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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難中綻放信仰之花
——論許地山作品中的苦難書寫

2017-03-12 20:14
關鍵詞:許地山人生

寧 芳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81)

苦難中綻放信仰之花
——論許地山作品中的苦難書寫

寧 芳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81)

許地山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頗具傳奇色彩的重要人物,他是文學研究會“問題小說”派的重要作家,他集聚儒、道、佛、基督教以及民間媽祖文化等多重文化于一身,取得了相當的成就。在他的創作中,彌漫著一種“生本不樂”的悲傷情緒,這緣于他渾厚的宗教文化情結和對人生苦難的深刻察覺。然而許地山書寫苦難,卻未陷入苦難,他以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雙重品格,直面現實,懷抱信仰,追求理想,成就了獨特的生命哲學和文學風格。

書寫;苦難;信仰;許地山

許地山(1894-1941),臺灣省臺南府人,名贊堃,號地山,乳名叔丑,筆名落華生,他是學者、宗教家、民俗學家、翻譯家,同時也是社會活動家和教育家。他將道教、佛教、基督教思想相互融合,將哲理、宗教、文學融會貫通,達成了一種卓爾不群的文學造詣,他掙脫了具有時代氣息的中心主流話語,作為一種異質性文學形態而存在,閃耀著獨特的人生體悟與思想光輝??v觀許地山創作的一系列具有宗教色彩的散文、詩歌、小說等作品,筆者發現,其對人生苦難現實的展示和反思,對自己“為人生”的信仰和理想的闡發,是最為顯著的創作特征。在作品中,他始終關注苦難現實的生成,不斷升華苦難歷程的建構,超然追尋戰勝苦難的理想與信仰。

一、苦難書寫的生成視角

所謂苦難,筆者以為,“苦”多為精神的感受,“難”則為現實之遭逢。上升到哲學和宗教的高度,苦難就是存在于人的本質困境和無止境的痛苦遭遇,往往由現實層面開始,最終體現在精神層面。古往今來,無論是在蕓蕓眾生的樸素觀念里,還是在那些作家、藝術家、歷史學家、哲學家、宗教學家的思想中,苦難既是人之宿命,也是生命之花開得更為艷麗的肥沃土壤。叔本華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書中說:“人生是在痛苦和無聊之間像鐘擺一樣的來回擺動著”,“人生在整個根性上已經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人生在本質上就是一個形態繁多的痛苦?!?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420.可以說,人類苦難的感受,多以現實為誘因,最終在精神層面生成苦果,現實的困境,必然轉為精神之苦楚,“難”不得解而“苦”。這些苦果歷代作家都喜歡放在自己文學的籃子里,不斷地嘗,不斷地品,或加入各種試劑,運用各種手法,產生各種反應,進行所謂的抽象和審美,在反復的品嘗、試驗和凝練中,認識并深化了苦的意義,甚至產生了一種“悲劇性的快感”,曹文軒在《20世紀末中國文學現象研究》說:“人存在著,其本質必然是悲劇性的,人面對自然、面對社會、面對自己,都不可避免的陷入困境,甚至是不可克服的困境,文學的基本使命之一就是在這樣無靜止的痛苦中,獲得的至高無上的悲劇性快感?!?曹文軒.20世紀末中國文學現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2:20.

(一)借自然景物的描寫折射人生的苦難

許地山特別喜歡通過對自然界動物、植物現象的描寫,滲透人生的苦難??此破匠5膶懢盃钗?,其實是以物寫人,以自然喻人生,自有深意在其中。這在他的散文作品中表現得尤其突出。

在散文《蟬》中寫到急雨之后的蟬,蟬翼被打濕,已不得飛,可憐地在地面慢慢爬,好不容易爬到松根上面,卻又被從千丈高處脫下來的雨珠滴砸蟬翼?!八涣艘宦?,又從樹底露根摔到地上了?!痹谶@里,作者無奈地問“雨珠,你和它開玩笑末?你看,螞蟻來了!野鳥也快要看見它了!”這是怎樣的一種恐懼和無奈,就像有一只無形的邪惡之手,玩弄人們的命運于掌股之中,八面來風,四面受敵,處處險境。如果這真是“玩笑”,那也是罪惡的玩笑。在這里,蟬的遭遇和處境,正是當時中國廣大勞苦大眾的命運寫照,整日哀鳴的蟬,正是整日勞苦、掙扎著的人們,正是“屢遭變難”、整日思考人生路向,而不得解的許地山。

