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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珍

2017-03-04 14:50沐小風
江南 2017年1期
關鍵詞:女主人

沐小風

半夜,我被外面的雨聲驚醒,心里高興了一陣子,很快又進入了夢鄉。

我喜歡下雨天,不是喜歡濕淋淋的雨水本身,而是因為每逢下雨天,主人就會解開我脖子上的鐵鏈,給我自由。

天亮后,雨還在下。我趴在窩里,呆呆地瞅著眼前的雨簾從斷斷續續的珠子連成白白的線,又從線一截一截斷回一滴一滴的珠子,反反復復,不知疲倦。對面的山坡上,春天的桃花正在雨水的澆灌下瘋狂綻放。我聽得見她們咕咚咕咚喝水的聲音和滿足的嘆息。桃林間點綴著幾個饅頭狀的墳包,失了銳氣的圓錐尖上青草如茵,雨的洗刷令這綠意更顯濃郁,不像前段日子,草芽剛冒出來,是淺淺的黃綠色,嫩得墳里的亡靈出來時都小心翼翼,唯恐弄疼了她們。哦,忘記告訴大家,我是一條老母狗,瞎了一只眼睛,而沒瞎的那只,能看見人類所不能看見的東西,比如亡靈,比如花魂。陰雨綿綿或者晴日的夜半時分,亡靈們就會出來游走。他們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除了無影、無聲以及不能跟人類交流,其余的跟活人沒啥兩樣。春天是他們最喜歡的季節,我常??匆娝麄冊谔伊掷锎┧?、跳舞。桃花也愛跳舞,它們的魂魄輕盈,靈動,身上長著纖巧而透亮的羽翅,和亡靈們一起舞蹈的時候總是不勝嬌羞,就比如說眼下,就有好多好多湊成一對對,正醉心于一種類似恰恰的舞步,圍觀的魂靈們更是成群結隊,隨之涌動,這使整個小山坡像染上了一層美麗的紅云,嫣然如醉。

他們的舞蹈讓我想起此刻我是自由的。于是我慢慢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然后繞著我的地盤開始踱步。我的地盤是一小片水泥地,就在主人家門口的屋檐下,平整,形狀不規則,是造完這落地房后我的女主人用多余的水泥澆的,手藝還不錯。女主人還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塊上面刻著“泰山石敢當”的石碑豎在墻角,由于我常常在那里撒尿,“敢當”二字已經被滋得沒了色,還結了一層黃里發白、白里透綠的尿殼子。泰山石上方是空調的室外機,那根平時總與我形影不離的冰冷的鐵鏈此刻正疲軟地從擱架的不銹鋼橫檔耷拉下來,松癱在地,活像一條垂死而骯臟的長蛇;而我平時一動就咔咔作響的鐵鉤子“蛇頭”則已戾氣全消,生氣全無。我走過去,輕輕踢開“蛇頭”,然后伸伸爪,彎彎腰,又躺下來,舔遍每一個胳肢窩;接著我又站起身,搖搖腦袋,扭扭屁股,努力往四面八方舒展開我的四肢。但做這些動作的時候,我又小心翼翼了,宛若被一根無形的鐵鏈套著?!澳棠痰?,又忘記今天掉鏈子了?!蔽胰滩蛔∽猿?,并發力抖了抖全身的體毛。不是幸福來得太突然,而是長年的拴鎖已經使我習慣了戴著鐐銬跳舞。什么是自由?我很早就開始問自己這個問題,但這么多年過去,我卻依然沒找到答案——或者,身體的自由對我來說,早已經可有可無。

隔壁花奶奶家的二哈突然竄進雨地開始瘋跑,一邊朝著我叫,“八珍婆,八珍婆!”一邊把他的尾巴搖成一朵白絨花。我明白他是想讓我跟他一起去淋雨玩鬧,就跟他小時候那樣。但我怎么會去呢?年紀越大,越喜歡干燥溫暖,也越怕麻煩。我都快忘記自己有多久沒讓雨水沾上我的身體了,四肢接觸春天的泥水是怎樣一種感覺,是暖還是涼,是舒服還是不適,我也得好好回憶回憶。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不再喜歡淋雨,我不喜歡皮毛被雨淋濕后的黏膩,也不喜歡水滲進肌膚引發的寒意,斜風細雨的日子,我總是盡可能躲避,有時候刮大風下暴雨,我就把身體往窩角里藏。曾經有兩回,依稀記得是臺風天,我的窩翻了,無處可躲,我便只有閉上眼睛接受現實,心想,借機重拾一下淋雨的感覺也罷,但可惜的是,雨水帶給我的是感冒和發燒,我病了好幾天才恢復了元氣。年輕,活力,新鮮,我不止一次想方設法回憶它們,但都枉費心機——這些捉摸不定的東西仿佛都躲進了夢里,我閉上眼睛它們就會出現在我面前,但我一旦睜開眼睛,它們就毫不留情地棄我而去。眼下,它們已經完全不屬于我了,它們是二哈們的了。

二哈的喊聲引來了附近的幾條小母狗,興奮地附和著他,一起吱吱哇哇地喊我,我淡淡地瞅著他們風騷的樣子,懶得出聲搭腔。二哈小時候渾身長著漂亮而罕見的白毛,像個柔軟可愛的白球,但隨著他漸漸長大,毛色出現了異樣,除了尾巴還是純白的,難看的黃色東一塊西一塊布滿全身,像被人潑了屎,那張原本俊俏的小臉也越長越傻氣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二哈是花奶奶的孩子花大價錢買來陪她的,眼見著二哈從雙手可掬長到了半人多高,花奶奶家的孩子卻只現身過兩三次,且每次都來去匆匆,像一陣風刮過似的,連人面都沒看清。前幾年,倒是經常有一個臟兮兮的小男孩,鍋蓋頭,后腦勺留根細細的小辮子,隔幾天就背著書包出現在花奶奶家,一見花奶奶就脆生生地喊“奶奶”,花奶奶就樂吱吱地應,一邊連夸“乖孩子”,給他洗臉,擦手,給他小零食吃,最后總會遞給他兩塊硬幣。一拿到錢,小男孩總是邊說“謝謝奶奶”邊走人,巨大的書包拍打著他的屁股,一下又一下,從來不回頭,腳步輕松又歡樂?;棠棠樕暇瓦@樣掛著笑容目送孩子走遠,倚著門可以站上老半天?,F在那孩子有好長時間沒出現了,我猜他可能長大后升學,去別的地方念書了吧。

其實我并不知道老太太姓什么,叫什么,因她孤身一人,養了很多花在門口,就在心里稱她為花奶奶?;棠痰幕ǘ紝こ2贿^,無非月季、薔薇、茉莉、繡球、鬼臉花、鳶尾、芙蓉、海棠等等,但一年四季都色彩繽紛,養眼得很?;棠炭偸前炎约菏岸薜煤芨蓛?,齊耳白發梳得一絲不茍,平時沒事就澆澆花,拔拔草,要不就坐在竹椅子上戴著老花鏡看書,嘴巴不停嚅動(后來我知道她這是在念經),偶爾抬頭看一眼五顏六色的花,老核桃一樣的臉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眼下,月季有的正在怒放,有的已經凋零,薔薇才剛打起毛絨絨的花骨朵,茉莉的小花苞在雨水的沐浴下奮力綻放,其余的植株還毫無動靜。但只要我豎起耳朵,便能聽見陣陣喧嚷從地底下鉆上來,弱弱的,嬌嬌的,尖細,上氣不接下氣,這聲音爭先恐后潛入我的腦髓和心肺,讓我一次次想起我剛出生的孩子,他們曾經也是這樣叫的。我不得不閉上耳朵,將這些拒于心門之外。

二哈他們開始在雨地里打滾,一邊繼續不斷地喊我的名字。他們把身上的毛都弄臟了還笑得那么開心,我突然又想起我的孩子。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可能真的是老了,總是懷舊,也可能是這雨作的祟……唉,我的孩子如果還在世,他們一定比二哈更聰明也更可愛,這一點我深信不疑?!鞍苏淦?,丑八怪,一只玻璃眼,一只看不見……”二哈們見我沒反應,開始挑釁??上н@種伎倆對我已沒了殺傷力,更何況,他們說的是實情。我不僅瞎了一只眼,右大腿附近還有一塊猙獰的疤痕,我腦子也稀里糊涂的,說不清自己已經活了多少年。

自打有記憶起,我就住在一個舊式閶門里,周圍都是些老年人,一兩家還帶著孩子。那時的我是整個閶門的活寶和傳奇。我會逗孩子和老人們笑,我從不把鄰居家的親戚和小偷搞混;煤球爐上的水開了我會馬上叫人,我還救過一個昏厥在屋內的孤寡老人……最令鄰居們嘖嘖稱道的是,我的主人去菜場買菜,我會叼著籃子一路隨行,他付錢,我接菜,配合默契;他若中途丟下我去遛彎,我也會獨自把一籃子菜什完好無損地叼回家來。我的主人——一個笑容和善、面白無須的單身老男人,他姓李,鄰居們管他叫秉福,他管我叫 “八珍”,一天到晚把我帶在身邊,晚上也讓我跟他同居一室,只不過我的狗窩是石頭壘的,他的床是雕花攔板大紅木的。他不抽煙,但嘴里總是含著一管玉煙嘴,不含的時候就拿在手里不停地摩挲,那煙嘴一頭粗,一頭稍細,通體碧綠,一看就是上好的老玉。曾有走街串巷收古董的人看上這煙嘴,想收購,但李秉福斜眼乜住人家,將煙嘴擱手心往那人鼻子底下一橫,淡淡地問了句“你買得起嗎”,攤開的手指隨即合上,再緩慢而有力地并攏手掌,返身大搖大擺進了屋。

李秉福沒其它愛好,就好吃,天天帶著我買菜,回來就搗鼓出許多肉菜來,燉牛鞭,烤羊尾,熘肥腸,爆炒雞胗,夫妻肺片……不厭其煩地烹制,有滋有味地享用,我也由此毛光锃亮,身強體健。后來我慢慢知道了他爹曾在御膳房干過,去世時傳給他一本菜譜,他一直靠吃老本過日子,偶爾向有需要的酒店或私廚售賣獨特的私房菜譜漁利。

