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圩區散記

2017-02-23 13:49甘傳炳
安徽文學 2017年1期
關鍵詞:圩田圩區

甘傳炳

圩 埂

沖擊平原上,河流與田地形成獨特格局。在干流和密布的支流水網間,土地被分割成一個個大小不等的區域。四周是埂,埂外是水,埂內依次分布凼子、田野和星星點點的人家,這便是圩。百度解釋:圩是中國江淮低洼地區周圍防水的堤。這說的是圩埂。圩的組成要素還包括圩垸、圩丁、圩戶、圩田、圩長等等。我的一位同鄉詩人把圩描繪成“漂在水上的村莊”,很形象,但估計圩區的人不會同意,盡管他們家家戶戶都存著隨時準備漂流的木盆、小船。但圩田豐產,不能漂走;村莊溫馨,不能漂走。圩人的傳承和期望很厚重,更不能漂走。他們總是把圩埂筑高筑牢,用以防止圩田被淹沒,家園被沖毀。

在圩區,圩埂的職責特別重大。永遠站直了,站穩了,伸出臂彎護住低洼處的田地和人家。不過這位責任人秉承了圩人熱情內斂的性格,春暖花開,夏茵繁茂,秋蟲啁啾,冬藏蕭瑟,一點也不木訥。它像老人一樣莊重沉穩,像壯年一樣剛強擔當,又像孩子一樣活潑生動。有這么一條圩埂,它收藏了我全部的童年時光。埂外是通往長江的大河,而埂內,則是我生活的圩村。埂上的四季,變幻莫測,豐富多彩。

初春的殘雪剛躲到枯草的根部,嫩嫩的薺菜就急急地探出頭來。小年剛過,一幫姑娘媳婦便開始埂上埂下枯蒿間翻找野菜,用貯藏的年豬肉包新春第一頓薺菜餃子,很有期盼風調雨順的儀式感,孩子們直吃得嘴角流油,弄臟了過年的花衣裳。緊接著,埂上就大紅大綠起來,青草,蒿草,蒲公英,以及太多叫不出名字的雜草開始瘋長,而那些黃絨絨的,步態蹣跚的小鵝小鴨們,則開始在翻滾的綠浪中出沒。

因為水土流失,圩埂幾乎年年要加高、整固,所以,埂上不種樹,不住人家。不過,這絲毫不影響圩埂自身的熱鬧與繁華。一窩螞蟻,成天搬運著各種草籽、羊糞,它們的隊伍,可以橫跨圩埂兩邊,擺一字長蛇陣,綿延幾十米。農家的各種牲口、家禽,往往會下田損壞莊稼,但只要往圩埂上一趕,就完全放心,等到太陽偏西,再站到埂頭,一陣吆喝,這些家伙就全都腆著肚子,歪歪的回來了。我們這幫野孩子,極愛在埂頭上推著鐵環飛跑,有時帶著土制的“地雷”,藏在一人多高的蓖麻葉子里,把過路的人身上“炸”滿灰塵。

初秋的夜晚,圩里人愛扛上竹床,往圩埂頭上一搭,仰面朝天地躺著,聽蛐蛐和蟈蟈的鳴叫,數天上的顆顆星星,這是圩人與蒼天在最近處對話,而埂下的凼子里,螢火蟲正成團洶涌。偶爾會有一只老鱉,悄悄從凼子里爬上來,鉆過竹床翻下圩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從外河泅來的青蛙,可能躍過圩埂,與生活在圩田里的情人幽會。圩埂,見證著圩區太多的生活細節,但它卻從不輕易言說。圩與圍類似,埂與耿相通。譬如高山,譬如長城,都是博大而耿直的沉默者。

記得是1969年夏天,遇大洪水。圩上日夜穿梭著守埂的人,我們這些孩子被告知不準上去,但我們看到,埂下的凼子里紅旗招展,水全被抽干,男女老少齊上陣,挖土裝袋,碼到埂頭上,不讓肆虐的河水進圩。那段時間的晚上,埂上一盞盞馬燈伴著巡堤人的腳步,固化成我永久的記憶。我知道,埂的毅力,反映人的毅力,埂的強大,體現人的強大。

圩埂因抗拒洪水而封閉,同時也因引進外水而開放。任何一個圩區,都在圩埂上建有大小不等的陡門。在著名的當涂大官圩,據說南京有多少道城門,那里就有多少道陡門。陡門的閘被拎起來,外水就能流進圩田,而陡門的閘一落下去,整個圩區便固若金湯。陡門連接起圩區的內外,讓河里的魚蝦通過陡門進入圩區的池塘,跑上圩人的餐桌。

