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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吞?活剝(中篇)

2017-01-16 13:29楊昭
昭通文學 2016年4期
關鍵詞:老母臺兒莊孝子

楊昭

時方初秋,氣溫嫩涼,是個殺人的好天氣。

耍蛇賣藥的那個外鄉佬,去年來過,今年又來找死。在雅聚茶館門前那片空地上擺攤子,快十天了。

耍的是條黃燦燦的菜花蛇,一尺多長,小指頭粗細,年輕,英俊,聰明得快要成精。外鄉佬抓著它的脖頸,它就靈巧地纏住他的手腕,一個蛇頭扭來扭去,東張西望,望著越聚越多的人些。

趁人多,外鄉佬趕緊推銷起他家一付由伏羲神農親自秘傳下來的神藥:專治頭疼腦熱、消化不良、跌打癆傷、失眠多夢、陽痿早泄、風濕腰痛、關節腫脹、月經不調、老眼昏花、久咳不愈、腿腳不便、傷口化膿、咽喉腫痛、半身不遂、經商折本、情場失意、考學失利、屢觸霉運……買了他的神藥,再下著德國特產的衛生素吃,更他媽的大顯奇效。說起他攤子上的衛生素,那可不是昭通、昆明西藥鋪子里那些躲在玻璃瓶子中裝神弄鬼的什么維生素、維他命。老鄉,看仔細了,我這可是正經八百的衛生素,吃一片賽過你講半年的衛生!要問我如何得到的德國正宗衛生素?且聽我慢慢道來……好好,我不慢慢道來,我倒快點,一下子全都倒給你唻:話說鬧義和團那年,一德國醫生躲進咱家院落里,左手拎著從自個兒肩上被砍下來的右手,蹲在地上傻哭。咱爹,那可是千古難遇的大善人!扁鵲轉世,華佗再生,說的誰?咱爹!咱爹那仁義,咱爹那回春醫術,方圓三千里,遠近二十省,誰個不知,哪個不曉?當下咱爹就有好生之德,也不嫌棄他一德國人,奔屋頭取出這神藥來搗碎了,一半抹在傷口上,一半令那德國醫生吃下了。咱爹將那抹過藥粉子的斷手按在德國醫生的肩膀上,順手揉揉捏捏,一鍋煙還沒吸完,就不疼了!試著活動活動那右手,嗨,神了!這洋人斷了小半天的右手居然活動自如,前后左右地甩了幾圈,也不直來也不彎,也不疼來也不酸,嗨,神了,硬是叫咱爹當場給他治好了!那德國郎中,當場就哭倒在地上,磕頭搗蒜地謝主隆恩,硬要拜咱爹為他親爹!咱爹,那叫一個真漢子,也不睬那德國郎中,大義凜然,對那德國醫生說:我告你,親兒子,咱自個兒的三妻四妾早就給咱生了一大堆,咱不稀罕;就憑你高鼻藍眼白皮膚一沒開化的外國人,還想做我兒子?免了罷!那德國醫生受了我大中華文明的感化,咱家祖傳的神藥又沁入了他的心扉,就對咱爹鞠了一躬,實話實說,款款道來:爹,兒這次來得倉促,實不相瞞,兒身上帶著的外國錢您老拿去也沒個用處,您老不如收下兒從德國老家專程帶來孝敬您老的這正宗衛生素。兒略表敬意,還望爹千萬笑納……

外鄉佬一邊海闊天空著,那菜花蛇也一邊湊趣地扭著身子,為他的胡言亂語作證。永康鎮的人些,聽得忘了自己的親爹是誰,卻很少有人肯掏出錢來買他的祖傳神藥和德國正宗衛生素。去年外鄉佬來耍蛇賣藥時,德旺倒是買過他的衛生素,想洗洗自己的霉運。吃了兩粒,再去茗天下搓麻將,用那外鄉佬的話來說,“嗨,神了!”連贏了三天!再去買了幾粒來吃,你媽的什么衛生素,接二連三地輸了一星期!

沒人掏錢買藥時,外鄉佬也不急,作勢要吞手里那條蛇給人些看,還當真將蛇頭含進嘴里去過幾次,再拉出來,對人些說:

“老鄉,甭擔心,甭害怕!咱就算將這蛇吞下肚去了,吃一丸咱家祖傳的這神藥,保準這蛇又給咱乖乖地爬出來。不信么?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

這會兒,德旺、王孝子、小魯、馬老五正跟人些一起站在外鄉佬的對面,冷笑著聽這廝胡唚。鬼催著樣的,不多一歇,外鄉佬將一生要說的話一口氣就差不多說完了。

德旺最先從后腰里掏出盒子炮來,指著外鄉佬說:

“狗日的你聽好!你吞下蛇去給你爹我看看!”

王孝子他們哥幾個也紛紛掏出盒子炮來指著外鄉佬。人些趕緊閃開。

外鄉佬咧了咧嘴,敷衍了事地笑了一笑:

“嗨,各位大哥,小弟初闖貴地,有不懂事冒犯各位之處,還望多多海涵!”

“你他媽的吞還是不吞?”馬老五吼著,槍頭朝外鄉佬腦門上點了一下。

“甭激動!甭激動!”外鄉佬慌慌張張地收拾著神藥和衛生素,“小弟知錯了,我滾,我馬上就滾!”

德旺一槍打中了外鄉佬的左腳,外鄉佬慘叫一聲倒在地上,雙手捂著傷口,右手仍不忘攥緊菜花蛇,血染紅了菜花蛇大半個身子。

“你吞不吞?”德旺往前跨了一步。

“大哥……大……大爺!饒了我,饒了我吧!”外鄉佬嚎啕大哭起來,“家里,五個閨女一個兒子,全靠,我,在外面掙錢,養活。饒了我吧,求求您了!”

“你媽的你到底吞還是不吞?”德旺又往前跨了一步。

外鄉佬滿面淚水,抬起右臂來護住腦袋。那條菜花蛇驚恐地扭著身子。

“大爺,請告我一聲,”外鄉佬可憐巴巴地說,“我哪里得罪了大爺,我改!”

“改你媽個×!你吞還是不吞?”

德旺的槍口緊緊抵住外鄉佬的腦門。

“吞,吞,我……吞!”

外鄉佬緊閉著眼睛,渾身抖索著,慢慢將右手遞往嘴邊。人些還沒看真切,那蛇已鉆進了他的身子。

德旺他們幾個就將盒子炮插回后腰里,笑嘻嘻地走了。

好心的鎮上人趕緊上來圍住滿地打滾的外鄉佬,撬開他的嘴,硬塞進幾丸神藥和一大把衛生素。

2

前幾天,小媽媽素琴挺著個眾目睽睽的大肚子上街來,老遠聽見雅聚那頭人些在哄笑。還沒問,小丫頭就忙著說有個外鄉佬在那邊擺攤子賣神藥,從早到晚說故事,好利口,比聽戲還過癮十倍!

素琴就讓小丫頭扶她過去聽,果然說得一口好廢話,不由得你不聽上癮。人些見素琴來了,趕緊給她擠出個位置,“小媽媽,您家這邊請!”

素琴卻差點栽倒在地上,被那蛇駭的!

別說蛇,就連稍稍有些像蛇的泥鰍、蛐蟮,素琴都怕。外鄉佬嚷著要吞下的那條蛇直接駭壞了胎兒,素琴肚子疼得著不住。人些七手八腳將他們的小媽媽攙回羅大爹家,趕緊念咒收驚,素琴卻總覺得那條黃燦燦的菜花蛇還在她肚子里鉆來鉆去。

挨晚,素琴有了要下兒的跡象。穩婆(接生婆)趕過來,使出一部老力,到天亮也沒止息素琴的鬼哭狼嚎。

羅大爹不僅帽子綠,連臉都綠了。是人都曉得女人難產必因奸情,不供出奸夫的名字,胎兒斷不肯呱呱墜地的。

日他媽哪個雜毛活得不耐煩了,日天日地都隨你,敢日羅大爹耍的女人!

羅大爹何等樣的人物!泥菩薩見了他老人家都要趕緊笑瞇瞇的。就連省主席也題匾額贊他老人家“仁聲武誼”。鄰近幾縣的縣長、參事長,哪個見了羅大爹不蝦著腰?正因為英豪蓋世,才會在早年橫遭一個不得好死的陰陽先生暗算,咒他老人家絕后。這么多年來,羅大爹一直在不屈不饒地反抗那個絕后的咒詛,前赴后繼地耍了好幾十個女人,好不容易將素琴的肚皮耍大了,不料卻懷了個串種!

素琴熬不住,供認出奸夫正是駭著她的那個耍蛇賣藥的外鄉佬。羅大爹掐指一算,從外鄉佬去年那次來永康鎮到現在素琴難產,時間差不多對得上。

素琴總算是生了,是個女嬰。羅大爹叫穩婆拎去丟進了糞坑。

本來素琴是沒資格活的,多虧王孝子宅心仁厚苦苦求情,更全得羅大爹他老人家大人大量從不跟女人一般見識,才保住了素琴一條小命。

3

忽一日,羅大爹想起了在挑水巷靜養的素琴,就叫王孝子踅過去看看。

素琴見了王孝子就笑滋滋的。她那種細皮嫩肉的笑法,仿虱咬樣的讓他渾身瘙癢。他趕緊將頭探出窗去,瞅瞅鎮上的閑人些,后悔自己今天來時穿了那件喜藍色的洋綢褂子。

“這一向”,王孝子正襟危坐,拿穩臉問,“你咯好?”

“死人!”素琴擂了他肩頭一拳,“人家為你……”

說著,眼淚水差點就不顧眼眶的勸阻奔出來。

王孝子掏出那裝了一百塊現大洋的錢袋來放在桌上,沒言明這是羅大爹的意思。

素琴又搖來擺去地笑了起來。

她越笑他就越慌。她哪里曉得,他這是冒死在看她笑!被別個看見了,哪個會向羅大爹求情?

他悶悶不樂地坐了一歇,她就抽抽搭搭地哭了一陣??抟矔鋈嗣?,他想走,但又再坐了一歇。

終于坐到了無法再坐下去的時候,作為素琴所說的“沒良心的”王孝子,走心里長嘆了一口氣,站起來對素琴說:

“仿這樣子下去總不是個事情,素琴,你聽我給你出個主意?!?/p>

他的主意是讓素琴假裝上吊,一舉掙回名節。他再對羅大爹言說一番,管保他老人家把素琴你接回去。

“沒良心的!人都死了,還要名節來做棺材?”素琴說。

“婦人之見,真實蠢得怕人!”王孝子也不氣來也不惱,循循善誘地說,“你只要一上了吊,我立馬就奔出門去喊人些來見證,人些定然就會七手八腳的把你放下來。死是真實尋過了死,人呢,還好不生生的活著,多好!”

素琴想了想,也覺得真好。

屋子里有根現成的棕繩,是素琴從羅大爹樓屋搬來挑水巷時捆箱子用的,王孝子就將它甩上梁,系了個活扣。抬個凳子讓素琴站上去試試,高低剛剛合適。

“你要抓緊時間來救我嘎!”素琴說。

王孝子拿過剪刀來擺在窗臺上,說:

“你放一萬個寬心!我一喊人來,立馬就一剪刀剪斷繩子?!?/p>

素琴用繩扣套住了自己的脖子,也不消自己蹬,王孝子就主動為她抽去了腳下的凳子,讓她在半空里優哉游哉。王孝子抓起那錢袋,掂了掂,走外邊掩好了門,慢吞吞去滿園春那邊找婊子耍去了。

活 剝

1

一餅后羿射剩的日頭白炯炯地鉆出了云層,雨就不好意思再下了?;野谆野椎脑茍F奮力忍住尿意,就仿老古時候羊群幻化成的魂如今已淪落得又舊又臟,被一陣天風趕去了昭通那邊。剛才,那一串串驚得卵子都上躥下跳的炸雷,此刻已改作幾聲跑遠處去放屁似的悶響。又過了一歇,老天破涕為笑,終于收攏了雨腳。頭頂上,一片天剛剛被炸雷、閃電、豪雨連番刨過,新嶄嶄、亮锃锃。整個永康鎮兀自濕漉漉地滴著水,風玩著樹葉,樹葉玩著陽光,一切甚好。

然則長貴的女人竟公然上街,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含著三分巧笑,挽了個黃銅也似的精致竹籃,一條興隆街,從西頭到東頭,小腳細手地裊娜。水亮水亮一張嫩臉,不紅不綠的,認不得半點羞慚。人些見狀,一時看得癡了。待回過神來,義頓時憤起來填滿了膺。永康鎮,名聞遐邇的禮儀大鎮,王孝子都進了縣志里,沒聽說過么你們這起鄉巴佬?人些,天天從早到晚眼巴巴盼著小寡婦長貴女人也擠進縣志去,實現省城報紙上說的男女平等。連媒婆都自了覺,絕不忤逆了人些的美意去勸她改醮,豈料她曉不得從哪里傳染上一副新式頭腦,全沒把該守住的婦道婦德放在眼里,兩條粗黑發亮的辮子,末梢扎的竟然不是守孝的白線,而是紅紅的細緞帶!平日里,雖說著人些看了她也笑,但好歹是待在自家鋪子里笑,基本上是看在和氣生財的份上才笑的;今天,沒得哪個捆她、押她,她倒自己奓著笑著裊娜著上街丟人現眼來了。笑你媽個喘喘,一副昭通女學生樣的賣相,明擺著欺負全永康鎮人咯是?