李秉福睡覺不打呼,比我還警覺,有時候半夜屋里爬過一只老鼠,我剛剛豎起耳朵,他已猛地從床上驚起,瞪著一雙茫然沒有焦點的眼睛斷喝一聲“什么人?”這讓近在咫尺的我很是自責,覺得自己作為一條狗,竟還不如人類反應敏捷迅速,于是只有在嗓子底下發出幾聲內疚的嗚嗚。當然老鼠我是不會去逮的,不是說了嘛,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更何況主人不止一次告訴我,我血統高貴,“除了我喂的食物,其它的一概不許吃,尤其是老鼠!八珍你要記住,你可不是普通的狗?!蔽耶敃r小,好奇心重,一次跟他出去遛彎,看見草地上有一堆干干凈凈的大便,我的同類見了都去爭搶,我也屁顛屁顛跑過去,將一根黃燦燦的屎橛子試著含進了嘴里,不料被他看到,他氣得拿煙嘴指著我渾身直打哆嗦,然后揪起我,劈頭蓋臉地扇我,又帶我去附近的小河拼命洗我的嘴,我嘴里的牙齒都快被他捅掉,還差點將我的頭按進池塘里悶死。事后他癱坐在小河邊,一臉嫌棄地看著我,一邊數落我,“狗改不了吃屎,八珍,你就是一條狗,虧我一直把你當人養,你他媽就是一條賤狗!……”后來我嗚嗚叫著請求他原諒,他才長嘆了一口氣,伸手揉揉我的腦袋,拍拍屁股起身回家了。小小的我趕緊乖乖地跟在他后面,心里發誓,我以后再也不敢犯賤了。主人生氣,說明我錯了,雖然我并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因為我分明看見其他的狗都把那些便便吞進了肚里。

之后的日子,我用千般的小心、順從和努力來區別自己和別的狗。我的主人李秉福似乎也已經原諒了我?!鞍苏?,你要是個人該有多好!”夜深人靜,他常常抱著我,一邊撫摸我,一邊這樣喃喃自語。有時候他還會把臉埋進我的皮毛,左左右右磨蹭一番,這種時候我心里都會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柔情,覺得他那么孤獨,他那么需要我,我真不該貪玩去咬那截屎粑粑,雖然我連一丁點屎味都沒來得及品嘗到,但毫無疑問它卻臟了我的嘴,以至于我都不敢伸出舌頭去舔他的臉,讓他也能體會到我的愛意。我只有溫柔地默默注視著他,用眼神回報他以溫情。

我成年了,閶門里三天兩頭有公狗跑來圍著我的屁股轉,李秉福見狀,就把我藏在屋里,把外面的狗們一一轟走。也有母狗跟著公狗來,他們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瘋狂交媾,把屋里的我引得渾身似火在燒。有時候李秉福一坐下,我就忍不住把身體撲在他的鞋面上,用摩擦換來快感。李秉福就很慎重地帶我去交配。他為我找的第一條公狗是頭德國牧羊犬,很高大,也很威猛。我還能記起當時的情形,那是一幢漂亮的花園洋房,我被主人抱進去的時候,那頭德牧正在寬敞干凈的狗舍內興奮地轉著圈。一見到我,那只德牧就繞到我身后猛撲上來,我小小的身軀經受不住他的重壓,踉蹌了幾步,差點摔倒,他撲了個空,就尷尬地下去喝了幾口水,隨即又繞著我轉了幾個圈,接著又悶聲不響來到我背后,兩個前爪輕輕架上來,這一次我沒閃避,他的肉釬子就又穩又準地插進了我的身體,我感到了火辣辣的疼。我想發出大叫,但我一抬眼,看到李秉福正坐在狗舍門口的小板凳上,眼睛一眨不眨,嘴巴緊閉,鼻孔張得老大,竭力抑制住自己發出粗重的呼吸。正是日上三竿時,陽光透過狗舍旁一棵茶花樹的縫隙照過來,打在他肥白的右耳朵上,將它照成了透亮的紅,很像我那天剛剛吃過的一片豬肝,我就死死盯著那片“豬肝”,一邊克制自己的哼叫,一邊盡量保持自己的身體不動,我想在我主人面前表現得出色一點,以后他好多喂我吃點豬肝。那天,我和德牧交媾了好幾次,也花了好長時間,我的主人則持續堅守在狗舍外的小板凳上,一步都不曾挪開。

那天李秉福是倒拎著我回去的。一路上他都在嘟囔:“這么大一筆錢,你可要爭氣點兒,給我多生幾只狗崽子!”我的私處火燒火燎,我的腹脹如鼓,我一睜眼就看到天在下,地在上,萬物倒置,前路茫茫,我感到頭暈目眩,我只有緊閉雙眼,心里祈求他能夠加快腳步,盡早到家,我好舒舒服服睡上一覺。

我懷孕了。很快,我就生下了我的第一個寶寶。它那么強壯,毛色黑黃相間,跟他父親一模一樣。我舔著他濕漉漉的身體,他閉著眼睛哼哼嘰嘰,小腦袋拱著我的肚子找到我的乳頭就“咕咚咕咚”啜飲不止,我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朝著他的小嘴匯涌而去了!我痛,但我多么快樂,我覺得那一刻把我的心由他吸去了我也是心甘情愿的。我的主人也很開心,“獨貓管灶,獨狗管岙。哈哈,好,獨狗,好!”

但第二天一早,他就把我的孩子裝進一個籃子里,命令我叼上,“走,去賣掉?!蔽移鸪跻詾樽约郝犲e了,但是,沒有。他踢了我一腳,“快點兒!”我只有強忍著刺骨般的心痛,夾著尾巴,將那只籃子叼進了嘴里。主人昨晚煮的豬骨湯味道很好,效果也很好,豐沛的奶汁脹得我胸都快破了,虧得寶寶胃口好,一次次將小溪流般的乳汁吸走,使我的脹疼得以緩解。此刻,寶寶喝飽了奶,正睡得香。他離開我,會不會挨餓?他會不會被老鼠咬?他還沒有睜開眼睛瞧瞧這世界、看看我這個媽媽呢,我怎么忍心跟他分開?……我一路走,一路貪婪地盯著我的孩子看個不休。那天去集市的路顯得那么短,我走得那么慢,四條腿像是墜了鉛,但還是很快就到了。我聽見很多攤販跟我的主人打招呼,“秉福啊,又帶著八珍來買菜???”“不是,今天我賣我們家八珍生下的小狗,品種好得很,德國牧羊犬呢,而且是獨狗,能管一個山岙呢!”“哎呀,真的呀,那可真是太稀罕了!你們家八珍真是太能干了……”

這是菜場外的流動攤位。我眼前黑壓壓的全是人的腳,我用盡全部溫柔盯著籃子里的我的寶寶,有人伸手來取我嘴里的籃子,我死死地咬住不肯放,我從喉嚨底下發出警告,不許你們碰我的孩子!但這不管用。很快就有人直接從籃子里抱走了我的寶寶,我的傻寶寶卻還睡得死死的,他被好多雙手傳來傳去,撫摸,驚嘆,但都沒有把他弄醒?!拔?,這樣子它還在打呼呢!一看就知道膽子大得要命,不怕人!”有個不知好歹的人竟然揪著我的寶寶的脊背的皮將他拎了起來,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怒火,跳起來向他的小腿咬去。但我的腦袋頃刻間就挨了重重的一腳,我的眼前一片漆黑,金星直冒,耳朵邊的嘈雜瞬間變成了靜音。我晃晃腦袋,想看清踢我的是誰,但眼前的一切令我瞠目結舌,只見漆黑散去,金星消失,那么多人類的腳上卻出現了腳鐐,我不禁抬頭,更可怕的事情出現了!幾乎所有的人都成了透明的,隔著薄薄的肌肉紋理,我看到人類的五臟六腑在不明顏色的血液簇擁下,爭先恐后地擾攘跳動,而好多好多的鏈條,系在一具具活動著的骨架的脖子位置,幾乎每個人都不能幸免,有的骨架甚至披枷戴鎖!我嚇了個半死。我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從那些鐵鏈之間繞過去,但四條腿不好避,我很快就絆到了至少兩根鏈條,我忍不住叫出了聲,這一叫,眼前的一切又恢復了正常。我縮著頭以為自己又要挨踢,結果半晌沒有動靜,抬起頭來卻發現,這些人毫無反應,我這才明白,這些鏈條都是隱形的,人類自己并不知情。我趕緊搜尋我的孩子的身影,他已經醒了,正在一只肥厚的大手掌心趴著,懵懵懂懂的,支支吾吾著,可能是在找我的奶吃。那人的另一手正遞給我的主人一沓厚厚的錢,我的主人正齜牙咬著他的碧玉煙嘴,眉開眼笑地伸出手去接。

耳邊傳來汽車輪胎與地面摩擦的聲音,越來越近,把我的思緒拽回了現實。真的是老邁了——才這么一會兒工夫,我就睡過去了,還做了個好長好長的夢。我緩緩睜開眼睛,一輛全身掉漆的紅色桑塔納就打我身邊開過去了,哦,又快到上班時間了。果不其然,十分鐘之后,一長溜汽車一輛接一輛陸續駛過,在我眼前濺起一片又一片白花花的水霧,水霧的盡頭,距桃林不足百米的地方,就是這些車主上班的地方,那兒圍墻高筑,戒備森嚴,人類管那兒叫精神病院。哦,忘記告訴大家,我現在住的這地方是個偏僻的山岙,居民稀少,除了這些在精神病院上班的人之外,人跡罕至。精神病院待遇似乎不錯,來上班的人幾乎都開名車,只有院長開桑塔納,就是那輛掉了漆的紅車。院長每天都提前來上班,已經持續了好多年。我偷偷透視過他,他的心火紅火紅的,跟他的車一個顏色。我還知道那個開寶馬的男子身上常常布滿淤青,他的副駕駛室坐著的女人胸前兩個堅挺的乳房都是假的;那個一臉粉底、其實滿面雀斑的姑娘的豐田車內總是亂糟糟的,后座常常塞著不止一個用過的避孕套;那個開奔馳長著桃花眼的小伙子只有一個腎臟,他腰部的疤痕像一條巨大的蜈蚣……為什么我總是更關注別人的缺陷呢?我也不想這樣的,但這似乎是一種本能,可能缺陷永遠會因其與眾不同而備受矚目吧。就像我,無論身處哪里,人類總能在第一時間看到我,并驚叫:“好丑的狗!”或者倒吸著冷氣說:“好可怕!”

