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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是個小妖精

2017-03-04 14:56黃文婧
江南 2017年1期
關鍵詞:蘇州

對話時間:2016年10月

對話人及對話整理:黃文婧

一、童年夢想是一顆大白兔奶糖

黃文婧:范老師好,很榮幸能采訪到您,與您交流。第一個話題,可以談談您的出生地嗎?

范小青:我的父親母親是在1949年從江蘇的蘇北南通地區到蘇南工作的,我的出生地是上海松江,我出生的時候,那個地方還屬于江蘇,是江蘇的松江地區,后來這個行政區域一拆為二,一部分劃入上海,一個部分留在江蘇,合并到江蘇的蘇州地區,我父母的工作就到了江蘇的蘇州地區,我們全家就從松江搬到了蘇州,那一年,我三歲。雖然并不復雜,但在后來的許多年中,卻也弄出一些尷尬的事情,記得前些年有一本作家詞典之類的書,那上面我和我哥范小天的籍貫是不一樣的,一個是蘇州,一個是南通,人家還以為我們兄妹倆中有一個是領養的呢。主要是我們自己許多年來填了許多表,不知道到底應該填出生地,還是成長地,還是祖宗地,所以幾乎每次都不一樣,一會兒填蘇州,因為自己覺得自己是蘇州人。一會填上海,好像是要冒充上海人似的。一會兒又填南通,大概覺得不能數典忘祖?,F在好了,分了出生地和籍貫,就清楚了,出生地上海松江,籍貫江蘇南通。但是人家又奇怪了,你明明是蘇州人么,怎么和蘇州什么關系也沒有呢?和蘇州當然有關系的,一個人三歲開始就呆在一個地方,能和那地方沒關系嗎?

黃文婧:可以談談您的父母嗎?

范小青:我的父親母親都已離開了我們,這是我心中永遠的痛,也是永遠的回憶。我母親的家庭曾經是南通一個比較大的家族,但是到我外公那時候,家境已經衰落,為了補貼家用,把院子大門旁一個朝北的小廂房出租給了一個從南通鄉下來城里工作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有個遠親,那遠親就是我父親。我父親那時候十八九歲,作為一個租戶的遠方親戚,他跨進了我外公家的院子。那時候我外公是不以為然的,我母親是女師的高材生,是我外公的小公主,所以我外公坐在堂屋中間高高的紅木太師椅上,指桑罵槐地說我父親??墒且磺卸紒聿患傲?,我母親臉上已經綻開了愛情的歡笑。父親站在我外公家的門檻上,盡量地踮起腳跟,這是我母親告訴我的,父親大概覺得他的個子不夠高,身材不夠魁梧,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抿嘴笑了,我看到母親的臉頰有一個淺淺的酒窩。在母親后半輩子的人生中,苦難的陰影始終籠罩著她,笑容很少出現在她臉上,她常年身患重病。再往前回想,在母親前半輩子的生命中,也沒有多少快活,但是我記得母親的笑是那么的純真美好,尤其當母親說起往事,母親永遠像個長不大的女孩,她曾經滄海飽經風霜,她笑的時候總是帶一點害羞,她有一個不太深的酒窩。

黃文婧:童年時代,您最大的夢想是什么?

范小青:童年的我是一個非常木訥的孩子,據家里大人說,小時候家里來了客人,我是不允許人家看我的,一看就哭,非得等我躲在角里偷偷地把客人的臉看熟了,才可以被人看。木訥的孩子一般沒人寵愛,但是我有,那就是我的外婆。外婆出奇地疼愛我,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時刻,她還向我大舅舅要幾個零花錢,說,我要給小青的。那時候我在外面上大學,根本就沒能給外婆送終,這個事像刀子一樣割著我的心,時間過了快四十年,那種痛感仍沒有減弱。我時常在夢中見到她。我小的時候,父親忙著上班,母親常年生病,外婆就替我家掌握家務家事,也就是說,至少食物的大權在外婆手里。用我哥哥的話說,我可是賺大便宜了,有了好吃的東西,外婆總是偷偷地塞給我。為了防范我哥哥知道,外婆還發明了暗號,比如雞蛋就叫“滾滾兒”,我在外面玩的時候,外婆會喊,小青,回來,有滾滾兒。我一聽暗號,撒腿跑回家。后來終于被我哥哥識破。我童年最大的夢想,那時候的夢想就是吃呀。一九六七年的春節,年三十這天,鄰居家家戶戶忙過年,我們家卻已經揭不開鍋了,更不要說我們盼望了一年的柿餅花生糖,母親身邊一分錢也沒有了。我早已記不清當時的心情是很傷心還是無所謂??墒堑搅四耆挛?,奇跡發生了,郵遞員送來一張匯款單,我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匯來五元錢,匯款附言上寫著:給孩子們過年。母親趕在郵局關門前取出了錢,交到欣喜若狂的哥哥和我的手里,我們像箭一般地沖出去。天色已經漸漸黑下來了,華燈初上,記得我和哥哥趕到了蘇州宮巷的一家糖果店。這一幕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之中。我童年最大的夢想,也許就是一顆大白兔糖哦,真不好意思,真沒有出息,那么饞。

