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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朔堂前艷聞飛

2017-05-30 10:48王瑞來
關東學刊 2017年1期
關鍵詞:范仲淹

[摘 要]范仲淹曾寫下過一首七絕《懷慶朔堂》。這首短詩的背后是否隱含艷聞,自宋代以來的解讀,頗多聚訟。把范詩置于宋代士大夫日常習尚的歷史背景中加以觀察,從這首詩的寫作開始,檢視各種文本的異同記載,分析迄今為止的歷代聚訟,并以范仲淹的女性觀作為旁證,站在歷史主義的客觀立場上,剝離當世與后世塑造的虛幻形象,還原歷史人物立體而近實的本來面目,則是這件個案考察的意義與目的所在。

[關鍵詞]范仲淹;《懷慶朔堂》詩;風流韻事;宋人日常;歷史人物形象

[作者簡介]王瑞來(1956-),男,歷史學博士,四川大學講座教授(成都 610065);日本學習院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東京 171-8588)。

序引

風流韻事,最能牽動人的興奮神經,津津樂道,成為街頭巷尾的傳聞,成為茶余飯后的談資。由于風流韻事多隱蔽于重重簾帷之后,所以最能激發人之本性所具有的窺秘心理。窺秘不得,也能生出無窮想象。

此種現象,自古而然。除非嚴格到了男女授受不親,否則,雖圣人亦不免艷聞上身。君不見子見南子,也弄得說不清道不明,害得孔夫子氣急敗壞,直發毒誓,連連說:“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論語·雍也》:“子見南子,子路不悅。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意即我去見那個名聲不好的風流女人并沒有什么不良意圖,如果不是這樣,天誅我,雷劈我。

圣人以降,則更是不可勝數。比如宋代的文豪歐陽修、蘇軾都有艷聞,就連道學集大成者的朱熹也難免。

近日讀書,看到范仲淹也有風流韻事纏繞。此事盡管早就讀到過,這次還是想深究一下。

范仲淹痛感五代以來世風澆薄、氣節淪喪,擔當起道德重建的重任,疾呼振作士風。范仲淹的作為,為后來的道學起到了奠基的作用。朱熹曾這樣評價:“本朝忠義之風,卻是自范文正公作成起來也?!?/p>

[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47《論語》,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所以朱熹將范仲淹視為“天地間氣,第一流人物”。早在朱熹之前,王安石就曾高度評價過范仲淹:“一世之師,由初迄終,名節無疵?!?/p>

[宋]王安石:《臨川文集》卷85《祭范潁州文》,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在把握了主流話語權的士大夫們大張旗鼓地揄揚與塑造之下,死后的范仲淹終于上升為完美無缺的士大夫精神世界的圣人。

居然,這樣一位“名節無疵”的完人也有風流韻事?

以下,想就事情的來龍去脈與后人紛爭略加評述。

一、起因:一首詩惹的禍

景祐三年(1036)五月,范仲淹在權知開封府(相當于北京市長)的任上,因政見與宰相呂夷簡發生激烈沖突,被貶放到外地,成為饒州知州。不過,范仲淹擔任饒州知州的時間并不長,實足在任僅十八個月,景祐五年一月,便改知潤州。離任之后,范仲淹寫下一首題為《懷慶朔堂》的絕句:

慶朔堂前花自栽,

便移官去未曾開。

年年憶著成離恨,

只托清風管勾來。

[宋]范仲淹:《范仲淹全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101頁。

就是這短短的四句二十八個字,讓范仲淹成為了艷聞的當事者。本事、傳聞、考證、想象,在宋人筆記、類書中津津樂道并輾轉引述的范仲淹韻事,都是由這四句詩生發出來的。

二、文本:記載與辨析

徐度《卻掃編》卷下載:

范文正公自京尹謫守鄱陽,作堂于后圃,名曰慶朔。未幾,易守丹陽,有詩曰:“慶朔堂前花自栽,便移官去未曾開。如今憶著成離恨,只托春風管勾來?!庇栉艄俳瓥|,嘗至其處。龕詩壁間,郡人猶有能道當時事者云,春風,天慶觀道士也。其所居之室曰春風軒,因以自名。公在郡時與之游,詩蓋以寄道士云。

[宋]徐度撰,朱凱、姜漢椿整理:《卻掃編》,朱易安、傅璇琮等主編:《全宋筆記》第三編第十冊,河南: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56頁。

徐度引詩,與《范文正公集》卷4所載此詩的文字略異?!澳昴陸浿庇涀鳌叭缃駪浿??!扒屣L”記作“春風”。徐度轉述當地人的說法,說“春風”乃是實指,是一個當地與范仲淹有過交游的道觀道士之名。但這段記載只是提及了范仲淹此詩的石刻,并未提及艷聞。

吳曾《能改齋漫錄》卷11《文正公屬意小鬟妓》條載:

范文正公守番陽郡,創慶朔堂,而妓籍中有小鬟妓,尚幼,公頗屬意。既去,而以詩寄魏介曰:“慶朔堂前花自栽,便移官去未曾開。年年長有別離恨,已托東風干當來?!苯橐蝈饕曰莨?。今州治有石刻。

[宋]吳曾:《能改齋漫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宋人祝穆原編、元人富大用新編之類書《古今事文類聚后集》

[宋]祝穆編,《古今事文類聚》,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卷17亦收錄此條,不過誤將出處記作《泊宅編》。明人彭大翼《山堂肆考》[明]彭大翼:《山堂肆考》,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也于卷111以《文正屬意》為題轉錄此條?!赌芨凝S漫錄》的記載,較《卻掃編》最大的不同,是直道艷聞。于事實層面披露出,范仲淹此詩所指乃是一個他喜愛的年幼的歌伎。記載也提及了石刻。不過所記范仲淹寄詩之人名有小誤,此人姓魏名兼字介之??な氐淖髌繁豢躺鲜?,在宋代比較普遍,蘇頌就記載說,宋庠知揚州“在郡賦詩,有刻石僧寺”。