我眼前又經過幾個步行來上班的人,他們已經對我熟視無睹了。他們走起路來個個都步履拖沓而沉重,面無表情,仿佛面部肌肉壞死,或者天生就不會笑。我在路邊觀察了他們這么多年,就沒聽到過他們中有任何人發出過歡快的、源自內心的那種笑聲。后來我發現了這些人的共同點,那就是他們和我一樣,每個人脖子上都拴著一根冰冷的鏈條。我也曾想用自己魔性的目光丈量出這鏈條的長度,或者找到它們的頭被鎖在何方,但我沒能成功,我只發現這些鐵鏈們最后擰成一股,最終通向未知的天盡頭。

跟這些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員相反,被強行扭送進去的精神病人卻常常是至情至興的,他們有狂笑的,有大哭的,或者笑岔了氣變成了哭的,也有哭著哭著突然開懷大笑的,他們精力旺盛,元氣十足,無論笑或哭都驚天地、泣鬼神;他們力大無窮,經常有人掙脫身上繩子的束縛跑掉,但半路上基本又會被抓住,被里面出來的白大褂們套上特制的病號服與約束帶,并打上一針,然后昏沉欲睡,乖乖就范。每當這個時候,二哈他們這群小年輕就會追過去湊熱鬧,一邊一驚一乍地亂吠,然后引發一波波混亂的斥責或尖叫……我還發現了一個規律,精神病人們身上很少拴著隱形的鏈條。但令我驚異的是,當這些精神病人被治好之后再次出現在我眼前時,他們的脖子也無一例外被拴上了一根鐵鏈,鐵鏈的一頭跟那些看管他們的工作人員身上的一樣,不知所終。

今天走路來上班的人多了張新面孔。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容貌姣好,身材高挑,小腿修長。她穿著一雙黑色的高幫運動鞋,有點點內八字,腳底像安了彈簧,一路上“呱嘰呱嘰”地踩著路面的那些坑坑洼洼,一點都不避諱,鞋面和褲腿都濺濕了也不在意。她手里撐著一柄嬌黃色的小花傘,經過花奶奶家的花圃時小聲地驚嘆了一句“好美呀”,掏出手機來拍照;來到我身邊的時候,她先是笑靨如花地沖我說了一句“你好”,又特地停下來認真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之后便蹙起了好看的眉頭,說了句“真可憐”,然后腳步一彈一彈地走了。我動用自己的透視眼看到,這個女孩兒的心臟是粉嫩的,像花奶奶家的粉月季剛打起的花苞。她渾身上下不見任何鎖鏈,她像一股自由清新的風,使得我沒來由地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她經過的空氣都變甘美了呢。莫非她不是人?她會不會是個鬼魂?不會的。她有血有肉,說話聲音清脆,走路一步一個腳印。難道她是天使?八珍啊,你想多了!這世界上會有天使嗎?我在心里笑著唾棄自己,并竭力忍住回頭看她的沖動,在心里數了十個數才終于悄悄回頭追尋她的身影,她卻已經拐入精神病院的圍墻,那柄小花傘的尖頂在墻上移動了一會兒,不見了。有兩只漂亮的蝴蝶也跟我的視線一樣,尾隨著她上下翻飛了一會兒,才意猶未盡地飛走了。

上班時間一過,世界又安靜下來,只有雨聲淅淅瀝瀝,像是寂寞的鼓點敲擊著我的心。雨像是長了手,把時辰抻得又細又長,墳地里的亡靈和桃魂已經結束了他們的舞蹈,正陸陸續續往回走。他們輕盈的身體擦過竹梢,竹梢悠悠搖晃,竹葉怕癢似的發出沙沙的笑聲,地底下的新筍聽見了,努力地聳起細瘦的身子,探頭探腦地鉆出來一探究竟。二哈和一只雪納瑞已經在桃林里搞上了,屁股粘在一起,難舍難分。旁邊一只棕色的土狗吐著舌頭轉來轉去,躍躍欲試。春季,年輕的狗娃子們發春很正常,就連我這蒼老的身體這幾天仿佛也被注入了活力,昨晚的夢境突然在腦海中浮現,我的心不禁一陣悸動。

近段日子,我夢里總會出現一棵樹,一棵不知名的高高大大的樹,孤零零地挺立在一片荒野上,它的周圍白雪皚皚,空曠的天地間風聲呼呼……我深深記得,我在逃離我的第一個主人李秉福之前,特地跑去那地方,那個畫面我閉上眼睛就會出現——寂靜的山坡,白茫茫的雪地,他的腳印由近及遠,消失在天盡頭。我知道那是我的幻覺,他不可能再出現了,我的主人把他抓去賣了,他被人宰了,吃掉了。他漂亮的皮毛已經鋪在了買主的摩托車上,像他伸展著肢體在放肆地睡大覺。

慢慢靠近那棵樹,它那么瘦,葉子都掉光了,徒留空枝在寒風中顫抖,像我的心,蒼涼,悲傷,像一塊厚厚的無知無覺的冰。我抬頭,透過稀疏的枝丫往上看,天空被樹枝割裂成不規則的無數塊,陽光刺下來,卻沒有溫度,像是假的。我突然發現,在這棵樹最高的枝頭,還留有一片葉子,它像條魚干掛在那里,在寒風中無助地搖擺?!拔?,想吃魚干嗎?我給你呀?!蔽曳路鹇犚娝穆曇魪氖裁吹胤絺鱽?。我四顧,回答我的只有風聲,吹在臉上刀割一樣疼。

李秉福賣掉我的第一個寶寶后,我逐漸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我眼前的世界24小時亮如白晝。除了看透人體,我還可以看穿門板和墻壁。我天天沉浸在恐懼之中,再加上失去孩子的憂傷,這雙重打擊使我不敢出門,吃不下東西,身上的毛大團大團往下掉。但生活還在繼續,我不得不逼著自己接受現實。我很快就學會了如何分辨日夜——白天太陽照在身上是熱的,夜晚的月光則是涼的。人走路有聲音的是白天,走路沒聲音甚至軀體會懸浮飄飛的,則是夜半——那些飄飄忽忽的人其實是亡靈。

這期間,不斷有人找上門來向我的主人預訂我生的寶寶,李秉福統統應允下來,一邊向人打下保票,“我只提供獨狗,你們不能著急?!甭煲獌r的同時,他還不忘指著我對人說,“瞧,多通人性的狗啊,賣掉孩子我們家八珍她傷心呢。你們得多擔待,讓她多恢復一段時日,這樣生下來的狗寶會更健壯,也更聰明?!?/p>

我慢慢地恢復了健康。李秉福越來越頻繁地給我物色各種血統優良的公狗,讓我盡快懷孕,好生寶寶換錢。說來也怪,我也的確每次都只生一個,盡管賣掉孩子,我心里很難過,每次走在去送孩子的路上,每踩一步都刀扎似的疼在心里,孩子就像在我的心腸上系了一根鏈條,他們一離開我,就牽扯著我的心腸陣陣作痛。我也有過帶著孩子逃跑的沖動,但看到主人和善的笑臉和溫柔的語調——他總是說,八珍,你是一條狗,你得忠誠,知道嗎?尤其是我這樣好的主人,我供你吃,供你喝,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必須得對我忠誠。我就一次次妥協了。當時我已經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心,它是一塊漆黑冰冷的石頭。我天真地想,它一定會被我捂熱的,就像我窩里那塊一樣,我用體溫將其烘熱,它也會回報我以暖意,最終撫慰我那顆幾近涼透了的心。

金毛出現在我生命中的那一天,天氣很好,金風浩蕩,秋色醉人。我卻獨自跑去郊區了,因為我又一次親自叼著籃子賣掉了我的新寶寶。我正躲在一個高高的垃圾桶背后傷心流淚,忽然耳畔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然后我看見四條金色的健壯小腿踩著滿地厚厚的落葉向我靠近,我抬起頭,看到金毛凜凜的他站在我面前。他是那么英俊,眉頭有兩點白色的圓圈,眼神里滿是疼惜。他居然對我說,八珍,你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走,我帶你去散心。我用透視眼偷窺他的心,我看見它像水晶一樣剔透——他是上蒼派來的嗎?一定是的,蒼天有眼,憐憫我曾經的那些痛和失去,特地派他來到我身邊,一次性彌補我了!

我們跑了很遠的路,經過一片荒原,來到一個山坡,那里種著一棵孤零零的樹,滿樹的黃葉正在凋落,山坡上像蓋著一塊巨大的黃地毯。我們在那兒打滾,嬉戲,親吻,做愛,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生命如此美好。后來天漸漸暗下來,天空飄起了雨絲,我們還在雨中鬧騰,笑啊,跳啊,我們倆身上的毛都被打濕,他和我拉開距離,調皮地朝我一眨眼,然后渾身就像突然充了氣一樣鼓了起來,猛地,他抖開了金色的皮毛,雨滴四射開來,他的周身像罩上了金色的光圈。我也學著他的樣子聳起皮毛搖擺,但遠遠沒他的有力。他在一旁瞧著,笑得像個傻瓜。后來雨大起來,滲進我的肌膚,他擔心我冷,用他高大的身軀貼近我,熱烈而溫柔地舔著我的皮毛,在我耳邊說,我的小八珍,你就是一顆小珍珠,我要保護你,讓你不再受傷害。我暈乎乎的,絲毫感覺不到冷,我心頭熱著呢。我昂著腦袋貪婪地舔舐著涼涼的雨水,多么甘美啊,這新鮮的秋雨,我心里多么感激這雨水啊,它使我們更親近,更甜蜜!我幸福地閉上眼睛,聽見了他的心和我的心一起開花的聲音。

