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曬太陽尼瑪

2017-05-12 18:21潘多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7年5期
關鍵詞:袍子多吉阿媽

作者簡介:

尼瑪潘多,女,藏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西藏作協副主席、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高研班、第二十八屆高研(深造)班學員。供職于西藏日報社。作品見于《長篇小說選刊》《作品》《國家地理雜志》《民族文學》《西藏文學》等刊物,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文。有作品曾入選《追尋她們的人生》《西藏的女兒》《西藏行吟》等。出版有長篇小說《紫青稞》,散文集《云中錦書》(合著)。曾獲第六屆西藏珠穆朗瑪文學藝術獎、《民族文學》2012年度小說獎。

瑪爾瓊是第五個從桑丹跟前走過的人,和前面四個連看都不看一眼的家伙相比,瑪爾瓊算得上熱情,他至少朝她咧嘴一笑。桑丹像受了鼓舞一般,問他到哪里去?瑪爾瓊往前指了指,算是回答。桑丹停止捻動手上的佛珠,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往常,村民路過曬太陽的老人也是不怎么招呼的,可今天的桑丹不一樣,她穿著孫女給她做的白色藏袍,那是在太陽下閃光的白色料子??粗椎没窝鄣娜菇?,她自己的眼睛都有些花了,走過的那些人竟沒有一點反應。何況,這袍子背面,還用艷麗的黃布,剪貼出了太陽和月亮的形狀。

人到八十穿白袍子,是老一輩傳下來的風俗,但協噶爾村能穿上白袍子的人并不多,像桑丹這樣硬朗的老人更是少見。去年過年時,剛在城里謀到一份護士工作的孫女說,明年一定要給奶奶做一身白袍子,從城里買個大蛋糕,為八十大壽辦個像樣的儀式,請親朋好友到家里坐坐,好好地風光一下。

桑丹嘴上說,都一只腳邁到天葬臺的人了,辦什么儀式,活一天是一天,不給兒孫添亂就行。上了七十后,她才真明白什么叫老了,長個皺紋,掉顆牙齒,那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人老了,就像說完了臺詞的藏戲演員,退到幕后再也回不到臺上,什么事都插不上手,說個話也沒人搭理。桑丹不記得自己在家里說話不頂事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也不知什么時候,曬太陽成了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老伴走后,孩子們有事都找她,阿媽這個怎么弄那個怎么辦?現在卻變成了她主動關心,別人還會說你不懂,你不知道,你別管。辦個八十大壽儀式,也算是給退到幕后的演員,一次重新回到眾人面前的機會,桑丹覺得這樣也不錯,何止不錯,她的期待已滋長起來。

今年臨過年時,她最盼的是孫女回鄉。孫女一到家,旅行箱像百寶箱,每拿出一件,便有一朵笑臉綻開。桑丹拿到的是一袋冰糖和一件磨毛的襯衫,孫女說磨毛的襯衫貼身不覺得冰。她把禮物放到頭頂,高興地說,都拿到孫子輩的禮物了,啥時候死都不遺憾了。直到禮物全分發完了,她夢想中的白袍子卻沒有見到,她略微失望但仍沒有放棄希望,巴望著孫女某一刻能突然想起。直到年三十,關于白袍的事,孫女絕口不提,她忙著幫阿媽做這做那,彌補進城一年多來,沒能幫阿媽分擔的歉疚。她在做事時突然深有感悟地說,我現在才算真的明白了,阿媽才是這個大家庭最苦最累的人。這句話不知怎么刺疼了桑丹的心,她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我四十幾歲守寡,今年都八十了。

和桑丹說過的所有話一樣,這個話題依舊沒人接,卻猛然讓孫女想起了白袍子的事。她忙拿出手機打了幾個電話。桑丹這回倒沒抱什么希望,她常見年輕人對著電話大喊大叫,你在哪里?你在干什么?就沒見辦出什么真事來,在電話里說幾句空話管什么用呢?她這樣想。沒想到昨晚臨睡前,孫女變出了一件白袍子,大是大了一點,但腰帶一系除了松垮一些,也沒什么大毛病。桑丹好奇這是怎么弄到的,孫女嘴一噘還是那句話,這個您別管。桑丹伸出手想跟孫女碰碰額頭,說聲謝謝。孫女機靈地躲開了身子。桑丹想起孫女說過,人老了身上有一種味,就沒再堅持,只感嘆那個纏著往她身上黏的小女孩子已經不在了。

在協噶爾村,太陽被稱做“天空之王”,但直到老了,桑丹才明白太陽為什么叫做“天空之王”??恐鴫Ω?,陽光一點點地透進身體,血管里血液汩汩的流動聲清晰入耳,感覺身體在一點點舒展開。

“火是人的福報,太陽是眾生之依”。老伴生前常說的那句話真的有道理呢??墒?,人為什么到老了,才能明白一些道理呢?沒老之前的桑丹除了干活,好像什么都沒有感受過,村前的大山,房前的大樹,好像都沒有認真地看過一眼。桑丹剛剛悟出些許道理,又開始迷茫了。