[宋]蘇頌:《蘇魏公文集》卷五《元祐癸酉秋九月蒙恩補郡維揚十一月到治蒞事之始首閱題名前后帥守莫非一時豪杰固所欽慕矣然于其間九公頗有夤緣感舊思賢嗟嘆不足因作長韻題于齋壁以寄所懷耳》自注。

姚寬《西溪叢語》卷下載:

范文正守鄱陽,喜樂籍。未幾召還,作詩寄后政云:“慶朔堂前花自栽,為移官去未曾開。年年憶著成離恨,只托春風管領來?!钡骄?,以綿胭脂寄其人,題詩云:“江南有美人。別后長相憶。何以慰相思,贈汝好顏色?!敝两?,墨跡在鄱陽士大夫家。

[宋]姚寬撰,孔凡禮點校:《西溪叢語》,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93頁。

《西溪叢語》較《能改齋漫錄》的記載,不僅事實又有所增益,還披露了一首范仲淹直接寄給那個歌伎的五言詩。一句“至今墨跡在鄱陽士大夫家”,在一定程度上著意顯示這一記載的可信性,表明是經過實地調查的結果。然而,所云“未幾召還”與“到京”,都與事實有違,前面已經提及,范仲淹是由饒州改知潤州,并非返回到京城任職。

俞文豹《吹劍錄》外集載:

范文正公守饒,喜妓籍一小鬟。既去,以詩寄魏介曰:“慶朔堂前花自栽,便移官去未曾開。年年長有別離恨,已托春風干當來?!苯橘I送公。[宋]俞文豹:《吹劍錄》,王云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

從記載的類似性來看,《吹劍錄》的內容沒有超出《能改齋漫錄》,并且人名“魏介”也同誤。這似乎反映了兩種文獻的同源性。

觀察詩的最后一句“只托清風管勾來”,以上四種記載中,“清風”一詞,有三處記作“春風”,一處記作“東風”,如此觀之,《卻掃編》之人名說,似有幾分可信。此外“管勾”一詞,或作“干當”,或作“管領”,都與“管勾”義近。作為管理或照管之意,宋人習用“管勾”一詞,后來因避宋高宗趙構諱,才多記作“干當”。不同的文字記載,或多或少反映了文獻傳寫的時期。

上述四種的作者,徐度、吳曾、姚寬都生活在南宋初年,只有俞文豹生活的時代稍晚,已經是南宋中期以后的理宗時期。因此,前三種文獻基本可以排除相互抄錄的可能性。

三、俯瞰:前人聚訟

以上四種宋人記載,除了《卻掃編》不涉艷聞,其余三種,均言之鑿鑿。既然言之鑿鑿,那么范仲淹的這件風流逸事是不是就可以著實了呢?對此,自古以來聚訟紛紜。

(一)事實否定派

清人黃宗羲編《明文?!酚诰?50收錄有明人李維楨《范文正公集補遺跋》,其中寫道:

公謫饒州時,于州圃北創慶朔堂,手植花卉,欄為二壇。既移潤州,題詩其上,有“年年憶得成離恨,只托春風勾管來”之句,后人和者數十家,亦云“主人當日留真賞,魂夢還應屢到來”。所指皆所植花卉耳,而誣公于樂籍有所屬意,不根甚矣。

[清]黃宗羲編:《明文?!?,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

清人陳焯編《宋元詩會》卷8收錄仲淹此詩,并于其后寫道:

按志,公曾植九松于堂前,間以雜卉。未幾即移潤州,故作此詩。所謂“芝產三莖,松栽百尺”者是也。而稗史謂公別有屬意,豈其然乎?

[清]陳焯編:《宋元詩會》,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

與清人厲鶚同編《宋詩紀事》的馬曰璐在卷12仲淹此詩之后附注云:

按范公詩,自懷慶朔堂栽花作,讀四和詩,可以辨《西溪叢語》眷憶樂籍之誣。并《卻掃編》春風為道士名,亦近附會矣。

[清]歷鶚等編:《宋詩紀事》,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按,錢鐘書《宋詩紀事補正》(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3年)卷8所錄仲淹此詩之后馬曰璐按語無上述之語。

《宋詩紀事》的編者由于有這樣的認識,所以把“慶朔堂前花自栽”一句的“花”字,毫無版本根據地改成了“手”字,以強調仲淹栽花的事實。

以上列舉的否定派的說法,無非是說仲淹《懷慶朔堂》一詩乃是實指,就是講的花卉,別無隱喻。

以花比喻女人,這是最為明顯不過的修辭手段了。由于上述否定派的說法有些牽強,所以明代又有個叫文元發(字子悱)的人從另一個角度提出了自己的見解。明人馮時可《雨航雜錄》卷上載:

《西溪叢語》載范文正守鄱陽,喜樂籍一幼女,未幾召還,作詩寄后政云:“慶朔堂前花自栽,為移官去未曾開。年年憶著成離恨,只托東風管領來?!钡骄?,以胭脂寄其人,題詩云:“江南有美人,別后常相憶。何以寄相思,贈汝好顏色?!蔽淖鱼^,范公決無此事。當時小人妒媢者為之,西溪不察,而遂筆之也。大都小人之謗君子,不能以財利污之,必以聲色污之。二詩鄙淺,決非公筆。

[明]馮時可:《雨航雜錄》,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

從詩內容與表現手法出發,文元發認為包括《懷慶朔堂》在內的這兩首詩過于鄙淺,完全不可能是出自范仲淹之手。這一偽作說從根本上徹底否定了這兩首詩的真實性。不過,《西溪叢語》所收錄的《江南有美人》一詩由于不見于范集,姑且存疑,但《懷慶朔堂》一詩,歷代各種范仲淹集的版本均有收錄,絕非文元發一句“決非公筆”所能否定。

在道學一統天下的明代,道學的實際奠基者之一范仲淹的精神地位極為崇高。倘若范仲淹這樣的風流韻事被認可為事實,那么對于主張“存天理,滅人欲”的道學家們來說,無疑是一個極大的精神打擊。因此,這樣的事實必須否定,必須維護范仲淹“名節無疵”的道德形象。上述明代人這樣的態度與立場很可以理解。

