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土

父親把一堵舊墻拆了，和成泥巴，打成土坯，砌房子，抹墻皮。舊墻的土看上去很老了，老得發黃，老得有點兒像姜黃色了。老人們說墻是唐朝的，甚至說是秦朝的，反正是久遠留下來。這墻的土跟地里的不一樣，太陳舊了。

我擔心老成這樣子的舊土，打成土坯，砌成墻，抹成墻皮，用不了多長時間，墻會像枯木一樣，漸漸松散、倒掉。我勸父親不要用舊土砌墻、蓋房，父親一點兒也沒理我的話，不但把墻拆了，還把墻底下的土也挖出來和成了泥。我對父親的做法很生氣，我埋怨父親：“你用這么陳舊的泥土蓋房子，心里到底有沒有兒孫？你是不是打算你住幾年，就不管兒孫了？”父親說：“泥土從來不會老，再老的泥土，見了水，和成泥，就是新泥；打成土坯，土坯就是新的；砌成墻，墻就是新的；蓋成房子，房子就是新的，放心住吧?！?/p>

果然，這老墻的土，和成泥很耐用，打成土坯很硬實，砌成墻很敦實，抹上墻很細膩。父親的選擇是對的，用舊土砌成的墻，比地里挖的新土有黏度，耐風耐雨耐曬。三十多年過去了，房子結結實實，院墻穩穩當當。父親在這房子里住了二十年，離去十年多了，如今他的孫子住著，墻皮舊了，墻體還是好好的，粉刷了幾次，還如新房似的。

由此，我對舊土有了新的認識，我感到泥土是一個神奇、有生命而永遠不死的物質。

一塊荒蕪千萬年的土地，看上去死寂、靜靜地沉睡在那里，甚至不長一草一木，你以為它早已死去了。其實不然，如若潑上一瓢水，這喝了水的土，不管是黃土、紅土、黑土，立刻就會變得靈動起來，像睡醒了似的，黃土會變得更黃，紅土變得更紅，黑土變得更黑——泥土活了。

被水喚醒了的舊土，你不動它，恍若永遠在水中，它是醒的；你若動它，它便會越來越有靈性。一旦被捏、揉、攪、捶、打過，泥就全醒了，揉、攪、捶、打的時間越長，泥就會越鮮亮、越精神、越黏，甚至會靈氣十足。這時候的泥，好似有了筋，有了骨，有了柔軟輕盈的生命，打成土坯也好，燒成磚瓦陶瓷也好，你想讓它成為什么，它就會讓它的生命呈現出千姿百態的形狀。

一片毫無生機的土地，能給你的觸發是枯澀的，你想象不出來這片寂寞的舊土，會長出什么來。不需要你投入滿地黃金，不需要你苦苦膜拜，只要你給他水，讓它喝足了醒來，你撒下的種子，就會長出你要的東西，它會長出金黃色的莊稼、香甜的蘋果、參天的大樹，變成碧波蕩漾的林海。不論是黃土還是紅土，等待的不是荒蕪，永遠在等待種子和雨水。

村邊那一望無際的田野，是什么時候成為耕田的？地下挖出了秦朝的磚、漢朝的瓦，還有唐朝的鋤頭，說明這片地耕種了幾千年了。幾千年來，每年都春播秋收，它滋養了村里祖祖輩輩的人。耕種它的人，幾千年來從這地里“冒”出來，死了又被埋到這片地下。地，被耕來耕去，人，生生死死。幾千年來，這地可能一年也沒閑過，會老了嗎？我捧起這老田里的泥土，濕潤潤的，油黑黑的，孕育的小麥，正抽綠芽，哪像耕耘了幾千年的土地，簡直像年輕的母親，正散發著乳香呢！我堅信，只要給它水的滋養，給它足夠的肥料，這田地的舊土，永遠是年輕的，永遠也不會老去。

每一捧舊土，都不可小看。每一捧舊土，都經受了數億年的風霜雨雪，都經受了數不清的踐踏和摧殘，見證、飽嘗和承載了世間的苦澀酸甜。被屠刀，被魔鬼，被烈火，甚至被炮彈蹂躪過的泥土，喝過雨水，照樣會活，像新的泥土一樣。這就是舊土。舊土承受了天地間風、雨、水、電的摧殘，承受了人和動物的一切暴行，包含和消融了發生在大地上的所有污垢、丑陋和罪惡。盡管它是負重和苦難的，但舊土不舊，只要一滴水，舊土就可以生機勃勃。

我膜拜大地，敬仰舊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