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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子里的印記

2019-11-22 04:01李廣智
鴨綠江 2019年9期
關鍵詞:屯子喜鵲院子

風刮過屯子

風說刮過屯子就刮過屯子,一點兒不偷懶。其實,偷懶也是風。你能說出屯子最懶的風是啥風。風不分白天黑夜,一年四季都把屯子當成自己的一條道路,大張旗鼓或者打著口哨從屯子刮過,姿勢怪異。

風像一塊布一樣從北面刮過來,有時也會從東面、西面,抑或南面刮過來。在一場雨到來之前,更多的時候和雨毫無關系。風想刮起了,放開風腳就邁過屯子。風喜歡從北面過來,風布被屯子里越來越高的樹撕裂出大大小小的口子。我們說不清那是風的疼痛,還是樹被風裹挾的聲音。我們聽到風呼呼或者啪啪的聲音,充滿屯子的每個角落。

在我小的時候,那一年我上小學三年級或者四年級。那一天,我是和奶奶在一起的。我先是在屋里和奶奶說話,說風、說繡花鞋,我喜歡聽《云中落繡鞋》那個美麗的故事。也許奶奶正給我找好吃的,奶奶喜歡用這樣的方式稀罕她的大孫子。老輩人說它叫隔輩兒親。這時,我聽見屋外的風鋪天蓋地般地刮過屯子。我確信風的腳步很重,很急,每一步都很響。它把屯子里一切礙事擋道的物品踢得很響,院子里到處都是它碰撞的響聲。

風好像是生著氣跑出家的,它一路帶著脾氣,使勁敲打著屯子里的每一件物品。我怕它把院子里的啥東西順手拎走,跑出來看看。爺爺奶奶對響動很敏感。他們時常擔心屯子里的半大小子手腳不老實,手忙腳亂地把院子內外樹上結的果實連偷再糟蹋了。半大小子毛手毛腳的,對院里院外樹上的梨、蘋果、李子、棗、桃、杏下手格外重,偷走的不算,地下掉的,樹上折枝糟踐的比偷走的多。和爺爺奶奶久了,這讓我對聲音也很敏感。

我跑到當院,看見風拾起一塊紙片,還有些雜物碎片,扔向院外。院東一棵大梨樹上的一枝枯葉,被風一下扯向空中,枝上三十七片葉子被凌亂地拋向院外,我確信是這個數量,在風到來之前,我空閑時仔細地數過。我一直想算出一場風刮過屯子,風會從屯子帶走啥??赏妥犹?,帶走一車土我肯定看不出,帶走枝枝草草的我也覺察不到。我先算出一個院子里的。在一場風沒有到來之前,我早早地做下準備,認真清點風刮過院子時,一場風可能在院子里帶走的所有物品。就在我自認為在院子里戰勝一場風時,爺爺挑著賣水果的筐進到院子,進院子的還有傾盆大雨。爺爺在極短的時間里全身濕透。我帶著哭聲跑進風中。我看見樹斜斜的,所有的東西都向一個方向奔跑,我不知道爺爺是走進院子,還是刮進院子的。那時,我一定害怕風會把爺爺帶走。我不知道帶來一場大雨的風,會有多大的威力,我對風產生了恐懼。這讓多年后的我時常偷笑自己,屯子里的那些風咋會吹走爺爺。這些年,屯子里最大的風是刮斷了幾棵樹,更多的是樹枝,把秸稈、碎柴吹跑幾十米,也許幾百米,刮遠了我就看不見了。風在屯子里沒使過多大力氣。一個孩子的想法一定會讓一個大人時常好笑。

風刮過屯子,肯定改變了一些事物。屯子里一棵被北風吹了一冬的柳樹,向南歪了三公分,視覺上誰都沒覺察出來,一場又一場的南風在雨季里不斷刮過屯子,讓樹又向北歪了三公分,風在一場又一場向南或向北的往復中,糾正了一棵柳樹向左或向右生長的錯誤。

刮過屯子里的風改變的肯定不會只有一棵柳樹。一棵即將揚花的高粱,因為被風刮斷,高粱穗一下子低了半截,從根部上來的水分到了斷了的地方,只有一少部分通過藕斷絲連的那部分最終抵達了高粱穗,讓這棵高粱穗在秋天收獲的日子成為一棵癟高粱穗。刮過屯子的風每年都會折斷一些莊稼,這些莊稼因為風的折斷而少收獲了糧食。一些年份里,一場又一場的大風接連刮過屯子,父親只好拉上我到坡地里,把倒伏的莊稼一棵棵扶正,那些刮斷連在一起的,也要扶起來,盡量捋直,幾棵綁在一起,那樣就會最大限度地減少莊稼的損失。

