大,便只好采取拖的辦法,答應在法政學校完成學業以后便完婚,和徐亨利一起到法國去。父母知道白蘭的性格,便不好再相逼,好在法政學校讀書的時間也只有半年了,便答應了女兒的要求。隨著開學日期的臨近,白蘭及早離開南寧回到昆明。誰知這徐亨利怕夜長夢多,也隨即跟蹤而去。他來到昆明以后,便大肆宣揚他是白蘭的未婚夫,宴請白蘭的老師同學,在昆明最好的餐廳“福順居”“冠生園”吃飯。白蘭本不愿跟他這樣做,但為了不影響自己開展工作,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也只好勉為其難的跟著他去表演。徐亨利這樣做的目的,自然是一箭雙雕,一是公開自己與白蘭的關系,可以把她拴牢;二是避免“插足者”插進足來。他把工作做足以后,才離開昆明先回南寧然后回法國去。

這個學期開學不久,白蘭和金澤先后被兩個學校的校長叫去談話。法政學校的校長告訴白蘭,有人舉報說她參加了CP,一年多來進行了不少共產黨的宣傳活動,校方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但是云南當政者在這方面追查得很嚴,一旦查出來就十分嚴厲而殘酷,因此“為了你的安全,也為了不給學校的領導造成牽連,就對你作勸退處理?!卑滋m雖然作了申辯,但校方的態度是堅決的,而且告訴白蘭,這是對她最好的處理方式。這就迫使白蘭不得不接受這種處理。金澤讀書的新滇一中領導以相同的處理方式告知了金澤,迫使金澤不得不離開學校放棄他努力追求的學業。這樣,白蘭和金澤都到了生活的十字路口。白蘭面臨的選擇是:要么回到廣西南寧家中,當她的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這就必然會受到父母的逼婚催婚,去到巴黎和徐亨利完婚經營他的酒吧和中餐館,這絕不是她對生活的追求;要么就依靠CP組織,到廣州去參加轟轟烈烈的革命活動。她很自然地會選擇后者。要留在昆明是不可能的,因為她的活動已引起了當局者的注意,而且自己也沒有固定的職業可以謀生。金澤面臨的選擇是:要么回到家鄉去繼承父業經營好自家的商店;要么另尋出路,獨立謀生。然而出路在哪里呢?經過許多個不眠之夜的思考,他決定先離開昆明避避風頭,然后回來報考云南講武堂。他想:憑著自己的高于一般青年的文化知識,憑著自己具備的武功,考上講武堂是有把握的。如果能考上講武堂讀書,父親會覺得是一件光耀門庭揚眉吐氣的事,他也會支持的。

春光明媚,春花爛漫,草長鶯飛,滇池碧波蕩漾。白蘭和金澤懷著復雜的心情,來到大觀樓滇池旁的草地上再一次見面了。當他們相見的那瞬間,他們從對方的眼神里讀出了那復雜的情緒,他們拉著手凝視著對方,那溫柔的凄哀的,復雜的難以割舍卻又不能不割舍的愛戀之情像一股熱流注入到對方的心里,這短暫的一瞥在他們的心里留下了終身難忘的印象。他們坐在草地上凝望著煙波浩瀚的滇池,凝望著蒼翠的遠山時斷時續的交談著,各人也把自己對未來生活的打算告訴了對方。限于組織的保密,白蘭只說要去廣州看看當前中國的革命形勢,而沒有表明自己的真實意圖。金澤倒是說明了,他在下半年來報考云南講武堂的打算。他們雖然曾經在一起從事了一些革命活動,但白蘭還沒有能夠將金澤發展成為CP或CY的成員。因為她覺得金澤對CP的認識還不夠,還需要給他更多的幫助。更重要的是,當他們在一起相處得親密無間乃至達到感情的一種水乳交融的狀態時,一下子要轉而談一個極為嚴肅的政治信仰問題,這似乎太影響情緒了。于是便想把這個話題放到以后再談。他們租了一只漁民小船到滇池上去蕩舟。他們一起劃著漿,不久便到了滇池的水中央。天空一碧萬頃,身旁煙波浩淼,水波不時拍打著船舷,小船在輕輕地搖蕩著,幾只沙鷗在天空回旋飛翔,這時,在這天地之間,一切的紛爭煩惱都不存在了,只有他們彼此含情凝望的笑容。白蘭欣賞著金澤的年輕英俊,他那一雙濃黑適宜的劍眉和那一雙坦誠明朗的眼睛尤其令她喜愛,而金澤卻欣賞著白蘭白凈秀美的面容和溫情甜美的眼神,令他十分忘情。他說:“要是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那該有多美?!彼f:“讓我們都變成一對海鷗在這藍天與碧波之間共同翱翔,彼此嬉戲不離不棄那才更美?!彼麄兌枷嘁暥α?。然而他們心里都明白,彼此分別的時間就要到來了。為了這終將告別的日子的來臨,他們相約再約上吳孝感和盧瑞貞兩個同學去滇西大理旅游一轉。

……

他們去爬蒼山,兩兩攜手而上,回頭眺望大理壩子眺望洱海,山風吹亂了他們的頭發,令他們感到心曠神怡,心胸開朗。他們一起去洱海蕩舟,劃船的船婆坐在船頭,她頭上纏著白布繡花帕,腰上圍著一個繡著蝴蝶的短圍腰,系圍腰的帶子上有一個大紅繡球,系起圍裙時就吊在屁股背后顯得鮮艷奪目,他們四個分兩邊坐在船艙里。透過船蓬觀賞洱海風光。海風吹來,洱海上略有點涼意,盧瑞貞依偎在吳孝感的懷里,并抓住吳孝感的手,而白蘭和金澤只是背靠背地坐著,各人朝一個方向觀賞洱海風光,就在他倆都向船蓬外張望時,吳孝感低下頭去親吻盧瑞貞,他們就這么默默地吻著,令白蘭和金澤十分羨慕。

夜晚他們寄宿在一家白族人家,這家白族人的房子頗為寬敞。白族人的住房當前正面是一堵高大的頂上砌瓦的白粉墻,他們稱之為照璧,照璧兩邊才是進入的大門,進入大門后是一個寬敞的庭院。中有花壇,栽種著各種花草,開得最艷的是云南特有的山茶花。面對前方照璧的是主人家的堂屋和耳房,庭院兩側是客廳和客房。一小個客廳兩邊是兩間客房。他們四人就住了一邊的小客廳和兩間客房。他們對主人謊稱是兩對小夫妻。

客廳是樸素而潔凈的。房主人家給的照明工具是一對紅燭和一盞菜油燈,意思是紅燭點完,如還需照明就可用油燈。點燃紅燭,燭光搖曳,把他們的身影投射到白粉墻上。他們四人對坐著,互相注視著對方那親切而熟悉的面龐,注視著對方那清瑩瑩的目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話說。還是白蘭打破了沉默,她用一種親切而清晰的聲音說:“我們四人從相識到相知,度過了一段充滿激情的美好的時光,我會把青年時代這一段青春歲月的美好的感情深深藏在心里,讓我在今后的歲月中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都會想到生活中曾經有過這么幾個如此關注著你掛念著你的人?!苯饾烧f:“我們享受到了一份美好情感,我們有了今晚的秉燭對話傾心相談,這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卑滋m說:“都別說傷感的話,無論如何,我們還有今晚這個美好的夜晚可以享受!”金澤和白蘭都清楚,在這次旅行之后,他們就將分手,各奔前程。金澤說:“今后我們不知何年何月在何處相會?”白蘭笑著搖了搖頭,金澤想到了杜甫的詩《贈衛八處士》輕輕吟哦起來:“‘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把這首詩留作我們異日相見的憑證吧?!卑滋m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她掏出手帕擦干了眼淚,朗誦了王勃的詩:“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薄麄円煌p聲唱起了當時的一首流行歌曲《離別》:“滿斟綠醑留君住,莫匆匆歸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番風雨,花開花落都來幾許,且高歌休訴!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四個人唱完一曲,都潸然淚下。

今夜月色很好,夜深了,燭光滅了,油燈點亮一燈如豆,皎潔的月光透過窗口照進屋來。他們就這么坐著,時斷時續地交談著,直到迎來黎明的曙光。

夜,繁星滿天。

“報告團長,已經帶來了?!币粋€勤護兵輕捷地來向金澤報告。

“好!讓她們進來!”