清人王士禎在《居易錄》卷15引述了《西溪叢語》的范仲淹這件逸事和《江南有美人》一詩之后,連同史書中記述的關羽逸事,表示了自己的困惑:“以二公風節行義殊不類,何耶?”[清]王士禎:《居易錄》,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

(二)事實肯定派

前面引述的南宋晚出的《吹劍錄》,在敘述事實之后,還有一段俞文豹的議論:

王衍曰:“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币苑豆荒苊??;圻h曰:“順境如磁石,遇針不覺合為一處?!睙o情之物尚爾,況我終日在情里做活計邪?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淵明作《閑情賦》,蓋尤物能移人,情蕩則難反,故防閑之。

“以范公而不能免”,無疑是認定范仲淹實有這段艷情。

《全閩詩話》卷四引明人何孟春撰《余冬序錄》云:

東坡與客論事難在去欲??驮唬禾K子卿嚙雪啗氈,縮背出血,無一語少屈,可謂了死生之際矣。然猶不免納婦生子,窮居海上。且爾況洞房綺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王相公旦性儉約,初無姬侍,其家以二直省官治錢。真宗使內東門司呼二人者,責限為相公買妾二人。以告公,公不樂,然難逆上旨,遂聽之。初,沈倫家破,其子孫鬻銀器。直省官議以銀易之,白公,公曰:“吾家安用此?”及姬侍既具,呼二人問:“昔沈氏器尚在,可求否?”二人謝曰:“向私以銀易之,今見在也?!惫?,用之如素。有聲色之移人如此。以是觀之,退之中秋夜琵琶箏,見于張籍之詩。范文正慶朔堂前花,著于鄱陽之石刻者。槩其平生,其可勿信矣乎?杜祁公衍兩帥長安,其初守清儉,宴飲簡薄,倡妓不許升廳,服飾粗質,褲至以布為之。及再至筵會,或至夜分,自索歌舞,或系紅裹肚勒帛。吳曾《漫錄》以為公之通變,予不知何也。胡澹庵海外北歸,飲胡氏園,為侍姬黎茜作詩,殊累其為人。朱子《胡氏客館觀壁間詩自警》云:“十年湖海一身輕,歸對黎渦卻有情。世路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睘楹l也。賢者于此,且借以自警,況在他人?吾聞老聃不見可欲,使心不亂。詩末句或作男兒到此試平生。春不其然,今定前語為是。善哉!魯男子,吾所愿學者。

[清]鄭方坤編:《全閩詩話》,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

這段不算短的論述中,講了幾件為欲所惑、為情所動的事例,從漢代的蘇武、唐代的韓愈、北宋的名相王旦和杜衍,一直說到南宋的胡銓,其中就提到了范仲淹的“慶朔堂前花”。面對這些事例,這位明代人感慨地說:“槩其平生,其可勿信矣乎?”就是說,從這些人的一生經歷來看,不能不讓人相信確有其事。

同為明代人的何喬新撰《椒邱文集》卷5《史論》的《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司馬光卒》一條中說道:

古之賢相,不世出漢之蕭、曹、丙,魏,唐之房、杜、姚、宋,以至宋之韓、范、富、歐,代不過數人而已。然夷考其行,或學術之未至,或操履之未純。雖先憂后樂如范仲淹,然慶朔堂之詩,不能無聲伎之娛。

[明]何喬新:《椒邱文集》,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

這段話其實是講七情六欲乃人之本性,他專門例舉出高吟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道德典范范仲淹“不能無聲伎之娛”之事,來強調他的見解??隙ù耸麓嬖?,則是他舉例的前提。

在激烈的否定聲浪中,還有諸如上面所引述的些微肯定的聲音,自然也屬難能可貴。當然,任何時代,道學家以外,好事者總還不乏其人。

四、平視:今人紛紜

其實,對于范仲淹風流韻事之有無,除了古人多有聚訟之外,今人的見解也頗為歧異。對此,這里也略舉正反兩例。

方健《范仲淹評傳》云:

范仲淹在州治又建慶朔堂,取古諸侯藏朔之義,離任后有詩云:“慶朔堂前花自栽,便移官去未曾開。年年憶著成離恨,只托春風管勾來?!焙筇狳c江西鑄錢魏兼、江東提刑陳希亮、同提點江西刑獄曹涇、職方員外郎畢京相繼有和詩,傳為文壇佳話。孰料卻引出了一場桃色新聞,說范仲淹守饒日,看中意色藝雙絕的雛妓,離任后,時時思念,遂寫詩寄魏兼,魏為贖身送范云云。小說家言之謬妄,莫此為甚!魏兼,字介之,吳處厚又誤魏兼為魏介,連名字都未搞清。其次畢京和詩已說得很清楚:“花木還依舊徑栽,春園不惜為時開。幾多民俗熙熙樂,似到老聃臺上來?!睆痛?,洪邁有《慶朔堂記》稱:仲淹手植九松,今盈百尺,仲淹的離恨,指未能親眼所見花木蔥蘢的美景而覺遺憾,但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歷來如此,這也是范仲淹在饒州的德政之一。也有宋人解為仲淹思念饒州天慶觀道士之作,就更離奇。

方?。骸斗吨傺驮u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61頁。

這段話,先是語氣強烈地否定了桃色新聞的存在:“小說家言之謬妄,莫此為甚!”然后講了三點理由。第一,吳處厚將魏兼誤記為魏介,說他“連名字都未搞清”,意即遑論事實了。第二,畢京和詩明確指為花木。第三,根據洪邁的記載,南宋時仲淹手植九松已高百尺。所以結論是范仲淹的離恨是指未親見花木蔥蘢而遺憾,與桃色新聞無關。

我們來分析一下這三個理由。

第一個理由是以記載將人名弄錯來否定事實的存在。在這里,人名正誤與事實存否之間并不存在必然關系。人名誤植,只能表明作者的疏忽。且記為“魏介”,極有可能是以字名人“魏介之”的“之”字脫落。順便提及的是,這段話說是吳處厚弄錯了,并注明見于點校本《青箱雜記》卷八第83頁。點校本《青箱雜記》

