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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心腸

2017-01-17 17:19楊志罡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16年2期
關鍵詞:老韓老田十字繡

楊志罡

老韓手里捧著那幅迎客松十字繡,是老田答應要送給他的。老田就要死了,她沒有什么財產,只有一套房子,房子是要留給她兒子的,還有一些家具,老田說了,只要他看得上眼,就盡管拿走。老韓不想要老田的家具,他什么都不想要,老田說那怎么行啊,你要是什么都不要,那我就太虧欠你了。老韓心想你還知道虧欠我?嘴里卻說,那我就要這幅十字繡吧。老韓說著就走到了梳妝臺,捧起了那幅揉成一團的十字繡。老田說我還沒有繡完它呢。老田露出了少女一樣的羞怯。老韓說你已經繡完了,就剩下幾個字,有沒有都是無關緊要的。老田問,你真的喜歡這幅十字繡嗎?老韓說當然喜歡啊,瞧你把這棵松樹繡得多活!還有這些花花鳥鳥,全都繡得跟真的一樣,我想,要是把它裝裱好了,少說也能賣到三千塊。老田說值不了那么多錢吧?老田的眼睛一閃一閃。老韓說值,不過他不會賣它的,他要一直收藏它。老韓感覺到自己的低聲下氣,他是有意要抬高老田吧?那樣她也許不至于下到最底層的地獄了。老田笑了笑,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從表象看,老田好像已經完蛋了,不過老韓直覺自己還得等待下去,果然,把手探放到老田的鼻底,仍然能感覺到微弱的氣流。

老韓的目光落向十字繡,很快,這東西就將是他的了,這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可也不是一件壞事。老韓恍惚覺得十字繡是有生命的,他要是不要它,它就成為無家可歸的孤兒了。老韓長久地看著十字繡,看那上面的五顏六色,看那棵挺拔的松樹,那上面所有的枝條差不多都伸向懸崖外,招呼遠道而來的客人。很遺憾,這不是一幅完整的十字繡,因為它還欠缺題款,在畫面的右上角,迎客松三個字已經用藍色的記號筆勾畫好了,針線也就在上面,但是老田已經沒有力氣繡完它了。老田就要完蛋了,而十字繡欠缺的幾個字只能成為永久的欠缺了,這就如同老田對老韓的虧欠,注定也只能成為永久的虧欠。老韓不在意虧欠不虧欠,他在意的只有一點,自己很快就將得到解脫了。老韓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好像現在他就得到了解脫一樣。不,現在他還沒有得到解脫,他還得再堅持一會。老韓感覺到自己的險惡用心,自己這不是在盼著老田完蛋嗎?要是一個月前。老韓會掙扎,但是現在不會了,現在老韓理直氣壯地想,反正是要死的人,早死,對于老田自己也不失為解脫,像她自己說的,早死早投胎嘛。