姆(奶奶)桑丹啦,不念經發什么呆???說這話的是村長家才過門的兒媳婦,她背著個挎包,從桑丹跟前走過。啊,不是,不是這樣……沒等桑丹說出完整的話,村長家的媳婦已消失在墻角,桑丹望著背影無奈地搖搖頭,開始捻動佛珠,念頌祈佑經。她的眼神從天空、大樹、房頂一一掠過,一切是那么的靜謐與安詳,她感謝佛祖讓自己活到八十歲,感謝還留她一雙能看到萬物的眼睛。

一遍祈佑經之后,還是沒人出來曬太陽,桑丹納悶那些老家伙今天都躲哪里去了?她的神思一游離,眼神便飄到了那發亮的白色長袍。一轉眼就八十了,桑丹不敢相信時間過得那么快。她嫁到協噶爾村時才十九歲,比剛才走過的村長的兒媳婦還小。訂婚時得知對方是個比自己大十幾歲的還俗僧人,心里的不情愿是那么的強烈。嫁過來她才明白她是那么幸運,這個沒見過面的丈夫,在寺廟里學過醫識得字,在協噶爾村很受尊敬,她才嫁過來,村民跟她說話都用敬語。真可謂,跟著好人享清福,跟著壞人倒大霉。村里請他看病算日子,都不會空手而來,當別人的日子過得一籌莫展時,他沒讓她受多大的罪。雖已還俗,他仍恪守一些規矩,從不口出惡言,家里自然和和睦睦,連孩子們都是輕聲細語。

想起剛嫁到協噶爾村的場景,仿佛還在昨天。那時的協噶爾村只有幾戶人家,村里供地方神的祭神臺還在村邊,如今房子越建越多,竟把祭神臺圍在了村中央,幾個大戶人家集資在旁邊建了一排轉經筒,這里就成了老人們的據點,曬曬太陽,念念經,聊聊閑話。

桑丹今天是來早了,繞著祭神臺轉了五圈,太陽才完全下到了協噶爾村。曬了好一會兒太陽,才總算看見措姆走來的身影,她那病殃殃的媳婦也跟在后面,背著個碩大的竹筐。措姆比桑丹小七八歲,身子骨還算好,就是膝蓋不爭氣,坐下就站不起來,站著就坐不下去,走起路來像企鵝一搖一擺。桑丹往旁邊挪了挪屁股,給措姆騰出了一塊地方。措姆卻連連擺手說,今天初八啊,到熱定寺朝拜。

桑丹不太相信,掐指算了一算,沒算明白,再掐指一算,措姆和媳婦也走遠了,只扔過來一句話,破事一大堆,已經遲了。不知道這話是說給她的兒媳婦還是說給桑丹聽。

都初八了啊。桑丹自言自語,初八可是熱定寺豎經桿的日子,附近所有村莊的人都要去朝拜。莫不是兒媳婦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桑丹趕忙站起來朝家走,走了十幾步才發現拐棍沒拿,又往回去拿拐杖。去年這個時候,她還不需要拐棍,喂牛擠奶都是她的分內事。不巧的是去年夏天的一天,她跟村里的老人在村西家小賣部前閑聊,看到紅紅綠綠的飲料,忍不住買了小小一瓶解渴。就那一瓶,足足折磨了她一個月,最難堪的是拉肚子直接拉到了內褲。長孫媳婦那一臉嫌棄的樣子,從此刻進了腦海,怎么都忘不掉。那場病后,她感覺自己徹底老了,還拉下了時常暈眩的毛病,真擔心挨不到八十歲穿白袍,當木匠的兒子也是那時給她做了個拐棍,大病初愈后,拐棍就變成了她的伙伴,不太需要卻扔不掉。

桑丹在家門口碰上了正要出門的兒媳婦、長孫、長孫媳婦和孫女,三個女人都穿著協瑪(一種毛料)藏裝,戴著去年才買的鍍金“卡吾”(胸飾)。長孫也是去年剛剛添置的一身白氆氌藏袍,顯得更加高大帥氣了一些。

奶奶,你怎么回來了?要多曬太陽,老人骨頭太脆,多曬太陽才好。孫女拍了拍她的裙角。孫女和她說話時,長孫和長孫媳婦側著身子從她倆中間穿過去了。阿媽,他在屋里,中午他給你熱飯吃,你可別吃涼的,你拉肚子就麻煩了。還有,羅布大早就出去玩去了,過會兒別忘了把他找回來。兒媳婦的交代更像是命令。

這些年來,熱定寺初八的豎經桿儀式,桑丹都沒有缺席過,這次不去也沒什么大不了,可她們之前提都不提一句,現在也不問問去不去,讓桑丹很不滿意,她昂著頭響亮地說了三聲去吧去吧去吧。

怪不得那么早支開我。桑丹想起早上吃飯時,她還是穿著平時的藏袍。兒媳婦見她就問,孫女孝敬的白袍怎么就不穿了呢?桑丹本來是在等那個答應過的儀式的,說出的話卻變成了肚子吃飽了再穿才吉祥。這么一說,孫女也連聲附和,等桑丹一放下吃糌粑的碗,孫女和長孫媳婦齊齊動手,給她穿上了白袍子。桑丹不穿白袍子,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沒說出來。她發現白袍子上除了日月,還繡了個數字80。這可是規矩之外的事,桑丹規矩慣了,稍稍偏離一點渾身就不自在。誰都知道穿上白袍子說明人到八十,再添個數字80有點多余,有點炫耀的意思。