黃文婧:您曾經跟隨父親下放農村,能說說那一段的生活經歷嗎?

范小青:在我們下鄉之前,對鄉下、對我們要去的那個地方完全一無所知,只知道那地方叫作桃源。在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孤陋寡聞,真是什么也不懂,我既不能理解父母親從干部一下子變成農民的心情,也不知道鄉下和城里有些什么差別,只是聽到父母親在說,怎么弄到桃源去了呢。父母親的憂愁,他們對于前途的擔心,完全是正常的,他們對于命運在突然間的大起大落,也完全有理由抱怨,而我卻沒抱怨,也不擔心,我覺得很快活。對一個從小在城里長大的孩子,突然要到另一個天地去,我心里充滿了新鮮的感覺,充滿了種種幻想,我似乎沒有怎么留戀我的同學老師,還有我的鄰居等等,也許那時候我還小,還不懂得應該記住什么,另外的一個原因,就是我在當時的生活環境中過得并不開心,家庭所受的沖擊在我幼小的心靈留下了創傷,本來就不大說話的我,更加沉默寡言,郁郁寡歡,更加口笨舌拙,泥塑木雕般的不討老師和同學的喜歡。于是,在一個大雪天,一艘小木船,載著我,駛向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那是1969年年底,我們全家從蘇州下放到農村,是江蘇最南邊離浙江很近的地方,半農半桑的地區。剛到農村的時候,全家都是蒙的,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會怎么樣,眼前的日子該怎么過,全家就都學著農民的樣子,每天下地干活。過了好一段時間,父母親才想起了我和哥哥還應該繼續上學,這才恢復了我們兄妹倆的學生生活。那時候農村初中很少,幾個大隊合辦一所初中,叫片中,我們去的那所新賢中學不在我們本大隊,要走很遠的路。到第二年,我哥哥初中畢業,到公社去上農高中了,就剩下我一個人,每天光著腳,行走在農村的路上。初中畢業后,我又到另一個鎮上的高中去上學,是住校的,但是每次回家的路更遠了,要先走差不多一個小時的路,到另一個鄉鎮,從那里再坐輪船到上學的地方。路途的艱辛和危險,時時伴隨著我,也讓我母親提心吊膽。后來以這段經歷為原型,我寫過好幾篇小說,今后可能還會再寫??傊?,我的這段農村生活,農村的許多記憶,都成為我后來寫作的基因和基礎。即便不是寫農村題材的作品,這種基因,在我的作品中,也是一直存在的。

黃文婧:您是哪一年從農村回到蘇州的?回到蘇州的第一份工作是什么?

范小青:這里還得說細一點,我和一般的知青不一樣,和一般的下放干部子女也不同,因為我父母親在1973年初上調到了縣城工作,我就跟著轉入了縣高中繼續讀書,到1794高中畢業,我又一個人插隊了,算是二次下鄉,但這回是正式的知青了。我沒再回當年全家下放的地方,而是到了一個離縣城較近的地方。在農村表現很好,入了黨,還是鐵姑娘隊的,什么活都干,因為那時候已經喜歡寫寫弄弄,公社和縣里曾經幾次借調我去幫助搞文字工作,當然也是想照顧我,讓我少吃點苦頭,但是有一次,我偷偷地溜回了鄉下,我想繼續干農活,現在也搞不清當時是怎么想的,反正心情是很矛盾的。翻出當年的日記看看,好像都是假的。我在1977年參加高考,考入江蘇師院中文系,現在叫蘇州大學。上大學了,也就從農村出來了,回到了蘇州。第一份工作,是大學畢業后留校當了老師,在文藝理論教研室,我的導師非常器重我,一心想培養我成為一名文學理論方面的人才,可惜當時我已經心有所屬:寫作。我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發表了小說處女作,從此一心想當作家,再也沒有丟掉過這個想法。

黃文婧:20歲前后,您最難忘的事情是什么?