刮過屯子最大的一場風是一年杏子成熟時。那場風是從西邊往東刮的,屯子里這種風不多。屯人都說,云彩往東刮大風,這樣的風刮一次就夠了。鋪天蓋地的風帶來黑壓壓的云,云黑得像黑鍋底,把地也照黑了,仿佛要把屯子帶入永遠的黑夜。風先從老馬家下的手,他家地勢高,在屯子的最西邊。風是從山上往下壓的,自西向東把屯子所有的樹齊刷刷向東壓過,然后齊刷刷松開,接連幾次地一壓一松,屯子就自西向東收拾了個遍,樹能折斷的就折斷了,大大小小的樹枝幾乎折了一地。最慘的是老馬家門前一棵快熟的杏樹,幾乎一個不剩地落光了所有的杏。杏樹底下一片金黃,落地的樹葉、零零散散的枝杈,雜亂無章地幾乎鋪滿杏樹下的地面。因為這場風刮過屯子,那一年,屯子里的杏天收了。風一年又一年地刮過屯子,它大概看屯人年年在杏樹上收獲摘杏的喜悅,心里不舒服,也想嘗嘗摘杏的喜悅,沒承想出手太重,幫了倒忙,把傷心留給了屯人。風一定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

天空,像一塊布,被風扯開,誰也猜不透布的邊在哪兒。風那么快,也許一夜扯出十萬八千里,也許會更遠,那些只有風知道。我們聽見風把一些東西撕開,像撕裂開一片云。一片片、一條條,風有的是時間和耐性,慢慢消磨一件事。我肯定也堵不住風的嘴。封閉再嚴的窗戶,窗縫處總還是有風堅硬地鉆進來。我時常把耳朵湊近窗縫處,有風堅硬地吹進我的耳朵。再大些,我能聽見風在我的耳畔發出嘶吼聲。我們堵不住風,在冬季,它時常打透我厚厚的棉衣,讓寒風透徹心扉。

一場風刮過屯子大概用十秒,更大的一場風也許只用三秒。我走遍整個屯子也許用上兩天,可至今我還有幾戶院子沒去過,南溝的山上其實我也沒去過,最西邊的山,我沒能走到頭,那些地方我找不上一個更好的理由,抽下些時間用腳和眼睛光顧一下。我還不清楚屯子里都有誰走遍了整個屯子。那是一場風刮過屯子的時間。一場刮過屯子的風是不是一個人在一個屯子里的一生,我在一場刮過屯子的風中自己。

風刮過屯子,我們也許走過了一個人的一生。

喜鵲也該有個好村莊

我和喜鵲做了多年的鄰居。它把窩搭在院外門前的大楊樹上,我把窩建在楊樹影梢兒的土地上,像是一戶鄰居,一戶樓上,一戶樓下??此撇灰幏?,但合乎情理。風會自由自在地穿過我們之間。喜鵲低低頭看見我,我抬抬頭看見喜鵲,彼此有時竊竊私語幾聲,算作招呼。喜鵲和我時遠時近的沒準性??晌蚁?,喜鵲也該有個好村莊。

我們占據一座村莊慣了,沒必要把啥都把得死死的。我相信一座村莊,抑或一個屯子,一條蟲有一條蟲的路,一頭牛有一頭牛的路,鳥有習慣飛行的路,人有習慣走的路。走得再急,我們也只是讓讓腳、側側身的事。村莊、屯子足夠大,憋不死一條路,更不會憋死一只鳥的路。喜鵲的路在天上。它扇扇翅膀就把我們所有的障礙繞過去了。我心里清楚,在楊樹的虛弱的陰影里,我撫慰不了一只喜鵲的心靈。

城市相比屯子大概就是天上。屯子里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選擇了城市,把村莊留給了老人。父輩老守田園的心境我們或許永遠無法抵達。生活在屯子里的老人,種上幾塊地,其實就夠吃吃喝喝的了。要是不想著遠方的兒女,種上些干凈的糧食和蔬菜,閉上眼睛都夠自己吃用的了。再遠的距離也隔不斷血脈,這句話用在老人身上,永遠不會過時。那些父母汗水耕種的糧食和蔬菜便會隨著遠行的客車一同進到城市。喜鵲在天空或樹上遠遠地喧囂著看著我們彼此聯系的親情。