在圩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管理圩埂,這不僅關乎整個圩內的收成,更關乎全體圩人的性命和財富。因此,圩長的人選,至關重要。不僅要有抗洪經驗豐富,更要德高望重,一呼百應。我認識一位圩長,白胡子,著長衫,被政府部門請去協調一起民間糾紛,干部們苦心做了一個月的調解都不見效果,但圩長去了,只講三句話,雙方立刻握手言和。因為,在圩人的心里,圩埂是他們的保護神,圩長便是代神行旨意。父母的話可以不聽,但圩長的話就是命令。這是他們的崇拜,更是他們的信賴,圩長,是他們的鄉賢。南宋詩人楊萬里作《圩丁詞》曰:“年年圩長集圩丁,不要招呼自要行。萬杵一鳴千畚土,大呼高唱總齊聲?!泵鑼懙木褪芹兹嗽谯组L指揮下筑埂防汛的熱鬧景象。

圩田好做,五月難過。只要平安度過了發水期,圩田是不愁收成的。當圩田里的稻子全部收割入庫,圩埂會跳起歡快的舞蹈,那是震撼人心的“大河之舞”,愛爾蘭踢踏舞的節奏。風把圩區年輕媳婦的裙擺掀得高高的,她們用裝滿菱角的柳條筐往下壓,結果,菱角灑了一地,像一匹匹戰馬,隨時準備為護圩出征。

凼 子

圩埂下面,是凼子。埂偉岸,凼子秀麗;埂沉穩,凼子喧鬧。因為就近取土,加高加固圩埂,圩區必須舍出一部分田地。有多高的圩埂,就有多深的凼子。有多長的圩堤,就有多長的凼子。凼子不僅成為圩區地理的組成部分,還間接成為圩田的灌溉池,圩人的水菜地,鳥魚的安樂窩。

圩區的一方方凼子,是江南水鄉的青紗帳。北方的青紗帳是密密的高粱地,南方的青紗帳則是連片的蘆葦、菖蒲,還有碧天的荷葉。它們在風中飄舞,變幻,像一格格放映著的電影膠片,色彩交替,目不暇接。

凼子是圩人的自留地。那里有藕、有菱、有茭白。六月里,花香藕,用糖拌,最下酒。秋后采紅菱,茭白,是圩區姑娘媳婦的最愛,三五個人,蹲上大圓盆,你往東劃,我往西劃,笑聲水聲都透著甜。生活困頓的時代,凼子曾是我的“小銀行”。繞著凼子跑一圈,一簍龍蝦掏回來。初秋,下水采芡實,果實解饞,葉莖賣錢,不僅掙到了學費,還能順帶著給父親買包“江淮”煙。

凼子里的秘密,只有真正的圩人才知曉。一年四季,在凼子里出沒的水鳥就有野鴨、白鷺、秧雞、水雉等幾十種。它們把窩建在隱蔽處,待到雛鳥長大,才一家子歡歡喜喜往北飛。凼子沒有僻靜的時候,這波水鳥走了,那波水鳥又來了??粗械牟粌H是水草的遮蔽,更是凼子里食物的豐美。

凼子與稻田,只隔著一條窄窄的田埂。它們之間,實際就是相通的。比如,一條黃鱔把家安在田埂上,前門開在稻田,后門則開在凼子里。白天,它在凼子里游玩,夜里,再去田里覓食,好不自在!田里的青蛙,都愛在凼子里洗澡,而凼子里的蓮藕,則常常偷偷鉆過田埂,跑到稻秧中露出尖尖角。莊稼用不完的水,凼子收留了,莊稼缺水了,凼子再送回來。凼子與稻田的關系,像極了圩區的鄰里,不分彼此,唇齒相依。