散文《梨花》中,“你看,花兒都倦得要睡了”“待我搖醒它們”花兒被細雨穿入,慵慵懶懶,昏昏欲睡, 偏又被閑情之人人為搖落,“花兒的淚都滴在我身上”,而人們卻覺得那是“銀片滿地”的美景,覺得“好玩”,落下的花瓣,有些被踩在泥里,有的被粘身上,有的浮在池面,被魚銜走,最終的命運就是離開枝丫化作春泥。在許地山的筆下,梨花承天地之靈,自顧自地開放與凋謝,不傷人傷物,令人賞心悅目,可謂自然界的美好之物,但它依然要承受生之苦難,這種苦難也許是自然界的風雨,也許是人類的游戲。人類的苦難遭遇與梨花何嘗有異,不以表征之美丑、德行之優劣、境界之高低而被區別對待,不是所謂的修煉修為就可以避免的,苦難無法選擇。

在《山響》中,那山峰的覆蓋物——“它的衣服”,從灰白,變成青綠,變成珊瑚色和黃金色,耗盡了它們的一生,在它們已經無力為山峰“掙體面” 的時候,它們發出了“鐃了我們吧,讓我們歇歇吧”的哀求,這山峰就如同當時的統治者,他們榨干了勞苦大眾最后一滴血,成全著自己腐爛、病態、無所作為的生活,面對被榨干的人們,他們也會發出如山峰一樣的聲音“不穿你們也算不得什么。橫豎不久我們又有新的穿?!焙诎档纳鐣?,民眾沒有起而反抗,給了他們這種骯臟的自信和無恥的優越感,他們知道,一茬茬一代代,總有人以生命來滋養和裝飾他們。不過,山峰還能給“衣服”以給養,而當時的統治者呢,他們能給人民的只是災難和愚弄。

《光底死》中寫道:“光離開他底母親去到無量無邊一切生命的世界上。因為他走的時候臉上常常帶著很憂郁的容貌,所以一切能思維、能造作的靈體也和他表同情;一見他,都低著頭容他走過去,甚至帶著淚避開他。光因此更煩悶了。他走得越遠,力量越不足;最后,他躺下的地方,正在這塊大地?!?方錫德.許地山作品新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175.作者把海邊日落的情景描寫為光的死去,把一個開闊、光明世界的逐漸暗淡,看成是光的奄奄一息,最終投入大地的軀體,完成了生命的輪回。同時,文中寫到“幾位聰明的天文學家”對光的詛咒,他們拒絕光明,如同封建社會拒絕理想的光芒。整篇文字充滿了悲傷、陰郁、壓抑,烘托出光的絕望,也流露出作者對自然、對社會、對人生的絕望,這是掙扎的絕望,也是順從的絕望。

今年的感恩節是在2018年11月22日,它是美國最盛大的傳統節日之一,到底它是個什么樣的節日呢?讓我們通過簡單的復習來了解它并學習一些相關的詞匯吧!

(二)直抒現實生活逼仄中的人生苦難

對苦難的表述是文學對生活本質的一種呈現,但是文學中對苦難的表述從來不是單純的,而是帶有復雜的對創作背景和時代特征的投射。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作品里的苦難書寫,一定是以現實為腳本的。

許地山的處女作,新文學第一篇充滿“異域情調”的小說《命命鳥》,書寫了愛情婚姻不得自由之苦。主人公敏明和加陵真摯的愛情,遭遇到了封建時代,必將以一種悲劇收場,二人的父親因為生肖相克而反對她們的結合,敏明的父親甚至想動用巫術離間他們的感情。陰魂不散的封建禮教壓抑人性,人們的行為和精神倍受束縛和折磨。這些有形或無形的封建劊子手,毫無理由地把“愛不得”的苦施加于如敏明和加陵一樣美好而無辜的年輕人身上,無論他們如何反抗,想換取戀愛婚姻的自由,但舊道德的余孽頑強地逼迫他們,年輕的他們看不到愛的希望,也滅了生的希望,“他們走入水里,好像新婚的男女攜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無一點畏縮”*徐明旭.許地山選集[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18.。在生無希望中,他們坦然地走向死亡,也走向未知的希望。