[宋]吳處厚撰,李裕民點校:《青箱雜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此條開頭一句“《吹劍錄》載范文正守饒”,表明是轉引自《吹劍錄》。這里面便存在很大問題?!肚嘞潆s記》作者吳處厚的生活時代僅較范仲淹稍后,是皇祐五年(1052)進士。而《吹劍錄》作者俞文豹的生活時代則是南宋后期,這有《吹劍錄外集》書前寫于淳祐十年(1250)的自序可證。北宋的吳處厚引述200年后南宋俞文豹的文字,猶如相聲所說“關公戰秦瓊”,匪夷所思,明顯是后人羼入,方健先生失察。

第二個理由引畢京的和詩為佐證,說范仲淹明確指的是花木。其實,不僅畢京,其他三人的口吻也都一致。如魏兼寫道:“史君去后堪思處,慶朔堂前獨到來。桃李無言爭不怨,滿園紅白為誰開?”陳希亮寫道:“弱柳奇花遞間栽,紅芳綠翠對時開。主人當日辜真賞,魂夢還應屢到來?!辈軟軐懙溃骸俺仞^名花舊日栽,幾番零落又春開。誰人解識紅芳意,猶有多情五馬來?!币陨现T詩均見《宋詩紀事補正》卷12,第855-856頁。隱秘情事,不可曬到光天化日,只能是心照不宣,而借用現成的以花喻人的傳統手法,則最為方便。所以無論是范仲淹,還是當事人的魏兼,抑或是另外三人,都毫無例外地使用了花木為喻。

第三個理由以洪邁所云慶朔堂前的百尺九松為證。這是否定派常用的方式。慶朔堂前有松,確是事實。如南宋人林希逸還在自己的《正月郡圃偶成慶朔堂》詩后自注云:“范文正公有《慶朔堂》詩,手植七松,今存者四?!?/p>

舊題宋陳思編,元陳世隆補:《兩宋名賢小集》卷302,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其實,何處庭堂無花木?禹陵、杏壇之松柏還云為大禹、孔子所植,實在無從取證。即使慶朔堂前的花木確為仲淹所栽,又與情事何干?二者兼有,從而以花喻人,更見巧妙。

與歷史學者的視角不同,治文學者是這樣看的。先父故友陶爾夫先生所著《北宋詞史》這樣寫道:

與宋代其他士大夫一樣,出入歌樓妓館,偎紅倚翠,也是范仲淹日常生活的一個組成方面。姚寬《西溪叢話》卷下載:“范文正守鄱陽,喜樂籍,未幾召還,作詩寄后政云:‘慶朔堂前花自栽,為移官去未曾開。年年憶著成離恨,只托春風管領來。到京,以綿胭脂寄其人,題詩云:‘江南有美人,別后長相憶。何以慰相思,贈汝好顏色。至今,墨跡在鄱陽士大夫家?!边@種經歷,使范仲淹對男女的相思戀情有了十分深入細膩的體會,所以,他的兩首寫男女戀情相思的作品,也特別真摯動人。諸葛億兵、陶爾夫:《北宋詞史》,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

治文學者有治文學者的獨特視角。表面上看,只是平平地引述一條史料,其實這段話運用了反向思維,從范仲淹詞作對男女戀情相思的透徹理解來反證范仲淹情事的真實性。無疑是說,如果沒有“對男女的相思戀情有了十分深入細膩的體會”,是寫不出真摯動人的詞作的。

那么,范仲淹的兩首詞是如何寫的呢?

其一《蘇幕遮》: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其二《御街行》: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攲,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以上范仲淹二詞載《范仲淹全集》卷1,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668、669頁。

“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攲,諳盡孤眠滋味”,讀這些令人斷腸的詞句,誰能相信,沒有切身的感受可以寫得出來?清人許昂霄在《詞綜偶評》中說范仲淹的“酒入愁腸”詞是“鐵石心腸人,亦作此消魂語”

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晚清詞壇大家端木埰也評說范仲淹《御街行》詞:“性情至深者,文詞自悱惻?!?/p>

轉引自俞潤生:《端木埰——晚清詞壇祖燈》,《南京師范大學學報》1989年第4期。我認為,這種內證法更具有邏輯力量?!队中小吩~還有個不大引人注目的副題“秋日懷舊”,這個副題其實隱含著作者個人的秘密。那么,范仲淹是對什么人抒發的思念呢?我們來試加解碼詞中文字?!凹娂妷嬋~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香砌、珠簾、玉樓分明是女性的住所?!坝駱强铡迸c下文的“長是人千里”相連,則無疑是對一個女人的思念。這首詞婉轉含蓄與“江南有美人,別后長相憶”的直白表達,有著如出一轍的聯系。

五、求證:宋人日常

前引陶爾夫先生所云“與宋代其他士大夫一樣,出入歌樓妓館,偎紅倚翠,也是范仲淹日常生活的一個組成方面”,絕非主觀臆測,述說的是確曾存在的事實,這是唐五代以來的文人風習,與道德形象無關。

至少從唐代開始,官伎隸屬于樂部,所以稱作在樂籍,身份不自由。各地官府每有宴會,多以官伎作陪,歌舞佐興。由于研習歌舞詞曲、琴棋書畫,其中也涌現出不少色藝俱佳的才女,為士大夫所傾心,許多風流韻事也因此產生。

宋人曾慥《類說》卷29記載一件唐代的逸事:“杜牧佐沈傳師在江西,張好好十三,始以善歌來入樂籍中。公移鎮宣城,好好復宣城籍中。后二歲,為沈述師著作雙鬟納之?!?/p>

[宋]曾慥:《類說》,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這個張好好年僅十三,也與宋人記載范仲淹所眷顧的幼伎年齡相仿佛。