范小青:最難忘的是在農村干活,夏天搶收搶種的時候,每天早晨三點起床,摸著黑拔秧苗,一邊打瞌睡一邊做,有時候甚至能把水蛇和秧苗扎到一起也不知道,到天亮后,整個上午插秧,下午和晚上,在打谷場脫粒,一直干到深夜。每天早晨,睡夢之中,隊長的哨子就在我窗口拼命吹,我的感覺好像隊長就是在喊我一個人似的。其實當然不是,他只是在一排排的農舍間來來回回地吹??僧敃r我好委屈,心里好怨,我想,我好歹是個知青,你怎么不照顧我一點,非要每天把我那么早拉起來?但是怨歸怨,起來還是起來的。因為我是一個人獨自插隊,沒有知青點,吃飯問題只能自己解決,平時不太忙的時候還好,有時間自己做飯,雙搶的時候,根本沒有時間,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已經累得不想動彈了,蚊蟲又多得要命。我一回來沖個澡,就立刻躲進蚊帳里。我的房東老奶奶,每天晚上從蚊帳外塞一碗面條進來,然后立刻夾緊蚊帳,怕蚊子進來咬我,然后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她手伸進來,把空碗拿走,再夾緊蚊帳,我已經睡著了。她從來沒有收過我的伙食費,老太太當時大約六十來歲,和兒子媳婦一起住,在家里是沒有地位的,但她給我的那一碗面條,幫助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炎熱而又勞累的夏日。

二、寫作是生活的必須過程

黃文婧:什么機緣讓您走上了寫作之路?

范小青:我覺得最主要的可能有兩個方面,閱讀和人生經歷。我年幼的時候,是一個特殊的年代,小孩子基本上不讀書,甚至也不知道要讀書。到進入少年、青年時期,有點想讀書了,也有點精神的饑渴感了,卻發現無書可讀。一直到上了大學,在大學的圖書館里,一下子接觸到簡直是浩瀚如海的世界名著,那真是如獲至寶,如饑似渴。記得在那一段時間里,每天晚上早早地到食堂吃過飯,立刻趕到閱覽室占座位,看書,一口氣至少讀了幾十部、上百部甚至更多的文學作品。這種大量的閱讀,給我后來從事的文學創作事業奠定了扎實而又良好的基礎,甚至可以這么說,沒有大學四年的閱讀,我也許會寫作,但也許不會一直寫下去,因為沒有足夠的能量來支持、支撐我的信念,正是那許許多多文學名著,成為我不斷行走在文學大道上的重要的動力。另一方面,我的少年時代的經歷,應該是我寫小說的另一個重要的動力。我在13、14歲的時候,一夜之間,從一個城市的孩子變成了農村的孩子,全家都成了農民。那個年齡,正是一個人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剛剛開始形成的時候,從城市的封閉的小街小巷石庫門里,一下子拋到了荒野廣闊的天地中,立刻感覺到了自己的脆弱、渺小和無知,一下子知道了世界上還有那么多那么大的土地、貧困、艱辛,還有那么多和我們不一樣的人,還有那么多的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情,有那么大的差別。正是這種差別和差異,啟發了我的思考。當然,那時還根本談不上是思考,只是懵懵懂懂的想法,讓我萌動了寫小說的念頭。

黃文婧:您的小說處女作名字叫《夜歸》,可以說說這部作品發表前后的故事嗎?

范小青:我從農村進入大學,生活向我展開了迷人的微笑,我腳下是一條鋪滿鮮花的路,但是我卻感受到壓抑,感覺到呼吸的不舒暢,窒息。我們那一屆學生,是全國改革招考后的第一屆學生,來源很廣,下過鄉插過隊的,做過好多年工人的,當過兵的,什么樣的人都有。也有的同學,孩子已經上了中學,自己倒又回頭坐到了課堂里。人的思想,人的行為,都還固守著許多年來一貫的傳統,無論對自己還是對他人。記得我曾給學校的一個文學刊物寫過一篇小說,那是我最早的小說,這篇小說就叫《解放》。結果卻被關心我的班主任訓了一頓,你干嗎要寫那樣的東西?1978年前后的大學校園,許許多多的目光鎖住了我們的翅膀,其中,包括我們自己的目光。那時候的我,思想情緒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覺得在現實生活中無法痛痛快快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寫作的愿望產生了,寫作《夜歸》的愿望產生了?!兑箽w》寫的是一個在農村插隊并且和農村青年結了婚的女大學生,在農民丈夫因公犧牲以后,自己考上了大學。在大學里,有一個各方面條件很好的男同學愛上了她,四周立即涌起了風云?,F在看起來,以這樣的初衷寫小說,實在是太簡單太膚淺,但無論簡單還是膚淺,卻是我在生活中曾經有過的一份真實的感受,也許淺,也許輕,但卻不假,所以在時隔三十多年以后,我仍然愿意說出來?,F在回頭去讀,也許覺得拙劣,但卻是十分珍貴的。我曾經為我從前的幼稚的作品感到難為情,但是現在我的想法變了,我珍惜它們,我摯愛它們,我不再會為它們的平庸、拙劣和幼稚而慚愧。

