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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書法三作考辨之二

2017-03-20 20:27肖燕翼
中國收藏 2017年2期
關鍵詞:千字文趙氏黃公望

肖燕翼

明末書法家莫是龍為趙孟《行書千字文》卷題跋道:“昔人謂方圓一萬里,上下數千年,絕無承旨(趙孟)書法,觀此本信然?!倍司頃ü嫒绱顺~古今人嗎?莫是龍此跋是應此卷收藏者郭衢階所書,他是因“捧場”而故作此“溢美之言”,還是真以為該書“神韻精能”而由衷感嘆呢?讓我們重新認識一下這一卷自明末以來皆以為真跡無疑的趙氏書法名作。

趙孟《行書千字文》卷,絹本,烏絲欄直欄,行書《千字文》全篇,款署:“子昂書”并前后鈐印“趙”、“大雅”、“趙子昂”三印。卷前引首有明徐霖篆書“松雪千文”四字。卷后幅有元明人二十一家題跋或觀款。明詹景鳳《東圖玄覽編·卷一》、清繆曰藻《寓意錄·卷二》、《石渠寶笈·初編》、《故宮已佚書畫目》等書著錄。楊仁愷《國寶沉浮錄》一書記該卷:“真跡。長春劉萬兆送交原東北博物館。上調故宮博物院?!庇坝∮凇豆蕦m博物院文物珍品全集·元代書法》。迄今研究,該卷有些問題需要再作鑒考。

| 元明人題記的錯簡 |

卷后元明人二十一家題跋、觀款,分別書在尾紙的五接紙上,每接紙的接縫處鈐有“合同”白文長方印。但二十一家的題跋、觀款,以書者的時代、書寫時間,大都錯簡混亂,毫無時代、時間的順序,讓人匪夷所思。分別序列如下:第一接紙有元張雨、明萬歷年間人莫是龍二家書題。第二接紙有元至正六年丙戌(1346年)一年內玄覽道人(王壽衍),趙孟之子趙奕、趙雍三人的觀款;趙孟之婿王國器、元鄭元祐二人題。第三接紙有元黃公望于至正七年(1347年)書題,明張湘于嘉靖庚子(1540年)書觀款,明萬歷間人詹景鳳書題。第四接紙有明萬歷間人郭衢階書題,蘇雨于萬歷甲申(1584年)書題,徐霖于正德己卯(1519年)書觀款,明關大道書觀款。第五接紙有廖守初于正德己卯(1519年)書觀款,沈紹文于丁亥、應為嘉靖六年(1527年)書題,袁袠、王守、蘇術三人于嘉靖辛丑(1541年)年書題或觀款,明鄒守益、王畿二人觀款。按照這樣的書題順序,則元張雨、鄭元祐、黃公望三題,分別書在第一、二、三接紙上;明徐霖、廖守初同書于正德己卯(1519年)的觀款,分別在第四、五接紙上;且在徐霖之前,又有明萬歷間人郭衢階、蘇雨跋,而在廖守初觀款之后,則有嘉靖辛丑一年中的三人觀款或跋。

按一般規律,在一件書畫尾紙上書寫題記,會按先來后到的順序依次書寫,書寫時間也就有早晚之別。當然,也會有后來者在諸書跋間插空。無論如何,總不會如此卷書跋的錯簡,讓人弄不清這二十一家書題起始是怎樣的。比如明莫是龍一題,還可看作插在元張雨題的一處空紙上;徐霖的觀款書在第四接紙中部,如果沒有后來者郭衢階、蘇雨二題,此接紙前半部則是空白;而與徐霖同年所書的廖守初觀款,又到最后一接紙處,早于郭衢階等二人的嘉靖辛丑(1541年)三人觀題,卻成了諸書跋的殿尾。假如我們依諸跋的時間,還原到他們各自書時跋紙原狀時,不難看出是多么奇怪而不合常規了。依書畫鑒定常識,只能表明這諸人書跋有著拆配、偽配之嫌了。