《街頭巷尾之倫理》展示了社會的欺凌冷漠之苦。作品描寫了一副灰色世界的街頭景象,跳躍而鮮活。從一輛騾車寫起,反諷地寫到“法律”“道德”“這城底人對于牲口好像還沒有想到有什么道德的關系,沒有待遇牲口的法律,也沒有保護牲口的會社。騾子正一步一步使勁拉那重載的煤車,不提防踩了一蹄柿子皮,把它滑倒,車夫不問情由揮起長鞭,沒頭沒臉地亂鞭,嘴里不斷地罵他底娘,它底姊妹……”*徐明旭.許地山選集[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170.連人都沒有享受到道德的溫良和法律保護,何談一頭牲畜。緊接著出場的是一個瞎乞丐,哆哆嗦嗦、踉踉蹌蹌,被突如其來的汽車嚇得撞到了巡警,乞丐忙著往胡同口躲,又被胡同口里沖出來的一大群狗攆咬,然后碰到作為族長的叔叔,被叔叔惡毒地打罵。此時,巡警大罵、叔叔大罵、狗大吠,真是一首無情的交響曲,而此時的市民只是默默地站一旁看熱鬧,這與魯迅先生筆下那“伸長了脖子”看同胞被日本人砍頭的鴨子群的情景有什么不同?在這里,我們看不到制度、看不到法律、看不到道德、看不到親情、看不到同情。文章通過對警察、軍人、市民、流氓等人物形象的描寫,清晰而無情地刻畫了當時灰暗的獸性社會,欺負貧弱,以人為畜,人性冷漠,道德淪喪,批判了缺乏正義感和同情心的倫理關系和惡風陋俗。

小說《海世間》書寫了社會民眾心靈無法安放的漂泊之苦。船漸漸遠離陸地, “一切遠山疏樹盡化行云,割不斷的輕煙,屢屢絲絲從煙筒里舒放出來,慢慢地往后延展,故國里,想是有人把這煙揪住吧,不然就是我們之中有些人底離情凝結了,乘著輕煙家去”。在那樣的年代,船是必不可少的工具和中介。各種各樣的船、各個國別的船,把中國人,尤其是沿海的中國人,以不同的方式,載到海外、留在海外、拋在海外,就這樣他們成了所謂的華僑,以至于到死都留在異國他鄉。特別是在南洋,在那樣的千島之國,人的生存、夫妻兒女間的聯系,都依賴于這些船只。其實正是由于舊中國的苦難深重,才造就了一代代民眾被迫流亡,同時這些流亡的人們又被載著??吭谡麄€華僑社會的埠口,不得不在別族中間靠自力求生。這種船與岸、家與國、故與鄉不僅是現實意義的孤舟陋船,更是一艘心靈意義的孤舟陋船。

許地山的最后一篇小說,被郁達夫認為是“蒼勁堅實的寫實主義”的《鐵魚底鰓》,書寫了知識分子理想無法實現之苦。主人公雷先生是一位70多歲的老科學家,正直不阿,富有愛國心。他為使祖國不再受帝國主義的欺凌,忍受著被歧視的痛苦到外國海軍船塢去做工,偷偷觀察潛艇的構造,發明了一種新式魚型潛艇。他置個人極端困難的生活不顧,將研究成果獻給國家,為抗戰效力,但是政府根本不重視、不屑于他的作為,他空有精湛的技術和一腔愛國熱情,在戰亂中四處輾轉,歷經艱辛。在后來的一次逃難中,他的模型和圖紙不幸掉進大海,雷先生也悲憤投身入海,為了自己的理想而捐軀。通過對雷先生這一人物形象的描寫,揭示了舊中國知識分子的悲慘遭遇。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知識分子不可能實現自己的抱負,自身所做的任何努力都只是黑暗現實的犧牲品,他以為他的學識、他的付出、他的熱情,可以建功立業,服務國家,其實換來的不過是更大的不被理解、不被肯定、不被接受的痛苦。