按,杜牧所書《張好好詩》卷尚存北京故宮博物院,詩卷序及詩釋文如下:“牧大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舞來樂藉中。后一歲,公鎮宣城,復置好好于宣城藉中。后二年,沈著作述師以雙鬟納之。又二歲,余于洛陽東城重睹好好,感舊傷懷,故題詩贈之。君為豫章姝,十三才有余。翠茁鳳生尾,丹臉蓮含跗。高閣倚天半,晴江連碧虛。此地試君唱,特使華筵鋪。主公顧四座,始訝來踟躕。吳娃起引贊,低徊暎長裾。雙鬟可高下,才過青羅襦。盼盼下無袖,一聲離鳳呼。繁弦迸關紐,塞管引圓蘆。眾音不能逐,裊裊穿云衢。主公再三嘆,謂之天下殊。贈之天馬錦,副以水犀梳。龍沙看秋浪,明月游東湖。自此每相見,三日以為疏。玉質隨月滿,艷態逐春舒。絳唇漸輕巧,云步轉虛徐。旌旆忽東下,笙歌隨舳艫。霜凋?。ù俗贮c去)謝樓樹,沙暖句溪蒲。身外任塵土,尊前且歡娛。飄然集仙客(著作任集賢校理),諷賦期相如。聘之碧玉佩,載以紫云車。洞閑水聲遠,月高蟾影孤。爾來未幾歲,散盡高陽徒。洛陽重相見,綽綽為當爐。怪我苦何事,少年生白須。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無。門館慟哭后,水云愁景初。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偶?!酢酢踅鬁I,短章聊(下殘)?!?/p>

吳越錢氏后人錢世昭撰《錢氏私記》,記載了年輕的歐陽修擔任河南推官時的逸事:

歐文忠任河南推官,親一妓。時先文僖罷政為西京留守,梅圣俞、謝希深、尹師魯同在幕下,惜歐有才無行,共白于公,屢微諷而不之恤。一日,宴于后圃,客集而歐與妓俱不至。移時方來,在坐相視以目。公責妓云:“末至何也?”妓云:“中暑,往涼堂睡著,覺而失金釵,猶未見?!惫唬骸叭舻脷W陽推官一詞,當為賞汝?!睔W即席云:“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閣斷虹明,欄干倚遍,待得月華生。燕子飛來棲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晶雙枕,旁有墮釵橫?!弊苑Q善,遂命妓滿酌賞歐,而令公庫償其失釵。

《錢氏私記》,王云五編:《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

以罷政擔任西京留守的錢惟演為中心,當時洛陽聚集了一批文人。除了梅堯臣、尹洙、謝絳之外,后來與范仲淹一樣,成為參知政事的歐陽修也以河南推官的身份參與其中,詩文酬唱,儼然一時盛事。是時,二十五歲的歐陽修剛剛迎娶恩師胥偃十五歲的女兒不久,正處于燕爾新婚之際。

胡柯:《歐陽修年譜》于天圣五年載:“胥公許以女妻公,是歲,親迎于東武?!薄稓W陽修全集》附錄卷一,李義安點校本,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2598頁。就是這樣的時候,歐陽修居然還跟一歌妓保持著親密的關系,并且毫不避嫌,公開出雙入對在交際場所。盡管梅堯臣、尹洙、謝絳等人認為歐陽修“有才無行”,略致微辭,但作為長官、并且跟歐陽修妻子有著親戚關系的錢惟演,竟對歐陽修的行為不加阻止。因歌妓丟失金釵而宴會雙雙來遲,歐陽修臨場賦詞后,不僅得到諒解,還被加以激賞,甚至錢惟演還動用公款為那個歌妓補償了金釵。歐陽修的行為,錢惟演的態度,都表明與歌妓等風塵女子交往是當時司空見慣的士大夫風尚。歐陽修與范仲淹不僅是同時代人,而且兩人交往密切,有過詩文酬唱。范仲淹曾舉薦過歐陽修,歐陽修在范仲淹被貶官之際曾仗義執言。在范仲淹去世后,歐陽修還應范家之請為范仲淹寫了神道碑。雖說行為因人而異,然朱墨相近,風尚所及,自有互相影響。

宋陳巖肖《庚溪詩話》卷上還記載有蘇軾的逸事云:“東坡謫居齊安,時以文筆游戲三昧。齊安樂籍中李宜者,色藝不下他妓。他妓因燕席中有得詩曲者,宜以語訥不能有所請。人皆咎之。坡將移臨汝,于飲餞處,宜哀鳴力請。坡半酣笑謂之曰:東坡居士文名久,何事無言及李宜。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吟詩?!?/p>

[宋]陳巖肖:《庚溪詩話》,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

宋人王明清在《揮麈錄》一書的《余話》卷中則記載了后來成為宰相與執政的王黼和聶昌為一樂籍女子爭風吃醋因成仇怨的事:“王、聶同年生也,始甚歡。而聶于樂籍中有所屬意,王亦昵之,每戒不令前。聶恨之,因而遂成仇怨?!?/p>

[宋]王明清:《揮麈錄》,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233頁。

宋人趙德麟《侯鯖錄》卷8也記載過一個知州的逸事:“宣城守呂士龍好緣微罪杖營妓。后樂籍中得一客娼,妙麗善歌,有聲于江南,士龍眷之。一日復欲杖營妓并麗華,麗華曰:不避杖,但恐新到某人不安此耳。士龍笑而從之?!?/p>

[宋]趙德麟:《侯鯖錄》,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

士大夫寵愛樂籍伎女,這在宋代是公開的習尚。黃庭堅在給一個人的信中,還特地詢問對方有沒有新到的樂籍女子。收錄在《山谷簡尺》卷上的信是這樣寫的:“齋中小宴歌舞,中更得新進否?此邦樂籍,似皆勝渝瀘,微有成都之風也。庭堅再拜?!?/p>

[宋]黃庭堅:《山谷簡尺》,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

就連范仲淹的兒子,后來成為宰相的范純仁也在《和持國聽琵琶二首》詩中寫道:

美人成列抹朱弦,勸得嘉賓醉滿筵。卻笑西湖游賞處,村歌社舞漫盈船。

須知絕藝好娛賓,能使知音作伯倫。累月應將笞樂籍,恐公重作獨醒人。

[宋]范純仁:《范忠宣集》卷5,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

“美人成列抹朱弦,勸得嘉賓醉滿筵”,這并非范純仁的夸張,而是寫實。這就是官僚士大夫宴會的場面?!独m資治通鑒長編》記載有人彈劾范純仁等人“更相會飲,用妓至夜深”,[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220《熙寧四年二月丁丑條》??梢宰鳛橐粋€旁證。