老韓看了看掛在墻上用黑框鑲著的那個男人,那是老田的亡夫。那天晚上。老韓被老田從外面的客廳拉進來時,一看見黑框里面的死人就要打退堂鼓了。老田拉著不放,老韓說你男人在上面看著呢。老田笑,說你這么大的塊頭,還怕一個死鬼???說著就把墻上的死人翻轉過去了,又把老韓拉上了床。做那事時,老韓總覺得死人又掉過頭來在看著自己,讓他一個晚上都不自在。老韓不想再上老田的床了,他想還是在自家的床上睡覺自在一些。老韓一個人守著一個家,有一個在外打工的女兒,已經有兩年沒有回來過了。老韓總覺得對不起女兒,因為他既沒能力供她上大學,也沒能力給她謀一份像樣的差事。女兒嘴里不說,老韓猜想她心里一定是怨他的。那天晚上,不是女兒的電話,老韓還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呢。老韓高興啊,一高興就破例喝了一瓶小酒,末了就奔老田的麻將館來了。這是老韓來了無數回的地方,但每回他都是以一個送水工的身分來的,只有這一次,老韓是以一個真正的客人的身分來。老韓為什么會來老田的麻將館呢?老韓對麻將并不是很感興趣,他其實是經不住老田的誘惑吧?老田是生意人,每個人來到她這里,她都會笑臉相迎,一味說討好的話,也免不了打情罵俏,不過對老韓,老田似乎格外殷勤些,每回老韓送水來,除了裝煙倒茶,老田還會特意打一盆水來給他擦一把臉。最開始,老韓還有些不好意思,怕把人家的毛巾弄臟了,可次數一多,老韓也就坦然了。憑感覺,老韓猜想老田是喜歡自己的,不過他不能確定。有一點老韓是肯定的,那是他內心的一份小小的虧欠。老韓其實是為了打消那份虧欠,才破例以一個客人的身分光顧老田的麻將館的。老韓沒想過跟老田上床,直到他把手擱到老田的大腿上時他都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好像這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一樣。老韓是在老田坐到他身邊來給他參謀的時候把手擱到她大腿上的,因為有桌子擋著,也沒有其他人看見。老韓顯得漫不經心,他好像是無意間做了這件事情,可不管怎么說,這都是下流無恥的,要是老田一生氣。他真不知將臉朝哪里擱。還好,老田沒有生氣,她好像不知道有一只男人的手擱到了她的大腿上,還在那里大聲說笑。到了散場的時候,別人都走了,老田獨獨把老韓留了下來,讓他給幾只壞了的凳子釘釘子。老韓剛開始釘釘子,老田就把大門關上了,又從后面抱住了他。老韓也實在是憋得太久了,他推不開那團熱烘烘的肉。如果沒有掛在墻上的死人作祟,這將是一個無比銷魂的夜晚,可恨的死人,他把一切都破壞了。

死人破壞了老韓的風花雪月,但是老田的腿呢?老田的腿是誰弄壞的?第二天,老田起不了床了,她的腿麻木了,怎么捶打都是枉然。老田一口咬定是老韓把她的腿弄壞的,這是老韓沒辦法辯白的事情。老韓把老田送到了醫院,他以為醫生隨便處置一下就會沒事的,哪曾料想,醫生居然讓她在里面足足躺了一個月。這一個月,老田一直把老韓栓在自己身邊,讓他給自己洗衣做飯,端屎端尿,還好,總算她還有點良心。她沒讓老韓負擔她的醫藥費。

老韓一直想弄明白一件事,自己到底是不是肇事者?一個月后老韓從醫生那里獲得了答案,真正的肇事者不是他,是癌!老田被確診患有卵巢癌,晚期卵巢癌!而老田腿上的毛病,其實就是因為癌細胞的轉移引起的。癌細胞從老田的卵巢轉移到腰椎,破壞腰椎以下的神經功能,剛開始是兩腿的局部麻木,最后情況越來越嚴重,造成兩腿大面積失去知覺,醫學術語稱之為截癱。

老韓可以走了,既然肇事者不是他,他就沒有理由待在這里受罪了。剛才老田還是有說有笑,還在那里一針一線繡她的十字繡,可診斷結果一出來,老田就換了一個人了,老田不繡十字繡了,她的身體先是僵硬的,跟著,淚水就流出來了,大滴大滴地砸在她面前的十字繡上。這淚水是對老天爺的質問,因為老天爺對她太不公平了,老天爺讓她的兒子進了監獄,又讓她的丈夫死于非命,而現在,又宣判了她的死刑。老天爺,為什么可以放過那么多惡人,而偏偏要跟她這樣一個軟弱的女人作對到底呢?一直以來,老韓也覺得命運于自己不公,鐵飯碗丟了,老婆跑了,做生意又遇到騙子,積蓄賠光了不說,還欠了一屁股的債……沒錯,命運于他是苛刻了一點,可跟老田一比,老韓突然覺得自己的命運還不是太壞。面對眼前這個命運悲慘的女人,老韓覺得自己必須再遭一點罪,才能消除良心的不安。

天色暗了下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了,老韓早已熬好了八寶粥,他盛了一小碗,端到了老田的面前。終于,老田意識到老韓的存在了。

你怎么還沒走?

我不會走的。

我不需要你了。

可現在你身邊離不開人。

你是誰?是我親人嗎?