回到閶門,夜已經很深,鄰居們都已經睡了,我眼里的世界美好而寧靜。沒想到,李秉福居然不在。我鉆進房間跨進狗窩就把自己縮成一團,開始一遍遍回憶和金毛一起的點點滴滴。不知過了多久,他帶了個蓬頭垢面的女人進來了。那個女的我見過,她是個啞巴,來我們閶門撿過垃圾,李秉福還給過她幾次吃的,每次她都“咿咿唔唔”表示感謝??赡芩恢牢以诠犯C里,一進房門他就迫不及待地剝去那女人的衣服??吹贸雠耸艿搅梭@嚇,轉身想跑,但被李秉福拽住了胳膊,“深更半夜的,你去哪兒?”他低聲說,一邊空出一只手解自己的褲子,他的臉在燈光下泛著紅光。女人將手抱在胸前往后退,一邊搖頭,滿眼都是驚懼?!皝?,我會對你好的!”他滿面笑容,朝女人挺起下身,“乖乖的,不用害怕,不信,你去打聽打聽我是誰……”女人的眼睛突然瞪大,她打了個呃逆,雙手開始瘋狂亂揮,把他嘴里的碧玉煙嘴都撣掉了?!澳悴灰淳撇怀猿粤P酒!”他被激怒,彎腰撿起煙嘴咬住,重重地揮手甩了那女的一記耳光,“叭”,女人被他打得趔趄了兩步,還沒等她站穩腳跟,他又猛地抓住她的頭發往下按,那女的掙扎了幾下,但很快就跪在了地上。我看見她的身體在止不住地顫抖,我聽見她喉嚨底下在惡心作嘔,但她的整個腦袋被他死死拽住,她一點辦法都沒有。突然他一把將她拉了起來,像拔起一個白色的大蘿卜,女人猝不及防,咿唔一聲踉蹌著捂住了頭皮,他順勢一推,女人倒在了床上。他猛撲上去,將頭埋在了女人的腿間,雙手迅速伸上去捏住了女人的兩只乳頭。女人瞬間發出嘶啞而沉悶的狂叫,“舒服了吧?” 他咬著煙嘴說話,口齒有些含混不清,但語氣里的咬牙切齒卻更加鮮明。女人的身體扭動著,兩只手死命將他的頭向外推,他像是敵不過女人的力了,頭一縮,我看見他站了起來,“噗”的一聲將煙嘴吐在右手上,我聽他好像低低笑了一聲,手里的煙嘴狠狠地捅進了女人張開的雙腿之間。女人不再動彈,喘著粗氣,頭歪向一邊,眼神空洞而絕望。突然,她的視線與我的視線相遇,她遽然仰身而起,一只手指著我,發出了無聲又歇斯底里的嚎叫。

李秉福被撞翻在地,他慢慢扭頭,盯了我一眼,咧嘴一笑,然后從女人下體拔出煙嘴,起身朝我走過來,他的胯下,亮著一截短而禿的物件,像一只什么巨獸瞪著的獨眼,“八珍,這是你可以看的嗎,嗯?”他在笑,笑容跟平常一般和善,又帶著一種邪惡,我歪著腦袋默默地看著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的問題,突然,他右手一抬,“噗哧”一聲,伴隨著一股我以前從未聞到過的腥氣,我左邊的世界被捅破、撕裂,隨即耳邊響起他的冷笑,“瞎了你的狗眼!”在女人驚恐的悶喊聲中,我感覺到有什么東西隨著溫潤的煙嘴離開我的眼眶,奔涌而出,隨后,我才感覺到了漫無邊際的疼痛從我的左側顱腦開始輻射,它像一場紅色的風暴,將我的全身席卷。

啞女次日便不知所蹤。扎我左眼的煙嘴被主人洗干凈又含在了嘴里。只是我當時一點都不知道,它其實還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扎在我敏感神經的最深處,成了一根永遠無法拔除的刺。

我的主人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無微不至地照料我,用草藥替我治傷,換包扎傷口的紗布,喂我吃各種富有營養的湯。傷口在慢慢痊愈,疼痛已經遠去,我蜷縮在窩里,喝著他盛給我的肉湯,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暖意。我的左眼凹陷下去了,而我的肚子正一天天隆起,我能感覺到里面的小生命在歡快地暢游,那是我的愛人金毛留下的種,我分外珍惜。

金毛偷偷來看我,帶著他從外面專門為我偷來的魚干。我雖然不是很喜歡吃魚,但說來也怪,那次妊娠跟以往幾次都不一樣,我聞到魚干就垂涎三尺,現在想來是因為那上面混雜了金毛獨特的氣息。沉浸在歡愛中的我們倆都并不知情,我們的每一次偷歡李秉福都看在眼里。他早已把金毛高價預售給了一家生意如火如荼的狗肉鋪,那個寒風肆虐的冬夜,他和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用一只麻袋套住了正與我難舍難分的金毛,我倆很快被撕開,我被李秉福抱在了懷里,金毛卻從此在我的世界里消失。寢食難安的我天天溜出去滿世界找他,外面天寒地凍,我不知道冷也不知道餓,找了不知多久,最后他來了,輕飄飄的,眼里帶著憂傷,卻面帶微笑,我驚喜萬狀地叫他,但他卻一言不發扭頭就走,挨著墻根,走得好快。我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什么藥,唯有盡力跟上,直到他將我引到一家門庭若市的狗肉鋪門口,那兒停放著一輛摩托車,上面鋪著一張金毛凜凜的皮,像是他在趴著睡懶覺。我瞬間明白了一切。我悲痛欲絕,向他的靈魂靠過去,默默地抬起頭瞅著他,他還是那樣,微笑著深情地瞅著我,我仿佛聽見他在對我說,“八珍你要好好的,照顧好我們的孩子啊?!蔽覐娙套⊙蹨I,沖他點點頭,他像是放下了心,身影漸漸淡去,融化在了鉛灰色的夜幕里。

我不死心,第二天又拖著沉重的孕身去了那個遙遠的小山坡??墒俏以谀强霉铝懔愕拇髽湎碌攘怂镁煤镁?,差點凍成冰雕,金毛的靈魂卻沒有再次現身。在接下來那個迷迷糊糊的夢里,他仿佛來了,“吃魚嗎?我給你呀?!蔽已@熟悉的聲音想奮力睜開眼睛去辨認他,他卻只留給我一個依稀的背影,在漫天的風雪中,越走越遠。

陽光滿屋的日子已經遠去,慘淡的愁云堆積在天空,每一朵都是不堪閱讀的情節,每一朵都有不忍回首的往事。凜冽的風在空曠的大街上奔跑,經常有枯黃的落葉被風刮過來,它在向誰訴說著悲涼?或者它是金毛冥冥中捎來的魚干,告訴我,既然失去了、感受了、痛苦了,不如就此容忍一切,放下一切?淚水在心里翻滾,我還能做什么,除了等待新寶寶降生?可這種等待的心情依舊是那么不安,像夜晚的飛蛾,盲目而痛苦地亂飛亂撞——會有奇跡嗎,李秉福他這次會讓寶寶留在我身邊嗎?奇跡或許無望,但我唯有等待。

又過幾天,外面飄起鵝毛大雪,世界很快就變成了粉琢玉雕般的童話王國,我生下了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個寶寶。她是個女寶寶,有著粉紅的鼻頭和與她父親一樣金光閃閃的柔軟體毛。我欣喜又貪婪地看著寶寶,心里思念著金毛,正黯然神傷,卻見李秉福一手捶著腰一手拎著一個高壓鍋過來了,高壓鍋上覆著一塊潔白的紗布,他在我面前蹲下來,煙嘴被他從左邊嘴角移到右邊嘴角,“對不起啊,八珍,我腰椎很不好,我得吃了你的寶寶,人家說剛出生的小狗是強腰最好的補藥?!蔽疫€沒回過神來,他就一把抓起我濕漉漉的小寶寶,三下兩下用紗布裹好,放進了高壓鍋。我一下子沒明白發生了什么,我傻乎乎呆在原地,看著他端著高壓鍋慢慢走出去了。緊接著,眼前的世界一團漆黑,我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看不見了。

等我從天旋地轉的黑暗中清醒過來,我慢慢地鉆出狗洞,外面的寒風立刻像密箭一般洞穿了我的全身。我看見李秉福正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哈著腰籠著手縮著身子取暖,他眼前的煤球爐上,架著的高壓鍋外壁還是濕的,正往火里“撲撲”地滴著水。我透過我的透視眼看到,那里面有一團白色紗布,紗布里正蜷著我小小的寶貝女兒,她剛剛出生,那么漂亮,我只來得及聞到她身上的香味,我甚至來不及親一親她的小嘴……此刻,她還在微微掙扎,微闔的雙眼像兩顆透明的水晶球,沒有任何顏色。她不知道人世竟然是如此險惡,她還什么都沒經歷過,就匆匆地離開了人間,而且是用這般痛苦的方式!此刻,李秉福的臉上掛著笑,目光充滿火光一樣濃烈的期待。我忽然覺得自己一點都不了解這個人!我可以假裝心里沒有扎著煙嘴,他賣掉我的孩子、殺掉我的愛人,我也假裝自己的心一點都不疼,因為我以為他或許是愛我的??墒乾F在,他竟然要吃掉我最愛的寶寶!他的心是一塊頑石,冰冷,無情,永遠都不可能被外力捂暖。而我的寶貝,我嬌嫩的小女兒,她該是有多燙啊,我看見她的身體正在變色,周身細軟的金毛正往下掉,她最外面那層皮膚開始慢慢起泡,我知道,她最后是要化成水了!不,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寶貝在我眼前消失,我要救她!