二、苦難書寫的建構歷程

作為文學研究會“問題小說”派的重要作家, 許地山對苦難的“生成視角”與“閱歷體驗”,無不帶著自己對個人經歷、對家鄉祖國的痛苦記憶與信念理想的追逐。

(一)苦難書寫的誘因

對許地山來說,苦難的書寫是有誘因的。其誘因主要有三點:一是孩提即開始的顛沛流離的人生,和不得不面對的死亡與苦痛。兩歲時,四叔與堂叔相繼過世;五歲時,大伯父離世;1895年,清廷在中日甲午戰爭中失敗,許父鎮守臺南敗落,舉家遷回大陸,寄宿廣東汕頭;1918年,其父病故;1920年,許的第一任妻子林月森客死上海。正如他在《空山靈雨弁言》開篇寫道:“生本不樂,能夠使人覺得稍微安適的,只有躺在床上那幾小時,但要在那短促的時間中希冀極樂,也是不可能的事。入世以來,屢遭變難,四方流離,未嘗寬懷就枕?!?方錫德.許地山作品新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136.接二連三的生死離別使得許地山短暫的人生始終未從悲痛中清醒,使他積怨成淚,淚又成川。二是宗教對許地山一生思想的深刻影響。這些宗教義理給許地山提供了豐富的書寫苦難的給養,佛教的“一切皆苦”,道教的“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基督教的受苦受難才是救贖的途徑。例如他通過《債》中的老夫人之口說出“你多念一點書就知道生命即是缺陷的苗圃,是煩惱的秧田;若要補修缺陷,拔除煩惱,除棄絕生命外,沒有別條道路?!痹S地山通過宗教的義理告訴人們,活著就注定了缺陷和煩惱,苦難是與生俱來的,是人生存的基本狀態,是無法逃離的,是命運的給予,是自我的救贖。三是許地山所處的時代。那是一個社會激烈變動的年代,多災多難。中日甲午戰爭、戊戌變法、義和團運動、八國聯軍侵華戰爭、同盟會成立、黃花崗起義、武昌起義、中華民國成立、新文化運動、“五四”愛國運動爆發、中國共產黨成立、國共兩黨第一次合作、蔣介石在南京建立國民政府、南昌起義、“九一八”事變、西安事變、盧溝橋事變、南京大屠殺。這一系列歷史事件構成了他從出生到逝世的全部生活背景。新舊交鋒中,如許地山一樣覺醒的知識青年,似乎看到了希望的光亮,但這微弱的光又時時被殘酷的社會現實所遮擋,用魯迅在20年代的評價就是“是大抵熱烈而悲涼的。即使尋到一點光明,徑一周三,卻是分明地看見了周圍無涯際的黑暗?!彼?,許地山的“為人生”必須要寫出當時人的人生之苦,書寫個人悲觀之苦,社會現實之苦。正如他在《序〈野鴿的話〉》中說道:“人類底被壓迫是普遍的現象?!宜匆姷滋幪幎际潜瘎?;我所感底事事都是痛苦?!?方錫德.許地山作品新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482.

苦難敘述往往會使作家把他個人的人文關懷與對苦難的深度思考聯系起來,為作品鍍上一層深深的悲劇色彩,而這種悲劇的指向幾乎最終都是對于社會、民族乃至人性的反思,以及對人生理想的一種追尋。書寫苦難,并不只是把傷口撕開了給人看,而前文曹文軒所說的“悲劇性快感”,更多的是為了引起療救的注意。就像陳曉明在《表意的焦慮》一書中指出:“20世紀中國文學顯然是以‘苦難’作為歷史、現實本質而構成文學藝術表達的核心情感?,F代中國文學就是中國民族——國家建構的精神向導,拯救國民靈魂,醫治心靈創傷則是其根本任務?!?陳曉明.表意的焦慮[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407.同時,筆者認為,許地山在作品中反思苦難、從苦難中覺醒,其實是受到了父親高貴品格的浸潤和新文化運動的激進感召。

父親許南英的人道主義、平民主義和愛國主義思想對許地山的影響頗深。許南英是晚清進士,近代臺灣著名詩人,他常常把儒家的仁義道德、處世哲學運用到子女教育之中。他曾以“落花生”作比,要求子女們為人做事要腳踏實地,不求虛榮,這給子女們留下了深刻烙印。許南英又是位愛國人士,疾惡如仇,思想進步,充滿愛國熱情,常常以“生無建樹死嫌遲”來警示、鞭策子女。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后,他帶領著臺灣軍民死守孤城臺南,甚至賣掉自己的家產以充當軍餉,堅決抵抗日寇入侵。他在沉痛中告誡自己的子女:不要忘記臺灣,那里是他們的故鄉。辛亥革命后,日本為維護對“臺灣”的殖民統治,改變了士紳政策,承諾只要許南英回臺灣,便可以得到高官厚祿,許南英憤然拒絕,寫下了“他生或去來觀化,今生不愿做遺民”的愛國詩作。父親許南英的高尚品格、道德操守、愛國情懷對許地山為人原則與治世目標有著最早、最深刻的影響。