兩位女紅軍戰士在兩名士兵的帶領下進了金澤家的客廳。盧瑞貞早已等候在那里。金團長吩咐這兩名士兵:

“你們退下,除了吳先生以外如果有人來訪先來向我報告?!?/p>

“是!”

金澤微笑著凝視兩名女俘。她們都已洗干凈了衣服。那位懷孕的女俘穿著一件寬大的男軍裝,戴著八角帽,稍稍抬起頭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把頭垂下去了。白蘭穿著一套洗得粉白的灰軍裝,束著腰帶,袖肘處撕破的那個口子已經補好,端端正正地戴著軍帽,顯得樸素而又精神,只是面容清瘦些,眉宇間仍帶著幾分憂郁??吹剿挠⒆?,金澤昔日的感情一下子被喚回來了,他遲疑了一下,最后還是一步跨上去伸出了他的右手。白蘭也抬起頭來凝視著他,那目光是冷淡而懷疑的,片刻之間,她也似乎從金澤的目光里發現了什么,慌亂地把她的目光掉開了。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害怕那雙眼睛會喚起昔日的溫情,此刻,她首先得和自己作斗爭。她咬一牙,不理會那只向她伸過來的曾經握過多次的手,金澤緩緩放下手來,這時白蘭和盧瑞貞擁抱在一起,眼淚奪眶而出。待她們各自分開拭干了淚,金澤才說:

“請坐!請坐!”

兩位女俘在金澤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白蘭同志,我今晚請你們來……”

“團長先生!”白蘭打斷了他的話說,“你稱呼錯了!我們是你的階下囚,怎么是同志?”她已經鎮定下來了。

“不!也許我們還有共同的地方,雖然我們政治觀點不同,但希望中華民族繁榮昌盛,希望中國獨立、民主、富強,這一點大概是一致的吧?”

那位女紅軍稍稍抬起頭注視著他們,有了話題,白蘭的思維一下子掙脫了感情的羈絆,進入了思辯狀態。

“繁榮昌盛?獨立富強?十年內戰,五次圍剿,這就是你們的繁榮昌盛統一富強嗎?”

“我承認這是事實,但造成這個事實的原因何在?”

“原因?有人叛變了大革命,屠殺共產黨人,屠殺革命群眾,把全國人民推入十年內戰的血海之中。這些事實,你真的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嗎?你自己就在執行圍剿的命令?!?/p>

他們似乎一下子又回到過去的爭論中去,金澤害怕重演那段歷史,因為在十年前的爭論中,他總是失敗者,可現在他是勝利者。

“我不想和你重復過去的爭論……今天我請你們來是為朋友相聚?!彼胗眠@句話來喚起昔日的感情。

“團長先生,你現在是勝利者,請問你將如何處置我們?你把我們帶到這里的目的是什么?”

女紅軍真有點咄咄逼人的架勢,團長真有些語塞說不出話來。屋里的氣氛似乎變得低沉凝住了。正在這時,客廳外面傳來一串篤篤的響聲,從外面氣喘吁吁地走進一個人來,他一面走一面用手帕揩著額頭,一進門就笑開了,說:

“哈哈,真是冤家路狹,見面就吵嘴!”

進來的人滿面紅光,一張臉胖得圓乎乎的,眼睛瞇成兩條弧線,他走到白蘭面前一鞠躬,說:

“紅軍同志,還認識在下嗎?”說著有意伸出了左手去,白蘭遲疑了一下也被迫伸出了自己的左手,他握過白蘭的手以后又走到另一位女紅軍面前說:“請問這位同志尊姓大名?”

“她是我們的護士長李衛紅同志?!卑滋m代她回答。

吳孝感伸出手去,李衛紅疑惑地坐著不動,吳孝感的手并未縮回。又說:

“李同志,我叫吳孝感,教書匠,自由職業者,是可以和工農交朋友的?!?/p>

李衛紅勉強伸出手去,吳孝感輕握了一下,接著吳孝感又和金澤握了手,然后他的兩只手高舉到空中交合在一起,他放開了聲音說:

“我和紅軍同志握了左手,又和團長閣下握了右手!現在這兩只手合在一起,象征著你們二位握手言歡,重修舊好?!?/p>

吳孝感盡量發揮他的幽默天才,想使氣氛活躍起來,可是除了簡單的寒喧之外,還是沒有多少互相都感興趣的話可談。

“團長!夫人吩咐,已經準備好了,請客人上樓吧!”一個女傭出來說。

“請大家上樓吧!”金澤說。

吳孝感在前面引路,兩位紅軍在中間,金澤在后,從客廳側面的樓梯陸續登樓。金、吳兩位夫人在樓梯口迎候。金夫人穿一身青絨旗袍,前襟和下擺上繡上幾朵艷麗的花,顯得莊重而又大方。吳夫人盧瑞貞穿一身紫紅色的金絨旗袍,與吳孝感在一起,一胖一瘦,對比鮮明,顯得詼諧而又活潑。在燈燭輝煌的樓廳里擺設了一桌雅致而又清爽的酒席。在金澤、吳孝感和兩位夫人的邀請下,兩位女紅軍勉強就座了。金夫人在客人面前的酒杯里斟滿了殷紅的葡萄酒。金澤微笑著站起來舉杯說:

“今晚是朋友相聚,本人略備薄饌給來自遠方的朋友接風洗塵,希望大家放松情懷,開懷飲酒,暢敘友情?!?/p>

李衛紅疑惑不安地看著金澤。

“哦,李同志,忘了向您介紹,白蘭、吳孝感、盧瑞貞和我,是十年前的同學、好友,那時我們常在一起聚談,十年過去了,雖然各自的情況發生了很大變化,但朋友終歸是朋友。來,李同志,白蘭、孝感、二位夫人,讓我們滿飲此杯吧!”金澤以主人的身份發話了。

吳孝感和二位夫人都已站了起來端起了酒杯,而白蘭和李衛紅仍然嚴肅地坐著。

“團長閣下!”白蘭開口了?!八自捳f,此一時,彼一時,我了解你過去的性格,卻不知道你今天的為人?”她的話音冷靜而清晰。

“我剛才說過,十年分別,人世滄桑,人生難得幾回聚,你,我,孝感和瑞貞,曾經在一起度過了那么美好難忘的歲月……”

“是的,是的?!眳切⒏醒a充說?!斑€記得那首詩嗎?‘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我沒有忘記過去,但往昔無可追尋,我更清楚的是現在,現在我們不是朋友而是敵人,如果,如果在戰場上兩軍對壘,我會向你射擊的?!卑滋m的語調雖然平靜,但已掩飾不住內心復雜的情緒。

“如果那樣,我也會還擊,但這里畢竟不是戰場?!苯饾烧f。

“不!這里也許是另一個戰場。你應該明白,戰場上你沒能使我屈服,宴會上也同樣達不到目的。我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卑滋m也為自己說出的最后一句話感到后悔。

“我沒有別的意思,這個,今天,只是朋友相聚?!苯饾煽吹桨滋m的表情仍然是懷疑的,感到有些為難。

“讓我說一句吧!”吳孝感把端著的酒杯放下來?!笆暌粍e,大家變化都很大,但你倆還是有一點沒變?!?/p>

“哪一點?”白蘭問。

“一見面就唇槍舌箭互不相讓。你們該明白我為啥叫這個名字?”