我死死盯住李秉福,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他的雙眼正盯著高壓鍋出神,紅通通的爐火映紅了他的眼睛,還有他嘴里的碧玉煙嘴。我已經感覺不到冷了,我只覺得全身的血都在像煤一樣燃燒,就在血液即將達到沸點的一剎那,我瞅準角度,一頭向高壓鍋撲了過去。高壓鍋連同煤球爐一起翻倒了,猝不及防的李秉福連同小椅子一起仰面朝天倒了下去,他“啊”地一聲慘叫,我看見那煙嘴插進了他的口中,他舉起雙手掐住了自己的喉嚨。我躍過他想去救我的女兒,可是高壓鍋并沒有被摔開,我的寶貝女兒還在里面泡著,她的整個面貌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了。我不顧一切地一次次撞擊高壓鍋,但它除了在地上打幾個轉之外,紋絲不動。我終于精疲力竭,我停止了瘋狂的無用功,我蹲坐一旁像泥塑木雕般地看著我的寶貝,想象著她的小身體正在慢慢變冷,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這時,我的右側屁股感到了劇烈的灼痛,我聞到了自己皮肉“滋滋”燃燒的焦臭味——是李秉福,不知什么時候他手里多了一根煨紅了的捅煤棍,他一邊燙炙我的身體,一邊掙扎著想要起身,他口里冒著血泡泡,臉上掛著痛苦又猙獰的笑,碩大的腦袋旁,躺著半截碧玉煙嘴。

一個突如其來的噴嚏把我從夢中打醒。我的爪子感到了雨水的冰冷,這種感覺令我極度不適,我低頭察看,原來不知什么時候我已經躺回了窩里。身子底下墊著的幾層黑色舊衣褲似乎飽吸了雨的潮氣,涼意從我的腹部傳上來,在我的四肢百骸彌漫開來,一連串的寒噤接踵而至。伸出爪子,我想把窩門給關上,但又一次失敗了。我這個窩是一個舊木鞋柜,放在泰山石的里側,那是主人結婚時的物什,門把手上還纏著褪色了的棉花團,當時它是喜慶的玫紅色;鞋柜的兩扇移門都壞了,一扇破了,是被踢破的,腳印狀的黑窟隆還留帶著大量毛刺支楞在那兒,像一張大張著的滿是爛牙的嘴;另一扇不知怎么就走歪了,出了軌,幾個小滑輪卡死,再也移不動了。我受了許多皮肉之苦,才學會如何避開那個窟隆安然進出而不被其劃傷;我也從來沒有停止過試圖將這扇好門重新撥拉回正常軌道的努力,因為我還巴望著用它來遮風擋雨呢,但經歷了多年的寒風冷雨,眼見著曾經锃亮的導軌被歲月銹蝕慢慢變色,我發現自己已經越來越沒有耐心,也越來越力不從心。

女主人回來了。她一手撐傘,一手拎著剛買的菜,肥大的身軀冒著熱氣。收了傘,她往我的飯碗里丟了一包牛雜碎,就趿拉著拖鞋進了屋。下雨天,我猜她今天不會洗衣服,而是又該進行一個人的麻將運動會了。果然,不出十分鐘,我就聽見屋里傳來自動麻將機開啟的聲音,然后,洗牌,摸牌,打牌,接著,又是一輪洗牌摸牌打牌。說實話,我這女主人待我不薄,她喜歡吃肉,給我吃的也是全葷。雖然隔壁花奶奶曾經過來勸過她,對她說,“你應當多吃素,像我一樣?!钡静宦?,依然我行我葷,每天往嘴里塞大量垃圾食品。跟那些在精神病院上班、每天都精心妝扮的女人不同,女主人幾乎從不打扮自己,上街都不換衣裳,一年四季睡衣裹身,拖鞋度日。我估計這可能是男主人長年不回家的原因所在。很久以前男主人曾回來過一趟,帶著一個妖冶的女人,女主人把臥室讓給他們,自己睡沙發,第二天還巴巴地煮東西給他們吃,這些我都透過墻壁看得一清二楚。男主人很快就帶著妖女走了,臨走時丟給女主人一刀錢,并像上次離開時一樣叮囑女主人,“你要照顧好玻璃眼,我的命都是她救的,她要有什么事,你也甭想活!”接著又對我說,“玻璃眼,繼續看好家,我有空就回來看你!”

女主人沒有工作,平常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洗各種黑色衣褲,男主人的黑褲子,她自己的黑衣服,她總是洗啊洗啊,搓啊搓啊,一雙手洗得發白,發紅,發脹,門口的小水溝里淌滿了泛著白色泡沫的黑色污水,我窩里褪色的黑衣褲也越墊越多,花奶奶看不下去了,她特地走過來,好心地提醒她,“在水里擱勺鹽,它們就不會褪色啦!”但我的女主人還是兀自洗啊搓啊,頭也不抬,半晌后才悶悶地回答說,“我洗炭呢,您莫管……”花奶奶聽了,若有所思,又呆呆站著看了一會兒,才嘆口氣,走開了。冬天天氣晴暖的日子,女主人就不洗衣服了,她把沙發搬出來,躺在我旁邊,頭朝大路,腳抵 “泰山石敢當”,睡衣脫下來遮在面部擋太陽。我常常用無比哀傷的眼神看著她,打量她那顆枯井一樣的心,她卻無知無覺,閉著雙眼流著口水睡得像一座小山,我看見她粗短的脖頸處滑下來一根巨大的鐵鏈,一頭被她自己緊緊地攥在手中。

我的這個男主人說他的命是我救的,其實最初是他先救的我。逃離李秉福后,我跑了很多路。我從寒冷徹骨的冬季一直跑到春暖花開,住過煤窯,鉆過垃圾桶,我身上的傷口在這個過程中竟然自己痊愈了——以前每一次受傷,我都是在李秉福的精心照料下恢復健康,我甚至以為離開他我必死無疑,尤其是當傷口面積越來越大,潰爛越發嚴重,有一天我甚至舔到了里面的骨頭,我發起高燒幾近昏迷,渾渾沌沌中,我的眼前出現了李秉福,他還是老樣子,含著那個碧玉煙嘴,溫和地對我笑,拿肥厚的手掌摸我的腦袋,嗔怪我不聽話,還說,“我這就去煎車前草給你喝?!蔽矣行└袆?,也有些內疚,我心里問自己,生而為狗,難道我的所作所為果真已違背了天命?而逆天而行就要受到嚴苛的懲罰?,F在我的主人不計前嫌來照料我,這是真的嗎?我突然一激靈,睜開了獨眼,這一瞬我全身的毛都炸開了:眼前真的飄浮著頭臉臃腫的李秉福!他嘴里含著半截玉煙嘴,瞪我的眼神里交織著太多的內容;我還注意到他手上捏著一團濕濕的紗布,里面裹著我的女兒,她睡得非常香甜,葡萄一樣的眼睛閉著,柔軟的體毛粘著小小的身體,跟剛出生時一模一樣。我突然明白過來,他們都已經死去,這是他們的亡靈,估計李秉福找了很久,才終于找到了我。但他已經再也傷害不到我了。我成天懸著的心一下子放下了。于是我對著他的亡靈說,“別再跟著我了,我不會跟你走的。我已經獨立,接下來是生是死,我自己來把握。麻煩你照顧好我的寶貝兒,拜托你了?!彼爻蛑?,目光黯淡,但表情平靜了下來,這使他看起來又恢復了幾分原先的和善,于是我又問他,“我們這樣子,算扯平了嗎?”他像是沒聽見,一個輕捷的轉身,帶著我的孩子飄走了。我努力凝神想看清他的心,是不是還是以前那塊石頭,但終究是看不清了。

那天我棲身的那個地窖門口遍地都是車前草,我啃吃了一堆,又吐了幾次,再逼自己啃吃,然后狠狠地睡了一覺,醒來,燒竟然就這樣退了。

后來,我在一個城鄉接合部的建筑工地上呆了很久。那是我住得最奢侈的一段日子,每天在一個房間看著太陽東升,在另一個房間目送太陽西落;我喜歡在無人打攪的露臺上趴著,看著長頸鹿一樣的吊塔扭著脖子轉來轉去,看著鋼筋水泥如森林般節節拔高。我也會順著高樓的窗口往下望,我望見一片雜亂無章的小平房,像餃子餡一樣裹在樓群之間,那兒白天靜悄悄的,連乞丐也很少光顧,晚上卻常常亮起曖昧的粉色燈光,三三兩兩的民工會在那一片地兒進進出出。如果說我之前唯一沒吃過的苦就是挨餓,那么當時我唯一吃的苦就是挨餓。我吃路邊的死麻雀,吃田野里的死青蛙,吃草,吃一切可以抵擋饑餓的東西,唯獨不吃屎,也堅決不捉老鼠來吃,我堅持著我骨子里的“高貴”,可能這是我對我前主人李秉福唯一的紀念方式,權當是對他在陰間“照顧”我女兒的回報吧。

我天真地以為那么多農民工吃剩的飯菜足以果腹,結果農民工都是光盤行動的最好實踐者,我想離開那地方的時候,我已經瘦成了皮包骨頭。但我發現自己可能離不開了。那工地好大,就像是迷宮。天漸漸暗下來,我還頭暈眼花地在里頭繞圈子。再后來,不知怎么的,我就被一群農民工團團圍住,逼到了墻角。他們都沒說話,但我看見他們嘴里都伸出了長而柔軟的觸角來,想把我纏吸進去,填進他們清湯寡水的胃里。在那些發著可怕綠光的眼睛后面,我注意到了一對漆黑的瞳仁,我心里升起了最后一絲希望,我向這雙眼睛的主人發出了哀求。于是,這雙眼睛的主人——這個名叫阿剛的人竭盡全力扒拉開那些壯實胳膊,沖上來用他瘦小的身軀護下了我?!斑@狗那么瘦,沒多少肉,不如留著它給我們看家吧!”那天他身上挨了好幾巴掌,那些手掌落在他身上的聲音很脆,像是落在了金屬或紙片上,因為阿剛實在太瘦了,身上沒有幾兩肉。那晚他不敢讓我單獨睡,把我緊緊摟在懷里睡,我瑟縮在他單薄的胸前不敢動,覺得一動我的骨頭和他的骨頭會把彼此的身體給硌穿。

接下去,阿剛天天把我帶在身邊。每次吃飯,他都會給我留一口吃的。有肉吃的日子,他總會丟幾塊給我,如果是肉骨頭,他總會挑帶肉的給我吃,他說,玻璃眼,吃吧,看你瘦的。他不知道我叫八珍,他看我的獨眼像個玻璃球,就給了我這樣一個新名字,當然我也沒有辦法否認他。我看到他還沒完全長開的身體里,一顆心純凈得像一張白紙。

阿剛他們睡覺的地方離建筑工地還是有一段距離的,是一個大棚屋,靠著一座山。30多個男人,住一個大通間,有的人連床板都沒有,往地上鋪幾層紙板箱就湊合著睡了。阿剛本來睡一塊窄長的三合板,他的身體可以仰八叉一樣在上面攤開。但收留了我,阿剛的床就不得不讓給了別人。那些人說,狗給你留下了,你也總得表示表示。那幾個沒有床的人就用猜拳的方式輪流睡阿剛的三合板。那個棚屋的地面是泥的,干燥的日子粉塵嗆人,那一段日子天天下雨,地面就異常潮濕,甚至好幾處能滲出水來,阿剛身子底下的紙板床因為受潮而變得軟溻溻,他的肩胛骨經常硌到的地方已經快漚爛了,阿剛就跟大伙兒叫屈,這么濕的床睡久了人容易得風濕病,那些男人中就有人說,我們講黃色故事吧,讓阿剛上上火,就不會得風濕了。于是那些人就開始一個個講黃色故事,無非是他們去紅燈區經歷過的男女之事,阿剛聽著聽著就捂住了耳朵,然后就有人假裝起來去外面撒尿,經過他的時候突然大叫一聲:“哈哈,果然翹起來了!”阿剛聞言,趕緊把身體反了個面,趴著睡了。