喜鵲把窩搭在楊樹上、槐樹上、柳樹上,能爬樹的屯人也沒有人能夠到,喜鵲登高枝,這是老話,老話自有老話的道理。樹太高了,人爬著爬著就沒了力氣,向上看還有一大段距離,向下看,樹下的人直搖頭,大概對爬到喜鵲窩這事也不抱希望,大有奉勸下來的意思。爬樹的人胳膊抱著樹,腿盤著樹,貼在樹上喘氣,想繼續往上爬,看看喜鵲窩里到底有些啥。它大大的,一團灰球一樣卡在樹尖的樹杈上,像大樹孵出的一個蛋,讓一個好奇心強的人心里犯膈肌。爬樹的人被硬硬的樹身硌得慌,胳膊、腿越發有些不聽使喚,內心上便瞎尋思,讓心一點點懸起來。樹下的人看熱鬧,故意放下狠話,讓爬樹的人越發沒了底氣,怕真的爬不上去,便接話上不去。最終沒能繼續往上爬。

喜鵲是啥時飛離前院那棵高大楊樹的,我不知道。有幾年,我到外地學習,把喜鵲忘在腦后,等到想起時,它已經不見了蹤影。偶爾會有幾只喜鵲飛過空中,或者落在院外樹上,短暫停留。它們和前院大楊樹上的喜鵲一樣,都是黑白相間,一般模樣,我已經記不清哪一只是從前的一只,哪一只是現在的一只。它們追逐著,嘰嘰喳喳,好像總會遇見高興的事。奶奶說喜鵲是喜鳥。俗語說:“喜鵲臨門叫,好事要來到?!痹绯肯铲o臨門,當天要有好事。我心里清楚,那是俗信,不可取,更不可靠,可遇到早晨喜鵲登枝,喳喳幾聲,打心里還是企盼有一件好事砸中自己。我時常為自己這個近乎荒唐的想法感到可笑。

屯子里已經很少看見喜鵲“喳喳喳——喳喳喳——”飛來飛去的情形了。有幾只肯定也在屯子偏遠的地方落了戶,它們已經很久不在屯中追逐嬉戲了。之前,它們時常落在院子的豬圈旁、雞群中?,F在,它們可不落下來。其實,也怪不得喜鵲。一場禽流感幾乎讓屯子里的雞失去了蹤跡。由于衛生和防疫的限制,屯子里已經基本沒有養豬和雞的人家了。它們落在院子里能做些啥?你敢確定一只落下來的喜鵲不是和豬或者雞說說話?我們能讓一只狗或者別的動物聽懂我們的口令,一只喜鵲為什么不能這樣做?我們時常喜歡主觀地去判斷一件事,卻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種溝通方式。喜鵲孤單地落在院子里,喳喳地叫上幾聲,環顧一下四周,再接著喳喳叫上幾聲,環顧一下四周,又是喳喳幾聲。它的內心一定害怕。一個沒有豬、雞、狗的院子讓喜鵲有些膽怯。這大概和一個人在空曠的原野心里有些慌一個樣,喜鵲和我們懷著同樣的心理。之前,我看見喜鵲落在我家豬圈墻上,落在豬身上,有時落在雞的周圍,可我沒發現喜鵲單獨落在院子里。也許落過,我沒發現。它偷偷落的。喜鵲和我一樣,有時也需要偷偷完成一些事情然后躲在一旁暗暗竊喜。它太過弱小,打心里害怕我們這些龐然大物。只是動物也會和人一樣,滿足一些小喜悅。我肯定不止一次這樣在屯子里偷偷滿足過自己。獨自在黑夜里穿行一小段莊稼地;在樹上找到一個自己中意的好梨,背著長輩,偷偷摘到手;還有一場雨水隔斷的勞動。我們在一次次微小的竊喜里調劑著生活,在一次次微小的竊喜里孕育著藝術細胞。我確信喜鵲在地上蹦跳著喳喳歡快的叫聲里,也許有某一聲也是它們藝術生活的開始。我在一個小縣城的動物園里,偶然發現一頭駱駝居然可以隨著音樂,悠閑地起舞。那肯定會讓另一只駱駝竊喜上一陣子。還有我們這些發現秘密的人。