不是。

那你還不滾蛋?你這個老憨。難道你不知道,這些天我都是在利用你么?

你早知道,我跟你的腿并無牽連?

我的腿能跟你有什么牽連?你的腦袋瓜要是稍微聰明一點的話,應該早就明白了。奇怪,你怎么一點也不生氣?

我不生氣,我知道你的目的就是要讓我生氣,所以我氣不起來。吃飯吧,你現在該吃飯了。

老韓把盛著八寶粥的碗朝老田手上推了推。砰的一聲響,碗掉地上了,這是老田奮力打掉的。老田氣憤地盯著老韓。不久前流干了淚水的眼睛,現在幾乎要冒出火來。

你滾,再不要讓我看見你!我知道,你是想看笑話,看到我最后的下場……可我不會讓你如意的。你怎么還不滾?嗚嗚……

老田又流起了眼淚,真不明白,她的人都癟成那樣了,怎么還有那么多的眼淚?老田一流淚老韓就慌了手腳,又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結結巴巴地解釋,說自己留下來并不是要看她的笑話。老韓說得情真意切,也不知道老田信沒信,到后來她止住了眼淚,用一種很嚴肅的口吻說,老韓,你把我送回家吧,我不住醫院了。

老韓想起了醫生背地里跟他說的話,醫生誤以為他是老田的家屬才跟他說那番話的,醫生說老田最多只有一個月的壽命了,叫他趕緊把她弄回家去準備后事?,F在既然老田主動提及,老韓就不好耽誤了。

老韓沒有叫車,他讓老田趴在自己的背上把她背回到了她家。還好,一路上并沒有碰見什么熟人,也沒有招來多少好奇的眼光,想必大家都把他們當作一對夫妻了。老田很輕,輕得像一團空氣似的,直到把老田擱到她家的床上,也沒見老韓的額頭冒汗。之后,老韓又回了一趟醫院,帶回了老田留在那里的一些日用品,包括那幅沒有繡完的十字繡。再次見到老田時,她正在用牙齒咬她的手腕。老田將手腕咬得鮮血淋漓,還好,她沒有咬破血管。老韓抓住老田的手腕,不讓她再放到嘴里。老田的嘴也是鮮血淋漓,像吸血鬼的嘴一樣,抓著老田手腕的時候,老韓真有些擔心,怕她突然咬自己一口。老田不想咬老韓,因為她不想要老韓的命。老田苦苦地哀求老韓,讓我死吧,反正我沒幾天活頭了,干脆就讓我早死早投胎好了。

老韓已記不得自己當時的想法了,他好像也沒有什么想法,只是處于本能,他不能眼睜睜看著一條生命消失。后來冷靜下來一想,老韓才發覺老田的求死之心是可以體諒的,可那時候老韓已經將老田的求死之心打消了,老韓不能鼓勵老田自己求死,他只能將錯就錯,鼓勵老田頑強地活下去。老韓的鼓勵是殘忍的,那不是鼓勵,是欺騙,老韓就像是在欺騙一條煎在油鍋里的魚,說你使勁地跳吧,多跳幾下,你就跳出去了。那條魚信以為真,就使勁跳了起來,不過隨便它怎么跳,最終的結局還是一個字。死。

老田不是魚,即便老韓巧舌如簧,她也不會輕易上當,幫助老韓的,是老田兒子的來信。

來信是在老田絕食的第四天郵遞員從門縫塞進來的,老韓一看到上面用的母親稱呼,就知道是她兒子寫來的,兒子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老田快看,你兒子的來信!老韓大喊。

老田已經奄奄一息了,連睜眼都有些費力,聽到老韓興奮地叫喊,她還是勉強睜開了眼睛。沒錯,信是她兒子寫來的,只是看著信封上熟悉的字跡,嗅著里面散發的熟悉的味道,老田就明白了這一點。老田變得激動起來,她從老韓手里奪過信,想自己把信封的口子撕開,很遺憾,她已經沒有這個力氣了。