這個時候回了家也只有悶兒子在,他那個悶兒子只要找到一塊木頭,就可以比劃半天,跟她聊不上幾句話,出門呢卻沒有一個伴,連個跑動的孩子都沒有。穿著耀眼白袍子的桑丹就這樣站在門口,原地轉了幾個圈圈,最終還是朝剛才來的方向走去。

這樣的時候,她總是無可遏制地想念老伴,那個走到哪里都要牽著她的手的人。在保守的協噶爾村,這樣待妻的丈夫不多見,有人說他倆是連體人,語氣中卻沒有嘲諷的意思??上Ш退黄鹕畹臅r間,總共也不過二十余年,更多的時候,她是一個人孤獨地活著。剛守寡時年輕好勝,腦子里全是怎么不讓這個家族衰敗,沒日沒夜地干活兒,有時還會忘記老伴的臉龐,只有老了,才會時時惦念,他的面容也是清晰如昨,看著天上成對的飛鳥、湖里成雙的黃鴨,她有一種落單的哀傷。真是個沒有福氣的人。桑丹不由得咒罵了自己一句。

桑丹又繞著祭神臺轉了三圈,曾孫子羅布和三兩個小孩子呼啦啦飛到跟前,扯著她的裙角討糖吃。她用袖子抹了一下羅布流著的鼻涕,從懷里掏出一串奶渣。

不要這個,要糖要糖。孩子們跳著起哄著,個頭大一點的差點把手伸進她的胸兜。

哪有糖?她拉開胸兜讓孩子們看。

給一塊錢給一塊錢。眼尖的羅布看到兜里幾張零錢。

大不過面疙瘩,盡想著花錢。桑丹假裝生氣的樣子,掄起拐棍輕輕一掃,孩子們哄地散了,但很快又聚攏過來,降低了條件,到村西家給我們買一瓶可樂,我們分著喝嘛。一提起飲料,桑丹大叫起來,可不能喝那些假飲料,要拉肚子的。話說完她發現其中有一個很像村西家的孩子,立刻后悔了,好在那孩子也跟著鬧騰,沒在意她說的那些話。桑丹可不想在村里惹出什么不愉快,去年夏天她喝壞肚子時,孫媳婦就嚷著要到村西家講道理。她當時說,又不是他們家造的假,哪能怪人家,要怪就只能怪我嘴饞。孫媳婦狠狠地說,明知是假貨又賣給村民就是不講良心。好在悶兒子這時總算開了口,是不是假貨,他知不知道這是假貨,不是我們能說清楚的,還是少惹點事過安生日子吧。這才免了一場糾紛。

孩子們軟磨硬泡,最終一人拿到了五毛錢,連聲謝謝都沒有就往村西家跑。桑丹拿起拴在轉經筒架上的油瓶,給每一個轉經筒點了油,又找了一塊布把漏到外面的油擦了擦。今天是個殊勝的日子,本該多誦經,可她念著念著,腦子里又竄進別的事情。

她想起女兒出嫁那年。那時老伴已經去世,提親的人家派來一屋子人。這是她這一生遇到的第一個需要做主的事,之前,她在父母的背后躲著,后來,又在老伴背后躲著,這次她是沒地方躲了,她必須站到最前面。提親的是個大戶人家,家道厚實,說話難免硬氣。作為母親,誰不想自己的女兒嫁到富裕一點的人家過好日子,她也一眼看出男方是認準了她家女兒,嫁肯定是要嫁的,可是也不能感激涕零倉促答應掉了架子,畢竟女兒的阿爸也是方圓幾里有名有姓之人,家境也不算貧寒。她一改平時的慌亂與羞澀,淡定從容坐鎮,感謝別人看得上自家孩子,悉數養兒不易,又贊老伴教子有方,孩子們善良有教養,說來說去最終卻委婉地回絕了這門親事。原因是這個孩子從小受寵,沒有什么能耐,也沒有福報嫁進這么好的家庭。這個福報完全是個虛幌子,能耐卻語義雙關,桑丹的精明不顯山不露水。

透過提親這件事,悶兒子對一向溫順的阿媽另眼相看,可安撫女兒卻沒有那么容易。男方是女兒心儀的對象,提親的人走后,她又哭又鬧,揚言即使阿媽不同意,也攔不住她嫁到男方家。桑丹對二次提親胸有成竹,卻擔心莽撞的女兒壞了她的計劃,只好哄著寵著。好在男方家很快又來提親了,桑丹端足了架子,直到最后一刻才松了口。

桑丹的女兒就這樣風光體面地嫁到了鄰村,桑丹想起那一刻,心里就特別驕傲,好像那是她人生最輝煌的一瞬間。后來,女兒和婆婆一度關系緊張,女兒的婆婆來找桑丹說理。桑丹不緊不慢地說,我早跟您說過,她是沒有能耐的,你們卻一定要娶她,我攔都沒有攔住。女兒的婆婆聽后再也不提這事了。

桑丹擺弄著自己的圍裙,又被白晃晃的袍子扎眼了。都八十了,還剩多少日子呢?她問著自己。即使不多,她也是不怕的,孩子們各有各的生活,她有些多余了。他們也孝順,但他們都有了自己牽掛的家人,在心里已和她有了距離。這是個令人傷感的判斷,讓她的眼睛潮乎乎的,不想再多想了。