我國新文化運動蓬勃時期,正值許地山關鍵的求學生涯之初——在北京燕京大學讀書。期間,一批接受西方新思潮的知識分子,高舉“民主”“科學”的旗幟,抨擊封建專制主義以及封建主義所造成的愚昧落后和舊的倫理道德,宣傳新思想,宣揚自由、民主、人道主義、個性解放、進化論等思想。許地山積極投身到新文化運動的熱潮,1919年5月4日,他被選為燕京大學的學生代表,走在游行示威的行列之中。1921年,他與鄭振鐸、沈雁冰、王統照、葉紹鈞、周作人等12人聯合發起和成立了“全國性”的、新文學史上第一個文學社團——文學研究會。30年代到40年代之間,連年的軍閥混戰、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更加喚起許地山的良知和責任感,鄭振鐸的《許地山選集》序言中認為正是由于許地山“找到了抗日救國的正確的光明的大道”,所以,他自“五四”以來創作的作品不論從風格還是從選材而言,都“變得尖銳得多,現實得多”。

三、苦難書寫的現實跨越

作為作家,許地山以他滿腔的愛國主義和民主主義思想,通過作品來引領民眾,他在文學創作中,特別突出“為人生”的創作理念,“創作者底生活和經驗既是人間的,所以他底作品需含人生的元素”,他強調“人間生活不能離開道德的形式”,指出“即使他是一位神秘派、象征派,或唯美派底作家,他也需將所描寫那些虛無縹緲的,或超越人間生活的事情化為人間的、使之和現實或理想的道德生活相表里”*高巍.許地山文集[M].北京:新華出版社,1998:804.。所以,許地山在他的寫作中,通過反映當時社會人們所關心的戀愛、婚姻自由問題、婦女問題、知識分子問題、社會底層人的生存等,進行了深入的反思,力求尋找人生的意義,闡述人生的哲理,表現人的精神力量,追求人生的理想。與其說許地山在書寫苦難,不如說這是一個在苦難的書寫中對人生困境求解的過程。

(一)前期超越:樸素的人生信條

有學者認為許地山“承認社會及人生有弱點,卻不肯追究弱點的根源,而把它們視為自然的無組織無規律的存在,認為基本上對之無可為”*楊剛.許地山選集[M].北京:開明書店,1951:2.。筆者以為,受宗教思想的影響、自身認識所限,特別是許地山所處的時代“社會內在矛盾雖然已經很深刻,可是解決這矛盾的新勢力還沒有現在那么堅強,一般知識分子望來望去沒有路,就要懷疑悲觀了”*周俟松,杜汝淼.許地山研究集[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89:186-193.。確實,許地山早期的斗爭精神不夠堅決,理想表達不夠清晰,許地山作品中的一些苦難形象,在生活中主動掙扎或被動向前,但始終擺脫不了命運和現實的雙重擺布,許地山借助宗教思想或一種樸素的“人生多苦,苦而向前”的信條,來詮釋、接受苦難,許地山在對現實問題的反思中,還有許多不夠徹底、不夠痛快淋漓,對理想的抒寫也相對隱忍和節制??偸前严麡O解脫的宗教情緒和積極進取的探索、反抗精神雜揉在一起。這反映在他的作品中,如敏明、和鸞、惜官、尚潔一系列遭受著由社會現實所帶來的苦難的女性形象,都無一例外地在生活中掙扎,甚至也企圖斗爭,但無論怎樣努力都擺脫不了苦難遭遇,所以許地山只能借助宗教思想來對她們的人生做出一種合理的解讀,來緩沖這種苦難,大大削弱了對現實的斗爭性。

許地山常常表達這樣一種思想:無論人生有多么痛苦、無助,我們只能也必須直面它,堅定的人生信仰可以讓人們獲得一種與苦難的和解。

《商人婦》描寫了一位具有坎坷經歷的閩南農村婦女惜官,她風塵仆仆來到新加坡,找尋多年未歸的丈夫,卻被發了財又成了家的丈夫賣到了印度,給一個印度商人做了小妾,經歷了喪夫、逃亡等各種苦難,惜官一直沒有喪失求生的勇氣。這篇作品在揭露社會黑暗勢力對婦女迫害的同時,又流露出一種“宿命論”的思想,“人間的一切事情本來沒有苦樂底分別”“眼前所遇的都是困苦,過去、未來的回想和希望都是快樂”*徐明旭.許地山選集[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19.。在不滿中蘊含了一種聽天由命的消極情緒。