大家都茫然地看著他。

“吳孝感,無笑感,就是沒有笑感神經。我的笑感神經哪去了?”他笑瞇瞇地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熬褪亲屇銈z的唇槍舌箭嚇飛了?!?/p>

大家終于笑了。

“李同志,白蘭同志,讓我們領主人的情,干了這一杯吧?如果你們相信孝感還是昔日的笑感,那么請相信我的話:今日的宴會不是鴻門宴,我吳某人也不是項羽。金澤老弟此番請二位前來不單是給二位壓驚洗塵,還有重要的事情商量,這就是如何解決二位的回歸問題?!?/p>

金澤、吳孝感再次端起酒杯。白蘭也緩緩站起來端起了酒杯,金澤心中一喜,他感謝吳孝感為自己解脫了困境。

“為了昔日的友誼,干杯吧!”金澤說完便和吳孝感一起舉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白蘭卻沒有喝,等他們放下酒杯,她才說:

“團長先生!借你這杯酒祭奠死在你槍口之下的紅軍烈士!”說完將酒杯高舉過頭,然后彎腰灑在地上。她喉頭哽咽,淚水在眼里轉,但她用力忍住了。

所有在場的人都僵住了……

噔噔噔,一陣急促的樓梯聲響起,金澤貼身的勤護兵跑上樓來壓低聲音說:

“報告團長!杜副官來訪?!?/p>

金澤立起身來:“我下樓去,一會兒就回來?!?/p>

他下了樓,杜副官正轉動著他那機敏的眼睛四處窺探,沒有發現什么,才說:“團長,弟兄們盼著發餉呢!”

“明天就發?!苯饾裳杆倩卮鹚?。

這一天夜里,白蘭沒睡著,她傾聽著李衛紅粗重的呼吸心里著急,不過她沒說夢話,也沒有呻吟,似乎睡得很沉,也許她會好一些的。今天,特別是今天,她希望她趕快好起來。這些天來,李衛紅的妊娠水腫越來越嚴重,由雙腳踝腫到小腿,又由小腿漫延到大腿。整個小腿腫得亮光光的,像一個圓柱形的水袋。兩天來,她頭痛眩暈不能起床,吃什么吐什么,一點精神也沒有,根本無法站立,白蘭真是焦急萬分,地下黨和游擊隊已經做好了兩個士兵的工作,準備在最近趁他倆值班看守時營救白蘭和李衛紅出去。在這至關重要的時候,白蘭希望李衛紅趕快好起來。

金澤對她倆的看守并不嚴,在這間囚室外面一般只有兩個士兵看守,此外就是出大門的地方還有門崗。這個營救計劃本來是容易實現的,可是白蘭最近發現在這囚室對面不遠處的一間樓房上,經常開著一道窗子,那里多了一雙詭秘的眼睛,這又使她多了一層憂慮。

天亮了,李衛紅醒來了,白蘭問她:

“今天可好些?”

“好像好一些了?!?/p>

一句簡短的回答,使白蘭減輕了幾分憂慮,看守人員送來了稀飯和饅頭,可是李衛紅不想吃。白蘭小聲地勸她:“今天,您無論如何要吃一點才行?!彼幌牒赛c米湯,看著白蘭,兩顆晶亮的大淚珠奪眶而出。白蘭的眼睛也濕潤了,不過,看著她喝下去小半碗米湯,心中的憂慮又減輕了一些,李衛紅終于起床了,在屋里走動了,白蘭更為放心了。

天氣變了,風尖嘯著拉下了雨簾,秋雨像麻布一樣斜織著。刷啦啦,雨打進門窗來了,地上已經濕了一片。雖是初秋,這個高原壩子的氣候一雨便成冬,令人感到寒冷。白蘭和李衛紅不安地看著這陰沉沉的天空和如麻的雨腳。又一陣冷風吹來,她們都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李衛紅突然開始劇烈地嘔吐起來,起初吐的是飯菜,接著吐的便是黃綠色的苦水,直吐得臉青面黑兩眼翻白全身痙攣。白蘭一只手幫她捶背,一只手扶著她前傾的身體。在嘔吐的間歇,李衛紅急促地喘著氣,白蘭的神經也繃得緊緊的。她的嘔吐終于停住了,白蘭的神經剛剛松弛了一下,便扶她睡下,她的身體像木頭似的倒了下去。在這一瞬間,白蘭一下子看到了一個可怕的表情:李衛紅兩眼圓睜,嘴、面部和眼角的肌肉都在抽搐,像無形的手指把肌肉使勁地擰攏來,然后又緩緩地把它放開,然后又擰攏來。

“衛紅!衛紅!你怎么了?怎么了?”白蘭大聲地喊,她艱難地搖了一下頭,似乎在說:“我不行了!”緊接著她開始更嚴重地抽風:兩手緊握著拳頭曲在胸前不停地抽動,兩腳也彎曲起來。她的臉色變得更青,由于臉上肌肉的抽搐,使她的模樣變得難于辯認。她全身都在震顫,劇烈的抖動使床都晃動起來。

白蘭一下子急得六神無主,她想不出任何辦法來解脫戰友的苦難。雨下得更大了,一陣陣地刷啦啦地抽打著門窗。她想叫一叫看守的士兵,央請他們去請個醫生來,可是連看守的士兵也被雨打得沒了蹤影。她想不顧一切地沖出去找醫生,可是她既不知道這陌生的地方哪里有診所,更不能讓李衛紅一個人在這里,她明白,如果自己離開,萬一她從床上摔下來,那么也許會發生更為嚴重的情況,因此她只能守住她,一步也不能離開她,看到她一陣陣抽風出現的那痛苦不堪的表情和姿勢,白蘭的眼淚像決堤般奔涌出來了。好長時間來,她都沒流過一滴淚,在被俘后幽禁的這兩個多月里,她沒有流過淚,就是在川南戰場上,在犧牲了的戰友身邊,她也把淚忍住了,然而今天她流淚了。為在死亡邊緣上掙扎的這個母親和她腹中那同樣面臨死亡威脅的嬰兒流淚了,天空響著悶雷,好像死神在一步步地逼近這痛苦不堪的母子,白蘭憤恨自己的無能,她一只手緊握著李衛紅的手,好像在和她一起受苦,另一只手握拳狠狠地敲打自己這疼得快要爆裂的腦袋。

“針!”在抽風稍停時,李衛紅的嘴里突然蹦出一個字來,白蘭看到她眼睛眨了一下,那僵硬的手伸了一下指著床頭。

白蘭一下子猛醒過來,她想起了李衛紅的針線包,里面有一大一小兩顆針,這不是可以代替針灸用的銀針用嗎?白蘭趕緊取過針線包,打開取出針來。她先把小針扎在李衛紅的“人中”穴上,然后用大針先扎了兩個拇指上的“少商”穴,并且放出兩顆殷紅的血來,接著又扎了“虎口”上的“合谷”穴,又移到頭上扎了“印堂”穴,“太陽”穴和“百會”穴,最后扎了大腿上的“殷門”穴和小腿上的“承山”穴。白蘭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了手指上,李衛紅的肌肉似乎很緊,白蘭每扎下一針都要咬緊牙關使出最大的力氣。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李衛紅的抽風逐漸停止了,白蘭才感到自己通身都出了大汗??粗€在喘息的李衛紅,白蘭對這位不善言辭的農村婦女,對自己的戰友、紅軍游擊隊的護士長充滿了敬意,她像有先見之明似的,就在被囚禁的這段時間教會了自己扎針;她在和死神作斗爭的極端困難的時刻,居然還能用自己的理智,提醒別人用針給自己治療,這是一個多么堅強的女性!

夜幕降臨時,白蘭發現對面那樓房上的窗戶打開了,燈點上了,那一雙詭秘的眼睛出現了,白蘭想試探一下,那雙眼睛是不是在監視自己,她把燈滅了,坐在黑暗中觀察。果然那窗前眼睛閃了一下便消失了,不一會囚室外邊又增加了兩個看守的士兵,那樓房上窗戶里的燈仍然亮著,不過那雙眼睛不在了。白蘭感到狐疑:那雙眼睛是金澤派的還是別的什么人派來監視的?