有一個晚上,天下著大雨,那些男人講了好多黃色笑話,都已沉沉睡去。我知道這些人每天干著高強度的活,都累壞了,更何況,他們每個人身上都附帶著一根隱形的鐵鏈,這些鐵鏈他們連夢里都很少有解下的時候,能不累么。但那晚他們的呼嚕聲一點都不似平常那般大得像炸雷,而是像夏夜溫柔的蛙鳴此起彼伏??赡苁怯曷晫嵲谔?,蓋過了呼嚕聲吧。阿剛卻一直沒睡著,他的身體燙得像在燒,他小腹前有物件把他短褲撐得老高,他起來喝了好幾次水,站在門邊往外面如注的大雨里撒了一泡尿,回來依舊翻來覆去折騰個沒完沒了。到了下半夜,外面的暴雨依然下得有如瓢潑,我迷迷糊糊中感覺到阿剛的身體突然繃緊,成了一張僵硬的弓,我急忙睜開眼睛,只見他正慢慢把手伸進短褲里開始撫弄,隨著他的手勢越來越快,他的面部開始扭曲,不停在咽口水,我窺見他的喉嚨底下硬生生憋著一團火。突然,伴隨著一陣奇怪的聲音,阿剛的床邊頃刻間忽啦啦就圍滿了人,那些工友們不知什么時候都起床了,他們所有人對著阿剛的行為指指點點,嘻嘻哈哈,興高采烈,手舞足蹈,且一個個都滿面紅光,一點不似平常疲憊不堪或淡漠無趣的樣子;我以為阿剛肯定會無地自容,然而阿剛卻依舊沉迷在狂熱的自慰中,眼睛半閉,迷迷瞪瞪,對他們的圍觀無知無覺。一道雪亮的閃電突然間劃破了我的意識,不對呀,那些人身上的鎖鏈呢?怎么都不見了?!不,這不是他們本人,而是他們的靈魂!但還好,我發現阿剛頸項間的鏈條還在,我撲過去咬,卻撲了個空,啊,那鏈子根本不存在,我頃刻間醒悟過來,那是我的幻覺。我發了瘋似的跳起來,一口銜住阿剛的腳踝就往外拖,阿剛的自慰被我打斷,又驀然負痛,一聲慘叫,掙扎著要蹬開我,但我管不了那么多,只顧死命咬著他往外拖,忽然他停止了踢打,嘴里發出驚駭的狂叫,我趕緊松口,不敢抬頭,更不敢回頭,只顧拼命往前跑,我聽見身后傳來“轟隆隆”的異響,由遠及近,這聲音蓋過雨聲,像怪獸喘著粗氣在追趕我們,越逼越近,我用盡了吃奶的力氣與它賽跑,身邊的阿剛也一路連滾帶爬,我感覺怪獸好幾次都撲上了我的腿,但都被我甩掉了。終于,怪獸比我們先一步筋疲力盡,它停了下來,世界仿佛在一瞬間靜了下來,我便知道,我們活下來了。我和阿剛靠在一起癱倒在地,兩個浸濕的身體因為冷和恐懼抖得像篩糠。冷雨還在兜頭澆潑,透過瘋狂的雨簾,我看見,剛才我們滾爬過的地方,出現了一堆烏黑的龐然大物,是山體滑坡,我們睡覺的棚屋、睡在里面的所有工友都被埋進了泥石流,不見了。當阿剛從極度的驚恐中醒過神來,他一把抱住我,哭了個驚天動地。第二天,這次災難的唯一幸存者阿剛被一個神秘的人喊走,回來時,我看見他褲兜里多了厚厚的一刀錢,隨后,他就帶著驚魂未定的我踏上了回家的旅途。

李秉福出去了。我和金毛躲在屋里交媾,我們躲在那張巨大的紅木床背后,身體連接在一起,心也連接一起。我緊張又興奮,我聽著金毛急促的呼吸,便知他也跟我一樣快樂。我們的頭齊齊地望著門的方向,我看見天光透過雕花床板的鏤空紋打過來,像一道道藍色的緞帶,里面有細細的灰塵在飛翔。突然,李秉福的臉出現在我眼前,他好像是來搜捕我們的。金毛頃刻間就離開了我的身體,倏然消失,我的心一空,像掉入了冰窖。我想讓他把我帶走,但我無能為力,他消失得太快,我甚至來不及發出叫聲。更何況李秉福一直虎視眈眈地盯著我,我逃不開,我害怕自己一動,就會被他發現,露出馬腳。但我和他之間又好似隔著一層白紗,我可以看清他的面孔,他卻看不見我,因為他的目光是渙散的,并沒有集中到我的身上。我屏住呼吸,我看見他的目光像雷達一樣掃過來,那支碧綠的煙嘴頂起白紗就要戳到我僅剩的右眼,我再也擋不住我胸中的恐懼,大叫一聲,醒了過來。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徹底擺脫李秉福。明知他已死去多年,但他依然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我的夢里,成為我無法逃遁的夢魘。我只有再一次告訴自己,我是安全的,我現在過得很好。此刻,天已大亮,雨已經停了。太陽出來了,草尖上掛滿了晶瑩的小水珠。我趴在窩里,腦袋每側動一下,那些水珠的光就變一陣顏色。它們像五顏六色的小閃電,紛紛擾擾地朝我的獨眼飛投而來,直刺我心。兩只小麻雀飛下來,一跳一跳地靠近我的飯碗,見我沒有動靜,就放大膽子開始啄食里面的飯粒。女主人已經外出,今天無雨,她居然忘記給我鎖上鐵鏈了。

紅色桑塔納駛過去,精神病院上班的時間到了。我決定等車流通過之后,再起身到處去走走。剛這樣一動念,迎面就走來了那個年輕的女孩子。她友好地沖花奶奶打招呼,夸她的花美,然后給花圃里新開的花拍照片,隨后,她一步一步向我走近。我趕緊端坐好,像要接受她的檢閱。果然,她在我面前停下了腳步?!澳愫?!”她微微低下頭來,清澈的眸子里滿是憐惜。我突然很討厭這樣被她注視,哪怕這人是我暗自喜歡的,我就在喉嚨底下向她發出了威脅,我的意思是,“走開?!蹦桥⒆语@然受驚了,還嚇得夠嗆,她臉色蒼白捂著胸脯快步逃開了。但她很快又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瞅我,我趕緊挪開自己的視線,免得讓她知道我在注意她。結果我慢了半拍,讓她注意到了。她像是一下子就讀懂了我的心思,臉上掛上了歉意的笑,“我就知道你是肯定不會嚇唬我的?!彼惯@樣對著我說,向我這條老狗表達一個人類的歉意。我心里為什么突然那么酸?那酸勁兒還一個勁兒往我的鼻腔里躥!我只好抬起頭,故作傲慢地將我唯一的眼睛望向天空,免得里面那股酸楚化作液體溢出來。

女孩子朝我擺擺手走了。她今天腳上蹬的是一雙淺口花布鞋,沒有穿襪子,她裸露的小腿表面像涂了奶油一樣白皙。我目送著她的身影又一次消失在精神病院高高的大鐵門內,心里泛起了淡淡的惆悵。不知為什么,我腦子里竟然升起這樣一個荒唐的念頭:如果我的寶貝女兒轉世為人,她身上的味道應該就是這樣,甜絲絲的吧。

我迎著太陽走去,我看見自己的身體在陽光下是半明半暗的。憑著直覺和多年前的記憶,我走出了山岙,來到了大街。高樓鱗次櫛比聳立在街道兩側,繁華的景致令長年封閉的我感覺自己掉入了一片汪洋大海。眼前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人流像一條湍急的河流,使我頭暈目眩。我像一顆被彈出去的玻璃球,迷失了方向,因為我在逆著人流向前,耳邊不時傳來叫罵,也不時有人轉過頭來看我然后尖叫著避開,我只顧低頭行走,我也遇到了好幾條我的同類,那是在斑馬線上,他們都被人牽在手里,但我沒有與他們的眼神作任何交流,不是我沒有勇氣,而是我篤信自己與他們格格不入,我們來自不同的世界。

就在我逛得渾身乏力、快要失去信心的時候,在一個街心花園的欄桿旁,我看到了我的女主人。她支著畫架,碩大的身軀坐在一把帆布小凳子上,正在給一個路人畫像。出乎意料的是,今天她穿的不是睡衣,而是風衣。她的頭上還戴著一頂格子的寬檐帽,看起來就像一個藝術家。我悄悄地隱藏在一棵大樟樹后觀察她,她是那么入神,微微側著頭,緊緊地抿著厚嘴唇,鼻翼上閃著一層亮而細密的小汗珠。一陣風吹過,細小的香樟花掉落下來,落在她的帽子上、身上,還有她的腳上,我看見她腳上依然踩著一雙拖鞋。

午后的春光溫暖和煦,腹中空空的我卻覺得這樣的時光慵懶而愜意?;厝r我走上了一條偏遠的小路,沒有穿梭往來的人群,沒有各種燒烤油膩的味道,獨自慢慢彳亍著前行,直到我的鼻端迎來了油菜花濃郁的氣息。我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當你走進油菜花地這個金色的海洋時,就會體會到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和解放。阿剛帶我回到他的家鄉時,正是油菜花盛開的季節。平時又蔫又縮的阿剛到了田野上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仿佛一下子長高了好多,臉上的笑容不再苦澀,而是像油菜花一樣明晃晃的了。我跟隨在他身后漫步在田埂上,陽光下的油菜花香令人昏昏欲睡,云朵在天空中變幻著形狀,我的耳畔全是蜜蜂的飛舞聲和阿剛接連不斷的噴嚏聲。我以為我會跟他在這個美麗的地方安頓下來,我喜歡這里的藍天白云,喜歡這里的青山綠水和干凈清透的空氣,還有夕陽西下時的裊裊炊煙。這里的一切讓我覺得心安,我想,跟一個疼愛自己的主人一起老死在這個地方,會是一件極幸福的事。但是我想錯了。田埂上的阿剛突然開始奔跑,張著細長的雙臂,像一只黑色的鳥。但這鳥不是飛在空中,而像是在這片金色的海洋中游泳。油菜花海太大了,阿剛這只鳥游得很累,他最后揮動手臂的樣子像是潛水太深的人氧氣快用完了之后在拼命掙扎。阿剛跑的時候我也跟著他跑,我很快超過他跑到前面去了,等跑過去之后,我又停下來回頭看他,卻看見他滿臉都是眼淚鼻涕,呼吸急促得像拉風箱,就像山體滑坡當晚,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整個臉都腫了。