人些搖頭的搖頭,嘆氣的嘆氣,咽清口水的咽清口水,都慨嘆世道變得認俅不出來了,男人才死了三四年,女人竟翻了天,只管脫掉褲子打老虎——臉也不要命也不要地跑到街面上來,讓別個白看陰丹布褂子下悍然腫起來的一對大奶!完了完了,世道餿臭了,人心不古了,才多久沒著男人收拾鼓搗,連小寡婦都認不得半點羞羞磣磣了!

大黃桷樹下幾堆打骨牌、下象棋、撒尿沖螞蟻玩的,有的原本已下定決心只隨便瞄上一兩眼、兩三眼、三四眼頂多四五眼長貴女人手中那只快要成精的竹籃子,不想被她胸前一對示威的奶子干擾,倒把那福氣好天天被她摸來摸去的一只竹籃忘記了,只顧著看她前鼓后突地裊娜;也有個別老成持重一直攢勁地古著人心的,就先吐泡口水,再用蒲扇遮了臉,只從蒲扇的破口處德高望重地睨她。真實想親自沖上去把小騷貨按翻了,將她胸前那對腫得無法無天的奶子,使勁揉下去,按下去,免得禍害人!

這天正值端午,家家戶戶,忙著擺下紅漆香案來祭水鬼。漢子些扛案枱,婦人些端祭爐,崽崽些疊紙錢找蒲團,鬧哄哄,賽著討水鬼歡心。門楣上,大紅的線拴了菖蒲和艾,掛在照妖鏡的兩頭,勒令孤魂野鬼些閃遠點,不準趨近來跟水鬼搶食,端午這大日子可是專門為水鬼設的啊。是人都曉得水鬼名叫屈原,原本是要當宰相的,后來著奸人誣陷,宰相當不成了,皇后娘娘也不跟他在一堆耍了,就哭得嗚嗚啕啕江水暴漲,心一橫,把自家名字改成了“屈冤”,捏住鼻子并攏腳跳進江水去淹死俅了!淹是淹死俅了,魂卻散不掉,得不得就在水里收拾掉個把人,以泄私憤。鎮上愛玩水的崽崽,哪年不著他屈冤點掉幾個?聽一個名字叫水經注的老代年說,屈冤跳水死的那條江,跟永康鎮旁邊這條麗姿河是連通在一起的,因此上,凡住在麗姿河邊的人家,沒有不對屈冤他老人家又孝順又害怕的。順著麗姿河,長長一條興隆街,泛黑的水檐下,一口挨一口黑砂鍋紅彤彤燒起了紙錢。灶頭上又煮著孝敬屈冤他老人家的粽子,著她長貴女人的裊娜一慫恿,灶膛子里的火苗子搖得更放肆了,紅火舌,洶洶地舔大鐵鍋,疼得小半鍋水只曉得嘶嘶嘶地哭。滿世界早已足夠煙熏火燎了,偏偏長貴女人還要來搗亂,把個胸脯子鼓得要撞倒墻,導致剛剛下過豪雨的老天,又燥熱得不行,一心要將人油從筒子骨里頭熬出來。

各家的婦人,屋頭找出了事先在房頂上曬好的香燭紙火,箅了頭凈了手,三叩六跪九拜,拈三支長香,燒一刀紙錢,炸兩掛炮仗,誠誠敬敬跟水鬼屈冤好一陣軟言溫語,求他老人家今年玩水玩得歡,保佑一個永康鎮,家家平安,戶戶有余,錢財缽滿盆滿,谷米多得豬都吃不完;保佑自家那死鬼男人,不要有錢無錢盡往茗天下找賭棍去賭,有力無力盡往滿園春找婊子去使;保佑自家肚皮里生出來的嫩崽崽,邪魔不近身,福星高高照,無病無災,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子孫滿堂,騎白馬,戴紅帽,輔佐當朝皇上蔣委員長,長坐江山萬萬年;保佑圈里那頭老母豬,不瘟不病,糞發涂墻,一窩下它一二十個豬崽崽;也保佑自家,少挨幾頓打,多吃幾頓肉,男人良心發現……正跟水鬼屈冤嘰嘰咕咕著,一雙遭煙火熏紅的淚眼,瞥見長貴女人悄沒聲息在身邊飄逸,身后炮仗雨留下的殘屑,貼在還沒收完汗的青石板上,仿杏花灑落一地,好看得讓人心顫。那般的恍恍惚惚,婦人些紛紛忘了水鬼,乍乍的有些受不住長貴女人的魅惑,眼就瞇覷著,愈發顯出細長細長的詫異和不憤,牙齒咬得也緊。

滿街狼奔狗突的小崽崽,兩三歲到八九歲,在地上搶拾還剩一小截沒燃過引線的啞炮仗。就有那么個三歲多的嫩崽崽好福氣,光著兩小瓣肥肥的屁股蛋,在長貴女人腿襠下面鉆過去,一把抓到一小串被其他炮仗炸飛了的好炮仗,怕是有十幾個。比豬肝還柔軟嬌嫩的一張小臟臉,仰起來,看著長貴的女人,笑得!長貴女人著他看得渾身酥軟,索性蹲下來,擱下竹籃子,雙手摟住嫩崽崽的光屁股,“啵!”親了一口小臟臉,“啵!”又親了一口。周邊一小撮專心做丈夫的漢子見了,立時停了手上的活路,著她那兩個啵使了定身法,只曉得咬著煙桿走神。遙想自家崽崽些的媽當年,嫩生生初嫁了,臉龐也鮮亮,衣裳也齊整,夜里松了綁放出一對奶子來,白生生脹鼓鼓也還是很值得看一看摸一摸的。不料看著看著,摸著摸著,耍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狗日的光陰,硬生生將姑娘腌成了婆娘!

設若羅大爹從興隆街巡過,人些定會趕緊擠在一起為他老人家讓出路來;長貴女人上街了,走攏哪里人些就擠擠挨挨到哪里。都在看長貴女人,都在往她身上擠,都力爭從她身上多沾染些栽秧果樣的香氣。長貴女人怕自己被看壞、擠壞,就慌慌地走。人些的眼光拽她不住,又不好一把揪緊她不讓她走,只好繇她一徑裊娜到趙家藥鋪,放下籃子,拿出錢和笑臉來給趙魏宗,說是要向他買包藥拿回家去泡雄黃酒。那趙魏宗先前下豪雨時沒生意可做,拐棗酒就多喠了幾口,多喠了幾口就很親切,很親切就不顧踅過來賊脧脧的人些,不顧人些就徑自乜起一雙紅紅的兔子眼,涎了臉笑:

“陳家小嫂子,稀客欸!好幾輩子沒見著啦?!?/p>

長貴女人見他笑得賣勁,就還給他一個更酥人骨頭的笑,不想就惹得趙魏宗胳肢窩的臊氣都冒了出來:

“陳家小嫂子欸,我長貴侄兒又不在人世,泡起酒來要跟哪個小哥哥耍呢?”

長貴女人頓時撤走一副笑臉,低頭紅臉,像是想走,結果卻沒走。眉頭蹙了一歇,才小聲說:

“你莫昏講!老大不小的年紀了,這起話是亂講得的么?我屋子后面有條蛇亂爬亂鉆,我怕它遲早爬進屋去鉆到我床上,想想,怪駭人的!人些都跟我說到處灑點雄黃酒,蛇就會自己跑掉?!?/p>

趙魏宗,把一副沒掏出屎的豬肚子也似的老臉,酒臭烘烘地湊過來,也小聲說:

“陳家小嫂子,我說,你還不如買包春藥回去泡。你也吃點酒,吃了酒兩個小年輕湊攏了抱在一堆,好耍得很哩!屬狗的才騙你!”

長貴女人臉一沉,說:

“一大把年紀了,還昏嚼舌根!”

氣都被長貴女人一個人生完了,趙魏宗就沒一滴滴點氣可生,只驚覺長貴女人生起氣來,什么西施啦貂蟬啦昭君啦玉環啦之流,統統可以休矣!尤其是自家那個人見人厭的黃臉婆,不休難道還留著她當媽樣的供著?

愣了一歇,趙魏宗咕嘟咽下一泡口水,諄諄告誡長貴女人:

“古人云:‘然則何時而樂耶?照我說,其必曰:人生苦短,及時行樂,不樂不是永康人!”

又關懷備至地接著說:

“幾年了,你那個洞洞,怕是該有條啥子東西往里面鉆鉆了。唉,我老了,怕是鉆不動了,想幫你也幫不上,唉!”

長貴的女人就哭起來,甩了趙魏宗很大一個嘴巴,抓過竹籃子抽抽搭搭地跑了。

人些圍攏來,熱烘烘地冒汗,歷數趙魏宗的種種不是,說他老果果一個了還凈說雀話凈做喪德事。趙魏宗手一拍腳一跺,邊跳邊喊:“駭天的冤枉!哪個爛廝養的凈說雀話凈做喪德事!你狗日的些就看不出來她肚子都大起來了?”人些想了想,說好像是大了些,然后又說好像沒大,后來又說大是大了不過好像跟沒大差不多。

究竟大了還是沒大,這是個問題。

福來、五癟、寶貴、小佬他們一黨忠厚實誠的半截大爺,毛還沒長齊,只因肚子大小的事情天大地大,便尾在長貴女人后頭緊跑。追上了,猛地剎住腳,前邊攔后面堵,要落實,要明確。把個臉喘紅上來的長貴女人圈起來,繞了幾轉,俯身抬頭地細察了幾回。寶貴扭頭朝趙家藥鋪那頭高喊:“對頭!當真是大起來了!”福來則喊:“不過也說不清爽,大不大,要摸摸看才妥帖!”那頭的人些還沒攏來,只遠遠地喊:“摸嘛,你各人摸嘛!”福來就從后面一把摟緊長貴女人的腰,騰出右手來伸到她小肚子上,結結實實摸了一把。

確實大了,也不曉得是她擅自大的,還是福來這一手摸大的。

長貴女人不經耍,使勁扭著身子,掙脫不成,索性一把抓起福來的手,當成鹵豬蹄膀猛啃了一口,仿個餓癆鬼。

福來左手端著右手,血潸潸,一溜沿著肘子淌了些到腰桿上。福來單腳在石板路上跳著轉了個圈,哭著說:“唉喲喂!我日你祖宗八代!你真的咬啦?”

人些早已圍攏過來,都一臉爛笑,啟發開導他:

“你還不如就日她算了,她祖宗你也日得?”

“真實想你了么,才咬你!”

2

小佬敞著副熬干了油的瘦胸板,?!磷ё?,晃著上半截仿剛剛從石灰窯里刨出來的寡白身子,暴日頭底下走出家來,一路逢佛殺佛逢祖殺祖,嘴里不停,把滿世界從天上到地下日了個遍。街上的人些聞到他連罵聲都酒臭烘烘,就懶得計較。好在天跟地都不是自家的婆娘,小雜種想日就隨他去日吧,小佬便浩浩蕩蕩地日到了茗天下門前。茗天下的老板娘李家婦人撂下手里那把長嘴大銅壺,肉顫顫汗湫湫一胴身子挪移出了茶店,看見小佬,就打賞了他個肥嘟嘟的笑,親熱地踢了小佬屁股一腳,喊:“小砍血腦殼的!毛都還沒長齊,就想吃你新爸爸些的拐棗酒!”小佬說:“不吃酒,你拿你的奶給我吃?”李家婦人說:“你媽的老癟奶閑著整啥子?要留給你新爸爸些吃?”