我們屯子比較小,沒有一片成規模的樹林,最多長成一行兩行,樹這頭能看見樹那頭人的臉。明顯的,沒長成幾棵樹。我曾到過一些屯子,河套邊成片成片的楊樹,綿延數百米。人進了樹林,聽呼呼的風聲,樹下涼風習習,樹影斑駁。時常有有情人成雙入對出入樹林,在樹林中走出幾條亮道,就有無數情愛在樹林中演繹。這樣的大樹林,一定會有幾只大喜鵲窩。喜鵲在有情人的上空鳴叫著,向所有人發出祝福。

春天剛到的時候,我和同事驅車去了一個偏遠的屯子,越往山溝里走,人家越稀少。我認定里面再無人家可看,拐個彎,卻又露出兩戶人家,人家門前的大樹上有數個喜鵲窩。我沒看見喜鵲,不敢斷定喜鵲窩里是否還住著幾只喜鵲。喜鵲窩在遠處看,都是一般模樣,樹杈間卡個細樹枝搭建的球形窩。溝里山邊一處樹林,嘰嘰喳喳傳出聲音,有數只喜鵲追逐著向屯子里飛去,身后是數個大喜鵲窩。那一定是那幾只喜鵲的家。距離太遠,我用相機遠焦鏡頭拉近,看得真切。

我居住的屯子已經沒有幾棵像樣的大樹了。樹上也沒有喜鵲窩。有時會從南溝飛來幾只喜鵲,它們嘰嘰喳喳飛過屯子,像個過客。我知道南溝有些大楊樹長在溝里,那里有兩戶人家,好像現在也已搬離出來,我已經很久沒有去溝里看看。喜鵲好像越來越不愿和我們住在一個屯子了。它們自己相中一塊地盤,一片獨立、肅靜的樹林。也許只有數棵。那對于幾只喜鵲也許足夠了,它們可以建一個大大的喜鵲窩。我聽說一個偏僻的鄉村,有兩戶異姓的人家,現在還住在一個院子里,延續數代沒變。那兩戶人家恰好居住在曾經的“鹽鐵古道”上,想必一定有個動情的故事在里面,只可惜內心張羅了無數次,卻一直不得時間,未能親臨那兩戶人家目睹一下延續數代的友情。喜鵲也喜歡幾只一起活動,這個它們肯定能做到。好多屯子都有一些孤單的“樹林”長在山邊地頭,像是一群孤獨的人。我并不清楚喜鵲是不是和那些樹一個秉性。

很多年前,我看見喜鵲聚集在河套邊的小樹林里。那時,屯子里面還有清清的河水叮咚于耳畔。河水在河套日夜奔淌,我可以赤著腳趟水、憋壩。那是我們親近大自然的一種方式。我喜歡和水在一起,和我同齡的伙伴也是。

喜鵲一會兒落在河邊,一會兒飛向樹林,有好幾只相互追逐著。它們和我一樣貪玩,時常忘記回家,錯過飯時。我知道它們戀著河水,久久不愿離去。有時,我看見喜鵲喳喳叫個不停,像是彼此打著招呼,總是愛去有水的地方。它們和我們一樣,也要找一個有水的地方。我不止一次看見很多的喜鵲沿著河水奔跑的方向,往復穿梭在一條河流的支脈,它們清脆的聲音讓一個村莊有了鳥聲。它們遠離了屯人,讓一個屬于喜鵲的村莊有了生活的氣息。我清楚,遠一些也無所謂,一對翅膀承載的距離遠勝于我們,它們跋山涉水的能力自然遠勝于我們。

現在我有些明白,遠離了煙火的喜鵲也該有個好村莊。我將遠遠地聽著喜鵲的叫聲。

一只鳥的叫聲

“呱呱呱,呱咕”,一只鳥在夜晚單調地持續著這樣的叫聲。鳥的叫聲一聲連著一聲。我聽見那叫聲在房子以外的四周,有時是很遠的距離,那聲音極具磁性和穿透力,肯定響遍屯子的每一個角落,不留空白。我不知道那是在招呼同伴,還是另有含義。我躺在土炕上,聽見它不停地改變地點,可每一聲都在我的耳邊響起。