這天晚上九點,那兩個秘密參與營救她倆的士兵來換崗了,他們推開門給白蘭遞了個眼色,白蘭扶起了李衛紅,原來值崗的士兵走了兩個,那后來又增加的兩個卻沒有走,十點左右,一個留小胡子的軍官帶著三個士兵來到這里。

“金團長命令,帶這兩個人?!毙『榆姽僬f。

“長官,杜副官吩咐我們,除非金團長親自來,誰也不能把他們帶走?!痹瓉砹粝碌囊粋€士兵說。

“誰說的?”小胡子軍官見情況有變,一邊問話,一邊用手電筒照射了一下那兩個士兵的身后。

“杜副官說,這也是金團長的命令?!?/p>

說話之間,跟隨小胡子軍官來的三個人已經移動到了杜副官派來的這兩個士兵的身后。

“胡說!我剛從金團長那里來?!避姽僬f。

“長官,我們也……”

這個士兵還沒把話說完,已經被小胡子軍官帶來的人迅速按倒在地,用手巾塞了嘴,把手反捆起來。他們把這兩個士兵丟在白蘭和李衛紅睡過的床上,用被子蓋了起來,鎖上門,“押著”白蘭和李衛紅出去了。

在小胡子軍官的帶領下,一行人順利地通過了門崗,走到大街上。夜很黑,只有間或從門縫里透出的昏黃的一縷燈光給這漆黑的街道涂上了一片似有若無的光影。走了一段路,李衛紅漸漸地可以行走了,不再要別人攙扶,半個鐘頭過后,他們已經到了城郊,白蘭長長地舒了口氣,這時她才感到了夜的清涼。小胡子軍官抹掉了自己的小胡子偽裝和同志們道別后悄悄走了。他們又急速地走了半個鐘頭左右,來到一個岔路口,不知誰噓了三聲口哨,從隱約可見輪廓的一間房子后走出兩個人和幾匹馬來。在這一段步行中,白蘭才弄清了那個“士兵”中有一個正是紅軍游擊隊二支隊的支隊長,李衛紅的丈夫。

“上馬!”支隊長命令,他隨即將李衛紅抱起,舉上了一匹馬去,隨后自己也一躍而上,讓李衛紅的背貼著他的前胸。那兩個參與營救的士兵也上了馬,白蘭還不知道安排她騎哪一匹馬,她正要發問,兩個游擊隊戰士已走到她的身后。

“執行!”支隊長在馬上一聲令下。

一雙粗壯有力的手從背后一下子箍住了白蘭的雙手,把她迅速推到路邊。

“你們……”白蘭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是怎么一回事。

“我們奉命處決叛徒!”

“??!”白蘭僅只吐出這兩個字來,便隨著兩聲沉重的槍響撲倒下去。

槍聲使李衛紅的頭腦更加清醒了,她問:

“敵人追來了嗎?”

“不!我們把那個叛徒槍斃了?!闭煞蚧卮?。

“誰?”

“白蘭?!?/p>

“??!”一聲慘叫,李衛紅昏倒在丈夫懷中。

馬隊疾馳,隱沒在夜幕中,田野一片寂靜。

也許是由于夜的庇護,也許是由于她個子瘦小,也許是那個游擊隊戰士不忍心殺死她,白蘭沒有死,從背后射來的兩顆子彈,一顆從肩胛骨上端射入,擦著鎖骨穿出,另一顆擦著腋窩穿過。她蘇醒過來了,俯臥在地上,臉貼著濕潤的泥土,好像泥土也是回甜的。她掙扎著坐起來,辯別著方向,終于看清了先前隱蔽馬匹的那幢房子。她忍著劇痛坐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向那幢房子爬去,倚著墻根坐了下來。肩頭像炮烙似的痛,一股熱流順著乳房向下延伸。她什么也不想,把頭靠在墻上,閉上了眼睛。

“得得得,得得得”,遠處傳來的馬蹄聲喚醒她睜開眼睛,是從城里來的,還有手電筒在閃光。怎么辦?她心里似乎很雜亂,又很清楚,她下意識地摸自己身上,可是沒有任何武器,對了!有一盒火柴!她從口袋里摸出火柴,用顫抖的手把它擦燃了。一朵誘人的桔黃色的火苗在面前燃起來了。她心里感到了一絲溫暖。當第一根火柴熄滅時,她又擦燃了第二根。這時,她的思維好像從未有過的清醒活躍??粗@一朵小小的火苗,她想起了安徒生的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那個追求光明的小女孩多可愛而又可憐??!又想起了高爾基的童話《伊則吉爾婆婆》中那個英雄丹柯,他用自己燃燒的心照亮了同伴們前進的道路,自己像誰呢?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還是像丹柯?也許誰也不像。她看著這朵小火苗,凄然地微笑了,馬蹄聲漸近了,她擦亮了第三根火柴。

白蘭被金澤派出“追趕”游擊隊的隊伍救回來了,金澤原以為可以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十一

“凡事應當機立斷,目前的機遇也許是你一生中難得的一次,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件事處理得當,那些謠言就不攻自破,晉升副師長就不會有什么障礙了;要是處理失當,不但會失去這次晉升的機會,恐怕還會引起更大的麻煩,那時我就愛莫能助了。希望你三思,好自為之!不要把事情弄得更為被動了?!?/p>

師長的這番話語重心長,金澤完全理解。

“我一定按師長的意思辦,把她交出去,請師長放心!”金澤表示了這樣的態度,然而卻陷入了激烈的痛苦和矛盾斗爭中。

他又去看望了白蘭。她被重新抓回來后,金澤把她安排在一個秘密的住處,派人給她治傷,并加強了看守。雖然她的傷口已逐漸愈合,但她面容蒼白,精神疲憊。她倚著枕頭半躺半睡,她的眼窩陷下去了,眼睛微睜,正處在一種半睡眠狀態之中。她的雙眉仍然微微地蹙著,雙唇閉著,嘴角微微下撇,好像在忍受著痛苦,整個臉上呈現出一種凄涼而堅毅的美??吹剿@副姿勢和表情,金澤的內心顫動了。白蘭在金澤的心中,本來是充滿青春活力,能言善辯而又瀟灑俊俏的,今天他第一次看到了她被痛苦折磨出來的嬌弱與堅毅,看到了她的孤獨和凄涼。她本來就是千金小姐,可是為了她的信仰,為了她所追求的那個目標舍棄了舒適富裕安樂的生活,備嘗了艱辛與痛苦。雖然金澤并不理解也不贊同她的信仰,卻能理解她的獻身精神,為她這種執著的追求精神所感動。她的精神燭照著金澤心中那個自私的欲念,使他感到慚愧。他怎么能忍心讓這個自己曾準備傾心相愛的可欽可敬而又可憐的小女人再去備嘗鐵窗之苦和非人的折磨呢?

他終于拿定了主意,并把這個主意告訴了白蘭。

金澤找到吳孝感,交給他一封白蘭的親筆信,請他帶著這封信迅速馳往廣西南寧面見白蘭的父親。她父親是當地有影響的大商人,請他作好各方面的工作營救白蘭。

白蘭的父親正為多年沒有女兒的消息而萬分焦急。一得到吳孝感送來的信,便運用他的財力和人力在四川、云南軍政兩方面做工作。在這樣的背景下金澤得到了晏師長的同意,把白蘭交給川軍。理由是:由于川滇黔邊游擊隊在川南活動,川軍要了解更多的情況,叫他們把白蘭交給川軍由川軍去處理。送走白蘭的機會終于到了。

……

暗淡的上弦月懸在天邊,星星閃爍,太空顯得很幽秘,田野一片沉寂,高大的樹影伸向天宇?!暗玫玫?,得得得”,公路上響起一陣陣急促的馬蹄聲。金澤親自率領著一個加強排的士兵縱馬疾馳,靜夜使這馬蹄聲更加清脆更加急促,扣人心弦。這天早晨,他派了一個精明能干的排長領著一班人把白蘭秘密送走,為了便于聯系,他請吳孝感同行,給吳孝感配了一匹性子溫順的好馬。下午,王耀先請吃飯,一直盤桓到晚上十點方才歸來,回來時便接到了報告:一伙不明身份的人在半路上劫持了白蘭,兩個弟兄負了重傷。金澤心急如焚,他把最近發生的情況作了分析,推測到了這件事的一些因果,意識到了這件事的復雜性與嚴重性,因此他親自率領人馬去追趕。