整個夏秋季的夜晚,在圩埂上乘涼的人們,都能聽到來自凼子深處的聲聲鳥叫:“苦啊,苦啊”,母親說“苦鴨子”在叫呢。這是圩區傳了不知多少代的一個故事。有戶人家,母子二人,母親眼瞎。兒子娶了個媳婦,好吃懶做。一天,母親病了,兒子孝順,出門做工前,囑咐媳婦殺只母雞燉湯,給母親補身體。湯燉好了,媳婦嘴饞,把一只雞給吃了個精光。為了糊弄婆婆,她情急之下挖了一大把蚯蚓放到湯里,再把湯端給婆婆。婆婆喝著湯,覺得味道不對,就偷偷留下一點,晚上等兒子回來,拿給兒子看,兒子看見碗里的蚯蚓,一切都明白了。他對媳婦說,你走吧,你今后連蚯蚓都吃不上。媳婦無奈,收拾衣物準備回娘家,可走過凼子的時候,不知怎么就落下去,淹死了。后來,凼子里就多了這么一種水鳥,長了一張長嘴,一雙細腿,羞于見人,成天躲在蘆葦深處,“苦啊苦啊”地叫,叫一百聲,才能吃到一條蚯蚓。舊時的圩區,人人勤快,子女孝順,家庭和睦,跟這個流傳多年的故事,好像不無關系。

我大半輩子的垂釣,最愛選擇的水域,就是圩區的凼子。凼子里密集的水草對水質有極好的凈化作用,水清魚肥。又因有著鋪天蓋地的水草護佑,一般的捕撈辦法,如絲網,地籠等,都對凼子里的魚蝦無計可施。這就給我們這些有經驗的“老釣翁”創造了得天獨厚的漁獲機遇。取短桿,結細線,先用小鐮刀齊根割去一塊菖蒲或荷葉,再打上“窩子”,帶上蒲草編的遮陽帽,做一回穿越的莊子,靜靜守候,不愁晚餐的下酒菜。凼子里的魚蝦,純凈無污染,其味鮮美,在如今大部分河流嚴重污染的狀態下,不可多得。

城郊有個王家圩,1000多畝的農田,目前都流轉給了一個種田大戶在經營,一年下來,糧食收入和國家補貼基本只能承付農田租金和種子化肥農藥費用??蛇@個大戶卻耕種得樂此不疲,他告訴我,圖的就是與田連在一起的那幾百畝凼子。這些草茂水清的凼子,一年給他貢獻近萬斤自生小龍蝦,數萬斤蓮藕和紅菱,還有幾千斤的野生魚,光這些“天賜”的收入就是好幾十萬。

凼子,圩區的巧媳婦,圩人的聚寶盆。

圩 田

將圩區比喻為一只雞蛋,圩埂是蛋殼,凼子是蛋清,圩田則是蛋黃了。尤其霜秋時節,稻穗垂首,沉甸甸的圩田,果然呈現著一派熟黃的踏實和醇香。

圩的形成在于圍。先人們要么是圍灘造田,要么是圍湖成地。在一片汪洋的沖刷下,擇形成泥沙淤積的裸露部分圍出一塊地方,把四周加高成埂的城堡,內里,則耕耘為農田。我想,大多數圩田,應該都是這么來的。圩區的形狀,很像一枚銅錢,外圓而內方,這方的部分,就是圩田。這樣的田地,由于腐殖質厚積,泥土肥沃,平整,土壤中找不到一塊亂石,雜質,種上糧食,只要防住蟲害、大水,就篤定豐收。銅錢之所以鑄造成圩區的模樣,無疑在告訴我們這樣一個事實:圩田就是財富!有個美國人曾說:“把一塊加利福尼亞的黃金種進土里,它永遠不變,把一粒種子撒進土里,就會出現奇跡?!笔堑?,圩區的泥土,就是這么的神奇,春天播上種子,秋天必有收成。

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言:“書本很重要,電腦很重要,但書本和電腦都種不出水稻?!彼囊馑己苊靼?,要想有收獲,必須下田種。圩區的水田,緊靠流域,取水方便,則最適合種植水稻,因此,任何一個圩區,幾乎都是魚米之鄉。我們把時間的鏡頭稍微往前推一推,就可見到那水牛耕地,婦女插秧,鷺飛人忙的農耕場面。這樣的畫面令所有中國人內心暖暖,充滿溫馨。因為在農耕文化的數千年哺育下,我們每個人的基因都已經刻上了深深的烙印。田地的泥土中,不僅混合著歷代祖先們的骨灰和血汗,也寄托著我們不可更改的信仰和希望。

