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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吉的賽馬

2019-04-16 18:35完瑪央金
芳草·文學雜志 2019年2期
關鍵詞:母馬賽馬會多吉

阿繞!多吉!你這是去哪里?要去配種嗎?

這個時候應該是村里人少的時候,下著小雪,人們都應該坐在家里的熱炕上喝茶,吃糌粑。

街道上行人少,多吉依然快步往前走。

阿繞多吉,是去配種嗎?云次力一張圓圓的胖臉伸到多吉眼前了。又說,你的小母馬牙長齊了吧?

多吉沒搭話,加快腳步,向坡下走去。

多吉的小母馬一步一點頭,跟在他身后。

多吉腳下一打滑,四腳朝天坐在了泥地上。小母馬被韁繩一扯,向前一沖,把多吉拖出好幾步遠。

哈哈哈,多吉,你也用不著這么著急啊,去了還得排隊呢。別人是前幾天就預約了的。

云次力真夠討人嫌的。多吉選擇這時候出門,就是怕遇到村子里的人。

多吉最不想見的人就是云次力,可偏偏遇上了他。

多吉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泥水,頭也沒回,向云次力甩了甩手里的韁繩,繼續向坡下走。

下了坡,到公路上了。

畢竟進了五月,雪花剛落到柏油路面就化成水了。柏油路像黑色的蟒蛇彎彎曲曲趴伏在地上。

到了公路上,多吉用袖筒捂住嘴巴,誰也不看,策馬揚鞭,向縣配種站跑去。

多吉騎在馬背上,云次力胖胖的圓臉還在眼前晃。他自語道,佛法僧三寶,若不是扎西莫名其妙地病了,來配種的人把我家的門都要擠爛了。佛法僧三寶,來我家的人也是要排隊的,要預約的。我也根本用不著到縣上去,去給我的小母馬配種!

提到扎西,多吉想到它病懨懨的樣子,鼻頭酸酸的。

扎西是匹純黑色的種馬。

扎西還是一匹賽馬,一匹得過村里、鄉上、縣上、州上四級賽馬會冠軍的賽馬。

“扎西”是在種馬黑馬屢得冠軍后多吉給它起的名字。多吉說:大家都黑馬黑馬地叫你,我給你正式起個名字,你叫“扎西”吧,吉祥如意,你給我帶來了好運。

扎西屢次得冠軍的那幾年,多吉家里熱鬧得很,清早有人叫門,天黑了,豁著牙的老漢才從嘴里拔出“尕嘟巴”,在炕沿上磕盡煙灰,離開多吉家的熱炕,回家。

他們都是奔著扎西來的。

這時候,阿媽坐在炕角的被窩堆里,嘟噥著說:唵嘛呢叭咪吽,桑巴,你這是造罪孽,扎西會累死的。

阿媽每次要特別強調點什么,要多吉特別注意的時候叫他桑巴。

多吉心中,阿媽是個糊涂的阿媽。阿媽年紀大了,下不了炕,他掙來好多錢,讓她有很多的好的酥油吃,有手抓肉吃,有奶茶喝就行了,阿媽可以不用操這么多的心。多吉嘴里呀呀答應著,說:知道了,知道了。