他加上一鞭,沖在馬隊的最前面。

“噼噼,啪啪”!馬隊在一座小橋附近遭到伏擊,槍彈呼嘯著從耳畔掠過?!皼_過去!”金澤大喝一聲。他們伏在馬背上舉槍還擊,兩腿一夾,閃電般沖過了小橋。

馬隊踏上了粗糙的盤山公路,馬蹄踢著石塊冒出點點火星。山間林濤陣陣,不時傳來山蛤蟆那單調而煩人的叫聲,山路迂回曲折,馬隊不得不放慢速度,戰馬濃重的鼻息聲更顯得突出了。

夜深了,天空那一彎新月似乎明亮了些,山野的景物也看得比較清楚一些了,馬隊下到一個山坳,兩山之間是一道溪流,溪水在微弱地閃光。溪流沖擊著山石,似乎是從遠方傳來的琵琶演奏聲,時斷時續,勾起人無限的心事。馬匹到了溪流中便低頭暢飲起來。金澤趁馬匹飲水時抬頭仰望對面的山梁,那右側山腰上是一片臺地,隱約有一些人家。再仔細一望,發現有兩個黑影貓著腰竄到人家戶后面去,金澤立即命令他的士兵涉過溪水,拴好馬匹,準備進行搜查。他把四十來個人分為兩組,分別從正面和側面向那塊臺地包抄上去。

從正面攀登的那一組立即遭到了射擊。激烈的槍聲打破了夜的寧靜和山野的寧靜,驚起山間的宿鳥,撲楞著在林間亂飛亂叫。對方的布置是比較周密的,正面和側面都有防衛。金澤估計,劫持白蘭的那些人馬一定是在這里歇息了。他命令還擊,槍戰開始了,槍聲更加激烈,對射的流彈在夜空織出了美麗的火網。金澤又把自己率領的這一組人分成四個戰斗小組,用一組吸引對方的火力,其余三個小組,借著朦朧夜色的掩護,一直穿插到那些農舍中間去。他擔心那些劫持者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會殺害白蘭,因此,他并未留在原地指揮,而是帶著一個小組出擊了。金澤的三個戰斗小組出現在對方潛伏的農舍之間左沖右突連續射擊,對方的人已經被擊倒了兩個。他們的陣腳大亂了。對方有人叫了一聲“快撤”,他們的人便拔腳飛奔,向著臺地的那一頭跑去,還有人不時回身射擊。

循著下命令的聲音,金澤緊緊盯住了那個指揮者,他終于隱約看出了那個人,那個自己把他從困境中解脫出來繼而提拔起來作為自己隨身副官的人?!按_實是他!”金澤心中升起一股憤怒之火,他控制住自己,不斷地奔跑、跳躍、伏下、躍起,對方也發現了他,邊跑邊回身射擊,子彈擦著他的頭頂和耳邊飛過。金澤就著一條地埂瞄準了那個向前逃竄的黑影連開兩槍,那個身影隨著槍聲一個筋斗翻了下去。金澤痛快地舒了一口氣,帶著他的士兵搜索過去,卻沒有發現人。狡猾的家伙!敵人全部逃跑了,金澤也不再追趕,他帶著士兵們把這一帶的農舍山溝都搜查遍了,卻仍然沒有發現白蘭的蹤影。他意識到自己可能中了敵人的圈套:橋頭的狙擊,山地的槍戰,都是為了迷惑和阻撓他的追趕。他十分失望!為了救出白蘭,他又帶領著人馬連夜馳驅。

黎明來到時,他們不但沒有停歇,而且加快了奔馳的速度,在較大的岔路上,他都安排人分開去追趕,他一邊策馬奔馳,一邊注意沿途觀察,但是他很明白,在這一路的大山里,敵人潛蹤匿跡是很容易的,而他要發現卻十分困難,夜幕又降臨了,一夜一天的馳驅,人困馬乏,仍未發現白蘭的蹤影,這使金澤非常懊喪,他們就住宿在剛進入四川的一個小縣城里。

吳孝感的笑容還是那么可愛!正當金澤焦灼不安的時候,第二天早晨,他那胖乎乎的身體和瞇彎了眼角的笑容出現在這個小城中,金澤焦急地向他訴說所發生的一切,他卻不動聲色,似乎無動于衷。對金澤一邊勸慰一邊引他到了一個大院里。大院的里里外外也有一些士兵,看樣子是外地來的,吳孝感把金澤引到里面的一間小屋旁,露出了神秘莫測的笑容。他輕輕地敲門,開門的是一位年輕軍官,操著廣西口音,當金澤進去后,門又關上了。在里邊的一間屋里,那個嬌小的身影,蒼白的略帶憂愁的笑容映入了金澤的眼簾。她!白蘭,卻原來在這里,金澤真是喜出望外!

吳孝感告訴金澤:“那位年輕軍官是白蘭的弟弟,他領著一個加強排的川軍來接收白蘭。在路途中,他們發現了被劫持的白蘭和我,那些失去頭目的劫持者不敢阻攔,便把白蘭和我交給了川軍?!苯饾尚闹械囊粔K大石頭總算落了地。

逃跑后的杜斌暗中和王耀先取得聯系,向王耀先提供了有關金澤和白蘭的全部情況,然后用盡了他們的全部聰明和狡猾,精心編制材料向省保安司令部告密。他們告發的材料真真假假,謊言和事實混雜在一起。在派系之爭本來就十分激烈的國民黨軍隊內部,為晏師長的對立面提供了口實,晏師長迫于壓力,不僅放棄了提拔金澤的動議,而且對他作出了革職查辦的處分,直到第二年抗日戰爭爆發,才又重新啟用,但降職為營長。1938年晏師長率部開赴前線參加了著名的臺兒莊戰役。

十二

1938年4月25日凌晨2點。地點:臺兒莊前線的普旺。

入夜,炮火震天、拼死廝殺、血肉橫飛的戰場終于逐漸安靜下來了,夜幕下的槍聲顯得清脆尖厲,時緊時疏很有節奏,彈痕劃破夜空,呈現出閃電似的直線或弧線。凌晨3點,連夜襲的槍聲也沒有了,整個戰場終于沉寂下來了,只有我們的陣地后面那些被燃燒彈擊中的房屋還在燃燒,照亮夜空,有時還會發出“噼噼啪啪”的炒豆似的爆裂聲。

這里是臺兒莊東北面二十多公里的村莊蒲旺。村莊建筑在一個平緩的斜坡之上,我們的陣地就構筑在村子北面的斜坡上。村子里的青壯年帶著小孩早就逃跑光了,只剩下那些走不動的老年人還留守在家中。日本鬼子那殘酷無情的炮火點燃了整個村莊,也就奪去了那些老年人的生命,他們連呻吟和叫喊的力氣都沒有,就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這個紛擾的世界。

戰場上靜悄悄的,然而人影幢幢,那是敵我雙方的士兵都在搬運各自戰死的官兵。也許是因為心照不宣的默契,在這個時候,雙方都未向那些搬運尸體的士兵開槍。盡管這樣,還有那些和敵人扭打在一起而戰死的官兵,雙方都來不及把他們分開,他們仍然擁抱著扭結著躺在夜空的星光下,呈現出各種奇形怪狀的扭曲的姿態。