黃文婧:《夜歸》的發表給您的生活帶來了什么影響?

范小青:當時我還是在校學生,發表了作品,而且發在《上海文學》上,引起同學和老師的關注。發表作品時編輯在文章后面標明了作者為在校大學生,所以甚至其他高校的學生也都關注了,還有好多熱情的來信,真是備受鼓舞。如果說在這之前,已經開始愛好寫作,也有了作家夢,但卻是不太堅實的、朦朦朧朧的,從發表《夜歸》那時候起,作家夢就開始清晰和堅定起來。

黃文婧:您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作品應該是《褲襠巷風流記》吧?可以說說這部長篇小說的寫作動機、創作過程和出版前后的故事嗎?

范小青:1985年5月,我成為了一名專業作家。第一件事,就是申請到附近的居委會去體驗生活,跟著居委會干部一起,看他們怎么工作。有一回碰上全國私房普查的工作,正是暑假里,居委會請了一些大學生參加普查,我就和他們一起,在蘇州的一個叫作百花洲的地段,挨家挨戶做私房丈量工作,了解到當時的居民住房條件有多差,深深被震動。過了些時候,我又在蘇州的報紙上看到一條小的消息:蘇州鈕家巷3號潘世恩狀元府里的紗帽廳修復了,居委會在那里辦了書場,每天下午對外開放。第二天我就去看了,果然那一個大廳修理得嶄新的,正在唱評彈,聽客喝著茶,饒有興致。我去看,是因為不懂什么叫紗帽廳,什么是狀元府,才去的。雖然我從小在蘇州長大,蘇州的古城里這樣的故居舊宅很多很多,但是從前的我們,哪里去考慮什么歷史和文化呢。我自己曾經住過的干將路103號,也就是一處典型的蘇州老宅,兩院三進。我們在里邊吃喝拉撒,前院曬被子,后院跳牛皮筋,煤爐里整天升騰著世俗生活的煙火氣,將雕梁畫棟薰了又薰。不知道是不是名人故居,現在已經沒有了。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的,很多年都未曾忘記的,就是當年住在名人故居中的“七十二家房客”,他們將狀元府里的每一寸空間都填滿了當代的世俗生活。數百年前,這里邊只住一家人家。數百年后,這里邊住了幾十戶人家。我當時就這么想,這么感嘆。這想法,這感嘆,實在只是一個簡單淺顯的道理而已,卻是至今也未曾忘卻。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褲襠巷風流記》,就從那兒開始醞釀了。我從小在蘇州長大,我所了解的蘇州人,他們是很韌的。蘇州人不會一夜之間富起來,蘇州也不會一夜之間變成天堂。蘇州人的精神和物質是一天一天地富起來的,蘇州人一天一天地把蘇州建成人間天堂。蘇州的每一根血管里,都滲透了時代的新鮮血液,蘇州的每一個角落里,都感受著變革的猛烈激蕩。蘇州人的喜怒哀樂,他們的細碎的、煩瑣的、雜亂的日常生活,始終緊系在全社會的總命脈上。在我的第一部長篇里,他們擁擠到我的筆下,我無法抗拒,于是我就試著把他們平淡的卻又是充滿活力的生活寫了出來。

黃文婧:其后,您又陸續出版了《女同志》《赤腳醫生萬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等等長篇小說。您的小說大都有著巨大的時間跨度,人物大都先后經歷了幾個時代。但是卻有評論家認為,您的作品在敘事上不夠宏大,您認同這個觀點嗎?