阿媽糊涂,糊涂得讓多吉找不到自己的親生阿爸。村里人不時提醒多吉是漢人的種,多吉去問阿媽,阿媽只是不出聲地念嗡嘛呢叭咪吽,很快地轉動念珠。

上小學時,多吉每天帶的糌粑坨坨被同學搶去,掰成碎塊,一塊一塊扔到草地、小河,隨便哪里,喂馬,喂牛,喂小魚。書本被搶去,折成紙飛機,滿教室、滿操場飛。

一天早上,多吉給阿瑪說:我不去上學了。

阿媽去擠牛奶,他跟在后面,提著木桶。阿媽去馬圈給種馬黑馬加料,他抱來一捆牧草。阿媽打掃牛圈和馬圈,他拿來背篼一點一點背上糞,倒在高大的糞堆上。

阿媽直起腰,看著他紅撲撲、流著汗水的臉說:好吧,不上學就不上學吧,跟著阿媽養馬養牛。

一頭奶牛多半由阿媽操心,多吉放好那匹種馬就行了。

放馬是多吉最愿意干的事。

阿媽隨了多吉的愿。

阿媽的心軟得似揉好的羊皮。

從多吉不上學開始往前數,也就是說十四年以前,阿媽四十來歲的時候,有州乳品廠的收奶員來村子里收牛奶。

來村子里收牛奶的是個二三十歲的年輕男人。

這個男人講的話阿媽一句都聽不懂,隊長把這個男人帶到阿媽家,對阿媽說:他就住到你家里,收完奶子就走。

阿媽呀呀答應著,收拾出靠西的一間雜物間給他住。

阿媽聽不懂那個男人的話,隊長說:他是河南人,他講的是河南話。

河南在哪里?阿媽不知道,阿媽每天端給他茶,他就喝茶,端給他糌粑,他就吃糌粑,不挑剔,這讓阿媽的心放下了許多。

河南人住進來幾天后的一個夜里,阿媽正睡得迷迷糊糊,聽到窗戶外有人喊:阿姨!阿姨!不成了!不成了!

拴在廁所門口的狗連聲叫喚,震得窗戶紙沙沙作響。

阿媽閉眼躺了一會兒,聽出是住在家里的那個河南男人的聲音。

河南男人學了一些常用的藏語,會用藏語稱呼年長的女人。他急急叫道:阿姨!阿姨!不成了,不成了。

阿媽平靜慵懶地說:不成了你就進來吧。

不是,唉!河南男人跺了跺腳離開窗戶。

阿媽直起身子,披上皮襖,拉開門。

阿媽看到河南男人雙手在前面提緊褲子,跑到牛圈的墻根撒起尿來。

旁邊廁所門前的狗又是撲又是咬,不消停。

原來他是要上廁所,狗不許他進去。

阿媽笑了,回屋去睡。

第二天夜里,狗又叫了,阿媽聽到河南男人在窗戶前轉了轉,再沒動靜。

第三天夜里,狗叫起來,阿媽聽到河南男人在窗戶前輕輕喊:阿姨!阿姨!阿媽起身披衣打開門。

門外月亮正圓,照得地上白花花一片。

阿媽皮襖遮蓋不住的胸脯,在月光里凝脂一般。

河南男人面對著阿媽傻傻站著,說不出話來。

阿媽溫和一笑:上廁所嗎?我去給你擋狗。

河南男人說:不,不,不上廁所。

河南男人盯著阿媽的胸,越來越粗聲地喘氣。

阿媽又是慈善地一笑:進來吧。

河南男人抖抖瑟瑟進了屋。

躺在炕上,阿媽用手指點著河南男人的額頭,說:你們這些離開阿爸阿媽的娃娃,孽障得很,沒人管,沒人疼。唵嘛呢叭咪吽。

就在這一晚上,阿媽有了多吉。

收牛奶的河南男子收完牛奶回州乳品廠了,以后再沒來過。

阿媽的糊涂還在于反對多吉利用扎西掙錢。

村里舉辦十三個村民小組賽馬會,多吉騎上它,獲得第一名。

鄉里舉辦賽馬會,村主任說:多吉,拉著你的種馬黑馬去跑吧。你的黑馬厲害著呢。

種馬黑馬跑了第一名。

縣里舉辦賽馬會,鄉長說:多吉,你去參加。把馬好好喂幾天,你必須拿到第一名。

種馬黑馬跑了第一名。

香浪節,州上舉辦賽馬會,縣長說:多吉,你的種馬黑馬生了那么多兒子,是匹好馬!你要不負眾望,為縣上爭光,拿到第一。

多吉不懂“不負眾望”是什么意思,只是覺得那是一件很嚴肅、必須要做成功的事情。多吉也嚴肅地點點頭。

香浪節州上舉辦的賽馬會,各縣的馬都來參賽,有近三千匹馬。多吉熟練地駕馭種馬黑馬,拿到了第一名。

多吉身上掛滿了哈達,汗水順他的兩鬢流下耳根,流進脖子里。

這天天氣很好,人人都說是活佛算出來的。頒獎時州長拍拍多吉的肩,說:是個帥小伙!不錯!不錯!