小佬,從頭到腳地一身寡白。那年子,小佬的老母懷了小佬,要下兒了,就跟人些說這回她懷的是頭麒麟,半夜里夢到的,金光閃閃,從龍椅后頭竄出來,皇恩浩蕩地就將她撲翻了。后來又說是條真龍,先是在天上彎來拐去,彎來拐去,趁她不注意,一頭鉆進她身子里就不肯出來,又打雷又扯閃電,賴在她肚子里說不出來就不出來。而且不是半夜里夢見的,是在早上。夢醒過來的時候,聽見屋子外頭的杉樹上百鳥正在朝鳳,憨斑鳩、畫眉鳥、叫天子、麻母子、黃豆兒……叫得那般的好聽!大黃桷樹后面開命館的陶永平先生聽說了,先是打死了都不信,后來得了小佬老母的幾文封口錢,才信的,并當眾把幾根枯爪子彎幾彎,掐幾掐,閉了眼無語。半晌,人些都以為他睡著了,陶永平老先生的眼皮子卻突然豁了縫,腰板猛然坐直。一出手,將幾十莖蓍草從竹筒子里倒出來,一張案枱上,擺過來,擺過去;擺過去,擺過來。末了,一拍枱子,斬釘截鐵證實說永康鎮這回怕當真是要出個把皇帝了!倒把小佬的老母,嚇得不輕。一時間,很有幾個養得有女崽崽的人都在恨當初自家目光短淺,慌慌張張就把自家女崽崽拿去跟別人家定了娃娃親,得了幾文錢幾掛肉幾瓶酒,還以為撿了簸箕大一個便宜,卻白白失卻了個做皇親國戚的機緣?,F在回過神來了,小佬的老母肚皮卻不等人,一天腫勝一天。自己呢,又無法急忙從婆娘肚皮里頭再掏出個把女崽崽來般配,真實是痛不欲生??!那一陣,小佬的老母天天從東家吃到西家,眼見著做太后是遲早的事了,趁現在多攀她一攀,以后只有好處沒得壞處。正吃得開,不幸鎮上就寡白寡白地來了個傳教的洋人。也是合當要出事,明明就要下兒了,肚皮都顯出要爆的樣子了,小佬的老母偏不肯穩定在床鋪上抱窩,硬要上興隆街去發騷,去找小媳婦些講她懷龍種的細節:她男人如何揪她的奶子,如何啃她的臉,如何將她翻過身子去拱她……正講得臉上發熱,猛可一抬頭,洋人傳教士恰恰就從她面前寡白寡白地走過,穿一身黑,反倒襯得皮肉白得瘆人。小佬老母當時就打了個寒噤,過幾天生下小佬來一看,從頭到腳地寡白,明明的吃了很大一個洋虧!鎮上人,原本是想將那禍害人的傳教士宰來炒心子肝子下酒吃掉的,瘸子鎮長朱鏞聽聞,又揮手又跺瘸腳地吼不管洋人土人,人是吃得的么?堂堂的中華民國,青天白日滿地紅,哪能容得你這號吃人的畜生!人些見瘸子鎮長朱鏞一聽說要吃洋肉嘴皮子就直哆嗦,默想出洋人那寡白定然是會傳染人的,宰來吃了自己還不是要變一身寡白,就饒了那洋廝一遭。盡管,雅聚掌勺的席胖子,仔姜干椒爆炒人心、人肝的專用鍋都備好了。過后,被傳教士哄去讀昭通中學的陳家寡婦那個報應兒子回鎮上來了,替小佬發明了一種“白化病”,硬說小佬不是被傳教士使邪魔傳染白的。小佬的老母,狠狠賞了陳學生偌大一個嘴巴,又跳起來,補上幾泡口水。后來陳學生陳長貴跟國軍去打日本鬼,反挨了日本鬼的炮火,炸得粉身碎骨不說,還拋下個來不及給他傳宗接代,卻少說也有九成新的新媳婦,也算活該!

小佬進了茗天下,挑張清爽些的桌子挨著坐下了。小佬寡白寡白地摳了一陣,走腰帶里,摳出幾文昨夜在雅聚館子聽川劇時羅大爹賞的癟貓錢,睥睨天下地掃了眾茶客一圈,才摜在桌上。李家婦人,兩根肥手指小雞啄米樣的逐個拾起錢來,當下就在掌心里將錢的汗捏了出來。另一只手,拎起身材苗條的青瓷壺,給小佬沖了盅放涼了的苦丁茶。小佬端到嘴邊,呷一口,“呸!呸!呸!”吐在地上,不得,嘴里不住日著苦丁茶的媽,鬧著要吃拐棗酒。一個茶客在窗邊笑得牙花子紅紅的,擊掌贊道:“好!好??!好?。?!小雞巴還沒老子的小拇指粗,就見啥子想日啥子。人小志氣大,要俅得!”他對面那個茶客,留一揪山羊胡子,一張豬尿脬臉白白的,仿塊發酵的泡粑,眼屎巴也沒揩掉,卻也掇了條長凳過來幫腔:“沒得小拇指粗也不消怕,拿給蚊蟲咬腫了,也是雄赳赳的一根。小公雞叫得早,有本事再吃碗酒就去把長貴的女人日了,給你新爸爸我開開眼界,也好讓我敬你是條漢子!”紅牙花子的那個畢竟要老到忠厚些,替小佬打圓場道:“十一二歲的嫩崽崽,毛都沒長齊,你就是喊長貴的女人來跪在地上,求他日,他也不敢騎上去的。小雜毛,喠了酒也不給你新爸爸我滾回去挺尸!”小佬不服,攢勁拍了桌子一巴掌,猛地站起身,橫了眉毛豪爽地說:“老雜毛,你請老子吃五碗酒老子去日給你看!”

兩個茶客嘻嘻哈哈移過來,當真喊李家婦人給小佬倒了碗酒。小佬端起來,脖子一仰就見了底,拿手背往嘴上一抹,便要去日長貴女人給人些看。人些尾在他后頭,從西頭到東頭一路邀邀約約,一條興隆街浩浩蕩蕩,竟擠得你踩我的腳我拐你的腰。挨晚的日頭照到石板路上,把走在前頭的小佬一條細細長長的影子,從東家拖過了西家。一遇上轉彎,上半截身影不時折斷在街邊店鋪的板壁上,就仿挨了腰斬。小佬高一腳低一腳,一歇歇撞到街心,一歇歇又撞到了店前。坡頂上的大日頭正打算從羅大爹他老人家的樓屋后面矮下去,覷起眼,卻分不清是一餅還是兩餅。小佬佝著身垂著一雙亂晃的手,嘴里喃喃著,顛撲到了長貴家布店門前,心頭逼上來一陣翻江倒海,一歪,身子倒在門檻前,一口緊逼著一口,呼天搶地地嘔吐起來。嘔著嘔著,就在自家嘔出來的一攤污穢里睡著了,把個日長貴女人的頭等大事,忘了個一干二凈。

3

瘸子鎮長朱鏞一個人,坐在鎮公所里瘦瘦精精地讀《孟子》,一不小心,天色就被他讀暗了。剛撈過拐杖來想起身離去,福來的老母就領著福來找他要公道來了。

永康鎮全鎮上下,沒得哪個把一個鎮長當成人物。人些碰上了裹攪的事情,擺得平的就你讓我一尺我還你九寸地自己擺平了;自己無法擺平的,都去找羅大爹要天理王法。福來母子到鎮公所來,不是看得起瘸子鎮長朱鏞,真實是想額外討得幾文官家的公道。

福來老母自己看好了一把核桃木的太師椅,穩篤篤暗沉沉的正合她的屁股。一坐上去,果然太師椅不負有心人,不僅體貼屁股,還讓她的心體會出了慈禧老佛爺坐穩大清江山的那份得意。將就著這份得意,福來老母翹了翹鼻孔,拿捏著嗓子說:

“朱鎮長,頭上三尺有神明,咯是?”

“當然是,哪個說不是?”瘸子鎮長朱鏞盯著福來用一根花哨褲帶吊在胸前的右手,“撲哧”一聲笑出來,說:“男子漢……小丈夫的,硬氣點嘛。破了點皮淌了幾滴血,包扎得比大腿還粗!別個不知情,還以為你剛剛打了臺兒莊……”

福來老母全然不顧屁股下的大清江山,立馬就撲過來,封住瘸子鎮長朱鏞的領口就獻給他一個大嘴巴。一雙小腳,攢勁地跺著地球喊:

“頭上三尺有神明!我兒,著別個咬了,你不為他作主,還紅口白牙的誣賴我兒打了臺兒莊,你算個××的鎮長!老娘今天,就等著你去把臺兒莊喊過來,三頭六對面的講清楚:到底是哪個咬了哪個!哪個打了哪個!你個××瘸子,呸!”

4

自端午那日買藥泡雄黃酒未遂之后,長貴的女人臺兒莊,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布店的門板,一塊塊照編好的號嵌回了門上,門插子卻一直沒拔下來過。

鋪子對面,福來老母接連幾天掇個矮草墩,一屁股篤在上面,從天亮坐到天黑。面前,一把鈍鈍的黑鐵砍柴刀、一坨糾結的招風柳老樹樁。

“我砍你個千人騎萬戶搗的臺兒莊!砍你!砍你!砍你五馬分尸!砍你的血脖子!砍你的血腦殼!砍你的血樁樁!”

砍一氣,又唱:

“小哥小哥你莫愁,

小妹跟你睡一頭。

睡到三更醒來了,

哎嗨哎嗨醒來了,

挺起奶子隨你揉!”

唱得人些趨近前來,大喝一聲“好!”她又不唱了,改回了咒罵:

“臺兒莊,你個臭不要臉的小騷×!你給老娘滾出來!”

人些的心里,主要想聽的是福來老母哥呀妹呀地葷唱,真實并不愛她那張糞塘嘴。她這么一噴糞,人些想再看看臺兒莊那張俏臉蛋,只怕是更難了。

待得人些漸漸走散,福來老母又急忙用個歌子,揪他們回來:

“刀子嘴,豆腐心,

小妹等哥來提親。

等得小妹癢不過呀,

小哥早就去當兵。

隆咚隆咚嗆嗆,隆咚隆咚嗆,

小妹癢得河水淌呀,

哎呀呀,河水淌

淌到你家府門前呀,

我是哥哥你的小親親!”

“砍你個血脖子!砍你個血樁樁!砍你個臺兒莊!”

“蓮花白,白又白,

臺兒莊的野漢子我認得。

家住昭通老字號呀,

坐頂轎子就來到。

臺兒莊,出門迎,

寡婦生崽怪事情!

新衣裳,新褲子,

新鞋新襪大肚子?!?/p>

……

唱乏了,罵累了,福來老母就走圍腰里,掏出針黹包來,捏緊一根穿著細麻繩的亮針,拉拉扯扯,納鞋底。嘴里,不住地低聲嘟噥:

“我拿錐子,戳穿你臺兒莊的騷屁股!我拿麻線,縫緊你臺兒莊的小騷×!”

開頭,人些都興致勃勃地圍攏她,端茶遞水送粑粑地聲援。老樹樁砍小了,就會有人去找個大的來換上。小佬的老母,推一歇,滾一歇,吭哧吭哧搬來一坨苦楝子樹樁,說:

“老姐姐,我力氣小砍不動柴,小佬那挨刀的又死活不肯幫我砍。干脆,你順手就幫我砍小了吧,反正你一天不砍也過不下去?!?/p>

見福來老母反應不過來,小佬老母忙又很在理地贅上一句:

“我曉得的,讓你砍你是有點吃虧。然則五谷雜糧人吃多了,隔三差五的高低吃點虧,調劑調劑,也是種大補哩?!?/p>

福來老母神回過來了,“噗”一聲,剛含進嘴的一口蕎麥干炒面,噴得小佬老母頭上、臉上、胸前繁星點點。

“還大補?我日你爺爺!想哄我白白替你砍了,把你個野狗都嚼不動的老貨,補得臉比屁股還白胖!”

小佬老母頓時覺得自己無功而想受益,也確實只配被噴一臉炒面,就揩著臉,轉過身去,也朝向陳家布店吼了起來:

“胎兒樁!你給老娘奓出來!老娘砍死你肚子里頭的胎兒,砍斷你拔不出來的爛樁樁!”

然則臺兒莊關門閉戶,任憑福來老母和小佬老母嘴里千呼萬喚屎出來,獨不見臺兒莊的半個身影露出,人些就索然寡味。那些曲子接連聽了幾天,翻來覆去的也就是幾個老調調,不聽也罷。偶爾,臺兒莊養的那只黃毛貓,會告饒似地輕輕“喵”一聲,那般地委屈,那般地受了委屈而沒有一絲歹念的清亮的叫聲,讓人些的心頭,漸漸默出福來老母這老×養的,一副老臉,真實比她納的鞋底還厚十倍。

連批八字的陶永平老先生也看不過,捻著胡須過來規勸她:

“老代年,省著點,得饒人處且饒人。咒出去的毒怨,說不清爽啥子時候就會返還回來,教你吃不了兜著走?!?/p>

福來老母白白地翻了陶永平一眼皮,立馬將他也編進曲子去邊唱邊砍。

砍到第四日,值瘸子鎮長朱鏞從昭通公干回來撞見,容不得福來老母載歌載舞地撒潑放毒、丟人現眼,遂抬起沒瘸的那只腳,將砍得只剩一半的杉樹樁子踹出老遠。

“人家的丈夫為國捐軀,你老×養的卻在這里糟踐烈士家眷!你還有點良心沒有???”