范小青:我沒有什么理論基礎,也不太清楚到底該怎么理解“宏大敘事”,加之認識生活和切入生活我有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的點,所以我的作品確實難以和宏大敘事聯系起來。但是如果說不是宏大敘事就不會有深邃的主題,我一般不這么認為,因為與“宏大敘事”相對應的“個體生活體驗”,其實決不僅僅單純是個人的體驗,它一定是具有歷史的時代的社會的背景的,一定是諸多因素的結晶,同樣能夠呈現出深刻的主題。我的寫作風格就是從小處出發,小人物,平常事件,因為生活常態是這樣的,奇特的事件和大人物,在生活中屬于少數,我們平時經歷的,絕大部分是“小”的和“平?!钡?。這只是個人寫作習慣和喜好,不應該算是缺點,只是因為我還沒能把“以小見大”“舉重若輕”做得更好。這是我需要繼續努力的。宏大敘事的作品也好,個體生活體驗的作品也好,關鍵是作品能不能把握住生命的本質,能不能打動人,能不能給人啟迪。

黃文婧:從《褲襠巷風流記》開始,到您最近剛剛出手的長篇小說《桂香街》,目前您已出版了近二十部長篇小說了吧?寫長篇小說其實也是個體力活兒,是什么力量讓您如此高產?

范小青:我自己寫了十九部長篇小說,另外有一部是電視劇本改編成的小說,是和他人合作的,就算是十九部半吧。這個數量也算是比較多的了,并不是自己貪多,只是不知不覺就寫了這么多,為什么呢?說不清,我只能反過來問自己,不寫又為什么呢?似乎寫就是目的,過程就是目的,寫已經成為生活的必需的過程。前幾年我曾經統計過我寫的短篇小說,那個數字很有意思,二百五十篇,當然現在又多了一點。當時我就想,我真的有點二百五,寫了那么多短篇,干什么呢?我回答不出自己的問題,也是反過來問自己,不寫又干什么呢。關鍵是自己太喜歡寫作,沒有辦法,別人說你寫太多了,多了不容易寫好,多了就會濫和爛,我聽是聽了,反省也反省了,但還是停不下來,還在寫,包括現在。

黃文婧:很多評論家讀過您的最新長篇小說《桂香街》之后,說您的這部作品對您之前的作品來說是個超越。您自己怎么評價這部新作?您認為《桂香街》超越了您此前的作品了嗎?如果是的話,具體超越在什么地方?

范小青:《桂香街》這部小說在寫作手法上,與我近些年的作品相比,有了一些新的變化。我又回到純粹的現實主義去了,但是,萬變不離其宗。這個宗,就是大地,就是生活,就是活生生的工作在社會最基層的居委會干部和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平民百姓,所以,這部小說的寫作上,我注重的是人物形象的塑造,我盡可能用藝術的形式把居委會干部這個群體的感人形象呈現給讀者。

黃文婧:我讀過《桂香街》之后的感受是,您把目光放得很低,聚焦了最貼近身邊生活的領域,社區。社區如今確實是個社會的熱點,各類人的生活命運在此交集。聚焦社區這一人生“舞臺”,您是出于什么樣的考慮?

范小青:2015年春節后不久,我從不同的渠道,陸陸續續地看到了一個名字:許巧珍。許巧珍是常州市吊橋路東頭村社區黨委書記,一位85歲的居委會干部,名副其實的“最美小巷總理”,在社區居委會這個崗位上,一直走到生命的盡頭。從查出病癥到離開人世的半年時間里,許巧珍真正住院的時間不到一個月,在生命的最后的日子里,她仍然在居委會工作,仍然在為居民服務,仍然惦記著居民的衣食住行和喜怒哀樂,就在大年初一,躺在病床上的她,還用手機“遙控”安排了春節期間居委會的工作。給許巧珍送行的那一天,來了那么多的居民,那么多白發蒼蒼的老人給許巧珍鞠躬,那么多人眼中飽含熱淚。居委會干部,一個多么親切而又溫馨的名稱。我不由得想起三十多年前,我剛剛當上專業作家時,曾經到蘇州的居委會深入生活的情形,回憶和現實交織成一張大網,籠罩著我的思緒,牽引著我的情感,鼓動了我內心的激情,最大程度地調動了我的寫作積極性。此念一起,我立刻趕往常州,深入了解許巧珍的先進事跡外,我又分別與另外數十位老中青三代居委會干部面對面地接觸、了解。所到之處,所見所聞,無不令我感動、震撼。社區居委會是我們這個社會最基層最微小的細胞,又是與廣大百姓群眾聯系最密切的,它算不上是政府的部門,只是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但卻承擔了無數的政府的延伸工作,維系著百姓對政府的信任,牽涉著百姓的信心和民心。居委會就像是一個兜底的筐,有一種兜底的功能,這里盛滿了各種各樣的社會關系。居委會能不能把人的筐底兜住,直接關系到社會的穩定和和諧。而居委會干部本身,待遇差,收入低,擔子重,責任大,但是他們無怨無悔。我感覺我無法拒絕,將這一群人寫出來。

黃文婧:您筆下的人物,大多是溫婉善良的,幾乎沒有大惡之人。這是您對社會的美好愿望,還是和您的性格和成長環境有關?