村子里靜得像夜晚,那些平時蜷縮在轉經筒架子下的野狗也沒了影蹤。拿起靠在墻邊的拐杖,沿著小巷子,她想到村口看看。村子的小巷越走越窄,兩邊的房屋卻越建越大。桑丹低聲詛咒了一句,很快又意識到不妥,連著說了三遍“吐魯夏”(懺悔之意),把剛才的詛咒收了回去。其實,前些年自家蓋房,雖沒占巷子,可兒子兒媳不聽她勸,為了更亮堂些,硬是往上多壘了幾塊土坯,鄰居家不高興,派來年齡最大的措姆上門講理。

我們這個年紀,曬不到太陽,還活個什么勁啊,擋住了太陽,再好的房子也不算好房子,是不是呀好友桑丹,你年紀也不小,講個道理啊。在這個村子,她倆算得上是走得近的人,年輕時沒少黏乎在一起,所以進了家門,也是第一個跟桑丹講道理。桑丹剛想說句道歉的話,兒媳堵住了她的嘴。我媽都老糊涂了,說不出什么道理的,還是我跟您講吧。兒媳婦拿出一壺頭道酒,伴著蜜一樣的話,把道理繞了幾十遍,繞暈后的措姆樂呵呵地走了。但桑丹還是看見了兩家間的裂痕。措姆見到桑丹,再也不稱為姆桑丹,叫她阿媽桑丹啦。聽上去更尊敬了,可距離拉開了一大截。桑丹見到措姆也是渾身不自在,遠遠看到都想躲著。措姆的兒媳是個病號,兒子沒法進城打工,孫子又在上大學,她家的房子去年才稍稍翻修了一下,院門往巷子挪了一點,這一挪才總算去掉了壓在桑丹心上的石頭。

桑丹被心事壓著,突然,前方傳來了“噠噠”的聲音,像過年的鞭炮打破了村莊的寂靜,勾起了桑丹的好奇心,她加快腳步,連拐杖都不怎么觸到地面。當她剛轉過村長家的房角,一陣急風迎面撲來,緊接著是粗魯的咒罵和巨大的撞擊聲。

姆桑丹死了。曾孫子羅布不知何時出現了,他尖利的哭聲震醒了桑丹。她漸漸恢復了意識,能夠清楚地聽到有人在議論,但她久久不敢睜開眼睛,她怕看到自己淌著血的樣子,怕看到兒子兒媳慌張又責備的眼神。清晨出門曬太陽前,孫女就跟她說,您啥都別干了,只要不磕著碰著,就是幫了阿媽的大忙。

一雙柔嫩的小手,胡亂地抓著她的臉,她不得不睜開眼睛安慰孩子。姆沒死啊。別哭啊。這時,桑丹才發現,在她上方,還有幾個大腦袋和幾個小腦袋正瞪大了眼睛注視她。其中一人語氣驚詫地問,姆桑丹您怎么啦? 桑丹瞇著眼睛一看,是今早朝她微笑的瑪爾瓊。她一坐起,幾雙手就把她拉了起來,她的臉上竟有了羞澀的紅暈,連忙說,沒事的,沒事的,只是撞了一下,沒有大礙。

誰撞你了,明明是為了避開你,我倆才撞到石堆上的。

桑丹定睛一看,才看清益西達娃的樣子。他的傲慢和狡詐在村里早有傳聞,可真正見識還是嚇了一跳。在協噶爾村,還沒有哪個人朝她大喊大叫過。

沒撞?沒撞我怎么倒在這里?桑丹的嚴厲也是罕見的。

誰知道呢?他背過身子又嘟囔道,都穿上白袍子的人還撒這么大個謊,該死。

益西達娃的樣子令桑丹心寒,更令旁人看不下去。聞訊而來的村長他媽把拐杖“噔噔”地杵到墻角的基石上,憤怒地叫道,對老人說這種話,是要遭報應的。我們吃過的鹽比你吃的糌粑還多,能活到八十歲是上輩子積了德的福報,不是誰都活到這個年齡。

哼,該死。誰該死不是你我說了算,佛祖自有一本賬。

誰沒年輕過呀?誰不會老去?誰能長生不老?

聞訊而來的多是留在家里的老人,益西達娃一番話惹了眾怒,老人們的怒氣帶著刀,每一張嘴里的質問都鋒利。

瑪爾瓊一瘸一拐拉開益西達娃,一臉歉意地說,我倆從那邊騎過來,突然看見阿媽桑丹啦,益西達娃一剎車,我們就直接摔到石堆上了。我就坐在車后。我們騎得有點快,可是真沒有碰到阿媽桑丹啦。

瑪爾瓊的話剛完,益西達娃示威似的伸出手,右手手背上血和塵土混成糊狀。桑丹這才注意到石堆邊上,確實有一輛嶄新的摩托車倒在地上。這些石堆是村長家準備開春蓋房用的,堆在這里有一段時間。

圍攏的人齊刷刷把頭轉向桑丹,期待地等著她的反應。桑丹摸摸腰間摸摸大腿,哪里都沒有痛感,一時竟不知身在現實還是在做夢。這時,一個小男孩呵呵笑起來,怎么也止不住,半晌,他才說道,羅布,你奶奶是要去踢球嗎?她是80號哎,那個C羅才7號。然后繼續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幾個孩子當真跑到桑丹的背后,發出一聲聲驚嘆聲,真是80號。