| 著錄與文獻中的揭示 |

此卷最早的著錄應是詹景鳳《東圖玄覽編·卷一》:“亨之藏趙承旨(孟頫)絹本《千文》,真帶行,字約七分許大,學沈馥。但絹縷粗,墨不甚入絹,卻是佳書。后有張雨、鄭元祐題?!焙嘀垂殡A,號亨父,四川富順人,萬歷年間的書畫收藏家。北京故宮藏唐閻立本(傳)《步輦圖》、韓滉(傳)《文苑圖》等著名畫跡曾為其所藏,鈐有多方收藏印記。此卷亦有其書跋一則,并鈐多方收藏印記。明莫是龍跋稱:“郭亨父善八法,故得藏之?!贝耸菫槠渌鶗?。在詹景鳳的著錄文字中有兩點揭示:其一,詹氏記此卷有張雨、鄭元祐題?!稏|圖玄覽編》一書著錄書畫,一般只是簡記,不做全文式著錄,故題記等往往會有所省略。但不論如何省略,詹氏也不會省去元黃公望的書題,須知在詹景鳳的時代,黃公望的名聲要遠遠大于張雨諸人。況且,該卷上有詹景鳳一段書跋,恰與黃公望在同一接紙上。黃公望題云:“經進 仁皇全五體千文,篆隸草真行,當年親見公揮灑。松雪齋中小學生,黃公望稽首謹題?!鳖}書時間為至正七年夏五,黃公望七十九歲。這應是黃公望曾師學趙孟書畫的重要文獻,也是黃公望晚年重要的書法作品之一。詹景鳳若真的見過莫是龍,決不會省略不題,除非詹跋為偽跋。郭衢階跋中亦稱此卷:“張雨、鄭元祐輩當時已甚秘之?!币矝]有提到黃公望的詩題??梢娖鋾蠒r并沒有見到黃題。

其二,那么詹跋是否為偽書,可以從跋書文字的辨析得出。詹景鳳提到趙氏此卷書法“學沈馥”,可能是針對莫是龍跋中稱趙孟書法“吾不辨其師匠何代”而發。詹氏所說趙孟書學沈馥,是因為他見到過趙孟的又一卷《行書千字文》?!稏|圖玄覽編· 卷一》記:“松雪《行書千文》,后有鮮于太常(樞)題云,學沈馥。而松雪又自題云:‘沈馥,吳興人,仕元魏,書《受禪碑》,筆法古雅,人多未識而太常識之,故喜而自題?!?這就是說,詹景鳳知道是鮮于樞指出,又被趙孟自己認定其書法曾師沈馥。詹景鳳為人好勝,他見到莫是龍不知趙孟書法師何人,故特意點出,以示其博學多識。如此,我們再看此卷中的詹氏跋語:“趙承旨(孟)此卷《千文》,蓋學沈馨元(馥)魏《受禪碑》,沈書世人罕見,余故表而出之,假承旨有靈,當必莞爾而笑,且服詹生知公源委于三百年后也?!泵髅魇撬姷竭^趙孟、鮮于樞二人相關題記中說趙氏書學沈馥,怎么會是他“表而出之”,還設想趙孟“有靈”,“且服詹生知公源委”。雖詹氏為人好勝,恐怕還不至作此欺世之語,更何況他的書中還有相關的著錄,難道不怕被人拆穿嗎?綜上分析,詹氏一跋當為偽跋,與其同在一紙上的黃公望書跋應是拆配而來。

| 五家元人觀款、題跋辨偽 |

在第二接紙上的玄覽道人等元五家觀款、題跋,似應為偽書。其一,五家元人書似出一手,尤其是玄覽道人、趙雍、趙奕三人的觀款更為相像。其二,趙雍、趙奕二人為趙孟之子,其觀款僅作“拜觀”、“謹觀”,一字不提其父,仿佛在看他人書作。其后的王國器題,尚還有“嗚呼公今往矣”的哀嘆,似是子不如婿的怪事。且趙雍觀款下鈐“仲穆”朱文方印為仿刻之印。北京故宮藏趙雍《松溪釣艇圖》的名款下鈐此?。ㄓ坝∮?005年6月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故宮博物院文物珍品全集·元代繪畫》),上海博物館編《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下》一書亦有采自趙雍《竹枝圖》的此印。對比之下,真印中“穆”字的篆法有呈兩個圓圈的形態,仿刻印右側的圓圈明顯趨扁且不圓,是仿刻中顯出的毛病。其三,王國器、鄭元祐的書法存世不止一件,其題跋的仿書,尤以鄭元祐書題最劣。鄭元祐(1292年至1364年),字明德,自號尚左生,遂昌(今屬浙江)人,擅書法,因病臂,改左手書?!澳茏笫肿骺瑫?,規矩備至,世稱一絕?!保ㄒ娭腥A書局1987年1月出版清顧嗣立編《元詩選·庚集》鄭元祐小傳)。北京故宮藏元顧安《風雨竹石圖》后有其右手書題。又,元王繹、倪瓚《楊竹西小像卷》后有其左手書跋。其右手書筆法圓渾,左手書字形稍瘦,每行書偏向右側,筆法依然圓健。如此對比鄭元祐跋書,雖字形亦偏瘦,但行氣并不偏右,應為右手書,筆法卻明顯尖薄,甚至不如左手書有力。該題下鈐“鄭氏明德”朱文方印,以此印對比鄭元祐題顧安《風雨竹石圖》所鈐該印,及《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一書所收該印,印文“明”字最后一筆向下左方向幾乎傾側到左側印的邊框,而真印則距邊框仍有較大距離,故該印亦應為仿刻。其實,趙奕觀款下鈐的“趙奕”朱文長方印,與趙奕題趙孟《人騎圖》所鈐該印,雖然看不出明顯筆畫差距,也仍能感到筆畫安排死板僵硬,依然是摹刻而易出的毛病??傊?,第二接紙五家元人觀款、書跋,其書法、鈐印均為仿書、仿刻。