范小青:主要是我的性格決定的吧,還有寫作的習慣,或者叫寫作的風格,總是下不了狠心,下不了狠手。并不是說在我個人經歷或成長過程中,沒有看到過惡和惡人,但我是個“記吃不記打”的性格,我習慣于化解“惡”,不讓它在我心中郁積。但是,這對于寫作,也許并不是好事情。

黃文婧:采訪您之前,我查閱了一些資料。您的作品在網上,讀者的評價可以說是非常高。近些年,各種各樣的文學獎項很多。您的這么多作品中,好像是只有《城鄉簡史》獲得過魯迅文學獎,我覺得這與讀者們的喜愛程度是不成比例的。您是如何看待當下的文學評價以及評獎體系?

范小青:謝謝你的鼓勵。對于作品的評價,我是這樣看的,有評價固然很開心,很受鼓舞,寫作的勁頭很大。如果沒有評價,沒有人關注,也不會泄氣,也同樣有很大的勁頭。寫作是非常個人化的事情,評不評決定于他人,我左右不了,寫不寫決定于自己,別人左右不了。關于“低估”和“高估”,我想,前面的三十年,我可能會因為“低估”而有所委屈,如果確實存在低估的話。但是現在,我已經完全沒有這種心情了,因為我的內心強大了,我自己會估量自己了。所以,即便是得不到認同,我還是會寫作的,并且越寫越得勁。不是人來瘋,是自來瘋。

黃文婧:除了寫小說之外,您還曾參與了電視連續劇《費家有女》和《赤腳醫生萬泉和》的編劇,目前影視劇市場十分火熱,在您看來小說與編劇有什么差別?

范小青:小說和編劇的區別應該有很多,但其中很關鍵的一個,小說是一個人的事情,編劇是許多人的事情。小說是我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就算你會聽取別人的意見,但最后到底怎么寫還是小說家自己決定,寫作者內心很自由。編劇可能做不到這樣,要為市場寫,為觀眾寫,為投資方寫,甚至為導演為演員寫,編劇是戴著鐐銬跳舞,所以我認為編劇更難做。因為我是個劇迷,所以盡管知道當編劇很辛苦,但是如果有機會,我也想再嘗試嘗試。

黃文婧:現在的年輕作家要想成名很難,很多人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從而獲得名聲,似乎在被影視牽著鼻子走,您是如何看待這一現象的?

范小青:因為時代的多元化,文化的多元化,現在從事傳統文學創作的年輕作家,他們的社會影響,確實無法和老一代的作家相比,要擴大社會影響,影視改編固然是一條路,但并不是唯一的路,也不一定是必須走的路,關鍵是看你自己的內心到底要什么,如果你要的只是社會影響,那就必須想辦法吸引更多的眼球;如果你要的是文學的那一份獨特的魅力,那一份旁人感受不到、也無法感受的寫作時的精神享受和心靈愉悅,那你就不必左顧右盼,遵從自己內心的聲音去寫作就行。

三、文學是個小妖精

黃文婧:可以談談您的家庭嗎?

范小青:先生、兒子和我。三口之家。我先生是搞體育的,籃球運動員出身,當年和我在同一所大學。他上的體育系,高大英俊。有一次好像是全國高校的籃球比賽在我們學校進行,他作為優秀學生,要上臺發言,寫了發言稿,學校團委的領導讓我幫他修改一下,就這樣認識了,團委的老師真是做了個大媒。當時的我,十分要求進步,心想,這個人蠻優秀的。三好生,籃球又打得好,何況顏值又這么高,于是一個要求進步的我和一個好色的我,一下子融成一個人,動心了,主動給他寫了一封信,就勾搭上了,開始了地下斗爭和地下情,因為當時大學里是不允許學生談戀愛的。我們互相都是初戀,從初戀到婚姻,就這么過來了,中間也有曲折。比如到了畢業分配的時候,就分開兩地了,蘇南蘇北,別人認為這下子要吹了,可是在我心里,從來就沒有地區之分,也沒有其他分別,只有愛情,哈哈。我可是開創了我們中文系女生和體育系男生談對象的先例哦,后來我留校做老師當班主任,我班上就有女生看我的榜樣,找了體育系的男生,嘿嘿。一直到現在,大半老頭了,我先生還堅持每周打兩次籃球,就像我愛寫小說一樣。我兒子可能在我的朋友同事眼中是個學習成績不怎么樣的孩子,但是我和我先生現在管他叫徐老師。他沒能上名牌大學,沒有特別棒的工作,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年輕人,但他確實可以做我們的老師。我們碰到不懂的東西,只管問他,幾乎沒有他答不出來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掌握的知識。我們碰到解不開的煩惱,和他聊一下,瞬間就化解了,也不知道他是哪來的境界。從我兒子身上,我看到80后年輕人的許多優點。當然,也有許多缺點?,F在但等東風就是兒子的婚姻,但是他不著急,我急也沒用。我朋友都怪我對他太放松,太沒有要求??墒俏倚南?,我對你們任何人都很放松,何況他是我兒子呢,又何況是三十而立的成年人呢,我干嗎要天天嘮叨讓他不舒服,干嗎要跟他過不去?別打我,我可能是個極不負責任的母親。