恰好讓剛從雅聚茶館走出來的羅大爹聽見了,就踱過來,教導他:

“小朱,你今天很不乖哦!”

“我不乖?我哪里不乖了?我憑什么要乖乖的讓一伙畜生胡作非為!咹?有本事,上前線打日本鬼去??!欺負起自己人來,比日本鬼還兇殘,算什么東西!好端端一個中華民國,多少仁人志士流血犧牲……我陳長貴兄弟,剛剛結婚就為國捐軀了……你們,卻只會拆臺、拆臺、拆臺!早晚拆跨了,教你們子孫后代,遲早曉得遭了報應!”

“哇”的一聲,瘸子鎮長朱鏞的一通瘋話,終于惹得屋子里的臺兒莊大哭了起來。瘸子鎮長朱鏞的眼淚水也沒羞沒臊地滾了下來,他大吼了一聲:

“我妹子,莫難過!有什么不平我給你做主!”

“你做主?你做奸夫她做淫婦也倒還般配!”

小佬正好路過,氣咻咻,搡了他一句。

剛剛,在雅聚那頭,王孝子、德旺、歪歪、小魯他們幾個幫閑的幺兒在陪羅大爹吃拐棗酒。小佬赤了上身,在一旁寡白寡白地晃了半天,覷個空,躥過去幫羅大爹拾起了掉在地上的銅煙桿,這才終于被王孝子注意到,招招手,賞他吃了一盅,又吃了一盅。王孝子已經進了縣志,手腳就不仿以往那般放不開,最近又發了一筆小財,荷包里的錢就很踴躍,總想躥到外頭去顯擺顯擺。王孝子說日他爺爺的,我們兄弟伙還不如去滿園春耍一回醒醒酒。一干人等立馬就很充血,講起了滿園春最近來的那個小妹,才十六歲,奶子已經不小了,屁股也好。王孝子蝦了腰笑著,恭請羅大爹同去指導指導。羅大爹不指導,只搓了搓臉,將臉皮子下那些條那些塊松垮垮的肉,推來搡去地搓得更松,打了個哈欠,說:“你幾個自己去耍吧,我到外頭走走,一個人清靜清靜,活動活動筋骨?!蓖跣⒆泳筒辉賵猿?。

小佬卻堅持,定要跟了去耍耍,還猛可的把褲子脫了,亮出胯間那條已經拇指粗細、一寸多長的小鳥鳥來駭人,惹哥幾個笑得!羅大爹也與民同樂地笑了,說:“你呢,就莫白費你王大哥的銀錢了。以后要多吃飯少噇酒,先把小鳥鳥盤大了再說?!?/p>

小佬只好嘟著個嘴,獨自將幺兒些盅子里的殘酒吸盡,出了門,悶悶不樂地在街上跌撞。撞到長貴家布店這邊時,從不肯幫自家老母砍柴的小佬,見瘸子鎮長朱鏞竟敢嗆羅大爹的聲氣,立馬搶過福來老母手里那把早已鈍得不行的砍柴刀,照著瘸子鎮長朱鏞在臺兒莊血戰中沒被日本鬼打瘸的那條腿,自古英雄出少年地揮出一刀。瘸子鎮長朱鏞趕緊往后一跳,同時揮起拐杖來一隔,還是著了一刀。

羅大爹忙拉住小佬,連聲說:

“莫鬧,莫鬧,莫鬧!小孩子家,莫一言不合就耍小脾氣!”

5

雅聚堂屋里,人些晌午時就已坐得滿滿當當,沒座位的就倚著茶桌或者板壁站著,單等著樓上羅大爹煙癮過足了,好下來為臺兒莊咬傷福來一案主持公道。羅大爹總是醒得很早,他老人家不起床來把宿尿撒了,天是從來不敢擅自亮的。吃過午飯以后,他老人家照例要補上一覺,然后接過王孝子遞上的煙槍,弓著身子將剛燒好的煙泡抽完。有時候只抽一兩個,有時候要連抽三四個。人些都吃不準今天他老人家的癮頭如何,樓板每一響動,就疑心那是羅大爹要升堂了,卻一直沒升,只裊裊降下來一縷縷燒煙泡子的奇香,安撫安撫等著上戲的一眾老老少少。

最閑不住的總是一張嘴,樓下的人些,故事野馬山丘地昏跑,話題不省人事地胡唚。剛說到關羽千里送嫂,蘇武萬里牧羊,猛然就扯到了昭通中學不穿褲子只穿裙的女學生,剪了短發,抱著書,從西街騷到陡街。都納悶她們的爹媽到底是咋個當長輩的,竟然不直接送她們到窯子里去,好歹還能得著幾文銀錢使使。一邊說著,一邊嚼炒蠶豆、吐瓜子皮、喝苦丁茶。更有那起資深的酒鬼,嘴里含一坨用醬油、辣子、花椒、大蒜、八角、茴香、桔皮腌泡過的砂石,滋滋地咂一歇,摳出來放進兜里,再捏起牛眼盅,吸一口蔗皮酒,一張癟臉立馬蠢動出返老還童的雄心。

這么餿汗淋漓廢話連篇地干等著,擠坐在臺兒莊四周的人些倒也沒覺著有多無聊。困是有些困,然則一打盹,豈不就比別個少看了幾眼臺兒莊?臺兒莊,依舊是前幾天裊娜時那一身陰丹布褲褂,低了頭,偏著身子面朝墻壁坐著,只顧在一個繡繃子上配各色絲線,專心繡她眼看著就快要繡完的黃貓咪。歪著頭抬起一只爪子的貓咪還沒繡妥帖,也不瞅半眼一屋子的腌臜貨色些,只盯著繃在兩圈竹繃子上的白繡布,曉不得她在想些啥子。想一歇,又開始在貓咪挨邊上繡一只紅紅的蜻蜓崽崽,跟黃貓咪一起調皮地玩,全然不顧這世道有多么的兇險。人些從她的俏臉上、辮子上、胸脯子上、小肚子上看出了她的傲氣,又不好吼她,勒令她抬起眼來正視現實,只好咽著口水,恨恨地愛著她。

羅大爹上樓前就警告過福來老母和臺兒莊:在他老人家下來主持公道之前,哪個先吭聲就算哪個輸了。因此上,福來老母心頭縱然囤滿了屎尿跟刀斧,也只能拿眼光去戳,去砍、去撕臺兒莊。把個小寡婦,一個多時辰就看瘦了許多。

羅大爹的身影剛一在樓道上露出,人些都趕緊站起來仰望他老人家,除了臺兒莊。羅大爹擺了擺手,示意人些坐下,仍然有一多半的人站著。原先就一直站著的,就有人趁機給自家的屁股找了個好去處。

“個個都來找我要公道,”羅大爹胖胖地嘆了口氣,“以為我羅某人開了爿賑濟所,專門施舍公道的,哪個來要就舀一大勺給他。你們哪,就不會長點志氣,多日聳日聳自家的婆娘,叫她給你生一串公道出來嘛?!?

羅大爹要么不發話,一發話必為人些喜聞樂聽。人些聽了他老人家這番勝讀十年書的教誨都哄笑起來,除了臺兒莊。

“不說笑了,”羅大爹為自家剛才說的日婆娘生公道的話感到后悔:這么些年來,美女日聳了那么多,別說公道,唯利是圖的絕婆娘些哪個給他生下過半個母道?!他老人家氣咻咻走完最后兩級臺階,趕著幾步,將身子清正廉潔地扁進太師椅跟案枱之間,堂堂正正的屁股,光明正大地坐定了王孝子早先扛來的那張鋪有金錢豹皮椅帔的太師椅。一雙大手,愛民如子地按穩了面前的枱子;一對虎眼,明鏡高懸地將滿屋子的人些打掃了一遍,這才一言九鼎地朗聲說道:

“家有家規,國有國法,有罪認罪,有冤申冤。凡事,都得依著法來!”

“好!”人些忍不住高聲叫起來,巴掌拍得火辣辣的疼,除了臺兒莊。

黑臉包公那些龍頭鍘、虎頭鍘、狗頭鍘什么的算個俅!人家羅大爹,盒子炮都懶得背,也不讓一黨幺兒挎著漢陽造列在兩邊。就連王孝子雙手奉上的驚堂木,他老人家也是接過來就隨手扔在案枱上。君子樂得為君子,小人枉自做小人,就憑著掛在胸前的那一長串佛珠,就憑著背脊不顧炎熱靠住的那一整張豹子皮的威儀,他老人家的嘴,就是法!

“苦主呢?苦主呢?”羅大爹高聲問,盡管苦主就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

“叫你了!叫你了!站起來,趕緊的!”有人捅了捅福來老母。福來老母車轉身,用手拐子回撞了一下那個捅她的人,義正詞嚴地說:

“男女授受不親,動手動腳的,想吃老娘的嫩豆腐咯是?”

那個提醒她的人,好心得不著好報,又不好發作,只好在心里攢勁罵了一句:

“你個老×養的!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長了副什么×樣子!”

瞄了瞄站起來的福來老母,羅大爹故意不看臺兒莊半眼,問:

“人犯呢?”

臺兒莊聽而不聞,一直不肯放下手中的銹活。人犯?哼,笑話!到底哪個才是人犯?

“陳李氏!”羅大爹只得改口。

“來了”,臺兒莊不咸不淡地回了一聲,依舊坐著,依舊繡她的貓咪和蜻蜓。

人些的肚臍眼都氣得冒出煙來,一屋子的空氣,濃稠得讓人心頭惡泛泛的。但羅大爹他老人家只是端起建水窯的醬色小茶壺,滋滋溜溜地咂了一口。

“你先說”,羅大爹拿下巴指了指福來老母。

福來老母忙四下里找她那剛剛還在身邊的小祖宗。

福來這一向,蹲縣大獄等著挨砍秋頭的死囚,遭的罪怕也不會比他多一滴滴點。日他爺爺的!縮在自家屋頭吧,憋得心底都要生出蛆來;出門去耍、去廢呢,又免不了先要辛辛苦苦將那撒了燒頭發灰早就結了痂的右手,先纏上一件破衣爛衫,再用他老母的裹腳布一圈壓一圈地緊裹,裹出苦大仇深的粗壯。今天臨來雅聚時,老母又在他右手上錦上添花地加了幾塊竹夾板,招眼地挎在胸前,雄糾糾氣昂昂,從麗姿河那邊炫到了這邊。這端午過后的鬼天時,就算跳進麗姿河水里整日泡著都嫌熱得著不住,十八層地獄里,怕也沒得哪一層的惡鬼要被那么多破布裹著右手蒸成豬蹄膀?

一時尋不見福來老母的小祖宗,知人善解的羅大爹就對福來老母說:

“不消找了。你說,你來倒苦水?!?/p>

說起倒苦水,一條麗姿河的水,外加上一條水鬼屈冤跳過的江水,跟福來老母的餿話濫話比起來頂多也只能算半泡尿。福來老母的苦水從她男人跑去昭通后年把兩年才回來一次倒起,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嗚嗚啕啕 ,比那水鬼屈冤還屈冤好幾千倍,差點就引發了一場大水災,卻總也扯不到臺兒莊咬了她崽崽的大事上來。人些的哈欠此起彼伏,連羅大爹也著了傳染,喝一聲“停!”一個“?!弊謪s被哈欠在半中攔腰誘拐成了“聽”。

“你就直說,臺兒莊咬了你崽崽,是她不對還是你崽崽不對?!?/p>

人些就發自內心地贊嘆羅大爹他老人家抓蛇抓住了七寸,一片議論聲嗡嗡嗡響起,羅大爹擺了兩次手,人些才靜默下來。

“咿喲喂,好說是咬了人倒反還有理了?”福來老母一輩子難得一次地言簡意賅。

“說得有理”,羅大爹忙點了點頭,以防她趁勢扯起廢話。羅大爹伸手指了指臺兒莊,對福來老母說:“你打她一嘴巴?!?/p>

福來老母臉上頓時笑得仿撿著了臺兒莊的元寶,沖過去,拃開右手,照著臺兒莊那觀音菩薩也似的俏臉比劃了幾下,運足了氣,才奮力搧了出去。

卻被臺兒莊及時抬起手臂擋住了。

羅大爹說不算,這回不算,要重新搧一嘴巴。

臺兒莊就真真切切挨了一嘴巴。那“啪”的一聲脆響,讓一屋子的人些,不由自主,身子都閃了一下,肩膀都聳了一下,眼睛都眨了一下。臺兒莊左臉上突現的那片紅,決計不仿平素害羞時候泛出來的紅。

羅大爹笑瞇樂呵地對臺兒莊說:

“該你了。你說說看,你服不服?!?/p>

臺兒莊捂著臉,只說了兩個字:

“不服!”