《綴網勞蛛》是現實斗爭與宗教解脫結合最典型的作品。主人翁尚潔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容貌美麗,心地善良。她的丈夫長孫可望嗜好多、脾氣壞,周圍很多人認為長孫可望配不上尚潔,尚潔救一個男盜賊時,被長孫撞見,誤會她與別人有奸情,怒氣之下拔刀刺向尚潔的手臂,并要與其離婚。尚潔沒有抵抗,不做辯解,淡然接受,獨自出外謀生,從未對生活失去勇氣和信心。長孫可望后來在宗教的感召下,向尚潔懺悔,把她接回家,尚潔依然不驚不喜,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繼續從前的生活。許地山通過尚潔這個人物告訴人們,人的命運就如同蜘蛛織網一樣,網總有破的時候,人生也難免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苦和磨難,因此,只能順其自然,一步一步,慢慢補綴。這種人生哲學,既反映了佛教所秉持的人生多苦的觀念,也滲透著基督教提倡忍耐、順從的精神。但同時,作者也鼓勵人們要像蜘蛛那樣,即使命運之網常被扯破,也不要中止自己的勞作,應不斷地綴網,掙扎著生活,這盡管是掙不脫的宿命,但在這宿命中也應該有所作為。尤為可喜的是,作品對封建宗法社會和夫權思想進行了有力地抨擊。

(二)后期升華:“為人生”的堅定信仰

如果說,在許地山前期的作品中,他對理想的表達還常借宗教之名,那么隨著對社會洞察的不斷深刻,他的戰士形象則越發高大挺立。楊剛認為“地山先生和許多誠實樸質的知識分子一樣,正在奮不顧身的開始來了解并希望接受這一真理”,這一真理便是“只有共產黨才真正抗戰,真心服務人民”,這在一定程度上佐證了許地山的先進性。楊剛認為“他打算走這條路的決心,從抗戰初期他在香港兩年多不斷地努力中,是看得見的”。許地山后期的作品反映在思想上,呈現出階段性轉變的特征,是他平民主義、人道主義向深處發展的具體體現。這種轉變與聞一多有較多相似之處,楊剛曾給予許地山高度的評價,他堅決的指明了許地山是“中華民族值得驕傲的一個正直的有血性的兒子”,肯定了許地山及其作品的價值。

《黃昏后》,描寫了一位失去妻子的老者。當兩位女兒看到父親如此思念亡妻,而又因其年邁需要人照顧時,提出了“我們有一個后娘倒好”,而父親卻鄭重說“什么,一個人能跟禽獸一樣,只有生前的恩愛,沒有死后的情愫嗎”,“一個女人再醮,若是人家要輕看她;一個男子續娶,難道就不應該受輕視嗎?!?徐明旭.許地山選集[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59.父親的回答在當時無疑是領先于時代的。在當時社會,封建的傳統分工與禮儀綱常要求女性三從四德,以順從為要義,聽命于男性的支配,這種依附性的人身關系造就了女性的依賴性人格。但女性順從、聽命的依賴性人格并沒有得到社會文明的認同,他們反過來責備傳統女性的軟弱無能,進一步把女性打入地獄。許地山借老者之口表達了男女應在人格、社會、權力、機會等方面平等的觀念。他甚至堅信,隨著社會的發展,夫權思想一定會衰微、縮小以至最終彌合男女差距。