黃文婧:與您成長的年代相比,現在可以說是個物質至上的時代,很多人為了房子之類的物質上的東西決定是否嫁娶,或者輕而易舉地離婚什么的。更有甚者,說寧可坐在寶馬車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車上笑??梢哉務勀膼矍橛^嗎?

范小青:愛情觀是有時代性的,也是有年齡因素的階段性。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要求,人不可能不受時代的影響。而不同的年齡段,也會有不同的理解。我們年輕的時候,也有物質追求,但是不太強烈。那時候物質本身很貧乏,強烈也沒有用嘛,所以如果恰好愛情來了,那么一切都可以靠邊,甚至可以拋掉。但是現在的社會不一樣,一個以認同和追求物質為主的時代和社會,完全脫離物質的愛情,可能真是蠻危險的。我們可以從韓劇中享受這樣的愛情,現實生活中,愛情與物質恐怕需要調節和平衡好。但是這種調節和平衡,往往得上了點年紀才能懂得,年輕的時候,把握不住,所以,這個時代,對談戀愛的年輕人是個考驗。

黃文婧:除了是作家之外,現在您還是江蘇省作協主席,也是全國政協委員,您如何處理公共事務和寫作的時間安排,以及現實和虛擬之間的關系?

范小青:每天的時間安排都不一樣,可以說是花樣百出的,但是有一點是不會變的,那就是:只要有時間,就會寫作,或者是為寫作作準備,讀書,行走,思考、醞釀、構思等等。經過了三十多年的操練,寫作早已經成為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早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似乎不再需要什么特別的安排,或者特別的在意了。如果是在從前,年輕的時候,這一天需要上班、開會,或者干些其他事情,晚上回家就會加班寫作,開個半通宵也是有可能的,但現在不會了,如果白天上了班,開了會,晚上只能休息了,寫不動了。就看看書,或者看看電影,追美劇韓劇等等。寫作的事情就等不上班不開會不干其他事情的那些日子,早晨睡個懶覺,起來不慌不忙地享受早餐,泡茶喝,簡單地做一些零碎家務,然后就寫作,這是非常美好的一天?,F實與虛擬的關系就是以現實為基礎,充分發揮想象力。往往是從現實生活中獲得了某個觸動,也可以稱之為靈感,然后以此為起點,開始另一種存在于人的大腦里的生活——編故事。

黃文婧:據了解,您為了準備提案,曾專門到蘇州調查了農民工子弟學校。與寫作相比,哪個更具有改造社會的力量?您認為文學的主要功能是什么?

范小青:一份提案的作用也許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如果許多人都來關心,事情就會有所改變,有所推動。比如農民工子弟學校的問題,近幾年已經得到大量的改善,許多農民工的孩子已經進入了城市的學校上學,逐漸地真正融入城市。文學的主要功能,是通過藝術的形式,是讓讀者在閱讀中想到一些問題,警醒一些問題。生活中隱藏蘊含著許許多多的道理,文學將它們提煉出來,以啟迪自己和讀者。

黃文婧:可以談談您擔任江蘇省作協主席的主要工作嗎?

范小青:江蘇文學創作的繁榮是江蘇社會各界對文學的支持和江蘇作家自身努力的結果,江蘇作協的工作,主要是給大家創造良好氛圍、建立互動平臺,讓作家尤其是年輕的作家,在個人孤獨寫作的同時,感受到大家庭的溫暖。

黃文婧:您是如何看待純文學的邊緣化?青年作家是否需要調整自己的創作方向,向網絡文學、青春文學、類型文學轉型?純文學作家會不會因此而成為邊緣人?