天氣十分熱,更熱的是多吉懷中揣的五萬元獎金。它燙得燒心,還在砰砰跳動,仿佛要從多吉的懷里跳出來。

回到縣上,縣長看了看多吉的獲獎證書,說:沒辜負我對你的期望,好樣的!明年賽馬會你還去參加。

到鄉里,鄉長正從辦公室出來,急匆匆對他揮了揮手:回去吧!好好喂你的馬,好好練,以后比賽還多呢,你都要參加。上面來人檢查扶貧脫貧工作,我要出去。

多吉拉著種馬黑馬,走進村里。

村子口上早有一群人等在那里。

村長走上前,摸摸馬背,對多吉說:再有幾匹這樣的馬就好嘍。

村民們藏漢語夾雜,都說:就是,就是。

云次力的圓臉在人群中特別顯眼,多吉看見他黑亮的眼珠飛快地在眼眶里轉了幾圈。

云次力拉著自家的母馬走進多吉的家。

云次力是來給自己家的母馬配種的。

聽到狗叫聲,多吉迎出來。

多吉大搖大擺下了石階,說:你那羊一般大的母馬,配了種,也下不下好馬。再說,你的小母馬牙都還沒換齊。

多吉瞥了一眼云次力又矮又瘦的母馬。

云次力干咳兩聲,咽口唾沫,順順氣,說,這兩天它鬧騰得不成,你的馬是匹好馬,說不定能讓它下一匹好馬呢。配吧。

多吉說,給你這樣的馬配種,下不了好馬,還說我的扎西不成呢。

扎西是誰?云次力問。

噢,我給我的種馬黑馬剛起的名字,吉祥嘛,它會帶給我好多好處的。

云次力說,是這樣啊,我說,不管下下怎樣的馬,我不怪你,成嗎?

多吉說,我說不成就不成。耗費了我的扎西的氣力,再給別人家的馬配就難了。

也許是扎西聽到有人叫它的名字了,也許是老遠聞到云次力的小母馬的味道了,這時候扎西在院子角落的馬圈里刨開了蹄子,咴咴叫喚。

云次力的小母馬也不安生了,四蹄往后,又向前一沖,想掙脫韁繩。

狗叫得更厲害了。

阿媽在炕上問:是誰來了?進來啊。

多吉忙推著云次力的后背,連連說:真的不成,真的不成,你走,趕緊走。

云次力努力回過頭,邊走邊說:我給你錢,配一次給一次的錢。我誰都不說!

多吉說,你把我當成啥人了?趕緊走,趕緊回去。

多吉轉身上石階撩起門簾進了屋。

第二天,云次力又拉著馬來了。

云次力進院喊了幾聲,沒人答應。

狗叫起來。叫聲蓋過了云次力的聲音。

多吉阿媽隔著窗戶大聲問:誰???多吉肚子疼,躺著呢。要不你明天再來。

第三天,云次力來了,正遇上多吉給扎西刷背。

平時空曠的馬圈有些擁擠了,圈里新添了一匹小母馬。

云次力算算,心里說:還算不上是匹小馬,確切地說就是匹馬駒吧。

小馬駒肯定是多吉得了五萬元獎金后買的。

云次力咂咂嘴,用了用力,直接把母馬拉到圈里。

扎西一見云次力的馬,踏起步,不安了,靠上前來。

云次力的瘦小的母馬也是積極響應。

見狀,多吉搖頭,再沒說什么,接過云次力手里的韁繩。

配完種,云次力那張讓多吉討厭的圓臉上堆滿了笑。云次力從懷里掏出幾張票子塞到多吉手里,豎起兩個大拇指說:謝謝了!謝謝了!這些錢你拿上給扎西買些豆子。

多吉推搡不過,捏在了手里。

看來是云次力沒有守信用,大家都知道只要給多吉錢,多吉就會拉著扎西配種了。

給云次力的馬配過種后,來多吉家的人越來越多了。照顧不過來,有的人提前幾天就給多吉打好招呼。

阿媽對多吉說:桑巴,不要再收錢了,都是鄉親,怎么見面呢?再說,你會把扎西弄垮的。

多吉笑著說:那事就跟餓了要吃糌粑一樣,擋不住的。扎西厲害著呢,我多添點料,沒有關系。

多吉又說:再說錢是他們硬塞給我的,我不收,他們還不放心呢。阿媽,我這么大了,沒媳婦,掙了錢娶個媳婦唄。

阿媽低頭數她的念珠去了。

多吉的嘴上起了一串燎泡,他嘶嘶地吸冷氣。

阿媽問:奶茶燙著了嗎?喝那么急干什么?