讓我來吧。老韓說。

老韓幫老田撕開了信封的口子,從里面抖出了一頁折疊的信紙和一張彩色照片。老田首先捧起那張彩照看,彩照是兒子在監獄的籃球場拍的,跟一年前老田去監獄探視的那次不一樣,兒子現在心情好多了,也健壯多了,看上去有一股陽光燦爛的味道。才看幾眼,老田的眼里就噙出了淚水。老田看不清楚她的兒子了,因為淚水一個勁地流淌,怎么揩擦也是枉然。老田又把照片貼到嘴唇上親吻起來,只一下,老田又讓照片遠離了嘴唇,因為她害怕照片會被弄濕。這時候老韓提醒她說,還是先讀信吧,照片以后有的是時間看。

老田讀不了信,她淚眼模糊,看什么都看不清楚,沒辦法,她只好讓老韓讀給她聽。老韓怕老田過于激動,就有意用一種干巴巴的語氣,可內容是一字不落都傳達了的。讀了信,連老韓自己也有些莫名的激動。

老田,你要替你兒子高興啊,他抗洪搶險立了大功,減刑半年,再過三個月就可以出獄了!老韓煽情地說。

老田只是流淚,不說話。

老田,你再不能糊涂了,一定要挺下去,挺過三個月,你就可以看到你兒子了。

我還能挺三個月么?老田一字一哽咽。

能,當然能!老韓心里有些難過,因為他明知道自己是在撒謊。跟著他又補充,不過,要是你再不吃東西,今晚你就要死了。

老田信了老韓,決心挺下去?,F在,老田不再絕食了,盡管她對任何一種食物都很惡心,可她還是硬逼著自己的嘴巴和胃接受它們。嘴巴好說,關鍵是胃,胃的反抗太激烈了,往往半分鐘不到,它就會把剛剛強塞給它的食物推拒出來。這時候,老田就會再做一次嘗試。這樣的嘗試剛開始還行,到后來就不行了,再多的嘗試也是枉然。終于,老田明白了一點,自己是挺不到兒子回來的那一天了。到了這個時候,老韓已不再鼓勵她了,事實上,從謊言剛一撒下的那一時刻起,老韓就在后悔。老韓不能收回自己的謊言,就像不能把潑出去的水收回來一樣,老韓只覺得自己是個罪人,都不敢正面看老田一眼了。老韓很想聽老田抱怨他一句,老韓,你騙了我!那樣老韓就可以跟老田說對不起了。不,這句話首先應該老田來說,不過她好像從來還沒有想過。老韓不怨她,因為沒有理由怨她,就像沒有理由怨一條掙扎在油鍋里的魚一樣,還好,老田不是魚,她現在總算明白過來了,明白美好的生命之約不過是一個騙局。

老田開始考慮自己的后事,這是她眼下必須考慮的了。老田沒有別的可以托付的人,后事的操辦只能委托老韓了,這是老韓推脫不了的責任。其實老田的要求很簡單,只要老韓幫忙將她的遺體火化,再裝進骨灰盒,到時候交給她兒子就行了。老田特別叮囑老韓,骨灰盒不要太好的,太好的骨灰盒不是她這樣的賤命承受得起的。老田交給了老韓一個存款折子,上面有近三千塊錢,以老田的估算,操辦后事的費用足夠了,可能還會余下幾百塊錢,那就留給老韓買一套像樣的衣服吧。老韓只是笑了笑,沒有說不要的話,不過他心里已經打定主意,辦完喪事剩下的錢,到時候他會和骨灰盒一并交給老田的兒子。

老韓不能要老田的錢,有一幅十字繡就夠了,別的什么東西他都不想要。

天亮了,距離老田最后一次閉眼已經過去了十七個小時,老韓似乎嗅得到腐尸的味道,可把手探放到她的鼻底,仍然能感覺到微弱的氣流。

老韓又拿起了那幅十字繡,現在他能從上面看出更多的意境了。老韓看出的意境越多,就越覺得缺少的那幾個字是巨大的缺憾。老韓很想彌補那缺憾,也許,這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老韓拿起繡針,那枚細細的、亮閃閃的繡針,好像不是他過于粗笨的手能夠掌握的,那是女人的繡針,只有女人的手才能輕松自如地駕馭它。不,不是這樣的,這世上沒有哪一類東西,是專屬于某一類人的。比如說幸福吧,看起來它好像是有錢人的專利,可是窮人一樣也有機會得到它。跟幸福類似的就是這枚繡針,它不應該是專屬于女人的,男人或許同樣可以輕松自如地駕馭它。