一塊圩田,它飼養莊稼的機制是紛繁復雜的。一粒種子成為禾苗的過程,成為稻穗的過程,成為新米的過程,絕不僅僅只是土壤奉獻肥效的過程,也絕不僅僅只是圩人獨立伺候的過程,而是整個圩區諸多要素共同作用的過程。是圩區的水、圩區的草,圩區的陽光、風雨以及居住在圩區的所有花鳥蟲魚精心呵護的過程。一只青蛙,一條黃鱔,一只田鷺的守護,都使得整個過程保持著良性和諧的趨勢,少了任何一個要素的參與,都可能使收成減少,質量降低,甚至顆粒無收。因此,圩區的生態環境,既給予了諸多生物得以生長繁衍的機會,又為自己制造了永續豐產的因緣。這種天、地、人與諸多生態要素的協調共存的情景,恰恰孕育了中華文化的骨血和精髓。

圩田受到圩埂的保護,與國家受到長城的保護,應該是一個意思。圩區的祖先們所以不惜代價地呵護圩田,是因為圩田盛產大米,最優質的大米。對于米,我想祖先們一定有這么個認識過程。他們離開山林,棲水而居,就是因為找到了比獵物、比野果更好吃的東西,這就是米。最初,一粒米的價值應該比一顆珍珠還要寶貴。對寶貴的東西,當然人人都想擁有,于是,就開始留種子,開始墾荒造田,開始大面積種植。只是,米這種東西,山上種不出,旱地種不出,只有構埂成圩,才為種植大米找到了理想的天堂??梢哉f,圩田改變了人類的生存方式,圩田產出的米,養育了國人,也養育了古老的中華農耕文明。

楊萬里看圩田,“周遭圩岸繚金城,一眼圩田翠不分。行到秋苗初熟處,翠茸錦上織黃云?!蔽已壑械嫩滋?,春天是鋪滿草籽的紅,夏天是郁郁生長的綠,秋天是果實累累的黃,冬天,則是圩田最真實的素顏。收割后的田野,空曠橫陳,如產后的婦人,疲憊而安詳。一個個散布于田中的小草垛像肥碩豐腴的蛤蟆,悠閑地在田間伏著。圩田,開始了它的年休。圩田于一年中每一天的變化,都牽扯著圩人的每一根神經,它們與圩人家的一個孩子或是一頭牲口一樣,永遠走不出圩人的掛念。

近年來,土地在開發和流轉過程中被過度占用,一些仍在種著莊稼的田地,因為化學除草劑、化肥和烈性農藥的濫用,故往的良性生態遭到毀滅性破壞,這其中,不少珍貴的圩田也未能幸免。我在市郊多個圩區發現,圩田的土壤板結化非常嚴重,田間除了被催長的稻子,已看不到任何水生活物的跡象,圩田這顆奪目的珍珠,正在無可奈何地褪色,令人揪心。有人說,悲劇是“將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站在圩田的邊緣,我常常萌生這樣的慨嘆。

圩里人

母親一輩子的生活軌跡,基本就是用她的雙腳在圩田、凼子、家和圩埂之間描摹屬于她的生命之畫。她在田間勞作,在凼子里采菱,在圩埂上喚雞鴨,在家里養兒女,這就是她的全部。田埂上的每一棵蒿草或毛豆,田里的每一根稻茬,葉尖上的每一滴露珠,躲在草叢里的每一只青蛙和蟋蟀,都熟悉母親的腳步,聽得出母親的呼吸。

圩人的生活,勤勞而精細。一個圩里住著的人,遵循著一樣的作息時間,說一樣的方言,吃一個凼子里的水。他們在一個太陽下勞作,在一個月亮下乘涼,選同一個日子播種,又相約在同一個日子收割。鄰里之間,存在著你家的雞跑到我家的雞窩下了一個蛋,我家的羊跑到你家菜地吃了幾口青菜的摩擦和糾紛,但這樣的糾紛從不至于撕破臉,鬧得不可開交。更多的是,我家燒了紅燒魚,隔壁聞到香味,便端著飯碗跑過來,討著要魚湯泡飯;而隔壁大姐上街了一趟,回來后便給我家的孩子們一人一個大蘋果。哥哥曾在某個夜里患上急性闌尾炎,母親村頭一聲喊,幾個鄰居壯漢用竹床抬著哥哥就往縣城里趕。

圩里人從不虧待外來的客,最艱難的歲月,也會用三個雞蛋一碗面招待來賓,哪怕這三個雞蛋是左鄰右舍幾家湊出來的?!笆【拼汀笔芹兹说慕浑H哲學,也是圩人的善良底線。他們對圩外的人有羨慕,有善意,有提防,就是從沒有一絲欺侵之心。他們會為守護家園、水源而爭,但絕不會為擴張侵略而戰。