堅守在戰壕里的滇軍官兵抱著槍斜倚著戰壕的土壁進入了夢鄉,數日來的浴血奮戰已使他們疲倦到了極點。只有那些被指定巡邏的哨兵還硬睜著發澀的雙眼在巡羅瞭望。這時還是農歷三月二十五日。山東的夜,還是寒氣逼人,但是士兵們還是在極度的疲勞中入睡了。當一抹陽光從厚厚的云層中射下來時,許多戰士被驚醒了,看到陽光、云層,他們揉揉睡眼,慶幸自己還活著。士兵們的臉上不均勻地布滿了泥土硝煙,只剩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動。有的戰士嘴里還含著半塊饅頭或窩窩頭,朝露使戰士們的衣服變得有些許濕潤。他們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浸透了,被戰火掀起的硝煙和塵土薰染遍了,經過了一個低溫的涼夜,他們的衣服變得硬硬的沒有保暖的功能,那些受傷還堅持不下火線的戰士,他們衣服上的血水、汗水和泥土粘結在一起成了硬塊,行動更加不便。戰士們相互看著別人那種奇怪的樣子,都相視而笑了。營連長們趕緊向士兵們下達命令,讓大家趕快搶修那些被炮彈轟塌了的塹壕,趕緊檢查自己的槍支彈藥,因為新的一天到來了,黎明的平靜意味著一場更加激烈而殘酷的戰斗即將開始。上午9時左右,厚厚的云層裂開了一條縫,太陽露了一下臉,那是一張灰蒙蒙的血紅的臉。

炊事班送來了早餐,大家狠吞虎咽地吞食著。大戰在即的戰場上的確是顯得異常的沉靜,這沉靜反而使人感到緊張得心跳。

上午10時左右,以濃云為背景的天幕上出了一些小黑點,小黑點慢慢變大,變成了一群“一”字,機械的轟鳴聲一點點地明晰起來了。當轟鳴聲變得很響亮時,機翼上貼著紅色膏藥的十幾架日本飛機很快就飛臨戰場上空了。戰士們紛紛找掩體或是跳出戰壕找隱蔽的地方。很快,敵人飛機分三個批次扔下了炸彈,第一個批次扔下的炸彈發出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我們剛修復的塹壕又有若干地方被炸塌了,第一個批次的炸彈聲還沒有完全停止時,第二個批次的飛機飛來又扔下了炸彈,又一輪震耳欲聾的爆炸掀起的泥土有如浪濤,我們的許多戰士,又一次被浪沙掩蓋,有的戰士倒在血泊之中。第二個批次的轟炸剛過去,敵機第三個批次的轟炸又來到了,我們的腦袋里耳朵里似乎已經失去了感覺,只覺得整個腦袋都在轟鳴,兩只耳朵里不停地發出嗡嗡的耳鳴。許多戰士跳來跳去在不停地選擇隱蔽的地點躲避轟炸。

我們沒有飛機支援,沒有飛機在這里參戰,沒有制空權,只好憤怒而悲傷地看著敵人的飛機在我們的上空肆虐,只好選擇躲避轟炸的方式和地點。盡管在這些天的作戰中我們已經有了不少選擇躲避轟炸的方式,但是在敵機三個批次的轟炸中,我們還是又有不少戰友犧牲或負傷。我們曾多次要求總部給我們調來防空的炮火卻遲遲沒有到來。我們的防空炮火在哪里?我們的空軍在哪里?我們的航空工業更是查不可尋。落后就要挨打!我們能選擇的只是逃避挨打的方式,減輕挨打的痛楚。

敵人的飛機飛走不久,我們忙著搶運傷員,修補工事。下午2時,日寇的大炮陣地上升起了一個碩大的氣球,緊接著大約有幾十門或是更多門大炮開始射擊了,炮彈如雨點般飛臨我們的陣地上空。巨大的爆炸聲把我們的耳朵都幾乎震聾了,如山搖地動,我們的陣地變成了一片泥土飛揚的火海,一切可以點燃的東西都被點燃了,樹木、野草、莊稼地的秸桿,乃至犧牲戰友的軀體都在燃燒,有一股燒焦了的糊味。陣地后面還沒有燃燒完的斷壁殘垣再一次燃起熊熊大火,濃密的烈焰黑煙高達數丈。我們的許多戰士還沒有來得及射擊就葬身在這樣的火海之中。我們犧牲的戰士負傷的戰士和沒有負傷的戰士幾乎都全被炮彈掀起的泥土掩埋起來了。在這時,除了仇恨,我們已經忘記了一切,到了下午三點半左右,炮火剛停,敵人的步兵便在坦克的前導和掩護下從蒲旺的東北、正北和西北三個方向向我們的陣地發起進攻。在這里,我們沒有犧牲的戰士抖落掩蓋在自己身上的泥土,從各個隱蔽的地方進入了塹壕,輕傷的戰士簡單而迅速地包扎好創傷,拿起武器進入了陣地。

敵人的十幾輛坦克噴著火苗,向我們的陣地發射一串串的機關炮彈。坦克后面的步兵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他們像狼群一樣發出巨大的嗷嗷的叫聲。我們沒有坦克,沒有戰防炮,我們只有輕重機槍,手榴彈和大刀,還有鐵鍬,除此之外,就只有我們的血肉之軀,自鴉片戰爭以來,我們就在帝國主義的堅船利炮前面屢受欺侮。今天,我們還是在日寇的陸上堅船(坦克)和利炮之下付出巨大的犧牲。我們的國家要何時才能有強大的工業生產出足以克敵致勝的堅船利炮!

1000米,800米,600米,500米,我們的輕重機槍和步槍開始怒吼了。嗷嗷叫著的狼群中有一些鬼子倒下了。但他們并未停步,而是繞開倒下的人繼續向我們沖來。坦克的炮口仍在噴射著炮彈,鬼子的一些小隊長的手中的步槍上還有一面小小的膏藥旗在閃動,400米……坦克發動機的隆隆聲和炮聲一起吼叫著,再不想辦法,敵人就要突破我們的陣地了。在輕重機槍拼命射擊的掩護下,我們的十多個戰士抱著集束手榴彈冒死沖出了塹壕,他們兩個一組兩個一組地沖向敵人的坦克,沖在前面的第一個戰士接近坦克時,抱著手榴彈臥倒在地,敵人的坦克開過來了。他拉開了導火索,把集束手榴彈塞到了坦克之下,隨著“轟”的一聲巨響坦克的履帶和輪子炸壞了,這輛坦克便不能前進了。而帶著集束手榴彈炸坦克的戰士為了保證爆炸成功,他不能迅速離開,因而常常壯烈犧牲或重傷。之所以要兩人一組,是預先考慮到如果第一個戰友犧牲了,或是爆炸沒有成功,那么就由第二個戰士去完成這炸坦克的任務。我們就用這樣的方法炸毀了敵人的五輛坦克。減少了坦克的掩護,敵人的步兵就暴露在我軍的有效射程之內,我軍的輕重機槍、步槍向敵人猛烈開火,敵人成片地倒在我們陣地前面一兩百米遠的地方。嘹亮的沖鋒號劃破長空,我們躍出戰壕沖向敵人,展開了激烈的肉搏戰,被民族仇恨與憤怒點燃的我軍戰士,無比英勇,在撕裂般的喊殺聲中端著各種武器沖向敵人,首先輕機槍和沖鋒槍密集地射出了復仇的子彈,又把鬼子撂倒了一大片,敵人開始撤退了。那些從被炸毀的坦克的炮塔中掀開蓋子爬出來的十來個坦克手成了我們射擊的活靶子,他們先后被擊中,有的從坦克上滾下來,有的就倒臥在炮塔上。他們那污濁的血順著炮塔流了下來,給坦克掛上了一綹彩帶,看到這一切,我們的心里覺得真解恨!