阿剛的家鄉是個典型的窮鄉僻壤,全村沒幾戶人家,老弱病殘占多數。他年邁的父母長期跟他哥嫂住在一起,順帶照顧他們的孩子,那片油菜田就是他家所有的產業。父母留給他一間老房子,因太久無人居住,房前屋后滿是亂草,像是廢墟。那個夜晚,阿剛坐在門檻上喝酒、抽煙,我靠著他的腿蜷坐著,他的心是空的,我什么都看不到。而在我們頭頂上,掛著一個又大又圓的月亮。夜深了,風吹過,月亮落在了屋頂上,暗藍的蒼穹空闊明凈,像一面孤獨的大鏡子。我聽見阿剛埋下了頭在嗚咽,后來變成了哽咽,他不知道,在這個過程中,我看見好幾個鬼魂打著綠幽幽的鬼燈籠在他家的院子里反復翻刨著什么,很艱辛的樣子,院門虛掩著,一個走路步態不穩、面色蒼白的女鬼進進出出像是喝醉了,后來阿剛起身去撒尿,那些鬼魂就一哄而散,不見了。詭異的是,第二天,村里就有一個女人喝農藥自殺了。我跟著阿剛去參加那女人的喪事,那躺在棺材里的正是那個臉色蒼白的女鬼。后來我回想了一下,山體滑坡那晚,其實在泥石流把那些工友們吞噬之前,他們已經一個不剩地死去了。難道不是嗎?這個發現讓我驚恐于自己的未卜先知了。

因為該死的花粉過敏癥——阿剛跟他的父母親和哥嫂是這么解釋的,他給他們留下一筆錢就帶著我又一次離開了家鄉。阿剛注定不是個甘于貧窮的人。有太多跟他父兄一樣的人在這片土地上種地除草喂牲口,最后在某間舊屋里等待死亡。阿剛再一次選擇外出打工,就是不想呆在家鄉繼續重復他們的苦難生活。這些話他晚上睡覺時跟我嘮叨了一遍又一遍,我都可以背下來了。

這次阿剛并沒有走多遠,他在小縣城租了房子住了下來。但工作并不好找。他起初做各種生意,販賣水果、蔬菜,后來開始幫人送外賣,在醫院門口倒賣專家號,去車站當票販子,但都不是很順(我的存在也給他增添了不少麻煩),也掙不到什么錢。接著他跟著一幫人去給一個黑社會老大看場子,沒多久,黑老大犯事跑路,其他人作鳥獸散,他卻開始學黑老大,自己組織外來妹搭起帳篷走街串巷搞脫衣舞表演,那是他賺到錢的第一步,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再也不是先前那個又蔫又膽小的阿剛了。

有了錢,阿剛就租了一個辦公室,異常簡樸,里面只有一張辦公桌,上面放著一個煙灰缸,唯一醒目的標志是辦公室門楣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用紅筆寫著三個字:總栽辦。我很替他著急,因為我識字,知道栽字不對,“總栽”也很不吉利,但沒辦法,他自己寫的字他很滿意,每次經過這塊牌子,他都要笑瞇瞇地站下,盯上一會兒才進去。好景果然不長,他的草臺班子很快遭人舉報,被公安端了,他手下的幾個姑娘和賣票的搭檔都被押上了警車,好在那天我提早嗅到了空氣中的不安味道,千方百計阻撓他離開住處,等他掙脫我的有意糾纏來到表演場地,正好看到警車“嗚啊嗚啊”地鳴著笛絕塵而去。

阿剛更信任我了。他帶著我又開始了新一輪創業。他跑到另一座小城的城鄉接合部一處山腳下租了幾間閑置的破廠房,也不裝修,也不打掃,把我關在這廠房里出了趟遠門,當然他給我備齊了夠吃幾天的食物和水?;貋淼臅r候,他的身邊多了一個女的,她就是我現在的女主人。很快,生產設備也運到了,原材料也陸續運來了。這次阿剛制造的是假洗發水,牌子都是市場上熱銷的。生產線只有一條,工人是山腳下的村莊里現招的臨時工,都是一些家庭婦女,給家里做了飯洗了衣裳后抽空來灌裝一下,計件制,不定時,非常靈活;出貨都在深更半夜,除了阿剛自己,誰都不知道貨運去了哪里。

女主人是個出色的畫師,她畫出來的印刷版子幾可以假亂真。她當時還是個瘦瘦的發育不良的女孩,既沒胸,也沒屁股,干癟,少言寡語,我不知道阿剛喜歡她什么,直到有一次我看到他悄悄站在她的工作室外偷看她臨摹印刷版,她投入的樣子真的很美,是那種嫻靜卻動人的美。暖色調的燈光下,她眼瞼低垂,密密的睫毛像簾子一般遮下來,在她眼窩處投下一片暗影。她的鼻頭有點寬,塌塌的,上面布滿了細細的汗珠。嘴巴緊緊地抿著,厚厚的嘴唇顏色暗沉,仿佛堆積了好大的力氣在上面。我看見阿剛注視她的目光里充滿了以前從未有過的柔情。

一個月亮的夜晚,我正在廠房附近溜達,阿剛他倆一起散著步出來了。我趕緊把自己藏在了圍墻后面。后來他們來到我跟前的一棵樹下,女主人背靠著樹干站住了,她的臉紅撲撲的,雙眸在月光下閃閃發亮。阿剛起先局促地看著她,突然伸出手將她整個人圈了起來,然后就噘起嘴唇印向她的厚嘴唇。她沒抗拒,反而閉上了雙眼,兩個人開始接吻。我看見女主人的右小腿彎起來抵住了樹干,看見阿剛的身體開始緊緊碾壓她薄薄的小身板,仿佛要把她整個人嵌進樹干里去。我聽見他倆在喘息,然后我看見他們停了下來,手拉手飛快地向廠里飛奔而去。那一刻,我看見他倆的身體被一根鏈條連在了一起。我又忍不住撲上去,想咬斷他們之間的鏈條,我當然又撲了個空,但女主人卻咯咯笑著對阿剛說:“玻璃眼嫉妒了?!币贿咍吡宋乙荒_,我就像一個玻璃球,滾跳開去了。這時候,月光明晃晃的,像一面大鏡子,我看到自己通體透明,連影子也仿佛被穿透了。這讓我不知所措了。

在女畫師的輔佐下,阿剛那些價廉物美的假洗發水供不應求,這一點可以從越來越多的夜班工人可以看出來,也可以從他們開心愉悅的表情可以推斷出來。我為什么說這些假洗發水物美價廉呢?因為我是這些洗發水的最早受益者,我覺得用這些洗發水洗過澡之后,我變得前所未有地干凈,毛發蓬松,柔順,渾身散發出潔凈高雅的香味,且并沒有對我的肌膚產生任何傷害,我也沒有過任何不適。我常常納悶,這么造福于人的好事,阿剛他們何不加大生產規模,還要偷偷摸摸干呢?后來他被前來打假的人追捕,我就是這樣跟在那些人后面拼命質問的:假的東西只要不害人,多生產一些又有什么不妥呢?

那次來打假的人沒穿制服,偽裝成普通游客假裝來廠里問路,他們人多勢眾,很快就將毫無防備的阿剛團團圍住,兩個身強力壯的大漢一左一右反剪了他的雙手,帶頭的才亮出派司表明了身份。一群人興高采烈地押著他走向廠房外的商務車。這種無恥的欺騙之術使我非常憤怒,我想要躥上去咬那個帶頭的,但阿剛斥住了我?!叭?,別給我添亂,幫我照顧好那小娘們兒?!彼麖膩聿缓芭魅说拿?,總叫她小娘們兒,所以我至今不知道她究竟叫什么名字。我只有緊緊閉上嘴,向小娘們兒腳邊走去,我怕我一張嘴就會一口咬掉抓阿剛的人腿上的肉。小娘們兒卻一臉平靜,她一言不發地看著那群人一個一個上了車,那兩個反剪著阿剛的手的人落在最后,在他們即將把阿剛推進商務車門的時候,她突然疾步走上去,“等一等”,她口吻淡淡地說,眼睛注視著阿剛,“你得給我一個交待?!蹦莾蓚€人不明所以,停下腳步對視了一眼,就在這一瞬間,我的女主人突然發力,兩只手狠命推向那兩人,兩人猝不及防,松了手趔趄了幾步,一個差點歪倒,一個撞在了車身上,阿剛在這剎那奪路而逃,他跑得如此之快,比山體滑坡那次逃命還要來得快,簡直就像一粒出膛的子彈,一路沿著山腳狂奔而去,等那些打假的人回過神下車來追,他的身影已經越過小山嘴不見了。

打假的人對著一問三不知的女主人束手無策,最后把廠里的東西搬了個精光,悻悻地走了。女主人在空蕩蕩的廠房里守著一部電話機不吃不喝地度過了整整兩天兩夜,沒有等來阿剛的任何消息,第三天一早,有個完全陌生的男人騎著一輛自行車,送來了一封信,女主人飛快地拆開來,飛速看了一遍,然后找到一個打火機把信燒了,胡亂收拾了一下東西,帶上我離開了那個地方。

我以為她會帶我去跟阿剛會合,結果不是。她只是帶著我去進貨。她重新訂購了一遍原先的那套流水線和原材料,回來繼續干起了老本行。最危險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而且她手頭并沒有現金,而是先問人家賒的賬。我不得不佩服這小娘們的魄力,她單槍匹馬,竟然在一條崎嶇的道路上跑了整整兩年,直到阿剛再次出現在她身邊。