我從外地趕回屯子,吃過晚飯,在院子里栽了兩壟蔥。在天黑前,這些綠色的生物被我從蔥地連根拔起,用剪刀剪掉大部分根須,然后重新栽回土地。并不是所有的小蔥都是這樣的命運,我選蔥池里粗壯的綠蔥,讓它們重新回到土地。那些弱小的細蔥,會被我們這些人類提前消化掉,我們用大自然優勝劣汰的法則決定一些蔥的命運。那時,我壓根兒就不知道會有一只鳥在夜晚這樣不停地叫。屯子里沒有誰有這份耐性,可以整夜喊著相同的一句話。它肯定是一只孤獨的鳥。整晚我都聽見它獨自鳴叫。再沒一只同樣的鳥應一聲,應一聲我就知道它不孤獨了。一只鳥肯定和我們一樣承受著孤獨?;蛟S鳥聰明,它在一個地方叫,另一只鳥在別的地方一聲不響,等那只鳥叫夠了,叫累了,這只鳥一聲一聲地叫。兩只鳥用一個聲音,音調長短一般無二,讓我們這些鳥以外的人無法分辨,始終以為是一只鳥在叫。小時候,我們用這樣的方法一個個地騙人,有時也騙動物。捏著鼻子、細著嗓子學別人的聲音,或者學一只動物的聲音。人用聲音欺騙人或動物,鳥也想用聲音欺騙一次人。所有的人毫無察覺。

我其實是一個害怕走夜路的人。每次天一暗下來,我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后面看著我,那讓我感到恐懼。我在走夜路時,時常喜歡打著口哨,或用嗓子哼上幾聲,那會讓我暫時忘記恐懼。我用口哨或嗓底的哼唱驅趕著內心的恐懼,為自己壯膽。那只鳥也會用這樣的方式驅趕著內心的恐懼,也許只是驅趕內心的孤獨和黑暗。我們戰勝自然的方式,一只鳥也會用。我們肯定短視了一只鳥。

我聽見鳥的叫聲響徹屯子。聲音清脆明亮。我想,它一定是一只大鳥。只有大鳥才有如此大的肺活量,讓嗓音傳遍屯子的每一個角落。我對這樣的大鳥充滿好奇。整夜里,我的思維都停留在一只鳥的身上,我在黑暗里猜測一只鳥的大小、模樣。有時,我幼稚得像一個孩子。好像每個人都希望回到童年,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一個快樂的童年。屯子里一直有“老小孩”的說法,人活到一定年齡,本來是變得市儈,可他卻回到了童年的時光,讓自己變得更像一個孩子。

第二天,天有些陰沉,我到鎮里辦事,那只鳥還沒有休息的意思。我在快要走出屯子時,那叫聲突然在我行走路邊的楊樹上響起。那時,我正走在楊樹斑駁的陰影里。我停下腳步,仔細傾聽和確認,叫聲是從樹上傳出來的。一只灰色的大鳥,頭部向東,它正按著原來的節奏一聲一聲地叫著,絲毫沒有看我的意思。我在它的下方,它的眼睛壓根兒沒往下看。我不聲不響地走在路上,肯定也沒引起它的注意。我聽到鳥的叫聲和整晚鳴叫的聲音分毫不差。它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鳥??晌也徽J識。我確信自己叫不出鳥的名字。我回身問過父親,他也說不上。父親說屯人說那鳥的叫聲是在說一句很不雅的話。我覺得那聲音不像,當場反駁了父親。我并不想頂撞父親,父親也并沒在意,他也覺得鳥的叫聲不像屯人說的那句話。不過,終究沒人叫出那鳥的名字。

楊樹太高,我看不清鳥的具體表情,它只是孤獨地繼續鳴叫。就在我轉身想離開時,我聽見屯子的另一端也響起了相同的叫聲。我詫異地抬頭看看,那只灰色的大鳥還在。我揉揉耳朵,遠處的叫聲還在。如果不是看見頭頂樹上的大鳥還在,我肯定以為是鳥快速飛到另一個地方了。從聲音里,我無法分辨出兩只鳥的嗓音。竟然有兩只相同的鳥,相同的叫聲。這只鳥并不孤獨!我不清楚這兩只鳥唱的哪出戲。它們是姐妹、兄弟、母子、父子,它們肯定有著某種關系。是什么原因讓它們彼此分開,孤獨地鳴叫?