敵人的這一次沖鋒被打退以后,陣地上又出現了短暫的平靜,敵人的這一次沖鋒是被打退了,然而在飛機、大炮、坦克的轟擊下,在和敵人的肉搏中,我們又有大量的士兵和軍官犧牲了。我們這個團原來有兩千多人,自從4月22日加入臺兒莊戰役到今天,我們傷亡已經近一半以上?,F在守在陣地上的沒有受傷的和輕傷的僅有一千人左右,而敵人發起沖鋒時,從那密集的隊形可以看出,他們的參與攻擊人數每一波都有千人以上。戰場形勢顯得異常嚴峻。旅長郭建臣意識到敵人新的一輪沖鋒即將開始,僅靠已被轟塌的塹壕和傷亡過半的這一團人死守是難以抵抗敵人進攻的,必須采取機動的戰術方能擊退敵人的進攻。于是他命令一營營長王承福領著一連人從側面繞道向西面設伏,待敵進攻時從敵之后側攻擊。又命三營營長金澤死守東北角。王營長中等身材,但身體扎實,寬寬的肩膀,皮膚黝黑。金澤向團長行了個軍禮以后,便迅速地進入了陣地。

17點50分,暮色漸濃,敵人的第二輪進攻開始了。在野戰炮和迫擊炮的聯合轟擊以后,又是坦克在前開路,步兵隨后,仍然分三路開始了沖鋒,夕陽的余暉斜照著這熾熱緊張的戰場。戰場響起了激烈的嘈雜的不間斷的槍聲,敵人的坦克在噴射著炮彈,發出“咣咣”的聲響。我軍的重機槍、輕機槍、步槍的射擊聲交織在一起,敵人的步兵也在行進中射擊,越靠近我們的陣地,他們倒下的人越多就越瘋狂。他們像發了瘋似的,嚎叫著越過他們同伴的尸體,一步步地向我們的陣地逼近。我們雖也派出了戰士用集束手榴彈去炸坦克,但這一回收效不大,因為坦克后面的日軍士兵和坦克配合起來,把試圖炸毀他們坦克的我軍戰士在還未接近有效爆炸距離時,便被他們的沖鋒槍手擊中而犧牲了。由于犧牲和負傷的人多,我方陣地上的火力也沒有先前那么猛烈了。敵人嚎叫著、奔跑著,射擊著。眼看就要接近我方陣地的塹壕了。每一個戰士都萬分著急。正在這時,敵人的側后響起了槍聲,王營長率領的騎兵出現在敵人沖鋒部隊的后方。那激烈的槍聲配合著手榴彈的爆炸聲,使敵人成片地倒下。敵人立即改變了作戰方法。他們從西北和西面進攻的兩支隊伍,立即收縮了回去。坦克也掉轉了方向,他們的這兩支軍隊約一千多人立刻對我們潛伏側擊的王營長帶領的一個連形成包圍。我們的戰士在王營長的帶領下搶占了一個制高地與敵人進行了激戰。戰斗許久,王營長命令尋找突破口突圍。他們帶在身上的子彈快要消耗完了。王營長高呼“為死難同胞報仇!為犧牲的戰友報仇!拔出我們的大刀和小鬼子拼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就賺了一個?!彼麄冞x擇了敵人較薄弱的地方揮舞著大刀拼殺過去。戰士們就這樣用大刀開辟出一條血路,在撂倒了許多鬼子的同時,許多戰士也在敵人合圍的槍聲中倒下了。王營長和他突圍出來的戰士歸來時,總共只有十七個人了。他們兩眼血紅,衣服襤縷,渾身泥土血污,大刀還緊握在他們手上,有的大刀在撕殺中卷了口,像餃子的邊,有的大刀已經斷作兩截。前面的一截已經不翼而飛。當他們這十七個人集中在一起時,他們相互凝視著,沒有一句話,也沒有一滴眼淚,然后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郭旅長走了過來,王營長抬起頭來向他行了個軍禮說:“我沒能把弟兄們帶出來?!闭f完眼淚“唰”的奪眶而出,順著他寬大的臉頰流下。旅長在他們每個人的肩上輕輕擂了一拳:“兄弟!好樣的,我們滇東北的漢子的脊梁是直得起來的。你們趕快吃點干糧,戰斗還在進行?!?

夜幕降臨,由于王營長這一支部隊的奇兵側擊,敵人從西北和正北兩面進攻的部隊縮回去以后,也就來不及再組織進攻了。然而進攻蒲旺東北角的那一支隊伍在四輛重型坦克的掩護下步步進逼。金澤帶領堅守那里的部隊名為一個營,其實只有一個連左右的人了。用集束手榴彈去炸敵人坦克,但對于敵人的四輛重型坦克,集束手榴彈似乎發揮不了多大作用。眼看著敵人一步步地逼進,營長金澤默念了一句:“母親!兒子不能為你老人家盡孝了,為國盡忠的時候到了!”他高呼一句:“弟兄們!放過敵人的坦克,繞到坦克后面去,用大刀和他們拼”。他們在敵人的坦克可能經過的路線上各放置了兩箱手榴彈,作了適當處理,一輛坦克向金澤迎面駛來,機關炮仍在“咣咣”地發射,金澤緊緊地爬在地上,已經成了坦克射擊的死角。就在坦克快要輾到他身上的那一瞬間,他從地上一躍而起越過了敵人的坦克,同時拉響了手榴彈,兩箱手榴彈在敵人坦克下同時爆炸,敵人的三輛坦克就這樣趴在我們的塹壕邊了。還有一輛未被炸毀的坦克斜插在深深的塹壕中動不了。金澤和他的一連人殺入敵群中左沖右突,左殺右砍。在巨大的吶喊聲中完成著民族的使命和敵人廝殺拼搏,最終全部以身殉國。當郭旅長帶著增援的部隊到來時,敵人在我軍的射擊之中又倒下了一片,他們逃回去了。

臨晨,蒲旺陣地上的大火已經熄滅,有些余燼還在閃爍著紅紅的火光。郭旅長和鐘光漢代團長在夜色中穿過他們防守的這一道防線,逐一清點還活著的和只受了點輕傷的士兵,和后勤人員總共只有200多人。鐘團長向師長報告了情況,就在這一天,一八二師的第二線陣地后堡,火石堡也遭到敵人的進攻。師長覺得堅守蒲旺已無太大意義,士兵也無力堅守了,便命令鐘光漢團長將1079團在天明前撤出蒲旺。到湖山清點人數時,連同后勤人員和被打散歸來的,1079團總共只有300多人,只是原來人員的五分之一。

當第二個黎明到來時,戰場上擺滿敵我雙方戰死的將士的尸體,呈現出各種各樣的姿態,往往是一群一群地倒在一起,在日光的照射下霧霾的浸潤下,金澤睜開了眼睛,有兩個鬼子兵倒在他的身旁,一個的胳膊和另一個的大腿壓在他的身上,他想把他們掀開,但一用力就感到身上的多處傷口劇烈的疼痛。不久有兩個清理戰場的士兵經過他的身旁,他吃力地叫出了一個字:“我……”那兩個士兵走到他的身旁驚喜地叫了起來:“金營長還活著!”他們發現這兩個鬼子兵都是死在金營長的佩劍之下,他們移開了鬼子兵的尸體,當戰士們把他抬上了擔架時,他又昏迷過去了?;氐綉饒鲠t院,醫生給他清洗包扎傷口時,發現他的身上有大小十三處傷。最嚴重的一處是刺刀從前面進入,從脾臟下穿過,幾乎刺穿了他的整個身體,大家都驚異于他旺盛的生命力。