老韓長久地拿著那枚繡針,直到他感覺繡針不再抵觸自己,感覺繡針亮閃閃的光澤變得親切起來的時候,他開始比著勾畫好的藍色印痕,繡起迎客松打頭的那個迎字來。老韓見過老田是怎樣繡十字繡的,并不艱難,他只需要繡出一個個簡單的十字就行了。讓老韓喪氣的是,他在繡第一個十字時就遇到了麻煩。麻煩在于,從正面穿過去的針線,需要再從背面穿過來,老韓的針線穿是穿過來了,卻不是左就是右,始終到不了正確的位置。老韓反反復復了十幾趟,最后汗水也冒出來了,可那個簡單的十字仍然沒有完成,如此他就生氣了,他一生氣,就把十字繡丟到了一邊。

老韓看了一眼老田,有只蚊子飛到了她臉上。老韓伸手去打蚊子,啪的一聲,蚊子化做膿血,一半在他的掌心,一半在老田的臉上,除了膿血,老田的臉上還有五個清晰的手指印。

對不起,我打的不是你,是蚊子。老韓道歉說。

老田聽不見老韓的道歉,她像在裝死一樣,從她身上散發的那種腐尸的味道現在越來越濃了。也許她已經死了吧?這樣想時,老韓趕緊把手探放到老田的鼻底,可仍然能感覺到極其微弱的氣流。

老韓聞不慣老田身上那股腐尸的味道,他想自己該給老田洗個澡了,老韓隔幾天就會給她洗澡。老田不喜歡洗澡,因為不管是什么東西,一碰到她身上就疼,疼得她眼歪鼻斜,哼唧不停。但是現在,老田應該覺不到疼了,那留在她臉上的五個清晰的手指印,就是有力的證明。

老韓燒了一盆熱水,端到了老田的床前,之后,便開始給老田脫衣服。老韓脫光了老田所有的衣服,包括之前他給她套的紙尿褲。紙尿褲干干的,表明老田的身體已經空了,再沒有什么可以排泄。事實上,老田現在的身體就像一具失去水分的皺巴巴的木乃伊,這木乃伊不僅讓老田自己難為情(不是現在,是在她清醒的時候),也讓老韓皺眉。但是老韓不能一直皺眉,這樣對老田太不尊重了。老韓舒展開眉頭,就好像他是在欣賞老田的裸體一樣。老韓從盆里撈起毛巾,擰干,開始給老田洗臉了,然后是手,身子,屁股,最后是腳?,F在老田的確不知道疼了。她聽任老韓的擺布,翻過身子也不知道疼??衫享n是希望她疼的,老韓還希望她發出哎喲的叫喚,那樣老韓就知道她還是活著的。老韓簡直就是矛盾,盼她死的是他,想她活的也是他,也許,凡人都是這樣矛盾的吧?

老韓給老田洗了澡,又給她換上了一套干凈的衣服,現在,他又無所事事了。也許他該給自己弄點東西吃,他已經將近二十個小時沒吃東西了,不過他一點也不覺得餓。他只是覺得困,覺得眼皮像石頭一樣沉重。好幾次它們都耷下了,可最后,他還是奮力地睜了開來。他站起身,在房間里走動走動,活動著筋骨,只是,他不能離開老田太遠的距離。他的眼睛一直是看著老田的,發生在她身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他都能夠瞧見。他注意到有一只蚊子飛進老田的鼻孔了,之后那蚊子再沒有飛出來,它不可能飛出來了,因為老田還沒有死。受了教訓,再沒有哪只蚊子敢于飛進老田的鼻孔了,它們只落在她的臉上。它們不知道先前有一只蚊子在上面化做了膿血,因為那膿血剛才已經被老韓洗去了。老韓不想它們一一化為膿血,因為他心軟了。老韓用一把蒲扇驅趕它們,只是輕輕一揮,那些蚊子統統消失了蹤影。