“不服?好!那你就打她一嘴巴?!?/p>

臺兒莊終于站起身,慢吞吞,朝福來老母走過去。也不抬起頭來看哪個一眼,那只一直捂著臉的右手,趁福來老母還在眨巴著灰蒙蒙的眼珠子發愣,已閃電般賞了那老×養的一記脆生生的大嘴巴?!芭?!”的一聲響過后,人些好像已經回過了神,卻見臺兒莊的右手兀自捂在左臉上,仿佛一直都捂在那里,從來不曾揮出去過似的。

“好!”

好些坐著的人都站了起來,使勁拍著巴掌。

“這回,你服了不哩?還想講點啥子不哩?要講就講干脆利落點?!绷_大爹對福來老母說。

“干脆利落地說么,我就說……嗚嗚嗚,你這個千人騎萬姓拱的絕婆娘,你打得老娘……嗚嗚嗚,老娘的獨兒子獨丁丁,你把他咬殘廢了,嗚嗚,老娘這輩子靠哪個去???羅大爹,你老人家要不把她那個布店判給我,我就,我就,我就死給她看!說到做到!”

羅大爹說:“布店么先不消忙著判,你先打她一嘴巴?!?

臺兒莊又挨了一嘴巴。

之后就輪到福來老母挨了一嘴巴。

一個指望著靠脆響的巴掌打下一爿布店,就仿扛槍舞棒的漢子些,明火執仗地打下一座江山;另一個一心只想將這些天來所受的屈辱,一記一記脆生生地還回去。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哪個都不肯告饒,你打我一個脆響的嘴巴,我就還你一個更脆更響的。就這么打來打去,鼻孔和嘴角都在淌血,還是不肯先告饒。都很無理地有理,都很有理地無理。全得羅大爹絕世英明,每一輪打嘴巴總是公道處置,不偏不倚,讓她兩個打得說不清爽到底是挨打的臉巴最疼呢,還是打臉巴的手最疼。

天色就被一聲聲“啪!啪!”的大嘴巴給搧暗了。羅大爹問臺兒莊歇不歇手,臺兒莊說:“不歇!”又問福來老母,福來老母心頭堅信下個嘴巴一打出,那爿洋綢布店鐵定就能夠到手,哪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前功盡棄?她問羅大爹可不可以換她崽崽來打一歇嘴巴,羅大爹也不獨斷,轉問一屋子的人些:行不行?

人些擔心換了角色后戲就不好看了,就雜七雜八地回答:

“不行!”

“換個俅,好男不跟女斗!”

“小崽崽的手受了那么重的傷,還打什么嘴巴?”

福來老母牙齒被打掉一顆的時候,全鎮能走動的人些基本上都扶老攜幼地趕來了。雅聚早已人滿為患,索性閂了門,僅開了窗子,供人些翹首踮足地往里面張望。擠不攏窗口去的,若有那份湊在板壁縫隙上、洞眼上窺探的好運氣,大致上也還能窺到個全貌。然則能擠到雅聚四面板壁前來的,畢竟只是前生前世積了天大地大陰德的少數人。麗姿河,以往也漲過幾次駭人拉呱的大水,但跟眼前這一陣兇勝一陣的人潮一比,嘿嘿,算個俅!

福來老母堅持說臺兒莊咬她崽崽的那張嘴是咂過野男人××的嘴,其用心,比直接將他崽崽砍成五截還要險惡。如果不將陳家布店判給她來沖沖晦氣,天理難容!

臺兒莊則聲稱手不逗蟲蟲不咬手,她是光天化日之下著小流氓羞辱了才咬人的。治療咬傷的費用請羅大爹核算出來,她愿意全付;但小流氓當眾羞辱她一個抗戰烈屬,不當眾賠禮道歉是萬萬說不過去的!

羅大爹說不服福來老母,就開導臺兒莊:福來那小雜毛還是嫩苔苔一個,他跟你鬧著玩,真實是因為想你嘛;你呢,說你還小你又早就嫁過了人。一個婦道人家,不識好歹的隨便就咬傷了一個嫩崽崽,不是我說你,你真的該好好反省反省了。

屋里屋外的人些,聽了羅大爹的高見無不點頭稱贊:是呀是呀是呀,老子們不也是真實想她,真實想抱緊她的后腰摸她的小肚子么?直接就說到我們心坎上了,羅大爹!

臺兒莊,散開的一綹頭發都已經粘牢在嘴邊的血上了,還要一次次從地上爬起來,犟著說:我咬了人就要叫我拿布店來賠,那么小佬砍了我朱大哥,又該拿什么來賠我朱大哥呢?

人些這才恍然大悟:臺兒莊疼得、累得死去活來,還一口一個“我朱大哥”,原來,瘸子鎮長朱鏞是她的野男人!怪不得啊怪不得,怪不得臺兒莊布店的洋綢,差不多都是瘸子鎮長朱鏞親自替她進的貨;怪不得她明明是長貴的女人,瘸子鎮長朱鏞卻給她取了個“臺兒莊”的蜜名兒;怪不得瘸子鎮長朱鏞會高聲喊:“我妹子,莫難過!有什么不平我給你做主!”聽聽:“我妹子!”聽聽:“臺兒莊!”

曉得內情的幺兒些頓時明白過來:怪不得羅大爹他老人家要領著我們,將狗日的瘸子鎮長朱鏞瞎燈熄火地綁到麗姿河邊,悄瞇瞇地剁成肉醬。好你個羅大爹,料事如神誰堪比,斬惡鋤奸手不軟。做了好事不留名,斷案穩坐釣魚船。真不愧是老天特意為我們全永康鎮降下來的好大爹!豈止是英明,簡直就是圣明啊,羅——大——爹!

人些都等著賢明、英明、圣明的羅大爹順藤摸瓜地哄臺兒莊透出她偷野漢子的隱秘來,不料一臺好戲被屋外的一件事情攪黃了:

雅聚外面你推我我搡你的,人些都想擠攏來看真切聽仔細,人堆就越擠越洶,越擠越稠。不斷有人被擠疼,撞疼,跌疼,踩疼,疼得鬼喊吶叫。開頭人些都沒咋個注意,等注意到時,已經踩死了兩個崽崽。

6

沒得一滴滴點征兆天就突然塌了下來:羅大爹過世了!

一個永康鎮的人些,個個都惶惶不可終日,除了臺兒莊。這么些年來,死人的事哪年不親眼見上幾起,卻從來沒得哪個會想到過羅大爹他老人家也會死,這不合道理嘛!

然則羅大爹就是不合道理地死掉了,死得硬撅撅的,扭著個身子,歪張著大嘴巴,全然沒有了往日那份連鬼都怕他三分的威風。心頭最辣疼的那批人及早趕過去磕頭哭喪時,羅大爹還沒入棺,正躺在剛剛卸下來的門板上。人一死掉立馬就仿一頭剛放過血的大肥豬,只等著燙過、刮過、開膛破肚過以后,拉去興隆街攤子上零賣。那些人注意到到羅大爹指甲烏黑,血沫子走鼻孔、嘴邊冒出來,才揩掉,過一歇又冒出來。蒼蠅趁機飛來,嗡嗡嗡,嗡嗡嗡,把一聲聲情真意切的哭喪,嗡嗡得不倫不類。狗日的蒼蠅些,要是羅大爹他老人家還活著,嗡嗡嗡,它敢?

最先發現羅大爹死掉的是王孝子,立馬就呼天搶地,哭得嗚嗚啕啕的,還及時地昏倒在地上。羅大爹一世英明,卻沒留下半個兒女;王孝子喪父喪母,早把羅大爹他老人家當成了自己親生的爹。這個,全鎮人都曉得的,而且敬佩。但他王孝子動不動就哭得昏倒在地上,別個都有不起這種奇才,就很難堪。日他爺爺的咋個辦呢?當初自己親生的爹媽死掉,還得靠香燭紙火大肆煙熏的暗助,才勉強擠得出兩三滴眼淚水;現在來到羅大爹他老人家的靈前跪下了,不說是仿王孝子那樣哭昏過去,起碼也該哭個涕淚滿面才說得過去。老話說得好:“不生娃娃就認不得肚子疼”,人要是哭不出來的時候偏要硬哭給別個看,那份折磨,一定是因為前生前世作了天大地大的孽。人些絡繹不絕地頂著白孝帕趕來要死要活地哭嚎,都不邀約別個,怕的就是一邀約了別個,一路上就不方便使勁將眼睛揉紅,更沒機會臨到靈堂跟前時偷偷吐泡口水在掌心,再蘸到眼角上去。

有個別人——名字么就不提他了——幾次來靈堂前脧脧探探,見別個都將眼睛鼻子嘴巴擠成一堆,將一臉的地盤騰出來讓給了悲傷,哭唱得又那么的過癮那么的生動活潑;自己呢,自己的眼睛卻一直干生生的,就很自卑,就不敢進去吊孝??嘀樆貋硪娮约移拍?,問咋個整。婆娘狡黠地一笑,一根指頭點到漢子額頭:

“笨,滿世界找不著一個比你更笨的!你就不會悄悄帶一小坨芥末去吃么?這叫芥末催淚法,保你一把鼻涕一把淚的?!?/p>

“管用么?”

“咋個不管用!老娘我哪次在你面前裝哭用的不是這個土辦法?哪次你這個死鬼……”

說到半截趕緊剎住,萬分惱恨沒將這個土辦法說成是隔壁胖嫂的獨門絕技,而是拿自己現身說法來了。滿世界就數自己的男人最笨,自己則名列第二笨了!認了罷,笨作一家子,索性再教死鬼笨男人一招:

“靈堂里的哭么,基本上都是哭著玩的。最要緊的還不是哭不出來,是一到靈堂前就想笑。心頭越是想著笑不得,萬萬笑不得,倒反就越管不住自己要笑出來?!?/p>

“對頭??!我才走到半路就想笑得不行,只好沖到麗姿河邊往臉上潑冷水?!?/p>

“想笑的時候么,你就拿自己的腿子使勁掐,下死地掐,就仿你掐我的時候那種掐法。你自己試試看。疼不哩?好,這么疼著你再笑一個試試看,對頭嘛,笑不出來了嘛咯是?”

7

紅火大毒日頭的天時,羅大爹慌慌忙忙地泡尸鼓脹。要是他老人家繇著性子一口氣鼓脹下去,就憑那口三六(指長三尺、寬六尺,由上、下、左、右、前、后六塊大板打制而成的棺槨。每塊大板都必須是整塊,不得用兩三塊木板拼接或疊厚而成。舊時滇東北一帶很講究喪葬所用棺槨的材質、規格,唯極富極貴之人死了,才有資格享用“三六”棺槨?!髡咦ⅲ┑母哳^紅漆杉木大棺,哪里還裝得下他老人家的偉岸?幺兒些叫一干和尚道士都少給老子啰里啰嗦,單揀著那些最要緊的經來念了,挑出比較管用的法事來做了,趕緊入了殮吧,給老子。

罅蓋著棺蓋,一股夾雜著藥臭的尸臭仍然一徑熏攏四川的宜賓和云南的昭通。羅大爹的遠房親戚、跟他老人家耍過的川劇旦角、江湖的梟雄、政界的名流都來得差不多齊整了,也著那股臭味熏得差不多昏厥了,一致同意速速入土為安。只有被羅大爹包過一年多的小紅不干,尋死覓活地哭鬧,說自己是羅大爹親巴巴的夫人,自己牽來的那個猴子也似的崽崽是羅大爹嫡出的親兒子。不將這些板上釘釘的事實決議了,羅大爹在地底下也會鼓著眼睛不饒過你們一黨畜生。德望見小紅一個來奔喪的窯姐兒還穿著一身銀紅的旗袍,就拉過王孝子來讓她見識見識正經八百的孝子。末了,小魯又說:

“你說你是羅大爹他老人家的夫人,我們都可以給你作證。夫人在上,請受小的們一拜!”