嘖嘖,這個白袍還是嶄新的。

你真的已經八十了,看不出來,身子還這么靈活。

桑丹萬萬沒有想到她的白袍子,竟以這樣的方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F在的她,真希望別人忽略這身衣服??墒沁€是有人拍著她裙角的塵土,趁機摸著料子質地,還有人轉到背后撫摸著太陽月亮和那個不該貼在上面的數字80。

還繡了個80,從來沒見過繡數字的,真是標新立異。

桑丹實在無心說這個白袍,她的心還在疼著,是為那個“該死”疼著?;畹桨耸?,還從來沒有人指責她撒謊,她的人品在協噶爾村是要豎大拇指的,沒想到被一個小孩輕輕一句否定了。她極力回憶剛才發生的一切,但各種安撫的問詢的嘈雜聲音,讓她的腦海一片空白。也許自己就是嚇暈過去的,不關孩子們什么事。她剛說完這句話,又擔心自己的謙和被無禮的年輕人當成軟弱,慢悠悠地繼續說,我即使死了也是果實成熟落地,這是自然法則。桑丹的后半句原本是,你死了就是花苞枯死在枝頭。但她最終把這句話連同口水咽了下去,隨時要走的人,可不能積那么大的口孽。不過大家已經從上半句聽出了意思,很久沒人開口。

嘖嘖,掉了這么多漆。有人幫益西達娃他倆扶起摩托車時這么說。這句話又點燃了益西達娃的怒火,跟著嘟囔道,見了鬼了,這損失找誰賠呢?不待在家里念經,跑這里作孽。

那近乎自言自語的聲音,卻被桑丹八十歲的耳朵捕到了,她把掉下來的發辮盤到頭頂說,這么說,你倆是被我撞倒的?

不是的,不是的,是我們騎得太快,嚇著你了,理當我們向您致歉?,敔柇傡t腆地說。

瑪爾瓊繼承了他阿媽的教養,輕聲細語,一臉謙卑。再無理的人也不打笑臉,何況桑丹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她的不滿一下子煙消云散。好了,不管是嚇倒的還是撞倒的,都過去了。

瑪爾瓊一瘸一拐走過去,示意益西達娃跟著他。益西達娃對新摩托的遭遇還是不能釋懷。嘴里“啊卡啊卡”地惋惜著他的摩托。

有人問,這到底是誰的摩托車?

是瑪爾瓊托我買的,今早我們從縣城騎回來的,一路上山路那么險都沒事,誰知道到家門口……益西達娃無奈地搖搖頭,又不甘心就此打住?,敔柇偩团沃裉?,可惜連張都沒開就這樣了。

益西達娃抱怨的語氣,讓桑丹的歉疚洶涌而來。她后悔不堅持跟孫女她們到熱定寺,后悔那么想讓人看到白袍,后悔不早點回家……那么多后悔擠在一起,找不到一絲出路,令人窒息。幸而這時村長的阿媽說了一句話,這都是命定的坎。你們仨替我們全村人過了這道坎。有些損失卻沒有出人命,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我們應該高興。村長的阿媽判結此事,也是一副村長的派頭,換了平常,看到這樣的派頭,溫順的桑丹也會撇撇嘴。但今天,這些話格外中聽,“命定”是個多好的詞,讓那些個不快都找到了出口,讓亂成一團的心緒瞬間平復了。連那些不懂事的孩子們也拉長耳朵聽著。這樣的效果,讓村長的阿媽停不下來,你們的摩托車別指望別人修,兩個壯漢被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婆給撞倒,就像電視上演的那樣,傳出去也怕成笑話。

羅布,你奶奶是不是會武術,電視里那種,一使勁能把人掀翻的武術。剛才發現數字80的小男孩,聽了村長阿媽的話,好像靈感噴發,比劃著做出運氣的姿勢。

協噶爾村人天生具有幽默感,連孩子也不例外,一貫隨性溫柔的桑丹這會兒卻不領情,她的拐杖一揮,準確地砸在小男孩的背上,他邊跑邊喊,羅布的奶奶會武術,羅布的奶奶會武術。那只八十歲的耳朵在小男孩尖叫的剎那失職了,咔咔的噪音猶如異物侵入耳內。那雙八十歲的眼睛無法從嘴形判定他在說什么。她集中精力,側耳傾聽。終于,一聲細若游絲的聲音傳來,“羅布的奶奶是魔鬼”。她再次努力,還是那句“羅布的奶奶是魔鬼”。

桑丹的眼里霎時積滿了淚水,一點點落下來,澆濕了胸前一大片,所有的人影都變成疊影,變成茫茫人海,各種各樣的手在她的手上臉上身上游過。而胸前那些澆濕的暗色慢慢地沉下去,變成一塊冰冷的石頭壓在心頭。這個協噶爾村最溫柔的老人號哭起來。