《春桃》是書寫苦難人物追求自我和理想的典型作品。春桃生活在一個動蕩的年代,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我國的東北、華北,土匪橫行,軍閥混戰。春桃本是財主的女兒,新婚第二天,丈夫李茂被土匪劫走,隨后她便開始逃難。為了生活,她做過保姆、當過聽差,最后來到黑暗濃重的古都北平,選擇了“撿爛紙換取火柴的職業”。雖說窮苦,但她也有自己的情愛與幸福,逃難時,結識了一個叫劉向高的失業青年,她邀劉向高一起做撿爛紙的營生,患難之交最終發展為愛情。然而,命運之神向來喜歡以捉弄者的身份出現,一日,春桃意外看到李茂已雙腿殘疾淪為乞丐,她自作主張帶李茂回家。家里出現了兩男一女的尷尬局面,矛盾糾葛與世俗非議就此產生。兩個男子心中極度不安,但春桃卻坦然淡定,自有主張,她不想正式嫁給劉向高,因為她不愿、也不忍撇下李茂,在她的人生價值觀中 “她自己就是自己”。這部小說是許地山后期的代表作,也是30年代杰出的現實主義作品。這篇作品,許地山不僅深刻揭露了軍閥混戰給民眾所帶來的深重災難,還熱情歌頌了下層人民在危難中互救互助求生的意志,樂觀的生活態度,以及大膽按照自己方式生活,敢于追求自己的理想。表現了許地山對下層人命運的關切,對婦女命運的思考,特別是許地山通過刻畫春桃潑辣、樂觀、善良、自信的形象,表達了進步的婦女觀、人生觀,他希望新時代的婦女不應該再是男人的附屬品,要不畏苦難,積極生活,敢于向世俗禮法挑戰,爭取人格的獨立。茅盾認為春桃已經不是許地山早期作品中那些受命運撥弄的婦女了,她“簡直是要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命運’了”*周俟松,杜汝淼.許地山研究集[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89:193.。

在《東野夢鹿》中,許地山筆下塑造了一位脾氣古怪、正直無私的人道主義者。東野夢鹿擁有堅定而平實的理想,今生唯一的理想,就是當個小學教員,從事著因理啟悟、去非歸是的工作。他生活簡樸,常常穿一身藍布大褂,以至于在香港接妻子歸來時,旅店的茶房竟以為他是仆人;他不愛錢財,校長見他“辦事認真,教導有方”,要給他增加薪水,他卻認為只是做了自己的本分,而且用金錢獎勵人是最下等的做法;他言而有信,一次借了學生的傘忘記還,竟請人調課,急急忙忙趕回家去拿;他樂于助人,在街上遇到一個小商販剛死了妻子,生活困難,毫不猶豫地慷慨解囊。特別是他同情革命,撫養了一位黃花崗革命烈士的遺孤,并千方百計地尋找孩子的親人,還為慘遭反動當局槍殺的一群小資產階級革命者掩蓋尸體。后來,他那留學法國、僑居英國、俄國歸來的妻子也被他的精神所感化,領會到在世上還有比私愛更重要而廣博的大愛,那便是同情。這篇小說是一首人道主義的贊歌,讀來溫暖人心,凈化靈魂。許地山在東野夢鹿的身上傾注了自己的滿腔熱忱,不僅寫出這個人物對勞動人民的同情,而且寫出了這種同情中所包含的進步的革命因素。雖然我們不能把作者和作品中的人物畫上等號,但不可否認,許地山與東野夢鹿有很多相似之處,或者說,在東野夢鹿的身上處處可見許地山的影子,映照出許地山的理想。

許地山在20余年的創作中,為自己描繪了清晰的文學自畫像,他的一生,是知識分子從彷徨、苦悶走向堅定積極的一種典型。從出世到入世,從“生本不樂”到“助人為樂”,他堅守苦難題材,直視現實與歷史,為民眾、社會的訴求發出聲音,完成了從“小景物”“小人物”的艱難敘事到“大背景”“大社會”的現實多角度審視的轉變,完成了從浪漫主義到現實主義的轉變,也完成了從現實主義到反思現實主義的轉變。他時而以宗教的溫情脈脈,平和從容地面對苦難,時而以對社會對人生的理想,積極主動地尋找光明,他的心中始終沸騰著向真、向善、向上、向美的堅定情愫。

〔責任編輯:都媛〕

Afaithflowerinthesufferingreality——The suffering writing in Xu Dishan’s works

Ning Fang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LiaoningNormalUniversity,DaLian116081 ,China)

Xu Dishan, one of the most outstanding contemporary Chinese writers, is known by his “Problem Novels”, who advocates Confucianism, Taoism, Buddhism, Christianity and Mazu culture and makes great achievements. Buddhist thought of “inborn unhappiness” in Xu Dishan’ works roots in his views on religious culture and bitter life. Despite Xu’s description about hardship, he is not lost in it but faces reality, cherishes belief and pursues his dream, which produces unique life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 style in his romantic and realistic works.

writing; suffering; belief; Xu Dishan

10.16216/j.cnki.lsxbwk.201706097

2016-03-30

寧 芳(1976- ),女,遼寧大連人,遼寧師范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研究。

I247

A

1000-1751(2017)06-009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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