我總是看見幾只或一群鳥表情豐富地穿過屯子。屯子里,只有鷹喜歡形單影孤地翱翔著飛過天空。我不清楚那只整夜鳴叫的鳥兒想表達怎樣的感情,我無法進入一只鳥的內心世界。我們不知道的事情,總是用猜測或想象完成。

屯子里總是有人喜歡孤獨地行事。

風停了

屯子里刮了數天的風,終于在后半夜停了。風停了,屯子里再沒一點兒風絲。風也有累的時候,它趴在一條山溝里睡著了,也許風一下子離開了屯子,不愿踏進屯子半步,風和人一樣,也有不愿長久去一個地方的時候。風在一個屯子里停了,它在一個屯子待膩了。

在風沒停之前,老宅薄薄的窗紙嗚嗚咽咽地顫響著,木屋門咣咣當當地響個不停。風一直試圖推開屋門,它聽屋子里嘮得熱鬧,連續聽了很多天,還不認識一張張熱臉,也想鉆進屋子湊下熱鬧。風本來就是喜歡傾訴的性格。它和屯子里劉二的媳婦一樣,閑不住一張嘴。每個屯子都有幾個話多的女人。風不是女人,可它不想讓自己的嘴閑起來。

風從起身的地方,經過無數的屯子,把腳印留在了每個角落,它熟悉了一只野兔覓食的路徑,看懂了一棵樹搖擺的語言,聽清了屋里每一對夫妻的竊竊私語。這些風看透的內容,屯人不知道,連遠一點的樹也不清楚,風不想把這些深埋在自己的肚子里。它想把這些告訴一片樹葉,然后和我一樣,與一片葉子徹夜私語。有很多次,我和興趣相投的朋友相聚,收不住話把,我們整夜整夜地長談,不知疲倦。前天,遠在異地的作家班同學來電話,邀請幾位同學去她那里談談寫作,我們很久沒聚在一起說話了,風會不會和我們一樣的境遇。屯子里那么多事與物,風沒和你徹夜長談,你肯定猜不出風會與誰徹夜長談,嘮得火熱。

在一個屯子里,風會推彎一棵高粱、一片谷地;會壓彎一枝樹杈、一排細徑植物;會吹斜一片雪花,漫天雪花,風用這些方式直接告訴自己的存在。風會讓我們的眼睛看見,會讓我們的耳朵聽見,風好像沒在背地里搞過啥動作。這上,它比很多人顯得光明得多。

風在一個屯子里,一定是比屯人更老的住戶。我們以為在屯子里建了幾間房子,種了幾塊地,就把屯子當成了自己的,其實風也老早就把自己當作了屯子的主人。我在屯子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光景,還沒看見風在屯子里發多大的脾氣。最大的幾次,也就是吹折了一些樹的枝枝杈杈,把幾棵不太粗的樹連根拔起,也許還有一些其他的破壞行為。像把一片莊稼徹底毀了,或者把我們的幾間房子拆了,把一個屯人吹到另一個屯子,那些危險的動作,我一直沒經歷過。這些和聽說的風暴相比,不值一提。對于風的脾氣,我肯定希望那只是我聽說過的,或者電視上看到過的,它永遠不會發生在屯子里,那是屯子的幸福。

風停了,隔著薄薄的窗紙,我聽見一只小貓沙沙地從屋檐的一側跑向另一側,它肯定是小心翼翼地跑的,為了不驚動一只老鼠,或許它正在追蹤一只老鼠,貓很少泄露自己的腳步聲。為了不讓自己的動作出聲,我們一定加了十足的小心。風也是這般加了小心的。這讓我覺察不到風的存在?;蛟S,這正是風想的。

風是自己讓自己停下來的。沒有誰能讓一場風停下來。風不聽我的,也不聽一棵樹的,風自己說了算。風在屯子里招搖慣了,每次都弄出那么多聲音,它現在不想聽自己的聲音。它停住了自己的腳步,靜靜地站在墻根兒,也許是樹根,風站在窩風的地方,它想把所有的聲音都裝進自己的耳朵。

風停了。風是不是累了,它和我們一樣,也有累了的時候。生活在塵世的人,有時會產生把所有的活計和事情都放在一邊,然后自己躲起來的念頭。風現在是不是也會有著這樣的念頭。然后我聽見我沉重的呼吸,像一場風一樣經過身體,吹向遠方。

【責任編輯】? 安 勇

作者簡介:

李廣智,作家,1974年生人,現居遼寧省建昌縣,詩歌、散文、小說散見于《散文》等期刊,有散文被《散文選刊》《讀者·鄉土人文版》《中華活頁文選》《西部散文選刊》《新世紀文學選刊》《妙筆·閱讀經典》《文苑·西部散文》《廣州日報》《語文報》、《學習報》《語文教學與研究》《語文學習報》《學生新報》《農民文摘》等多次轉載,并被收入年選、初高中語文閱讀教材及作為高考語文模擬試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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