這以后發生的事情,益西達娃和瑪爾瓊看得很真切。

桑丹哭的樣子像個孩童,不管不顧。這是瑪爾瓊從來沒有見過的桑丹。從他有記憶時,桑丹就是一個慈祥老人的樣子,和那些頂著一頭亂發忙活的女人不同,桑丹的頭發永遠被清油抹得光亮,太陽穴上貼著兩個對稱的圓形膠布,顯得柔弱溫順。把每一個孩子稱為“歐啦”(對小孩敬語),而不是粗魯的罵名。小時候,他倚在阿媽的懷里,聽她和別的女人聊起桑丹,一臉的羨幕和神往。女人能如此被丈夫疼愛,就算短命也值了。是啊,要有人這么寵著,哪還有不溫良的理啊?,敔柇倧哪菚r起就覺得桑丹是個幸福的人,不用像自己的阿媽那樣暗自垂淚。

瑪爾瓊其實從未見過桑丹的丈夫。益西達娃也沒有見過,但益西達娃的父親、瑪爾瓊的舅舅不僅見過,還說桑丹的丈夫根治了他在吉日暈闕的毛病。他還記得,兒時到桑丹家診治時,桑丹的慈愛與大方。每次去她家,都會把我的小口袋裝滿,炒青稞、桃干之類,一說看病我就高興。益西達娃的父親如今五十有余了,見了桑丹仍然行脫帽禮。

八十歲的桑丹哭著哭著,出現抽搐的狀況?,敔柇偦艁y得根本不像個成人男子,倒是村長他媽鎮定地往自家喊了一聲,她那一直未嫁的女兒端著滾燙的酥油出來了,母女倆手忙腳亂地用傳統的止風法,把酥油涂抹在桑丹的發頂、耳后和太陽穴上發黑的膠布上。

在城里見過世面的益西達娃,見此情景也慌亂了??粗榇さ纳5げ恢撟鍪裁?。突然,他的臉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巴掌。原來,桑丹的曾孫子并沒有哭著去叫自己的爺爺,而是跑去找益西達娃的阿爸久美多吉告狀了。在城里混得不錯的益西達娃,怎么能容忍在村民面前挨耳光,他揮舞雙手憤怒地爭辯,豈料,又迎來了更加猛烈的一掌。益西達娃和阿爸之間,原本就有芥蒂。去年這個時候,村里盛傳益西達娃做工頭侵吞村民工資,而益西達娃認為那是中介費,理直氣壯。若不是我出面托朋友,村里的人哪能一進城就找到事做。中介這個詞,益西達娃的阿爸是第一次聽說,對進城打工的規矩卻不陌生??蛇@規矩用到同村村民上,讓大伙有了不滿情緒,他就覺得欠了整個村莊。何況,益西達娃折騰來折騰去,除了幾件花哨的衣服外,并沒有賺到多少錢,連那破手機的費用都是從阿媽那里連蒙帶騙要走的。父與子都已到了交流解決問題的年齡,可他的拳頭總比語言來得更快,也更到位。

正在發生的這一切,桑丹不知道。她的眼里現在只有老伴。老伴也常喊她“魔女”,那時的她太過溫柔,總是輕手輕腳端茶遞酒,常把專注做事的老伴嚇得不輕,那聲“魔女”是甜蜜的責怪。她喜歡這個稱呼,她順著這個稱呼尋找,希望出現一些奇跡。老伴走了三十余年,那容顏卻越發清晰。年輕時,她說想老伴,還能博得一些同情,年紀大了,這些話一出口,反打自己的臉。兒媳婦總是那句話,都過去那么久了。她真想說說,等你嘗到這個滋味再說這句話??蛇@樣說,就是詛咒自己的兒子。她只能把所有話埋在心里,任它自己發酵,此刻那些發酵的感覺在帶著她不斷飄移,跟隨著前方出現的光點,她的身子仿佛一陣風或者光線,迅捷地移動著,擺脫了那重重的軀殼,在光點閃沒的瞬間,她看見了那熟悉的背影,她喊不出聲音,只能像鳥兒不停地抖動白袍,想引起他的注意,就在他即將回頭的剎那,一股沉重的氣流灌進身子,她發現自己在墜落,也像剛才的飄移一樣,根本無法自己做主。

有張臉離自己那么近,連呼吸都那么熾熱,她的嘴巴被粗暴地撐開,就像做驢馬交易的商人,試圖往里倒入什么。桑丹使出所有氣力推開了那雙手,并試圖坐起來,黑紅色的湯水灑在她的臉上、白袍上?!鞍 ?,一陣聲浪響過,她驚異地發現久美多吉手上端著的竟是一碗“欽典”(圣物),這可是給彌留之際的人喂的最后一口水。順著“嘖嘖”的聲音,桑丹發現了騷動的人群,她八十歲的羞澀又立刻掛在了臉上。這個表情讓久美多吉放心了,他把湯水遞給后面的人,扶著桑丹站了起來。

協噶爾村已經通了電話,這件事沒費工夫就被傳開了。桑丹八十歲的事實,全村人都知道了,那個白袍子和后面的圖案也都知道了。有些人在不久之后,甚至忘了是親眼看見了桑丹穿白袍的樣子,還是聽說了穿白袍的樣子。這原本是桑丹想要的結果,但現在的她卻不高興。因為益西達娃和瑪爾瓊是否撞了桑丹,據說在村里議論得更熱烈,甚至超過了桑丹年滿八十穿白袍這件事。

桑丹原本以為這件事已經得到了解決。久美多吉把桑丹送回家時,向她的悶兒子說明了情況,桑丹也被他的真誠打動了。這個孩子是她看著長大又變老的,能說會道又沉穩,就像他的名字“久美”一樣,無論家境發生什么樣的變化,他的待人處事都沒有變過,若不是小兒子益西達娃的行為在村里不受待見,他在村里頂梁柱的位置,村長都無法取代。