| 《千字文》書法本身 |

對此卷后元明人書跋、觀款,其時代的前后錯簡、部分書跋的辨偽,表明這二十一家書跋、觀款決不是自然、有序地形成的,而是被人為的動過手的真偽雜配,自然牽涉到對趙氏《行書千字文》書法本身的看法。此卷趙孟書法如何呢?先看似乎難以解釋的現象,即該卷千字文中的“玄”、“郎”字的缺筆避諱現象。按此卷應是臨書隋智永《千字文》的宋刻本,才會有避宋代皇帝名諱的避諱現象。宋董逌《廣川書跋·卷六》記:“楊文公謂‘敕字當為‘梁字。本后人作草書,筆劃轉折誤耳。陳時朝廷命令未加敕字?!钡珦未笥^年間薛嗣昌石刻本實為“敕”字。姑不論董說有否道理,此卷書“梁員外散騎侍郎周興嗣次韻”一行,其書“梁”字,應當是臨寫宋政和年間以后的刻本。那么,假如要如實臨寫,則不僅是上述二字避諱,還應該避宋徽宗趙佶及此前的幾代皇帝的名諱。北京故宮藏趙孟《二體千文》一冊,同樣書“梁”而不書“敕”,《千文》無一字避諱;又,《草書千文》一卷,“玄”字避諱;上海博物館藏趙孟《真草千字文》“玄”字避諱。這種避與不避,避多避少,究竟該怎樣解釋。同藏于上博的趙氏《秋興詩卷》書“匡衡抗疏功名薄”一句中“匡”字缺筆,避宋太祖趙匡胤名諱。該詩卷首句“玉露凋傷楓樹林”中“樹”字,細察該字結構,其實也屬缺筆字,應避宋英宗趙曙的嫌名諱。該卷有趙氏書于至治二年正月十七日的補書一跋,即其六十九歲時的補書。書跋稱:“此詩是吾四十年前所書”,則此卷應是趙氏三十歲左右的早年書作,其時尚未應詔仕元。這說明,趙氏書法作品中避諱,應該有出仕前后的區別。也就是說,若其仕元之后,仍在書寫文字中有避諱現象,則提醒我們要注意了。最后再看書法本身。徐邦達先生以為此卷書法“因絹粗不甚入墨,不稱合作?!保▍⒁?006年紫禁城出版社出版的《徐邦達集·五》)也就是說書法尚不太好。啟功先生在《啟功叢稿》一書有“趙松雪行書千文”短文一篇,稱此卷書法:“其書作乍看平正無奇,細觀之,精深厚重,于趙書諸跡中,允推巨擘?!边@一有些不同看法的評論,可謂書畫鑒考中的見仁見智。該卷所書《千文》,雖定名《行書千文》,卻是由楷書而溢為行書的。若以起首數行楷書,來比對北京故宮藏趙孟《六體千文》中的楷書,不難看出二者的相像。也許是因同臨智永《千字文》的緣故,但不能與被鑒為非趙氏真跡的《六體千文》那樣相像。正如徐邦達先生評《六體千文》書法:“草楷諸體,結構既不穩,用筆更見輕弱光嫩,全無趙氏晚年書風氣?!保▍⒁娊K古籍出版社出版徐邦達《古書畫偽訛考辨·下卷》中“趙孟《六體千字文》的考證)如此,徐先生評此卷書法“不稱合作”,雖未否定,似也看出此書與趙氏書法真實水平有所差距。如果將此卷的行書部分,來比對《六體千文》中的草書,雖行、草書間略有區別,但會發現許多結構、筆法一致的書字,同時體會徐先生對《六體千文》的評鑒文字,對該卷同樣是非常合適的。上文中曾提到《六體千文》擬為陸士仁所偽。倘如此,則此卷《行書千文》亦應為陸氏所偽。也可用陸氏《四體千文》比較此卷,雖陸氏《四體千文》筆法“輕弱光嫩”之中更見尖薄,但它們之間基本特點、特征并無根本區別。若此卷為趙孟書法真跡,何以會水平降低至如此呢?

書畫作品的題跋,是研究作品的重要參考資料,也是鑒定書畫的重要輔證。書畫鑒定實踐表明,如果題跋有拆配、偽配現象,雖不能據此否定書畫作品本身,但從概率上看,被題、被跋的書畫大多是有所問題的。此卷《行書千文》歷經明清諸人遞藏,所以被信為真跡,與卷后二十余家元明人題跋不無關系,而本文正是從這里發現了一些問題,引出辨偽的討論,請有識方家正之。

(作者系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著名書畫鑒定專家、故宮博物院原副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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