“圩人不離家”。若干個世紀,行走于流域的大船運走了圩區的糧食,卻運不走圩區的人,更運不走圩人對家鄉的依戀。圩區糧食、蔬菜、牲口、魚蝦盛產,使圩區的生活與社會,完全實現自給自足,自成一體,這是“圩人不離家”的“自足”原因。圩區,以種植為主,而種植的過程,一般都是一個相對較長的周期,從耕耘到播種到養護到收割,時間橫跨大半年,這是“圩人不離家”的現實原因。學者余秋雨在《中華讀本》引論中指出,世界上各種文明由于地理、氣候等客觀原因大體分為三大類型,即游牧文明、航海文明和農耕文明。中國雖然也擁有不少的草原和漫長的海岸線,但是核心部位卻是由黃河、長江所灌溉的農耕文明。游牧文明和航海文明都非常偉大,卻都具有一種天然的侵略性。它們的馬蹄,常常忘了起點在何處,又不知終點在哪里;它們的風帆,也許記得解纜于此岸,卻不知何方是彼岸。不管是終點還是彼岸,總在遠方,總是未知,當然,也總是免不了劍戟血火、占領奴役。與它們相反,農耕文明要完成從春種到秋收的一系列復雜的生產程序,必須聚族而居,固守熱土。這就是由文明類型而沉淀而形成的“厚土意識”,成為中華文化的基本素質,也是中國“不外侵不遠征”,樂于自守,向往和平和諧的根本原因。我想,這“厚土意識”的創造者和實踐者不就是每一個圩里人嗎?圩區,承載中華文化的活化石。

圩人有圩人的共性,不同的圩又有不同的特征。我小時候所生活的圩,把“這里”叫“給塊”,而隔壁一個圩村,卻把“這里”叫作“格力”。幾乎一個圩區就有一種方言,這反映出圩區的自護意識,也體現著圩區的獨特個性。對喜悅,對悲傷,對溝通,對往來,每一個圩區,又具有各自不同的價值尺度和表達方式。

去年一年,每逢周末,我都愛到城郊一個叫“興壩”的圩區垂釣。那是一個小圩,200多畝田,一個二十來戶左右的村子。村頭一個大伯家養了五六只羊。我在埂下的凼子邊釣魚,大伯把羊樁子插到青草葳蕤的埂下面,便來跟我閑聊。這個村子的農田,已經按照每年700元一畝流轉給一個種田大戶,村里的年輕人都到市區打工并在市里買了房子,孩子也到市里上學。村子里常住人口年齡最小的,已經63歲。老伯今年已過古稀。這些老人舍不得離開村子,舍不得離開自己種的蔬菜、自己養的雞鴨豬羊,于是,就成了“留守老人”。他們幾乎每周都會往城里的子女家跑一次,送去雞蛋、瓜果和新鮮的蔬菜,但子女們往圩區回歸的幾率卻是越來越少。年近春節,我又去“興壩”釣魚,老伯家正在宰羊,他執意要送我一條羊腿,我推辭不收,說還是留給你的孩子們吧。老伯說,你每周都來,跟我說話,比我家那幫崽子強多了。拎著羊腿,我感覺心里很沉。大伯在迅速老去,與圩區一樣,越來越缺少必要的呵護,明天,圩區還能存在嗎?

我不是一個十分戀舊的人,但每次回歸圩區,總有一種重返搖籃的感覺,這讓我覺得安全、安穩、安逸。我無法擺脫陣陣涌起的鄉愁,這個“愁”,不僅是圩區留給我的那些溫馨記憶,還有撲面而來的冷清和凋敝。相比工業文明給人們帶來的暴富效應,靠圩區種地的收入確實是寒酸了,這使得圩區的后生們爭先恐后奔往城市。只是,假如城市的繁華是以鄉村的凋敝為代價,那么,我們獲得的,可能只是一時的虛妄,而失去的,卻是生存的本源。

我如今也正在城市打拼討生活,但不知為什么,即使幾十年住在城里,也沒能擺脫自身的“寄居”感,只有回到圩里,才覺得生活滿含“享受”的意味。這根植于基因中的固執,可能是圩區纏繞我迷戀鄉土的精神禁錮,也可能是圩區贈與我接近靈魂的珍貴財富。這樣的錯位,對我,是一種折磨,又是一種警醒。

責任編輯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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