范小青:任何社會都會有它的必然的和自然的分工,如果分工下來,當今社會的純文學創作是在邊緣地帶的,那也只能如此,沒有邊緣,哪來的中心?在邊緣其實也挺好,自在。當然,這種說法很阿Q,自我陶醉和麻痹。盡管目前我們社會、民族的鑒賞習慣和水平有待改變和提升,但從事純文學創作的人,還是希望擁有更多的讀者,怎么擁有?不是簡單地從純文學創作向網絡文學、青春文學、類型文學轉型,而是提供更好的純文學文本給讀者。

黃文婧:您如何評價當下的80后、90后的年輕人?

范小青:在平時的生活和工作中,可能許多人會覺得80后、90后的年輕人,是泡在蜜水里長大的獨生子女,無責任心,貪玩,但是我接觸到一些80后、90后的年輕人,卻從他們身上看到很多好的東西,也學到很多東西。他們率性的時候,比我們率性,理智的時候,比我們理智,有自己獨立的價值認同和判斷。

黃文婧:現在是微信時代,年輕人的閱讀都是碎片化的淺閱讀,看文學巨著的越來越少,對此您是怎么看的?如果請您給年輕人推薦幾本書,您會推薦什么?

范小青:長期保持閱讀的習慣,讓我深深感受到閱讀對于我們的滋養和呵護,閱讀是一種精神活動,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特殊的精神享受,讀書對每一個人的心靈的滋潤、知識的增長,素養的提升,都有著很大的作用,同時,閱讀能夠幫助我們從許多不同的角度、全方位地去認識人生,認識社會,去了解人生,探索社會,沒有閱讀的人生,是不完美、不完善的人生,沒有閱讀的社會,是不健全、不文明的社會。當然,我們也知道,提升素養是一輩子的事,是伴隨終身的,既急不得,又松不得。我們不能指望讀了一兩本書就能改變你想改變的一切,但是只要你能堅持閱讀,你的人生一定會有很大的變化。如果必須推薦書單的話,我推薦唐詩宋詞。

黃文婧:除了寫作,您還有什么樣的興趣愛好?

范小青:總體來說,我是喜靜不喜動,愛好也不廣泛,從前喜歡看電影,現在看得到的好電影實在太少,就看電視劇,追了美劇追韓劇,因為追得太快,看得到的好劇好像被我追得差不多了,上架上得又極慢,真擔心以后的業余時間怎么辦,考慮重新開發新愛好。

黃文婧:如果時空真的可以穿越,您最愿意穿越到什么時代?為什么?

范小青:這個問題之前經常有人會問,如果不寫作,你會喜歡干什么工作?因為之前的幾十年我幾乎沒有嘗試過寫作以外的工作,我只能說我不知道。但是后來我做了一段時間的行政工作,雖然是文學工作,和寫作也有點關系,但畢竟不等于寫作。所以現在我可以說,我還是喜歡寫作愿意寫作。所以,如果你能讓我穿越到幾個不同時代去看看,去體驗一下,我也許就能回答你的問題了。

黃文婧:年齡對一個作家來說,在您看來意味著什么?生命又意味著什么?

范小青:如果說歲月是一把殺豬刀,文學就是一個小妖精,當一個人慢慢地上了年紀,才會越來越體會到,人的內心有一個小妖精常在,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生命意味著什么,這個問題好嚴肅,好大,我只能瞎說說。我想,生命的存在,就是一天天地過日子,將每一天的日子過下去。無論好或者不好,都是生命的痕跡,都是生命的饋贈。

黃文婧:謝謝您向我們敞開心扉,聊了這么多。最后想請問您,可以劇透下您正在寫作的作品的故事大意嗎?對于未來的創作和生活,您有何打算?

范小青:無論是即將寫的長篇還是短篇或中篇,大意正在左右搖擺,捉摸不定。今天覺得這是個很棒的東西,明天就嫌棄它了,后天又有新的想法了,不到真正感覺成熟的時候,這個大意是不可靠的,所以難以“劇透”,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肯定還是寫現實的。對于未來的創作和生活,應該不會有特別大的改變,這是年齡決定的,盡管內心也想來一場說變就變的大變化,但是年齡它老人家梗在那里,它很蠻橫的,就由不得自己了。自己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的生活,寫作之內和寫作之外的更豐富一點、更有趣一點。

黃文婧:編劇,時政雜志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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