南宋的士大夫們也流風沿襲,盡管對金對蒙時和時戰,但并未妨礙士大夫的歌舞升平?!吧酵馇嗌綐峭鈽?,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边@首有名的譏刺詩描寫的就是這樣一番景象。南宋曾任宰相的周必大,在做地方官時寫下這樣一首絕句:“局勢方迷棋有色,歌聲不發酒無歡。明朝一彩定三賽,國手秋唇雙牡丹?!?/p>

宴飲是一定要有歌舞助興佐歡的。這正如周必大在同一詩題下的另一首絕句寫到的那樣,“呼白從來要助歡”。在這首絕句后面的自注中,周必大還特別對“國手秋唇雙牡丹”有明確的解釋:“謂新妓李瑩、李棠也?!?/p>

[宋]周必大:《文忠集》卷四《頃創棋色之論邦衡深然之明日府中花會戲成二絕》。在南宋初年,侍御史湯鵬舉就在奏疏中指出:“近年州縣許用妓樂,遂有達旦之會,監司、郡守或戒約之,則哄然生謗。此風起于通判,行于司理,至于盜用官錢、官酒,苦刻牙人、鋪戶,恣縱市買,以至縣官筵會之費盡科配于公吏?!钡虊卧谏厦骈_了個口,下面便是洪水滔滔。允許州縣使用妓樂,動用公款的宴會歌舞便成了通宵達旦。以至于朝廷不得不對使用妓樂做出了級別上的限制:“天申節及人使往來之處,守臣休務之日,許用妓樂于公筵,其余自總管、謀議官、通判以下,并不許擅用借用,違者委監司、郡守即時具奏?!?/p>

[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刑法二之一五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點校本,2014年。這樣的規定只是限制了通判以下官員的公款行樂,知州以上則可依然如故。

士大夫利用權力地位可以動用樂籍女子享樂,普通士人流連于花街柳巷也是當時的一道風景。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柳永,他“倚紅偎翠”,為青樓歌館女子填詞寫作,寫下了“楊柳岸曉風殘月”的《雨霖鈴》,令千古吟唱;寫下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望海潮》,讓完顏亮生出“立馬吳山第一峰”的南下野心。

[宋]羅大經:《鶴林玉露》丙編卷1《十里荷花》,《唐宋史料筆記叢刊》王瑞來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柳永為此耽誤了功名,科舉落第后,寫了首《鶴沖天》詞發牢騷,高傲地宣稱自己“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并說:“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薄耳Q沖天》詞廣播朝野,以致當他再度應試,都快放榜之時,宋仁宗發現了柳永的名字,譏諷道:“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便將其黜落。

《能改齋漫錄》卷16《柳三變詞》。后來柳永窮困潦倒,一群歌伎知己為其送葬。

六、聚焦:日常范仲淹

柳永,與范仲淹同時代,他年過五十獲得進士功名之時,也就是在范仲淹寫下《懷慶朔堂》一詩兩年之前的景祐元年(1034)。

柳永這首廣播朝野《鶴沖天》,無疑也影響到了范仲淹。影響的證據便是,范仲淹在一首詞中居然原封不動使用了“忍把浮名”四個字。我們來看一下收錄于宋人龔明之《中吳紀聞》卷5的這首詞: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孫權、劉備,用盡機關,徒勞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細尋思,爭如共劉伶一醉?人世都無百歲,少癡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間,些子年少,忍把浮名牽系。一品與千金,問白發如何回避?

[宋]龔明之:《中吳紀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孫菊園點校,1986年。

我們再來對比一下柳永詞: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上述范仲淹的詞,與被宋仁宗揶揄的柳永詞,何其相似乃爾!

人生不滿百,好時更無多。草木一秋,流水一程,無論高貴,還是富有,都留不住一天天逝去的生命?!盃柌苌砼c名俱滅”,政治是灰色的,浮名為過眼煙云。把有限的寶貴生命牽系于浮名,也直如還少不更事時的癡騃,真不如與劉伶為伍,珍惜生命,把握青春,陶醉于酒中天地。人都是多面體。有這樣的人生觀,有這樣對生命的徹悟,在這樣的時代氛圍與士人習尚下生活的范仲淹,既是生命的自覺,又是流風所及,自然不會脫凡超俗。

他的《懷慶朔堂》是寫給魏兼的。在范仲淹集中,還有幾首與魏兼的唱和詩。如《滕子京魏介之二同年相訪丹陽郡》

《范仲淹全集》,第49頁?!锻晡航橹畷献鳌?/p>

《范仲淹全集》,第97頁?!端臀航橹魈狳c》

《范仲淹全集》,第99頁?!兑理嵑臀航橹斡裣蓧?/p>

《范仲淹全集》,第422頁?!兑理嵑徒橹撮_菊》

《范仲淹全集》,第422頁。等。其中的《同年魏介之會上作》寫道:

寒苦同登甲乙科,天涯相對合如何?心存闕下還憂畏,身在樽前且笑歌。

閑上碧江游畫鹢,醉留紅袖舞鳴鼉。與君今日真良會,自信粗官樂事多。

這首詩形象地描寫了宴游的場面。其中“醉留紅袖”則顯示了有歌伎在場。

緊接在《懷慶朔堂》之后,范集有《依韻酬葉道卿中秋對月二首》,詩中的“處處樓臺競歌宴”,

《范仲淹全集》,第101頁。正是對士大夫歌舞升平的形象寫照。

范仲淹的后來知鄧州時所作的一首《中元夜百花洲作》詩中,也描寫了他的宴游歌舞的場面:“客醉起舞逐我歌,弗舞弗歌如老何?”