因為電話,到熱定寺朝佛的孫女她們早早回來了,午飯之后,孫女把桑丹的身子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道,并摁壓著有些部位問桑丹疼不疼?桑丹說哪里都不痛。悶兒子也在一旁說,都沒有撞上哪來的痛,不用檢查了。孫女的手仍然沒有停住。她說,要真有什么事,今天能說清楚,拖到明后天就說不清楚了。兒媳婦點點頭表示這話有道理,她說,這些事情讓孩子辦,她在城里時間長,比我們懂。桑丹說,沒有問題的,不必擔心。孫女說,真有事了,交藥費就有問題了。然后,沒有一人再說話。

桑丹這邊剛把藏靴套上,一陣敲門聲響起,桑丹的心一陣發緊。久美多吉這次不是一個人來,他的妹妹桑姆提著一瓶茶一壺酒跟在后面?,敔柇傆梢嫖鬟_娃纏著布的手扶著,左腳幾乎不著地蹦了進來,最令人吃驚的是,村長的阿媽也來了。

久美一進門雙手合十。桑丹知道久美的來意,可他并不開門見山。話題從阿媽八十歲的白袍開始。協噶爾村穿過白袍的還是有幾個,但穿著八十歲的白袍還能健步如飛,還只有阿媽桑丹一人啊,說明老人家福報深厚,兒孫孝敬。家里有個八十歲的老人,還能四世同堂,不光是你們家的榮耀,也是我們協噶爾村人的福報,村里有老人們在,我們覺得臉上有光有福分。我剛剛還在給他倆說,如果今天因為你倆,讓阿媽有任何閃失,不光是她們一家,整個村莊的人,甚至我都會記恨你們。話到此,久美多吉才引向主題,又把午后發生的事詳細說了一遍。他說,瑪爾瓊托益西達娃買的摩托車,昨晚被車子運到了縣城,縣城離我們這兒不遠,瑪爾瓊又著急拿到,他倆就搭村西家到縣城進貨的小車子取車,回來時他倆騎著摩托車,過了那么陡那么險的山路都沒事,就在村口,突然看見阿媽桑丹,一急一剎車就摔到石堆上了,就成了這個樣子。說著指指益西達娃的手和瑪爾瓊的腳。久美多吉每說完一層意思,轉身又問問兩個孩子和村長的阿媽,他說的話有沒有錯誤。等到他們仨都點了頭,才繼續說下去。這件事說清楚還真不容易,出事現場就只有他們仨,阿媽桑丹又想不起當時發生了啥,我只能是多方詢問加上自己的想象,如果你們覺得有說錯的地方,還請指出來。

桑丹老了,費腦子的事不想做,但聽著聽著,她也聽出了久美多吉的意思。趁家人都在,證明兩個孩子是無辜的,免得以后節外生枝。這也符合他的心境。去年過年,因為村里議論益西達娃克扣工資,一直懷有心病。今年這件事就是在治他去年的心病。不過令桑丹不快的是,送回家前,她已經完全認可了久美多吉這番話,為什么還要當著全家的面再一次讓她難堪呢?一個八十歲老人說出的話,就像一個八歲孩子說的話不頂用嗎?這個想法一產生,她感覺胃里一陣翻滾。

久美太會說話,入理委婉客氣,甚至還帶著自責,連剛才支持女兒檢查身體的兒媳也說服了,連說,沒事的沒事的。她那悶悶的兒子,竟也責怪桑丹不該在那個時間出現在那個地方。

沒有久美多吉那么能說,桑姆的真誠表現在行動上,她連連起身倒茶遞酒,偶爾往爐灶添一塊牛糞,誠懇之勢令人不忍多說一句話。原本事已至此,剩下的就是說些家長里短。但在此時,久美多吉的眼光落到桑丹的孫女身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要不請姑娘給奶奶做個檢查,正好你也是個醫生。

桑丹的血直往臉上沖,瞬間紅透了臉龐,仿佛剛才被孫女檢查的場面被久美多吉看到了。孫女機智地回答,我只是個護士,檢查的事是醫生做的事。不過,到目前為止,沒有什么不適。

到目前為止這個說法,又勾起了久美多吉的說服欲,他又把經過說了一遍,說得村長阿媽哈欠連天。這個老太太也在久美說話的工夫,好像悟出了一些什么。久美多吉請她說話時,她這么說,事情發生時,我不在現場,我也是聽到撞擊聲才趕到的。我第一眼看到了桑丹,她確實摔倒在地,我們扶起她問哪里痛?她說,哪里都不痛。兩個孩子確實受了傷。桑丹抽搐暈倒時,我在場,和兩個孩子沒有關系。后來的事,久美多吉也在場的。