小魯硬按住王孝子跟德旺,三個哥子一起,敬拜了小紅。

小紅正得意得小半邊屁股都露出了旗袍,小魯卻又說:

“羅大爹他老人家生前一直有個愿望:想讓他親巴巴的夫人為他殉葬。夫人剛才你也一直在說你不想活了,我們幾個小的就先謝過夫人了!”

“對頭對頭,”德旺趕緊接話,“他老人家確實交待過殉葬的事體?!?/p>

王孝子也說:

“還專門砸咐過我們:‘不希望夫人過于悲傷,殉葬的時候就穿得喜慶點吧,比如說穿件銀紅色的旗袍就比較合式。也不消活埋了夫人,先放進油鍋去炸脆皮了再殉葬才好?!?/p>

梟雄些、政客些也過來幫腔,說就憑羅大爹這起叱咤風云的豪杰,死后讓夫人殉葬乃是天經地義最起碼的規格。

嚇得小紅連夜往省外出逃,從麗姿河對岸花五毛錢租來演嫡親孝子的那個爛崽崽也顧不上管了。

下葬的時候,一黨幺兒高高矮矮地站在墳前打了一陣盒子炮、漢陽造,還扛來小鋼炮放了兩炮,駭得老天臉都藍了,樹葉子些更是簌簌地抖個不停。

比下葬更大的事體,是哪個來當永康鎮的新大爹。

梟雄些、政客些留下來跟幺兒些一起接連開了幾天的會,最后好不容易才立了王孝子為新大爹。梟雄些、政客些都十分強調王孝子進了縣志的先進事跡,私心里,只是覷他老實巴交的,二天容易拿捏。

8

那年子,爹貪圖一筆足夠他在“熱盆景火鍋”大著舌頭向人些炫耀十回的聘金,將她許給了國軍60軍182師少尉排長陳長貴。中秋過后,她惴惴地嫁來了永康鎮。

進洞房的當天,她下面剛好來了紅。到第五天她的身子干凈了,兩個人才合攏成一個人。第一次合攏時長貴很快就泄了氣,她呢,她只曉得疼;第二次合攏的時候,她身子里突然歡騰起來,就仿有很多條小魚想跳出水面。那以后的好長時間里,一想起那晚上按耐不住的歡騰肯定被睡在樓下的婆婆聽到了,她都會紅著臉平平仄仄地喘上好一歇。

第六天,長貴帶她去昭通,喝小石橋的稀豆粉,吃殺豬巷的麻醬餌塊,逛草市的畫眉攤子,又去西街的像館留下郵寄地址,照了幾張合不攏嘴的合影。然后,長貴帶她去虹橋外頭看了他以前讀過書的昭通中學。

她問長貴:

“縣志在哪條街上?你帶我去,我兩個也悄瞇瞇的進縣志去耍一耍?!?/p>

長貴笑得蝦了腰。兩只手,拄在膝蓋上。

第七天,她拎著給婆婆買的兩封綠豆糕和兩封云片糕,跟長貴回了永康鎮。

第八天,朱鏞大哥來拍門,說安恩溥師長傳令來,182師出征的日子提前了,全體軍官必須在重陽節之前趕到昆明,去參加在巫家壩舉行的北上抗日出征誓師儀式。

第九天,朱鏞大哥穿著一身灰色軍官服來拍門,拍過之后又說:

“明天吧,明天我們再走?!?/p>

第十天,朱鏞大哥又來拍門,結果又說了一句:

“明天吧,明天我們再走,說不定也來得及?!?/p>

但長貴已換上了跟朱鏞大哥一色的軍裝,當著婆婆和朱鏞大哥的面,猛然摟住了她。朱鏞大哥牽來的那兩匹栗色馬,一匹轉過身去,另一匹低下了頭。

長貴騎上馬去追朱鏞大哥的時候,朝霞將他和馬映得通紅通紅,半邊天都被染成血紅色了。

她以為憑著長貴和朱鏞大哥的英武,憑著他們一身旺健正直的陽氣,打跑日本鬼頂多只在歲末年根,不曾想打鬼是那般的費時費力。第二年六月里,朱鏞大哥拄著拐杖回到了鎮上。又過了沒多久,從昭通送來了長貴陣亡的通知書。

婆婆因為獨生子的陣亡而一病不起,不到三個月,就拋下兒媳獨自追趕長貴去了。

鎮上一黨畜生高興得亂趵蹄子,因為長貴一陣亡,人些就有了見證永康鎮繼王孝子之后第二個人進入縣志的念想。羅大爹這老不死的好幾次當眾慫恿她殉節,擔保只要她一死,立馬就讓她跑步進入縣志。長貴為國捐軀,捐得那么慘烈,瞎了狗眼的縣志卻對烈士不搭不理;她一個偷生的遺孀又怎能沒皮沒臉地混進縣志去,跟王孝子那號包臉賊心的混帳一起名垂青史?

有時候她會想:說不定長貴還活著,只是傷情實在太重太重,連吃喝拉撒都得靠別個服侍,就狠了心不回家,免得拖累我們一輩子。他那個人,生來的這副脾性!

更多的時候,盡管經常會夢見他回來了,牽著她的手在昭通中學的操場上逛,背起她跑進老黑林子,帶她去昭通下西街保家店子開間旅舍讓她歡騰……她心里卻明白長貴確確實實已經不在人世了。

也曾不止一次想過仿婆婆那樣以一死去追上走遠了的長貴。

直到那只貓咪的到來。

一場秋雨已斷斷續續地哭了十幾天。天色大病初愈的那天早上,她聽到了小貓的叫聲。那樣柔嫩那樣善巴巴的一聲“喵——”,是剛剛學會冒話的嫩崽崽找媽媽的聲音。一只黃色的小貓咪一身泥水地站在門前,看見她,一時拿不定主意是跑開好呢還是留在原地好。她就蹲到貓咪面前,問:

“肚肚餓啦?”

“喵,”貓咪應了一聲。

她把只有她手掌那么大的貓咪掬起來進了屋,舀了一小勺飯在碟子里。貓咪吸了吸粉嘟嘟濕乎乎的小鼻頭,抬起頭來失望地看著她,又“喵——”了一聲,意思是“人家只想吃魚嘛”。

家里倒是有些曬干了的鯰巴郎,她取下一條來搗碎了,抓了一撮拌在飯里,貓咪立馬埋下頭大口大口地吃著,真實是一副餓壞了的樣子。吃的過程中還不忘抬起臉來害羞地笑了笑,用貓話說了聲:“謝謝啦!”

她輕輕地撫著貓咪的小腦袋,說:

“不消謝,趕緊吃你的,吃飽了你就走?!?/p>

吃飽了的貓咪卻完全沒有一滴滴點要走的意思,小小的身子在她的褲管上蹭來蹭去。她只好又拿洋皂給貓咪洗了個澡。一洗才發現,貓咪瘦得那樣可憐!

洗過澡更不想走了,身子還沒擦干,就怯生生地在屋子里轉了一圈。肉呼呼的爪子,聽不見半點走路的聲音。轉完那一圈后,貓咪曉得她會對它好,就賴在她懷里拿小腦袋頂她的下巴,伸出帶倒刺的粉紅舌頭舔她的臉。鬧夠了,一雙前爪抱緊她的一根手指頭,呼嚕呼嚕地睡著了。

開頭那些日子,她天天問來買布的人些:哪家的小貓咪走丟了,趕緊來抱回去。慢慢的她就不再問了。貓咪淘氣歸淘氣,卻絕沒有半點兒壞心眼。它的所有淘氣,用貓話來說就是“人家真實很想你嘛!”要是哪天別個真的上門來認貓咪了,它滿心不情愿卻不得不被原來的主人抱走;要是貓咪不停地哀求,而她又沒有半點理由把它留下;要是貓咪最后在離去時拿死了心的眼神默默地看著她……一想起這些她就由不得一陣陣心慌。

有天晚上,她又夢到了長貴在跟她做那起事情。她哭著問他:你不是已經陣亡啦?長貴說你莫信他們的昏說亂講。我陣亡是陣亡了,但是沒有死!我要是死了我還能跟你睡在一起?接著長貴就心急火燎地跟她講起了陣亡跟死的區別,講不清楚,就翻開他在昭通中學讀過的書給她看,那些書上都白紙黑字地寫著長貴沒有死,她就緊緊摟著他又哭又笑……剛好這時候貓咪鉆進了她的被窩,她就醒了。順手摸了旁邊一下,沒摸到長貴。她懊惱地坐起來,想打貓咪,卻陡然被自己的一個念頭凍住了抬起的手,神差鬼使地喊了一聲:

“長貴!”

喊完,頓時淚如雨下。是了,是了,定然是長貴鉆進貓咪小小的身子里回來伴她了。她問:

“長貴,真的是你?你回來啦?”

“嗯哪?!必堖浯?。

“我的好人哎!你心頭掛記我,就回來跟我一起過,咯是?”她又問。

“喵嗚!”長貴說,聲音還得意地往上翹了一下。

她是從這天晚上起才真正活轉陽世來的。

每天,她都會捧著長貴長著幾根滑稽的長胡須的小臉,跟他講她的酸甜苦辣咸。長貴臥在她的腿上,聽得一雙大眼清澈見底,還時不時擺一下尾巴。每當聽到要緊處,長貴就深表同情地喵一聲,舔一歇她的手或者他自己的爪子,然后身子縮成一小團,呼嚕呼嚕地開始睡他的覺。有時候長貴聽了很長時間也不睡,而是跳到她肩頭上去蹲著,害得她要起身去做事,也只好佝著身子慢騰騰地走動,生怕長貴跌下來。

長貴的性子跟他去打日本鬼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有時候她很想跟他腦門抵著腦門親熱親熱,說一歇癡話,長貴卻愛搭不理的,擺出一副英雄烈士的架子;有時候她正忙著做飯或者招呼上門來買布的客人,他卻不分時間跟場合鬧著要她跟他一起玩;明明跟他說了好多回抓壞了布就要賠本,他偏偏要一回回趁她不注意嗖地一下跳到布上去使勁抓幾下……他去出征之前,她不光是長貴的媳婦,還是他的小妹,他的女崽崽;如今,長貴已經完完全全變成了她的兒??磥砑幢汴囃龈啦皇且换厥?,也很傷人的元氣,耗人的心力,長貴確實不太像以前那樣事事都順著她了。

長貴畢竟是她親巴巴的男人,調皮歸調皮,仁義的本性卻始終不改。每回她病了,他都會跳到枕頭上去心事重重地蹲著守她半天,過一歇輕輕捅她一下,再過一歇又輕輕捅她一下?!斑?!”他雖然話不多,卻真實是在掛記著她。

跟長貴就這么恩恩愛愛地過了幾年后,她的肚子悄瞇瞇地大起來了。陣亡過的長貴不可能跟她做那起事情,但她的肚子就是大起來了,大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不仿別的婦人那樣肚子大得慢悠悠的。

不管長貴是知冷知熱還是調皮搗蛋,有他在身邊伴著,小兩口一起看看在麗姿河水里洗澡的云朵,一起聽聽在屋瓦上蹦蹦跳跳的雨點,心里就會有說不出的平安。

9

“王孝……大爹”,德旺很吃虧地喊了一聲,心里,將眼前這個永康鎮新大爹的祖宗八代統統日了一遍,這才接著說:“跟你商量個事情?!?

“啥子事情?”王孝……大爹捏著酒盅眨巴眼睛,一副完全不配當大爹的神情。

“這鎮上,也不能沒得個鎮長?!?/p>

王孝……大爹心也放下了,酒盅也放下了,笑瞇瞇地說:

“好辦,我跟縣里打聲招呼,重新配一個來就是了?!?/p>

德旺心里,說不出來的懊惱!這個被關在縣志里養成了豬的雜毛,就不會拿豬腦子想想:光是有沒得鎮長這種破事情,還用得著你德旺大爹我來教導你?

“我的意思是說?!钡峦辶饲迳ぷ?,“與其讓縣老爺派個外人來,還不如就由你來兼任這個新鎮長?!?/p>

“嗨,你盡瞎××說些!一個××鎮長還用得著我來兼任?哪個狗日的想當就讓他去當吧,”王孝……大爹又給自己的盅子里斟了點酒,像是想起了什么,“哦,對了德旺,要不你來當鎮長,如何?”

當著一眾幺兒些的面德旺不好發作,小魯在一旁又一直裝聾賣啞,德旺只好獨自喝著悶酒。照德旺心底的意思,是想先讓姓王的這狗日兼著鎮長,以后再瞅機會邀約幾個鐵心的哥子,就說他王雜種當鎮長夠辛苦的了,大爹么還是得由哥子些重新選別個來當。不成想,剛試了試水深,王雜毛就反損了他一句。

王雜毛心里可能也在為剛才那句話過意不去,主動朝他舉了舉酒杯,說:

“德旺,來,干了!”

