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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的字幅

2017-02-10 19:09姜煜暄
小小說大世界 2017年2期
關鍵詞:屯子五爺苞米

姜煜暄

爹臉色藏青,那雙粗壯滿是老繭的手薅著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拎著有兩穗青苞米的籃子,劈頭蓋臉地對我訓斥道,你長膽了,告訴你,寧可餓死,手也不要亂伸。

我哭著說,爹,我餓,也沒人看見呀。

沒人看見就可以膽大包天嗎?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懂嗎?爹滿臉怒氣地吼道。

我跟在爹的后面,像只可憐的羔羊,委屈的淚水嘩嘩地流淌。我一邊哭一邊心里暗暗恨爹,恨爹太狠心了。長這么大,這是爹頭一次打我,而且打得很重,當時我覺得臉像發面饅頭似的漲開了。

這天我割完豬草,天已經蒙蒙黑了,走到苞米地時,餓得頭有些發暈,感覺前腔貼后腔,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我瞅瞅前后沒人,便鉆進苞米地,慌張地掰了兩穗苞米塞進筐里,用草蓋嚴,一溜兒小跑往家奔。心想,回家放入灶坑里燒熟了,可以飽餐一頓了。誰知剛進院,爹就急忙接過草筐,說,我來喂豬,你進屋吃飯去。

我一下傻了,拖拖拉拉地進屋。心說,誰愿意天天吃破菜團的,連一點油水都沒有,吃得都拉不下糞蛋。

我心不在焉地瞅瞅碗里菜團,顰下眉頭,沒一點食欲。爹突然嚎嘹一聲,不問青紅皂白,照我臉就是一巴掌,哪來的?爹手里拿著那兩穗青苞米,吼道。

我捂著通紅臉,囁嚅地說,偷生產隊的。

我跟爹邁入隊部時,五爺光著腳丫子,坐在火炕上,吧嗒吧嗒抽老旱煙。爹不等五爺搭話,就竹筒子倒豆子,禿嚕禿嚕地來龍去脈說的一清二楚。末了,爹有些哭腔說,五叔,我丟人呀,沒教育好子女!五爺皺下眉頭。

我哭咧咧地說,五爺,我餓。

五爺看看我,眼睛剜下爹,咳嗽一聲,滄桑的老手抹下眼角的淚水,對爹說,你說咋辦?

扣我一天工分,讓狗剩寫份檢討書。爹是個老實厚道人,走路都怕踩著螞蟻。雖然只有小學文化,可當了一輩子生產隊會計沒差過一分錢,在屯子里口碑頗佳。

那好吧,照你說的辦。五爺嘆口氣,吐口煙,又說,沒事了,你先走吧,狗剩留下。爹疑惑地看一眼五爺,悻悻地退了出去。

我心想,完了,這回五爺不能輕饒了我,因為他是隊長啊,在屯子里說一不二的大官,沒人不怕他的。一天到晚拉著長臉,見到誰,臭誰。嚇得我渾身哆嗦,老覺得有尿要出來,雙腿夾緊,雙手并攏,等著五爺發落。

五爺趿拉著露腳趾的布鞋,把一根筷子插進苞米底部,然后放進熊熊燃燒的灶坑里。我大氣不敢哈,怏怏地站在角落里。一會兒,五爺從灶坑里拿出燒熟的苞米,香氣四溢,用嘴吹了吹熱氣,然后舉到我面前,笑容可掬地說,狗剩吃吧!

我驚呆了,看著五爺慈祥的面孔,眼淚噴涌而出。

從那以后,我再沒敢偷生產隊的東西。

那年我當上縣土地局局長。誰都曉得,土地局是個肥得流油的重要部門,打交道的都是商賈地產大亨之人,很多人挖空心思都難以鉆進去,我卻輕而易舉地當了一把手,你說我能不高興嗎,興奮地好幾宿沒睡著,飄飄然,陶醉了。恰好爹來電話,要來城里一趟,有要事要辦,正好在爹眼前亮亮相顯擺顯擺。但我又納悶,爹咋突然要來城里呢?不是又來給我送農家菜?爹有時來城里買種子或化肥,從來不和我打招呼,就別說吃頓飯了,即使捎來菜也悄悄地放到門衛,悄然地來,悄然地走。我埋怨爹,爹總是嘿嘿一樂,你公家事忙,我一個大閑人,打擾你干啥。

剛上班,爹就風塵仆仆地來了。爹渾身上下干干凈凈,手里卻握了一卷紙。

爹表情凝重,嚴肅地說,你還記得當年爹和你說的話嗎?我當然記得。

記得就好,爹送你一幅字。送我字?那些大款送我的名人名畫,不比爹的值錢,難道爹的字幅是祖傳古董?爹慢慢將那卷紙展開,我愕然了,宣紙書寫著陳毅《七古.手莫伸》的詩句,“手莫伸,伸手必被捉”。爹命令我念五遍,我只好服從。字幅是爹親手書寫的,雖然爹的字談不上啥體和書法,字也歪歪扭扭,但卻一筆一劃,剛毅有勁。我震撼了。

望著爹蹣跚的步履和滄桑的背影,我落淚了。

我認真地把字幅裝裱好,掛在辦公室的正前方,每每抬頭看見那幅字時,我就想到爹。雖然爹不在了,但它就像爹的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每每有人來訪,瞧見這幅歪歪扭扭的字幅,疑惑地問我,這是哪位名人的墨寶?

我微微地一笑,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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