說完這些話,她起身就告辭了。走到門口,一轉身又丟下一句話。走到哪里,我都是這些話,沒有改變。一副隨時奉陪的口氣。

村長阿媽這番話一出,連會說話的久美多吉也噎住了,好像被點破了秘密。好在這時候,桑姆機靈地把大家帶到了另一個話題,場面才不算太尷尬。

久美多吉一行走后,孫女跟她媽你一句我一句地猜起了久美多吉的意思,除了兩人輪流給桑丹倒了幾碗茶,自始至終沒跟桑丹搭過一句話,好像這件事是由另外一個什么人引起的,或者桑丹已成了廢物。桑丹也想忘掉這件事,卻怎么也忘不掉瑪爾瓊疼得齜牙咧嘴的模樣,她痛恨自己的好奇心,痛恨身上的白袍。她手上的佛珠捻動著捻動著就不動了,當她意識到這點,趕緊又捻動起來,很快她又發現停下了。一只腳都踏上天葬臺的人了,還不能專心地念個經,她覺得這是個不祥之兆。

她把白袍子脫下來準備到外面轉轉。悶兒子警覺地問道,又上哪里去?桑丹隨口說,曬曬太陽。悶兒子沒好氣地說,這么晚曬什么太陽,是曬月亮吧。桑丹也沒好氣,曬太陽曬月亮都是我自己的事。

桑丹還沒走到門口,孫媳婦就發現她脫掉了白袍子。驚呼一聲引來了里屋的母女倆,她們手忙腳亂地給她套上了白袍子,孫女又從里屋拿出一些冰糖和干果塞到胸兜,好像打發一個小孩子,不斷地囑咐該說什么該做什么。

村里的老人下午曬太陽的地方在村西家小賣部門口,此時只有一絲夕陽余暉掛在墻頭,幾個老人還是擠到一角不錯過最后的溫暖。桑丹的到來在大家的意料之外,他們早已經聽說了上午發生的事情,也已經熱烈地談論過了,有些人等不到桑丹就回去了,剩下的幾個為自己的堅持感到驕傲。那件事又被拿來說起,這回也不是桑丹說,是老人們你一句我一句地湊,桑丹點點頭算通過,說得不對的地方,她說兩句做個更正或補充。

興致不高的桑丹讓老人們索然無味,對她的關切也淡了許多,有人把話題引到了八十歲穿白袍這件事上,他們都到了等待穿白袍的年紀。這個話題,桑丹也同樣沒有興趣。有人問,傳統上有繡數字的習俗嗎?桑丹說不知道。有人問,白袍是在拉薩做的還是在縣城做的?桑丹說不知道。有人問,為什么不做氆氌料的,干嗎做布料的?這回桑丹卻回答了。大冬天的,里面要穿羊皮袍子,外面再罩上氆氌袍子,我連路都走不動了。這個回答激起了大家的興趣,正想問點什么時,村西家的小貨車費力地爬上了坡。

小貨車徑直開到了小賣部門口停下來。久美多吉最先跳下車,然后是益西達娃,兩人一合力,從副駕駛位抱出了瑪爾瓊??熳寕€位置。已成人的瑪爾瓊讓久美多吉雙腿顫抖。

瑪爾瓊被抱到空出了的位置上,他很不情愿放手,嘴里一個勁地說,我能走我能走。久美多吉卻沒有好臉色,能走個屁,讓你坐你就坐著,還有你這個混賬,趕緊去找塊木板來。他指的是益西達娃。

好像是老天故意安排,瑪爾瓊的位置在桑丹旁邊,兩人并排坐著,仿佛在接受大家的檢閱和評判。大家對瑪爾瓊的關心壓過了對桑丹的熱情,何況久美多吉有問必答。一下午號叫個不停,就送到縣城醫院去了,一查才知是骨裂,這不,一個月動不了。

久美多吉對桑丹還是笑臉,可她真是坐立不安,如果那個腿上打著夾板的是她自己,也許她會好受一些。她想離開,可又覺得先于他們離開,有些心虛。她想故作無事狀關心瑪爾瓊,問他疼不疼,說出來時竟差點哭了。

如果早上孫女她們帶她去熱定寺,如果那件白袍子不是昨晚送到,如果不是有一顆虛榮心,也許……唉,沒因無果,也許自己就該在這里遇一坎,桑丹多么希望這一坎不是在她八十歲穿白袍這天,她覺得這一事給她的八十歲蒙上了灰,給她本人也蒙了灰。想到這里,她決定誰也不管了,起身就準備回家,這一起,尾骨處一陣刺痛襲來,她把整個身子撐在拐杖上,拐杖在地里杵出印子,人才算站起來了,她控制自己沒讓別人發現這個秘密,走了幾步,那個刺痛慢慢消失了,她松了一口氣。

回到家,天已擦黑,她們的談論還沒結束,桑丹皺了皺眉頭,嘴巴連咂了幾下,才算制止住了這場談論,孫媳婦給她端來了一碗熱茶,讓她坐在靠近爐邊的位置。她捧著茶,告訴自己要忘掉這件事,她的目光跟隨爐灶縫隙間透出的青煙游移,煙熏的椽子木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年前的掃塵也遺落了墻角的蛛網,蛛網之下,廚具架子上的一排銅瓢,黯淡無光。這一眼看得桑丹的心里又焦煳煳的,她準備擦擦銅瓢找點事做,一起身,她忍不住叫出了聲“啊”。幾個人緊張地張大眼睛,用眼神關切地詢問桑丹。桑丹裝作沒事樣地說,差點踩死了一只小蟲子。悶兒子這才松了一口氣,嘟囔道,這眼睛倒挺尖。

選自《作品》2017年第2期

原刊責編 王十月

本刊責編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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