德旺無話,睬也不睬他,起身就走了。他要再不趕緊走,鐵定了就會賞王雜毛一個大嘴巴!

于是兩天后,來了一小隊子人馬將德旺拘去了昭通,控他的罪名是謀殺了抗戰英雄朱鏞。

這下子小魯才意識到自己再裝聾賣啞下去,結局只怕會比德旺更為不堪,除非他能夠做到從此死心塌地孝敬王雜毛。小魯下細地想了幾天,覺得悲天河邊的老楊人還算得上是義氣、實誠,就帶了兩百塊現大洋去了悲天河。半路上小魯又覺得其實一百塊現大洋也就足夠了,就將錢平分成了兩袋。以前他小魯幫人宰仇家,人家不是才付給他二十五塊錢么?

那老楊,一雙滅魂眼,兩道殺人眉,開口就要一千塊,還誠心誠意地開導他:

“我說小魯,老哥我也不是單單就缺著你這一千塊錢。你與其掏一千塊來借刀殺人,還不如自己動手把錢省下來養個把小妞。你殺個王孝子,當真就比殺頭豬還費力了?”

小魯早就想過自己動手的事情了。他之所以肯出一兩百塊錢來借刀殺人,還不是為了讓自己的一雙手看上去干干凈凈,讓永康鎮的幺兒些以后找不著閑話來講。

“老楊大哥,你想想我一個給人家打下手的,哪里有得起一千塊大洋。這樣吧,我出兩百!我今天只帶了這一百塊,你先拿著。做掉那狗日的,我立馬再追付你一百?!?/p>

老楊也不好不讓步,就說:

“一口價,九百!”

就這么一口價一口價地死熬,熬到半夜子時,最終以四百塊的屠宰費成了交。小魯當場就交給了老楊兩百,并保證剩下的一半,事情一成一定如數奉上。老楊說你不是說過你今天只帶了一百塊錢么?小魯就笑了起來。老楊見小魯笑得憨厚,就跟他掏了心窩子:

“小狗日的欸,老哥我原本是少了一千塊錢絕不會答應你的,看你今晚上這個態度,我還非答應你不可,錢多錢少有個俅的意思!”

又給他出了個主意:

“你看,按老皇歷的說法,明天、后天都不宜舉事。要不你先在我這兒耍著,我二房家有點事我過去處理一下,大后天我就去永康鎮給你把事情辦了?!?/p>

小魯在悲天河耍了兩天,自己一個人喝酒。老楊從他二房姨太太家回來后對小魯說:

“明天一早就動身。兄弟,聽說去你們永康鎮有條穿過青林的近路,咯是?”

小魯說是的。

老楊就說那你帶我往青林那邊走,一出了青林就你我各走各的路,從此絕不彼此牽連。

小魯說要俅得,仿這樣子整,最好俅不過了。

老楊就攢勁地拍了拍小魯的肩膀,贊道:

“好兄弟,樣樣事體都讓人稱心如意的!”

第二天絕早,小魯就帶了老楊和他的五個幺兒有說有笑地上了路。走了兩個來小時就來到了青林,小魯遠遠地就望見了王雜毛和兩個幺兒的身影,坐在倒馬坎的邊上。小魯、老楊和老楊的幺兒些趕緊在刺棵子后面蹲了下來。

“咋個說的,狗日些幾個在這老林子里頭整啥子?”老楊問。

小魯也答不出來。再下細一看,王雜毛跟兩個幺兒的右手邊,停著口新嶄嶄沒上過漆的棺材,棺材蓋子百無聊賴地躺在旁邊曬著肚皮;在右手邊的林子里,看得見新挖出來的一個長長的溝坑。從那一大堆翻出來沒多一歇的泥巴的顏色來看,那個坑還真叫個深坑。

“狗日的?!毙◆斎嗔巳嘌劬?,“在躲著人悄瞇瞇的埋哪個?”

“管他媽埋哪個,將他狗日的幾個也一起埋了!反正棺材也是現成的,攢勁擠一擠,總擠得下的?!崩蠗钚÷曊f。

小魯心就熱了起來,表示要再追加一百塊錢給老楊。老楊說不消了,兄弟,真的不消了。

小魯、老楊他們就用不著再躲在刺棵子后面,站起身大大方方地往王雜毛那邊走過去。

“王孝子,挖坑想埋哪個呢?”小魯大聲問。

“埋哪個?”王雜毛笑嘻嘻的,全然不曉得死到臨頭有多危險,“除了你還能埋哪個?你說?”

不消回頭小魯也能夠感覺到,江湖上被人些稱作無影快手的老楊已閃電樣地抽出了盒子炮。

槍口卻抵住了他小魯的太陽穴。

“聽話?!崩蠗罱器锏貙λ沽藗€眼色,“自己睡進棺材去?!?/p>

小魯便明白過來,一向愛開玩笑的老楊這是要趁王雜毛還沒有死抓緊時間逗他玩玩。演得還真他媽的像那么回事情!

小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好,老子也給你演演,好讓你狗日的黃泉路上有點回味的樂頭!

小魯假裝出一副很害怕的樣子,抖抖嗦嗦,將一只腳跨進了那口寒酸的柳木薄板漏風棺材里。第二只腳還沒跨進去,后背就被人猛地一搡,整個人便撲趴在棺材里,棺材蓋隨即壓上來,使他無法動彈身子。好你個老楊,不消把個玩笑開得這么大嘛!

等小魯隱隱約約有了這一切恐怕不見得是場玩笑的擔心時,棺材蓋已被幾根大鐵釘釘死了。

沒得哪個吃多了撐得慌的人想聽小魯的破口大罵,人些就合力將棺材推進坑里,又爭搶著拿鋤頭往坑里填土,將小魯的罵聲埋進地里。不大點活路,很快就干完了。

“老哥,真實太謝謝你了!”王大爹朝老楊抱了個拳,又接連鞠了兩個躬?!耙皇抢细缒闩軄韴笮?,就算大哥你不對我動手,小雜種遲早也會滅了我?!?/p>

“王大爹何消客氣,你我什么交情!”老楊也回了個鞠躬禮,“多多種些善緣,總會結出善果來的,以后彼此用得著的地方還多得很吶?!?/p>

王大爹從地上拎起一個大布袋子來,雙手捧給老楊,說:

“老哥,這是額外的一千塊錢,不成敬意?!?/p>

老楊推辭了幾次,說不消啦不消啦,王大爹你老人家給過我的錢還少么?真的不消啦。行時時之方便,積種種之陰功,天經地義的道上規矩,就王大爹你老人家禮數多,也不怕把我們慣適壞了!

但王大爹他老人家心意那么實誠,卻之不恭,再卻下去就沒得啥子意思了。老楊終于不再卻,接了袋子,喃喃道:

“整得怪不好意思的,就仿個外人!王大爹,以后有啥子需要我孝順您家的事情,您家盡管吩咐就是了!”

10

一黨老鴉死死跟牢了臺兒莊,在她頭頂上高高低低遠遠近近快快慢慢地兜著圈子。扔過幾顆石子,老鴉些拍打幾下翅膀后,反而尾得更緊?!斑?!呱!”,她停住腳步它們就閉了嘴,一趦趦趄趄地走動呱呱聲又追攏來。那陰暗歹毒的聒噪跟人些的惡咒,是一樣樣的。

隔了二十來丈遠,望得見人些還在哄搶她跟長貴的家財,聽得見麗姿河水在身后小聲哭著,頭頂著滿天的陰霾。

挨晚,麗姿河面先是一片死沉寂寥的暗昧,隨即又泛起一陣病弱的天光。正當永康鎮褪色發黃的時候,幾朵雪開始在臺兒莊身邊旋轉飄飛,直到跟雪花羼混在一起的夕靄擴散開來,四下里一片灰茫,她才陡然驚覺:

下雪了!

“長貴!長貴哎——”

一遍遍嘶啞地喊著,嗓子早已經又辣又咸,仍然見不著長貴的身影。她到處找過、看過,看穿了蔡家油坊那一片層層疊疊的灰瓦,長貴沒有在上面跑來跑去;看破了對著油坊后墻的一排土坯房茅草矮檐,長貴沒有在那里神出鬼沒;看透了每一棵楊樹的枝枝杈杈,長貴沒有在后面躲躲閃閃……一條泛著陰餿的興隆街,甚至連一頂不見天日的老天都早已看遍,哪里都沒有她的長貴。

“乖,長貴,你回來嘛,嗚嗚!”她哭著求他。

午飯還沒煮熟的時候,打砸搶的人些一路吼著跑了過來。她趕緊閂了門,鬧哄哄的人些果然是來打劫她的布店的。

臺兒莊跟福來老母互相掌嘴的那天,在雅聚外面湊熱鬧的人些一激動就踩死了兩個崽崽。踩死了兩個崽崽人些就更激動,就要沖去踩平臺兒莊的布店。最激動的當數羅大爹,走王孝子手里接過盒子炮,沖出去,照著老天就是一槍!人些著他的幾句氣話吼懵了,乖乖地接受了他的裁決:判臺兒莊賠償兩口短棺材、兩疋土織白布、兩疋府綢。

今天砸上門來的人些比那天更激動,跳著、吼著,說以前羅大爹的裁決作不得數,現如今是王大爹當了羅大爹,新的羅大爹要作出新的裁決!

新的羅大爹——王大爹提著盒子炮趕來了,在臺兒莊的布店門前三下五除二就裁決好了:

兩家崽崽被踩死了的人家現場抽簽,抽中房子的得房子,抽中布的就得那一二十疋布料。屋子里的金銀細軟由王大爹代為保管,其他的家私雜物先造冊登記,再視情況分給那天被踩傷的一二十號人。

“老子才不要什么家私雜物,老子要臺兒莊做我婆娘!”

吼這話的光棍劉二哥人些都曉得他的事跡。他綰起褲管喊人些看的那兩個醬色的疤,是前兩天才跌出來的。那天劉二哥偷了孫老八家婦人晾著的兜肚兒,著人發現了,一時沉不住氣拔腿就跑,結果就有了膝頭上那兩個光榮的傷疤。

“閉嘴!沒得你的份!”

人些都怔住了,都沒見過王大爹發脾氣,尤其是沖著自己的幺兒發脾氣。劉二哥身子立馬矮了一大截,曉得王大爹手里那支以前由羅大爹把玩的盒子炮,脾氣歷來都很不好。

抽中布的黃榮鑫嚷嚷著要去砸門,抽中房子的潘仁貴忙攔著說砸不得砸不得千萬砸不得。人些都盯著王大爹,把他嘴里那個“砸!”字盯了出來。

長貴就是在人些砸爛門的那一刻不見的。人些闖進屋的時候長貴使勁掙了幾下,走臺兒莊的懷里猛地飛出去,飛過人些的頭頂,飛過了陽世跟陰間看不見的交界,轉眼就沒了蹤影。臺兒莊追出去,卻被人揪住,搶下她腕上的一副翡翠鐲頭才放了她。

“長貴吔——”臺兒莊捧著鼓起來的肚子,走一歇,坐一歇,有氣無力地喊一聲:

“長貴,你應我一聲嘛我的好長貴!”

鎮上的人些心頭涼颼颼地害怕起來:這個明顯已經發了瘋的婆娘鬼才曉得從哪里學來了這種妖術:喊她死鬼男人的名字,把一個亡魂喊成嘴上的一串串白氣,硬是把一場雪喊下來了!

“長貴,你不來伴我,我咋個活得下去?我的好長貴哎!”

遍地的白雪耀眼,還不算有多么的深。隔不了多長一歇就要起身趦趦趄趄,身上也不覺得有多冷,只是頭發結成了一坨白撲撲的疙瘩。除了可口的雪團,她沒得啥子吃的。她想起了她在灶上煮著的午飯,又想到說不定長貴已經悄瞇瞇地跑回了家,悄瞇瞇地鉆進了她的被窩,就急急忙忙地回家去,卻被霸占了她的家的潘仁貴滿臉橫肉地擋在門檻前面,又罵又搡又踹,橫豎不準她進屋。她望著空空蕩蕩的屋子心痛得滴出血來。那些不見了的箱子、柜子、鏡子、衣物、碗碟……長貴跟她的愛和惜早就浸透了它們,它們早就蓄滿了小兩口的體溫。長貴啊我的好人兒,你回來看看,我們哪里還有什么家!你不要再跑了,不要再躲了,趕緊回來,我們趕緊就去昭通告他們一黨畜生!