然后他們搬家。他們結婚。他們吵架。阿剛在嶄新的鞋柜上留下一個憤怒的腳印后,再次離家。

同樣是等待,那個破敗的造假工廠里的日子顯然更值得回味些。那些等待阿剛的夜晚是那么漫長,長得猶如一根無形的鐵鏈,怎么也收不完,攬不盡?;貞浧鸷桶傇谝黄鸬哪切┤兆?,想起那雖苦猶甜的點點滴滴,我的耳邊就會響起阿剛略帶孩子氣的笑聲。我久久地望向通往廠區的小路,希望那里出現的每一個身影最后能變成阿剛,但每次總會失望。我也注意到女主人常常會癡癡凝望深邃的天空,從白天到黑夜,由黑夜又到拂曉。有時候她畫畫,一邊畫,一邊哭,眼淚滴在稿紙上,時緩時急,像下雨,她渾身上下透出一種無可救藥的孤獨。這樣的時刻,我就會悄悄來到她的腳邊,伸出舌頭舔舐她的腳踝,我覺得我們已經成了親人,對同一個男人的思念已將我們倆連在了一起,就像被拴在了同一根鏈條上一樣。

走到花奶奶家門口的花圃前,我已經筋疲力盡。眼前起了很厚的霧,像牛奶一樣飄浮在空中,我的視線不是很清晰,但我知道現在已經是晚上了。好多人從我眼前滑過,無聲無息,面無表情,我知道他們是過路的亡靈。突然我看到了花奶奶的身影,她正站在花圃里佝僂著背,像在賞花。我便踩著迷霧走到她跟前,她在微笑,湖水一般湛藍的心正在凝成冰藍的水晶。而她眼前,茉莉正在綻開她白色的花苞,一種苦澀的清香盤桓在沁涼的空氣中,令我有點想哭。一旁的繡球花籽兒也結出來了,前幾天還空空如也的花托上,居然已經拱出了一盤盤細密的綠珍珠。這種繡球花開起來大得很,白色的一團團,我有時候遠遠望過來,會覺得這綠樹前倚著的是一個綴滿白花的大花圈。呃,我今天這是怎么了?怎么盡想些不吉利的東西呢……花奶奶這大晚上的,不好好睡覺,出來作甚?

突然有人從花奶奶家里出來了。那人瘦瘦的,理著飛機頭,他一見我,立刻低下了頭,沿著墻根快速往前走。那么晚了,他是誰?他在花奶奶家干什么?我立刻朝那人大喝一聲,“站??!”我的叫聲引出了睡眼惺忪的二哈,他也跑出來朝著那人大叫?!帮w機頭”驚駭地停下了腳步,他往后小小地瑟縮了幾步,然后猛地撒開腳丫從我和二哈中間躥了出去,一邊狂奔,嘴里一邊發出大喊:“奶奶,奶奶,我不是故意的!”那聲音完全走了調,像是變聲期的孩子,又像蒼老的耄耋老者,我趕緊轉頭去看花奶奶,我看見,剛才還一臉溫柔的花奶奶忽然一把捂住了胸口,我聽見了什么東西崩碎的脆響,那是她的心在分崩離析,裂痕迅速發散開來,千萬條歪歪扭扭的猙獰曲線伸出魔爪,占領了整塊藍水晶。

花奶奶死了。

花奶奶死了。

那孩子是殺人兇手。

對,就是那小時候老來拿錢的小男孩,他來偷花奶奶的錢,驚醒了花奶奶,結果把她推倒了。

我和二哈說了一晚上,也叫了一晚上。但我的女主人沒有回來,周圍也沒有人注意到,有兩條焦躁的狗狂吠了整整一夜。

聲嘶力竭之余,我和二哈決定趴在花奶奶家門口輪流休息。他喊累了我再接上,以節省體力。濃霧已經散去,月亮露出了白白的臉盤。我突然想起在鄉下陪女主人的時候,也有這么一個晚上,她沒有回來睡覺。當時阿剛不曾露面已快一年半了,女主人已經不再癡迷于畫阿剛的頭像,她愛上了吃膨化食品,那時候這種食品還很罕見,她每次出貨都要從城里捎回來一大包,成天價“酥嚕酥?!蓖炖锾钪?,整個人像氣球一樣越吹越胖。

見她深更半夜還沒著家,我就去下面的村莊找她。我想,阿剛把這小娘們兒托付給我,我必須為她的安全負責。

那是夏天的夜晚,月亮在云層里隱隱現現,田間蛙鳴陣陣,路上蚊蟲飛舞,曬谷場上四處飄揚著自制蚊香熏過的淡淡煙氣,村里一片寂靜。農村人睡得早,這個時辰擱有嬰兒的家庭,孩子都奶第兩遍了。我很快就循著小娘們的氣息找到了她的所在。她在一個傻子的床上。他們在肉搏,像兩個有深仇大恨的敵人,那傻子像牛耕田一樣在女主人身上折騰,女主人正努力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出叫聲,那紅通通的臉上顯露的表情不知是痛苦還是歡欣。

我認識那傻子。他是廠里的臨時工,平時愛偷看村里的媳婦大嫂洗澡,一邊看一邊自慰,被人抓過現行,飽揍了一頓,但他依然故我。廠里的幾個老婦人有一回開玩笑說,聽說他的陽具非同尋常,讓他露出來給她們看看,他就果真褪下褲子把他黑漆漆的大棒槌拉了出來,在場的男人見狀都哈哈大笑,女人們都一下子捂住臉別過身去,這時我看見女主人正好從樓梯下來,欲轉彎時看到這一幕,她停下了腳步,悄悄倒退回去,將身子緊貼在墻角,往還在提著褲子傻笑的傻子這邊偷看,一張臉漲得通紅。

我沒有打斷他們的好事,而是在傻子家門口坐了一夜。我不愿多管閑事,再說阿剛那么久不在她身邊,她也夠苦的。更重要的是,我也不想讓別的人或狗來管這事。我得保護好她。然而,那小娘們兒在天色微明的時候出門看到我,紅潤的臉一下子失了血,在她身上黑衣服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蒼白?;氐綇S里之后她就開始洗澡,然后拼命洗那件黑衣服。但是沒幾天后,她就將我用一根不知從哪里買來的鐵鏈拴了起來,除了下雨天,再也不曾放開。

麻將機是她和阿剛結婚后買的。她不再像之前在制假工廠時那樣黑衣夜行、頻繁外出,而是呆在這偏僻的山岙里一個人鉆在房間搓麻將,確切地說,是摸麻將牌,直到盲摸技術爐火純青,我曾經透過墻壁看她摸一個,報一個,然后自己看一眼,正確,她就笑一聲,往地上丟一個,直到把所有麻將牌全部丟在地上。最后脫了衣服躺上去,在上面慢慢滾動,麻將硌痛了她,她面目猙獰,卻又似乎樂此不疲。情緒低落的時候她不摸牌,而是找出黑衣服來洗,洗的時候她的表情如一塊鐵板,只有平靜;但我清晰地看到她全身的血液都在瘋狂地流竄,在沸騰,像隨時都有可能掀起海嘯。她沉默著,咬著牙關,腮幫子一陣一陣出現棱形的肌肉,我非常希望她能夠掉眼淚下來,像江河決堤那樣,否則我擔心她會爆炸。但是她沒有??赡芩怯袚嵛孔饔玫?,因為洗著洗著,她身上血液的流速漸漸減緩,罩在她周身那個熱氣騰騰的光圈不見了。

迷迷糊糊從淺睡中醒來,清晨已伸出雙手拉開了藍色的天幕。蒼白的月亮悄悄退到了山尖上。接著,從云的裂縫里,陽光像一把橙黃色的扇子,斜斜地展了開來,這幾道光芒帶來的暖意和天剛破曉時的寒氣交織在一起,使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倦意。二哈還睡得像死豬,我在他耳邊喊了兩聲,他才發著愣支起了身子,茫然瞪了我好一陣子,才完全清醒過來,又開始眼含熱淚發出哀嚎,“奶奶死了,我可怎么辦??!”

我鄙夷地瞪著蓬頭垢面的二哈,“你去看著花奶奶?!比缓笳镜搅笋R路中央。很快,精神病院院長的紅色桑塔納駛來了。我沒有逃避,反而迎了過去。他停了下來。他下車了。我朝他叫,告訴他有人死了。他皺著眉頭看著我,一臉的嫌棄。但我不屈不撓地繼續向他叫個不停,我讓里面的二哈也發出叫喊聲。院長終于明白了,一個箭步沖進了花奶奶的家。然后他報了警。

院長的桑塔納拉著警笛飛駛而去,救護車載著花奶奶的尸體尾隨其后,救護車的后面跟著飛奔的二哈。二哈的身影消失在我視線里的時候,我的視野里出現了阿剛和女主人。他們一起回來了。我看著他倆的身影一前一后一胖一瘦慢慢向我走來,從小到大,越來越清晰,我看見他們的兩顆心擰成了一股鏈條,緊緊地鉤在一起。

我無數次勾畫過我和阿剛的重逢,但沒想到會是這般平靜。這個和我一起經歷過生死的朋友,他站在我面前只說了一句“玻璃眼你還活著啊”,就把女主人一把推進屋里,狠狠地抱住了她。但他很快就被女主人一個翻身,騎在了身下。她在拼命扇他耳光,左右開弓,打得好兇,跟上次阿剛當著她的面騎著那個妖女一樣,不同的是上次那妖女叫得像殺豬,阿剛這次卻悶聲不響,只是呼哧呼哧喘粗氣。我又看見了他喉嚨間的那團火,那火終于被女主人的巴掌扇下去了,一直到他們的身體連接的地方去了。女主人周身燃燒的熊熊烈火讓她的臉上散發出一種奇異的美,就跟她那次和傻子在瘋狂時一樣。

我聽見了他倆的狂叫,然后我又聽見他們嗚嗚地哭。

后來,當一串輕快的腳步經過我身邊停留下來的時候,我嗅到了好聞的氣息,是那個女孩的,但我已經什么都看不見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傷感混著焦灼從我心里直達腦門,兩股液體從我干涸已久的眼窩淌了下來。接著,我耳邊傳來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八珍,你終于來了!等得我好苦??!”老天,竟然真是李秉福!但此時,他已是一個赤裸的嬰兒,蓮藕似的小肥腿上套著鐵鏈,嘴角帶著冷笑,碧綠的小雞雞驕傲地翹著,與他從前一直都叼在嘴上的玉煙嘴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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