多吉說:扎西這兩天不好好吃料了,沒精神,毛也沒有以前亮了。頓了頓,又說:我還想讓它給小母馬配種,看來配不成了。我著急著呢。

阿媽說:桑巴,你別急,扎西是累著了。再說扎西老了,它能當你的阿爺了,再配不動了。

多吉自言自語道:小母馬還沒有長大,配不上扎西的種,下不下像扎西一樣的賽馬。

阿媽還是聽到了,說:噢,那就等它長大了再說。不急,不急。

阿媽接著說:是老天爺不讓扎西配種了,讓它休息。你好好照看照看它吧。

多吉應道:嗯。

去了馬圈,多吉看到扎西蔫頭耷腦站著。

多吉把豆子和玉米往扎西嘴邊劃拉,扎西卻躲開了。

消息傳得比刮風還快,來配種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

多吉聽說村里人、鄰村的人,都拉馬去縣上的配種站配種了。配種回來的人說:縣上配種站的馬喂得好得很,高大,毛油光水亮的,有五百多斤重。打個響鼻,整條街都能聽見。聽說他們給馬吃雞蛋,喝糖漿,還有別的東西。我們聽都沒聽說過。

云次力是第一個來找多吉說話的人。

云次力說:阿繞,多吉,你天天給扎西吃草,不成的。你盡管加了豆子,玉米,紅蘿卜,也是不成的。人家縣上的馬吃雞蛋,還喝啥糖漿。喝的那個糖漿聽說還是外國買的。

多吉直搖頭,說:不相信!胡說!難道喂個馬,還得跑到外國去買馬料?花多少錢不說,人不丟掉嗎?

云次力說:我也不知道,好像他們是在電腦上買,根本不用出門。

電腦,多吉聽說過,也見過。賽馬得了冠軍去鄉長那里,從鄉長開著的門縫里無意瞥見的,放在鄉長的辦公桌上。

多吉字都不識兩個,電腦咋買東西更是不懂。

多吉搖搖頭。

云次力說:不信你去縣上看看。哎,你的小母馬能成了吧?不等多吉回答,云次力說:我的馬扎西配了沒懷上,我要去縣上配,你去不去?

不去,不去。我的馬還不到時候。多吉不耐煩了。

每次遇到云次力,就有煩心事,多吉看著大門,再不說話。

多吉給阿媽說了云次力的話。

阿媽說:唵嘛呢叭咪吽?,F在啥都變了,變得我們啥都不知道了。你去縣上看看吧,看看就啥都知道了,阿媽嘆口氣說:云次力是不會撒謊的。

多吉說:我知道他沒有撒謊,村里人跟他說的一樣。如果我去了遇見熟人咋辦?我都是問他們要過錢的。

阿媽說:唵嘛呢叭咪吽。那時你還小,不懂事,不知道羞,現在你大了,知道羞了,佛都不會怪你,他們也不會怪你。

多吉無聲地笑笑。

多吉選了一個雨雪天,拉上小母馬去縣上配種。剛出門就遇見了云次力,滿心不快。

懶得搭理云次力,多吉只顧自己走自己的。

多吉騎馬走了一陣,天開始放晴,稀薄的陽光透過云層灑下來,地面上騰起氤氳霧氣,迷迷蒙蒙多吉下了馬,把馬放在公路邊的山坡上,隨馬吃草。

草兒剛剛一拃長,小母馬貪婪地吃著。

多吉問小母馬:云次力說的是真的嗎?你們還吃雞蛋,喝糖漿,吃喝了那些東西,就比扎西強嗎?吃了雞蛋,喝了糖漿的馬配的種,能掙來村上、鄉上、縣上、州上的賽馬冠軍嗎?哦,你也不知道!今天去你一定給我懷上一個它們的種,生下來給我看看。

小母馬瞇縫眼睛一口一口吃草,一副不知足的樣子,壓根不理會多吉。

前方,已經能看得見縣城高高低低的樓房了。

完瑪央金藏族,一九六二年出生。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F供職于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文聯。著有詩集《日影·星星》《完瑪央金詩選》,散文集《觸摸紫色的草穗》等。曾獲甘肅省優秀文學獎、甘肅省少數民族文學獎、甘肅省黃河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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