在金澤身邊不到兩米處,大家還找到了金澤的勤務兵,他僥幸也還活著。他倆都被送往軍部設在車輻山的戰地醫院。金澤的勤務兵小陳蘇醒過來,看著昏迷不醒的營長,哭泣起來。他向來為他治療的醫護人員要求一定要救活金澤。他向他們講述了金澤在這場戰斗中的情況:他將兩箱手榴彈的后蓋打開,將導火索拉來連接在一起,然后又連接在一根粗繩上,這粗繩的一頭就拽在自己手里。戰斗激烈地進行,陣地剩下戰士們仍在拼死向敵人射擊,敵人的兩輛重型坦克開了過來,用集束手榴彈去炸敵坦克的幾個小組沖了出去,都沒能炸毀敵人的重型坦克。重型坦克一直沖到我們的戰壕邊了,伏臥在地上的金營長一躍而起,在這瞬間拉響了那兩箱手榴彈,終于把它的履帶炸壞了,同時金營長又躍到坦克后面和日本鬼子展開了搏斗。敵人的另一輛重型坦克越過我們的前沿陣地栽在深深的塹壕中間動彈不得。戰友們先后爬上坦克頂上把手榴彈塞進了它的炮塔里。我跟著金營長沖入鬼子群中,他們有十幾個人把我倆包圍了。金營長揮起大刀,撂倒了兩個鬼子兵。這時兩個鬼子兵的刺刀同時向他的兩肋刺來。他側身抓住了左邊刺來的那一桿槍,然而從右肋刺來的那一刀,他就無法躲過,那一刺刀刺入了他的右肋,這一瞬間他的大刀一揮削去了左邊那鬼子的半邊腦袋,同時又正抹在右邊那個鬼子的脖子上。兩個鬼子應聲倒地,刺刀也從金營長的身上拔了出去。這時四個鬼子把我包圍了起來,金營長一個箭步跳到我身旁,用大刀隔開了刺向我的兩把刺刀,當我的刺刀刺入了一個鬼子的胸膛時,我也被另一個鬼子的刺刀從背后刺入,這時鮮血已從他腰間流了下來。那兩個鬼子又共同向他刺殺,他的手臂和腹部被刺中了,大刀當啷落地上,就在他彎腰的一瞬間,他拔出身上的短劍,刺向一個鬼子的下身,那個鬼子嚎叫著轉身向后逃跑,另一個鬼子吃了一驚,在他回頭張望的一瞬間,金營長的短劍刺入了他的腹部,他應聲倒地了……這時我失去了知覺,往后的情況就不知道了。

戰地醫院的醫生護士和其他救護人員聽了小陳的敘述,異常感動。小陳看著身邊面色蒼白的營長似乎連呼吸都沒有,他放聲大哭起來。就在他放聲大哭時金營長的身體動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一點重濁的喘息聲。大家都轉悲為喜,意識到他還活著,趕快去把戰地醫生請來。一位老醫生用聽診器聽了他的心臟,伸手號了一下他的脈膊,看了一下他身上的傷口的包縛情況。然后說:“他失血太多,需要輸血?!崩厢t生去找來了血液科的醫生化驗了金澤的血型是“O”型。許多醫護人員和抬擔架的士兵都愿意為金澤輸血,但化驗的結果竟然沒有一個是“O”型,大家眼看著金澤蒼白地躺在那里,萬分危急,無計可施,醫生指示護士給他輸了生理鹽水和葡萄糖。但他的生命體征仍很微弱。

就在這天下午,七八個戰地服務團的女兵來到了戰地醫院,她們是剛入伍不久的,她們的工作是戰地宣傳和參加戰地救護。她們給傷員們帶來了一些水果分發給大家。當她們正要給傷員們表演節目唱歌時,那位老醫生用手勢請他們暫停,接著向他們介紹了一位重傷員需要“O”型血,問她們中間是否有“O”型血的?是否愿意為這位重傷員輸血。戰地服務團中的一位瘦小的女戰士應聲而出,她說她就是O型血,她愿意輸血。老醫生打量著她的身量,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她,似乎在問:“你行嗎?”這女兵似乎很敏銳地看出了老醫生的意思。她說:“醫生,我的身體很好,請你輸我的血吧。讓我看看那個重傷員,可以嗎?”醫生說:“當然可以?!北阕屪o士帶她去看金澤。當她看到金澤時,驚奇地:“啊”了一聲,同時用手捂住嘴巴。當護士回頭看她時,她還在目不轉睛地盯著金澤。護士問:“你認識他?”“不,不?!迸舆B否認,接著解釋說:“他有點像我的一個同學。不過我那同學是廣西人?!弊o士讓她看了金澤身上的七處傷。女兵流下了眼淚。

戰地醫院采集了這個女兵200cc的血液,登記了她的姓名“韓思穎”。這女兵希望再輸一些,但老醫生拒絕了。這200cc血液經適當的醫學處理,輸入了金澤的身體,這真是救命的血,金澤在接受輸血的第二天早晨睜開了眼睛。小陳告訴了他這兩天的情況,并告訴他一位戰地服務團的女兵為他輸了血,才使他蘇醒過來。金澤用微弱的聲音問護士誰給他輸的血,護士告訴他那女兵名叫韓思穎。又一個早晨來臨了,臺兒莊前線的炮聲槍聲仍很密集,戰地服務團的女兵們又來巡視戰地醫院。當韓思穎和金澤四目相對時,金澤驚奇得說不出話來,他懷疑自己是在夢中。然而當他想移動身體時,劇烈的疼痛使他知道這不是在做夢。他驚奇地喊:“你!你是……”那個女兵跨上一步行了一個軍禮說:“長官,我叫韓思穎!是184師戰地服務團的女兵?!苯饾蓱岩傻难酃膺€沒有消失,女兵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說:“你蘇醒了,我們都很高興?!薄笆悄銥槲逸數难??”“是的!你為了保衛國家負了重傷,我能為你作點貢獻,是應該的,也是很高興的?!薄澳闶恰苯饾蛇€在問?!拔沂琼n思穎!184師戰地服務團的女兵韓思穎?!彼髁藦娬{,金澤喃喃地念道:“韓思穎?韓思穎?”他們又對視了片刻,女兵用力捏了一下金澤的手,他似乎明白了,不再問了。

不久金澤和其他重傷員在臺兒莊戰役還未結束時便轉移到了后方。

“韓思穎——白蘭,白蘭?韓思穎?”這兩個名字一直在金澤的腦海中盤旋。

尾聲

半個世紀匆匆而過,人世間滄海桑田,風霜雨雪,柳暗花明,終于又迎來了春光明媚的時刻。

一九八五年春節。

好一場瑞雪,漫天皆白,鵝毛紛飛,整個城市都籠罩在迷離恍惚的雪花中了。一位老人銀髯飄拂,拄著一根羅漢竹的拐杖緩慢而平穩地踏雪而行,這時雪正下得緊,肩上帽子上已堆了一層,須眉也沾上了雪花,儼然是一位老壽星了。他很興奮,揣測著那位故人的相貌,當然了,不經人介紹肯定是認不出來的,他一路思索一路前行。當他進入地委禮堂時,那里面熱氣騰騰,黨、政、軍、工、農、學、商以及民主統戰人士的各界代表已經同聚一堂了。今天地委在這里舉行春節茶話會。

兩位精神矍鑠的女老人離開座位在服務人員的引導下向門口走來,她倆是這次茶話會特邀代表,不遠千里來到她們當年曾經生活和戰斗過的地方。兩位年逾古稀精神矍鑠的女同志,一位滿頭銀絲,腰板挺直身著戎裝,另一位仍然是穿著普通的干部服,齊頸的短發大半花白,神態安詳,步履輕盈。兩位老人在進門處迎到了長髯飄拂的那個男老人。當三位老人站在相距一公尺左右遠的位置時,雙方都凝視著對方,似乎在尋找舊時的容顏,并讀出那漫長的歲月和曲折的歷史來。經過服務員的介紹,他們都確認了對方,三位老人都向前跨了一步,三雙骨節粗大布滿青筋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了。

“老金!”兩位女首長先開口,眼眶濕潤了。

“李同志!白同志!”老人叫出聲來,熱淚奪眶而出。

“噼噼啪啪”,鞭炮齊鳴。茶話會開始了,禮堂外傳來了幽微的硝煙火藥味,宣染了熱烈的氣氛。

入夜,白蘭在招待所一間臥室內接見了金澤,她特意要來了兩支蠟燭,點燃了放在茶幾上的一個煙灰缸里。兩位老人無言相向,燭光搖曳,勾起他們對半個世紀風云變幻的無限悵惆的回憶,相對無言許久。金澤不敢隨便講話,還是白蘭勇敢地打破沉悶的氣氛輕輕地吟道:“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這時,兩位老人的眼睛都濕潤了,他們凝視著對方,似乎幻化出年輕時的音容笑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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