“長貴,長貴哎——你可憐可憐我,趕緊應我一聲嘛!”

雪停住了,卻刮起了酥骨鉆髓的刀子風,腳下的積雪正在變成冰碴子,喀嚓喀嚓地響。她渾身冷一歇熱一歇,痠痛得沒有力氣再走,卻不能不走。滿世界的寒氣全都朝她欺過來,將她的哭喊凍得硬邦邦的……長貴毛茸茸的小身子多暖和啊,蜷縮在她懷里,放放心心地大聲打著呼?!@是哪輩子的事了?

因為還沒找到長貴,一片雪地上面昏昧的天就一直不敢黑透。這究竟是黑更半夜呢還是大白青天?究竟是真真陽世呢,還是切切陰間?一歇歇,她覺得自己只是個凄凄切切的聲音,一歇歇她又能看見自己在一個半明半昧半陰半陽的世道上跌跌撞撞,覷著自己鼓著個肚子,在寒氣中抖抖索索?;谢秀便钡?,眼前的這一切像是早就經歷過,是在夢里么,還是在回想不起來的前世前生?

不管是在啥子時候,生生世世,我一定要把你長貴找回來,跟你一起去昭通告狀,把你該得到的福報、道義和尊重,還給你!

11

天亮以后,她意外地在頭上摸到了兩個鑲有琺瑯的發夾子,就拿它們在老五家飯鋪里換來了半碗酸辣面。討了幾個辣子泡在面湯里,閉了眼往嘴里扒,辣得直想跳起來用頭撞通房頂。

肚子里有了些湯湯水水,一身汗出過后她又還了魂,急忙又去找她的長貴。一找,雪又下了起來。

興隆街大黃桷樹那頭,小佬、寶貴、宋奎、福來、五癟一黨小孽畜蹲在地上曉不得正在干些啥子,臺兒莊便轉身從相反的方向找起。

“長貴!長貴!我的長貴哎——”

一干瞧熱鬧的閑人些笑嘻嘻地望著臺兒莊,爭論著她是真的瘋了呢,還是借裝瘋來使邪術。

“長貴!駭著回來嘍,長貴吔——”

“長跪不起陳長貴,

喊你婆娘來跟我睡。

跟我睡呀么跟我睡,

跟——我——睡!”

臺兒莊回頭瞅了一眼,小佬他們那黨潑皮唱著現編的兒歌,排著隊,打打鬧鬧嘻嘻哈哈朝她這邊追過來了。排在頭起的小佬兩手舉著一根削尖了頭的竹竿,挑著粉紅色的曉不得啥子東西。

“長跪不起陳長貴,

喊你婆娘來跟我睡。

跟我睡呀么跟我睡,

跟——我——睡!”

一黨孽畜追上了她,將她載歌載舞地團團圍住。福來被她咬過的那只手,提著一個黃黃的東西故意朝她晃來晃去。本來她已經低下了頭,剛剛一閉上眼,心里卻陡然看清楚了:那不就是長貴的毛皮么!

再看一眼小佬用竹竿挑著的東西:那粉粉紅紅又透出紫色瘦瘦小小的一團,不就是長貴被剝掉毛皮的身子么!

“嗚——嗷——!”臺兒莊一把一把死扯著自己的頭發,跺著腳吼,“嗚——嗷——!”

這他媽哪是人的叫聲!幾個小哥子愣了一下,隨即又嘻笑起來,跳著,唱著:

“長跪不起陳長貴,

喊你婆娘來跟我睡。

跟我睡呀么跟我睡,

跟——我——睡!”

臺兒莊的心里也在慘叫,叫了幾聲,人就暈倒在地上。

醒轉來的時候,那黨天殺的小孽畜已經游行到了雅聚那邊。臺兒莊爬起來,趦趦趄趄,無法追上去。過一歇,孽畜些又游行回來,她看見被竹竿戳穿了的長貴蜷縮著身子,頭耷拉著,隨著小佬的跳躍甩來甩去;兩只前爪死死勾著,就仿正在抓刨著啥子東西。長貴定然是想從竹竿上的虛空里刨出個洞來,一頭鉆進去,躲過那陣凡是生靈都承受不了的劇痛。

她看上了不遠處的大半截破磚。

挪過去,坐在磚頭上,臺兒莊竭盡全力擠出了一個笑,朝小佬招了招手:

“小佬,小佬,你來,我,跟你說!”

小佬就舉著長貴趨近前去。

“只跟你?!迸_兒莊心頭的鼓擂得要震裂周身的血管,“只跟你一個人說?!?/p>

一黨小孽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整不清爽這個發了瘋的婆娘想整些啥子鬼名堂。小佬抬起右手來,示意身后的幾個小潑皮不要跟著他。

長貴你一定要幫我!從你被日本鬼炸飛的碎身子里頭,從你被活剝了的疼身子里頭,擠出最后的力氣來,幫幫我!

臺兒莊又朝小佬招了招手,說:

“我在有個地方藏著些現大洋,我沒得力氣了,你幫我去取一塊錢出來,買幾個包子?!?/p>

“當真???”小佬蹲近了臺兒莊,“在哪里?在哪里?你莫哄我!”

“你要對著老天賭個咒:剩下的錢要全部拿過來給我!”

“你說!你各人說,錢你藏在啥子地方?”

“小聲點!不準你跟別個說?!?/p>

小佬剛把耳朵湊攏臺兒莊的臉前,后腦勺就挨了一磚頭。

12

王大爹聽聞小佬被磚頭砸死了,心頭辣疼得不行。這小佬年紀不大,倒也是條漢子,縱然將他一根××切成銅錢片片,怕也不見得會眨眨眼睛。然則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才做了多久的幺兒,就永遠活在我們心中了。真實的天妒英才,日月無情!

前些天,小佬討拐棗酒吃的時候還對王大爹說過:“現如今,一個永康鎮的人些說話,得不得就說‘羅大爹他老人家在世那陣子……日他爺爺的,我小佬就咽不下這口氣!新官不理舊政,一朝有一朝的規矩。王大爹,您家一定要立威!”王大爹當時聽了,心頭一震,立馬親自給小佬斟滿酒盅。別瞧著人家小佬瘦瘦精精的一身寡白,眼水差的人,還真看不出他的見識!王大爹自從登上了新大爹的大位后,夙夜憂慮,輾轉反側,君側也清了,規矩也立了,卻硬是沒有想起來要在鎮上人些面前立威的頭等大事。身邊一眾幺兒,渾然不知自己該吃哪碗干飯,全得小佬給王大爹指明了方向。

趕攏現場時,打得起興的人些早已將臺兒莊打得只剩一口悠悠氣,滿身泥水,一臉血跡,花容月貌,早已翻做敗絮殘柳。仿這種甩開膀子大干一場的打法,勢必要打壞王大爹立威的大好時機。王大爹就抽出盒子炮,“砰!”地發了聲言。

人些立馬住了手,望著盒子炮氣哼哼冒出的那道白煙。

“將她一頓打死就算啦?”

人些一想,是呀,仿這樣子一口氣憨揍蠢打直接將臺兒莊送往西天,是少了些樂趣。

然則何時而樂耶?

王大爹曰:“清算!”

就照著王大爹的意思,剝光了臺兒莊的衣衫褲子,架起來,反綁到麗姿河邊一棵老柳樹上。幾根大麻索,腳桿上勒一圈,腿子上勒一圈。該勒上身的時候光棍劉二哥下不了手,愣了一歇,心頭頗為躊躇:勒腰桿呢,她挺著個大肚子;勒胸口呢,那么一對摸捏不夠的白生生的大奶奶;勒脖子呢,豈不叫她立馬就斷了氣?

王大爹一把搡開了光棍劉二哥,親自拿一根麻索,勒在臺兒莊的大奶奶跟大肚子之間。效果立馬就顯了出來:著那繩子一勒,肚子更鼓了,奶奶更突了。人些一陣哄笑,心頭贊嘆王大爹風趣機靈,一繩子就勒出了永康鎮的風格和氣派。

人些跌打癆傷地擠過來,一歇歇就將臺兒莊白生生的身子捏成了紫色。正擠得一棵老柳樹要倒,王大爹抬起了右手:

“慢著。先把小佬抬過來,活祭他的英靈!”

最無趣的就是放著個軟乎乎的大活人得不著摸摸捏捏,偏偏要去抬一個硬撅撅的死人來煞風景。然則人家王大爹何等的英明偉大,也不關在雅聚里面審案子給少數人看,而是捆在寬寬敞敞的麗姿河邊照顧了大多數人的利益。抬死人就抬死人吧,也耽擱不了多大一歇功夫。

兩根長條凳上架一塊門板,將小佬的尸體抬來停在上面,扯抻了手腳,擺正了爛腦袋的位置。死者為大,王大爹親自燃起三炷香,率領一黨幺兒敬拜了小佬一氣。幾個老代年見了,淚眼婆娑地贊這王大爹仁義,比起當初那羅大爹,倒要更加懂得禮賢下士。一個永康鎮,有福了!

拜過小佬,王大爹又讓人些控訴,喊福來先來。

福來這小雜毛,活生生一頭拉不出廄門的豬!明明臺兒莊咬傷過他的手,控訴時卻仿在道歉:

“你,你,你得不得就咬人,不對嘛咯是?當然是我先有不對……”

人些一頓口水一頓臭罵將他轟了下去,喊他老母上。

“絕婆娘絕爛屎你也有今天!”福來老母牙齒被臺兒莊搧掉過一顆,罅開的嘴皮子里一個洞黑得深不見底,從那里不停地噴出糞來:“臭賣×的你瞧瞧你一個大肚子,千條××萬根屌把你捅大了!那羅大爹還攔著老娘不讓老娘申冤……要不是人家王大爹英明,老娘哪有翻身的今天!”

福來老母撲過去要撕爛了臺兒莊的嘴,將她一口閃閃亮的牙齒,一顆一顆拔出來。人些想到若是臺兒莊的嘴被撕爛牙被拔光,定然就沒得啥子看頭,便將福來老母拖下去,換一個人來控訴。

不控訴不曉得,一控訴才覺得臺兒莊這絕婆娘真實是壞得可以!罄竹難書啊罄竹難書!

一黨人控訴過后,王大爹問人些該拿這個絕婆娘咋個整,人些喊起了口號:

“殺!”

“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不殺天理難容!”

“不殺不是永康人!”

…… ……

王大爹抬起右手讓人些靜息,人些就七零八落地靜息下來。

“我不是說了么?!蓖醮蟮ξ刈笫滞嬷沂?,慢悠悠,吟詩也似地說著,“讓她死,豈不太便宜了她?”

“王大爹,照您家的意思……”

“你們瞧瞧這個大肚子,”王大爹的聲音陡然凌厲起來,“哪個的羞恥?咹?哪個的?全永康鎮的!”

人些立馬便覺得羞恥得著不住。氣急敗壞地問王大爹該咋個整。

“活剝了吧?!蓖醮蟮穆曇羝届o了下來,“掏出來,看看像哪個?!?/p>

小孫才拿解剜刀照著被胎兒繃緊的肚皮輕輕拉了一刀,臺兒莊立馬便疼醒過來,鼓著眼珠,頭使勁地朝兩邊甩,叫出了駭人拉呱的聲音:

“嗷——嗷——嗷——嗚嗚!”

“好難聽!”王大爹不滿地蹙緊了眉頭,“找個啥子東西來,堵緊她的嘴?!?/p>

人些撬開了臺兒莊的嘴,塞進去一團破布讓她咬著。

小孫又接著剖。

福來老母注意到福來低著頭閉緊眼,一串淚珠子淌到了下巴上,心頭不由得冒起一團鬼火:這慫貨,惹起一連串麻煩的是你,現在來假裝慈悲的又是你!她揪住福來的耳朵,惡狠狠,搧了他一個大嘴巴,將這現世報的兒子,耳根都扯豁了半邊。福來捂著耳朵跑開,過一歇心里不得安寧,又悄瞇瞇踅回來,躲在人些后面踮起腳跟,壯大了膽子望過去:

還是不敢直接看臺兒莊,就看她前面的小孫。只見小孫雙手拿著血糊漓啦的一團東西,翻來覆去地察看?!傲鲎?!毒瘤子!”福來心里狂叫著。爹在昭通殺豬的時候,他見過類似的這種東西。

像誰呢那凸起凹下的一團血淋淋的毒瘤?誰都不像,誰都像!

福來將下嘴皮子咬出了血,直截了當地朝臺兒莊看去。他看見臺兒莊怒眼圓睜,將頭猛地垂到了胸前,把個兇殘腌臜的陽世,一總告上了閻王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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