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蝶衣：不瘋魔不成活
——電影《霸王別姬》人物短評

文/趙澤菁

相比段小樓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剛，程蝶衣是聲聲萬念俱碎的柔。一對總角，一個手袋，明眸善目，直直地看著你，是童年時的稚柔。井邊修煉，隨風浮動，慈眉雅頜，行禮作揖，是少年時的凈柔。杏目圓睜，嘴角含笑，身段曼妙，溫文爾雅，是成年后的雅柔。而除卻世人常論的柔情似水，“不瘋魔不成活”更是程蝶衣的寫照。張國榮飾演的程蝶衣，真真切切地詮釋了“不瘋魔不成活”。細琢也就是個“癡”字。

一癡為戲。斷指得戲生，數十載寒苦。天賦與煎熬的熔鑄，成就了他戲臺上的風華。劇中一幕，喜福班的孩子們排排立，師父給講述霸王別姬的故事，娓娓之中，小豆子(程蝶衣)掉下眼淚，竟抬起手來打自己，在手與臉頰的陣痛之中，試圖感悟唱戲和做人的道理，逼著自己成全自己。不知是為故事情節動容還是對自己的處境有所聯想，朦朧感性的青衫少年，聽過霸王別姬的故事，便癡在這段從一而終的戲里。從那個時候開始，他的眼神和目光之所及，處處是戲。在我看來，少年此刻對所謂的追求和夢想“成角兒”并無強烈的意識，只是因為環境造就和片面因素萌生了些許對京戲的認同和依賴。隨著時間推移，這種吸盤式的依賴無法輕易擺脫。與小賴子出逃去聽戲，小豆子看著戲臺上的紛繁，深受感染簌簌落淚，決定返回喜福班，至此便是與京戲烙下一輩子印記，產生完整的認同和依賴。結合當時的社會背景，時局動蕩，文藝風暴和藝苑奇葩成為了人們的情感釋放，藝術與現實，亦真亦幻。也正因如此，對蝶衣來說，即便是貴妃醉酒的獨角戲，即便是抗日宣傳的滿天飛，他仍眷戀在戲臺上，仿佛與世隔絕，唱腔之凄厲，身段之玲瓏曼妙，實已極致。

二癡為情。程蝶衣的一顰一笑，一牽一拍，都與他愛的那個人有關。京戲為媒，寧愿作癡，追隨師哥，從一而終。師哥段小樓要娶風塵女子菊仙為妻，程蝶衣肝腸寸斷，心如草芥般悲涼，縱在袁四爺處消遣，可仍惦念著小豆子和小石頭的“定情信物”——楚霸王的佩劍。段小樓大婚，程蝶衣清淚流落，袁某稱其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殊不知，此啼是為了段小樓的薄情，也為程自己的癡情。此時程蝶衣心理設置，他對師哥的感情已不是簡單清澈的師門之情，而是知遇、陪伴、守護、信賴的男女之情，直教人看的震撼又憐惜。而后為救段小樓于水火之際，程蝶衣給日本人唱戲，在他眼里，國仇家恨都抵不過他對師哥的情義半毫，但此舉卻慘遭師哥的唾棄。那一啐，驚嚇了暗夜中的人，站在不過數尺的臺階上，回眸看著師哥憤憤離去的背影，蝶衣的眼神里充滿著委屈和不解。此番情愛的表達并未得到師哥的感激或理解，癡情卻換來冷漠，想成為良人的念頭生生被現實澆滅剝奪，不禁心寒如水。這一回眸目送成為了蝶衣和小樓的界線，同時也是蝶衣頹靡墮落的導火線。暗自嘆惋，其實每次登臺亮相前，蝶衣為小樓勾臉畫眉時，那般柔情似水，怕是無人能及，亦無人能懂。

三癡一世。世道巨變，程蝶衣試圖掙扎著走出戲生，他燒毀了戲服，獨步到小時侯練功的荷花淀，眺望遠方許久，回憶著他與師哥的“小半輩子”，他曾與師哥約定要唱一輩子的戲，如今已成為空頭諾言，應該怪罪于時代還是怪罪于世人？小樓對蝶衣的感情究竟是迷離還是背叛？改裝易貌，蝶衣蛻下馬褂長衫，穿上了中山裝。行頭驟變，而那雙鞋竟讓他無所適從，甚至不會走路了，此處也隱喻程蝶衣穿了一輩子繡花鞋，走了一輩子戲臺之意。游行批斗，蝶衣再次為小樓勾臉畫眉，面對政治的狂風暴雨欺壓凌辱，程蝶衣那份堅定和傲骨，錚錚無所畏懼。段小樓在政治強壓下屈服，徹底背叛了人格和信念，狠揭程蝶衣和菊仙的傷疤，承認了魑魅魍魎牛鬼蛇神的罪名，此舉讓人出離憤怒，捶胸頓足，也是我認為的影片的最大高潮。段小樓的認命之舉實是否定了近半個世紀的感情。而受到刺激的程蝶衣即使在最后發泄內心檢舉揭發之際，仍是用著楚霸王的名頭羞辱段小樓，仰天長嘆“你楚霸王都跪下了，京劇能不亡嗎”，試問何等癡醉才會發出如此感慨。因為無論是京劇還是師哥小樓，都已癡在他心里，如命般重要。

片末，時別廿一年，霸王虞姬合璧；知天命之年，小樓和蝶衣逗念《思凡》：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微怔，沉默，嗤笑。程蝶衣如夢初醒，短短數秒，又不愿從這戲夢中醒來。最終他選擇了轟轟烈烈地演完，癡在這出戲里。此后，世間再無程蝶衣，“不瘋魔不成活”成為了他的唯一寫照。跳出影片，哥哥走后，風華絕代這個詞，也寂寞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