現在老韓又坐到了床前,很快,他就將目光落向了被他扔在一邊的十字繡上。這個可憐的孤兒,他感覺得到她隱藏的委屈。他重新拿起她了,也拿起了那枚亮閃閃的繡針。他又開始嘗試繡一個簡單的十字出來,他不信,自己一個大活人居然拿它沒有辦法。他最后還是找到了竅門,就像航船需要引航燈,那從背面穿過來的針線也是需要東西指引的,他用他的手指做指引,很快就讓針線穿到了正確的位置,繡出了第一個十字。他在心里嘀咕,這的確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嘛!他開始饒有興致地做起這件很簡單的事情來,他繡出第二個十字了,然后是第三個……越來越多的十字出來了,每一個十字都好像是有生命的,都好像是可以跳躍起來的,但命令它們安安靜靜地待在布面上,它們也不覺得委屈。很快,他就要把一整個迎字繡好了,現在他得停下來,先伸一個懶腰再說。他停下來了,似乎是無意地投給了老田一瞥。這一瞥很快就瞥出了不對勁,老田醒過來了,正瞇縫著眼睛注視著他。

老田,你怎么醒過來了?

話一出口老韓就感覺不妥,這樣問,好像老田不該醒過來一樣。老田說不出話,她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發出來。有只蚊子飛到她頭上嗡嗡叫,好像要替她說話一樣。

老韓把自己的耳朵湊到老田的嘴邊問她,你想說什么?老田動了一下手指,指了指老韓手里的十字繡?,F在老韓明白了,老田是想看他繡的十字繡,

老韓有些難為情地把十字繡展開來平放到了老田的眼皮底下。老田瞇縫的眼睛原本是渾濁的,看了一會,里面開始透出熠熠的光亮出來。老田沒有看她自己繡得那些色彩斑斕的針線,而是直接把目光投落在老韓即將就要繡好的那個迎字上面。那個用單純的黑線繡出來的迎字,比那些色彩斑斕的針線更能吸引她的眼球。老田越看越喜歡那個迎字了,她想用手感覺它一下,只是她很難活動自己的手,多虧老韓善解人意,幫她把手擱到十字繡面上來了。老田用她幾乎要僵死的手指輕輕觸摸著那個迎字,最后,她的眼里掛出了晶瑩的淚花。

謝謝你。

老田終于說出話了,不過聲音極其微弱,像是一場大火過后留下的火星子,若暗若明。這本應該是老田早該說出來的話,終于在她即將要斷氣的時候說出來了。不,老田不應該說的,她一說出來,老韓為她所做的一切好像就成為例行公事了??衫享n也知道,女人說這句話不是為別的,為的是他現在做的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老田糊涂了嗎?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并不是為她做的,是老韓為自己做的,因為這幅沒有繡完的十字繡,已經被她送給老韓了。

謝謝你。

老田又重復了一遍,說話的力氣比剛才稍稍大了些。她的眼神讓老韓知道,她現在一點也不糊涂。

不用謝。

老韓不得不這樣回一句,他知道如此一來,老田就不會再重復了。老韓知道老田每說一個字都是極為吃力的,如果他知道她心里想說什么話,他很愿意幫助她說出來。老田不說話了,她把十字繡朝著老韓推了推。

不好意思,我繡的不好,讓你見笑了。老韓說,他想老田是想指出他繡的針線的毛病吧?這對她來說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老田搖了搖頭,想了想,還是用微弱的聲音說,你繡得很好,現在,我……想看著你一直繡完它。

老韓不說什么了,他拿起十字繡又開始繡起來,最開始,他會繡一個十字停下來看老田一眼,后來他就不看她了,他只專注于十字繡本身。老田瞇縫著眼睛,長久地看著老韓,嘴角也一直在笑。老韓繡好了迎字,現在客字也繡好一半了。老韓把十字繡舉起來給老田看,但老田的眼睛是固定不動的。老田已經死了,現在把手探放在她的鼻底,感覺不到絲毫的氣流。

責任編輯/董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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