《范仲淹全集》,第51頁。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時不我待,這也是再普通不過的人之常情。在鄧州,范仲淹寫的《依韻答提刑張太博嘗新醞》中,有這樣的詩句:“長使下情達,窮民奚不伸?此外更何事,優游款嘉賓。時得一笑會,恨無千日醇?!?/p>

《范仲淹全集》,第55頁。范仲淹的宴游是在政事之余,所以與他的政治理念并無相違。

宴會歌舞是宋代士大夫的日常生活。正如范仲淹在《依韻和同年朱兵部王賓客交贈之什》詩中所描述的那樣:“西園冠蓋時時會,北海樽罍日日親?!北〗诲e,弦歌輕舞。微醺之中,范仲淹從異化的官身返璞歸真。他在這首詩中還如此寫道:“共棄榮華拋世態,同歸清靜復天真?!?/p>

《范仲淹全集》,第115頁。

通過俯瞰宋代士大夫的時代風尚,像唐代的文人杜牧喜歡十三歲的張好好一樣,范仲淹喜歡一個女子毫不奇怪,并非不可理解。不過,我猜想范仲淹喜歡這個歌伎,大多是喜歡她的天真爛漫,而非肉欲。

出世與入世,一直是傳統士大夫精神世界相反相成的兩個面。得意之時奮進,失意之時放縱,亦時有之。屢屢遭受政治打擊、貶放外任的范仲淹,詩中多次出現“吏隱”這個詞

如《范文正公文集》卷4《送吳安道學士知崇州》“長孺之才同吏隱”,卷5《桐廬郡齋書事》“吏隱云邊豈待招”,卷6《移丹陽郡先游茅山作》“天教吏隱接山居”,同卷《寄安素高處士》“吏隱南陽味日新”。,表明他神往林泉之意。當此之時,范仲淹需要的是另一種麻醉或者說是精神慰藉。吟誦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同樣也吟誦過“自古榮華渾一夢,即時歡笑敵千金?!?/p>

《范仲淹全集》,第108頁。

而這些,才藝雙全且天真爛漫的女孩可以帶給他。這并不僅僅像白居易詩中所云之“悅耳即為娛”,還因為范仲淹有著豐富的藝術感受力。他在《聽真上人琴歌》中寫道:“伏羲歸天忽千古,我聞遺音淚如雨?!?/p>

《范仲淹全集》,第40頁。聽琴乃至淚飛如雨,這樣的描述或許有些夸張,但畢竟是琴動心魄,產生了共鳴。那個才藝雙全且天真爛漫的女孩也一定有讓范仲淹心動之處,以致于離開之后還有思念。

七、旁證:范仲淹的女性觀

男人,在生命的世界里,接觸的第一位女性應當是自己的母親。母親對男人的影響甚大。這一點對于范仲淹來說,尤其如此。因為范仲淹“生二歲而孤”,母親貧無所依,將大一點的孩子送回南方范氏家族,自己則帶著踟躕學步的范仲淹改嫁他人。對于范母來說,在陌生的環境中,范仲淹是她血脈相連的骨肉,直至長大離家,范母對仲淹無微不至地呵護。

成年后的范仲淹,曾在《求追贈考妣狀》中深情地回憶說:“臣襁褓之中,已丁何怙。鞠養在母,慈愛過人。恤臣幼孤,憫臣多病,夜扣星象,食斷葷茹逾二十載,至于其終。又臣游學之初,違離者久,率常殞泣,幾至喪明?!?/p>

《范仲淹全集》,第380頁。像所有慈愛的母親一樣,謝氏對年幼而多病的范仲淹關懷備至,對長大后外出游學的范仲淹倚門待望,幾乎思念得哭瞎了雙眼。范仲淹可以說就是她全部的寄托所在。

自幼至長,十幾年相依為命的母親,給范仲淹的女性觀涂上了濃重的底色。母親的形象,傳遞給他的是女性的偉大。讓他懂得,應當敬重女性。范仲淹從母親那里,從妻子那里,深深感受到了女性的辛勞。宋人劉清之《戒子通錄》卷六收錄的范仲淹佚文《告諸子書》寫道:“吾貧時,與汝母養吾親。汝母躬執爨,而吾親甘旨未嘗充也。今而得厚祿,欲以養親,親不在矣,汝母已早世。吾所最恨者,忍令若曹享富貴之樂也?!?/p>

[宋]劉清之:《戒子通錄》,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這段話中,充滿了對自己母親和妻子的愛與憐。

最近新發現的歐陽修佚簡,提及范仲淹臨終前的一件事:

范公平生磊落,其終也昏迷,蓋病之然。如公所示。其心未必不分明也。只是治命與母墳同域,此理似未安,如何?雖不可移,亦須思慮,后事皆托名公矣。新發現的歐陽修佚簡,如數披露于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中華文史論叢》2012年第1期。

歐陽修書信中的這段話,披露了范仲淹臨終希望與母親埋在同一處。這是不是也期望在九泉之下為一生守護自己的母親盡一份孝心呢?盡管歐陽修對范仲淹的臨終遺言表示了不解,范仲淹的子女還是滿足了范仲淹的這個臨終愿望。據講范仲淹的陵墓就與其母墓相鄰。范仲淹的原配妻子李氏病逝于景祐四年(1037),范仲淹與之感情甚篤。梅堯臣在挽詩中描述:“君子喪良偶,撫棺哀有馀?!边@種描述或為套話,但也一定不是事實迥異的失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概見范仲淹對妻子的情意。

不過,沒過兩三年,范仲淹便再娶新婦聶氏入門。這并非是范仲淹寡恩薄情。在此前幾年范仲淹因諫廢仁宗郭皇后被貶知睦州時,便已是拖家帶口,他自己在詩中說是“十口向天涯”。這樣一大家子人,沒有一個女主人不可想像。況且,范仲淹尚有幼子需要繼母來撫育。然而,至遲在慶歷五年(1045)以前,范仲淹又再度迎娶一位夫人曹氏。曹氏在慶歷六年為范仲淹生下幼子范純粹。因文獻中對范仲淹第二位夫人聶氏沒有更多記載,估計在迎娶曹氏之前亦已病逝。

范仲淹三娶之事實,參見方健氏考證。見《范仲淹評傳》第12、13頁。

范仲淹的母親曾經再嫁,而十年之內,范仲淹又有兩次再娶。對范仲淹的再娶,不能完全與古代一般男子再娶等量齊觀。范仲淹有其特殊經歷、特別感受。他再娶的深層意識中,應當說是含有對母親再嫁的理解、同情以及尊重。

范仲淹對女性再嫁的態度,應當說直接折射了他的女性觀。在范仲淹親擬的《義莊規矩》中,就可以看到這樣的規定:

嫁女支錢三十貫,再嫁二十貫。娶婦支錢二十貫,再娶不支。

《文正公初定規矩》,《范仲淹全集》,第918頁。

起碼,作為家法,在范氏家族中支持再嫁再娶。這幾句簡單的文字,浸透著溫馨的人情,體現了深切的人性關懷。在今天看來,這個規定實在是充滿了女權主義精神,對女性再嫁的資助優于男性再娶。范仲淹親歷親為擬定這樣的規矩,折射出其從內心里對母親再嫁包含的感激,擴展到對世間所有女性的關愛。

不僅對于走入生命中的女性如此,不僅對宗族女性如此,推己及物,對納入樂籍視同賤民的女性,范仲淹也充滿同情與憐愛。宋人呂本中《童蒙訓》卷下記載了一件事:

范文正公愛養士類,無所不至。然有亂法敗眾者,亦未嘗假借。嘗帥陜西日,有

士子怒一廳妓,以瓷瓦剓其面,涅之以墨。妓訴之官。公即追士子,致之法,杖之曰:

爾既壞人一生,卻當壞爾一生也。人無不服公處事之當。

[宋]呂本中:《童蒙訓》,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

官伎多是貧家女生計無著賣身入籍,地位幾同奴隸,所以有些無良士人不拿官伎當人看。這條史料記載的士人遷怒于一個官伎,竟然用瓷片劃破官伎的臉,還像刺青一樣涂上顏色,跟朝廷防止逃跑對待士兵的方式一樣。這樣殘虐的做法,不僅僅是羞辱,等于是毀容,讓主要靠容顏為生的這個女性沒有了活路。當女性告到范仲淹那里,范仲淹十分震怒,說既然你毀了別人的一生,一報還換一報,你也要搭上一生。嚴厲地處罰了這個無良士人,為那個無辜的女性出了口惡氣。從對殘害官伎士人的嚴厲處置,可以概見范仲淹對女性的同情與尊重。

范仲淹對身為官伎女性的同情與尊重,與他對身為官伎女性的喜愛并不是毫無關聯的兩碼事。范仲淹屬意的女孩也是歌伎。且不論是否思無邪、行不茍,范仲淹在當時普遍風尚之下,與這類女子相處,也一定是充滿了尊重與呵護。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人間世界由男女共同構筑。然而,在傳統中國,多數女性深處內闈,“養在深閨人未識”。男人奔走于外面的世界,政治、權術、利益,一切都是昏暗暗的拼殺、博弈,于是,舞榭歌臺、淺斟低唱便成為一道亮色,讓他們緊張的神經得以片刻松弛??陀^的需要就有了客觀的存在。范仲淹,也是常人。

八、余論: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前面引述南宋俞文豹在《吹劍錄外集》中的議論提到了王衍所說的“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檢視《晉書》卷43《王衍傳》,如是記載:

衍嘗喪幼子,山簡吊之。衍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衍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則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焙喎溲?,更為之慟。[唐]房玄齡等撰:《晉書》(點校本),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236頁。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然而,歷史上的正面人物,在其死后,卻大多被錦上添花涂脂抹粉,包裹上厚厚的油彩,塑造成道德的標本。這樣的標本無血無肉,無情無欲,活像一具具讓人難以親近的木乃伊。這絕對不是歷史人物的真實面貌。大千世界,形形色色,各色人等,千姿百態。千姿百態還不僅限于外表容貌,更在于內心深處的精神世界。人是一個多面體,猶如自然界有些動植物在特定的環境媒觸的作用下會改變顏色一樣,人在不同的情境下也會呈現出不同的面。

范仲淹的感情世界就十分充沛,前人已經從上面引述的兩首范詞窺見到,這位剛毅堅強的鐵石心腸人也會作消魂之語。文詞悱惻,正是由于性情至深。

清人徐釚在《詞苑叢談》卷3引述范仲淹的《御街行》詞之后就說:“人非太上,未免有情?!?/p>

[清]徐釚:《詞苑叢談》,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是的,“無情未必真豪杰”。從詞里,從對《懷慶朔堂》詩的解讀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真實的范仲淹,有血有肉,有情有義,敢愛敢恨有擔當。唯其平凡,才可親近,唯其有情,才顯可愛。忘情,不及于情,如此圣人非人,凡間所無。

討論范仲淹《懷慶朔堂》詩,觀察范仲淹的立體形象,魯迅晚年論陶淵明詩的一段話我覺得頗有啟示意義:“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譬如勇士,也戰斗,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點,畫起像來,掛在妓院里,尊為性交大師,那當然也不能說是毫無根據的,然而,豈不冤哉!我每見近人的稱引陶淵明,往往不禁為古人惋惜?!?/p>

《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六至九)》,《魯迅全集》第六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422頁。

筆者曾以范仲淹為例,寫過《宋代士大夫主流精神論》,展示了宋代士大夫的正面形象。

《宋史研究論叢》第6輯,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69-198頁。本文還是以范仲淹為例,試圖展示宋代士大夫被研究者所漠視的另一面——生活日常中的隱秘,以期豐富人們對宋代士大夫的多面認知。

歷史的真實在哪里?如何追尋?泥于表面事相,惑于傳統理念,定勢思維障目,都會像層層迷霧,阻礙人們窺見巫山神女峰。從前面所例舉的今人對范仲淹《懷慶朔堂》詩的解讀看,有時直指人心的文學方法,較之傳統的歷史學方法,反倒更能獲得邏輯的真實,實在值得治史者借鑒,文史不分家。

對于多面體的人,僅從一面觀之,勢必片面。研究歷史人物,首先要還原歷史人物一個立體的形象。立體形象的形成,包括闡幽發微,揭示出在當世或后世被刻意隱藏起的一面。

王衍說得好,“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為親者諱,為尊者惜,不是歷史主義的態度。歷史研究,不是強化道德說教。對于已經風化得只剩下骨骼的歷史人物,需要懷著一份溫情,本著科學精神,縝密考證,找回那一個個鮮活的靈魂,還原曾經豐滿的血肉?!扒橹?,正在我輩”,這也是歷史學者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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