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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鵝

2017-05-31 08:45楊繼光
清明 2017年3期
關鍵詞:老鴨白鵝嬰兒

楊繼光

天幕上有幾顆寒星在閃亮……

四周黑漆漆的。她挺著大肚子順條大埂朝前一挪一挪地走著。肚子又疼痛了,猶如刀在心內攪動,她依然咬牙堅持將一只腳抬起來放下,再將另一只腳抬起來放下。如此這般走著,忽然,她感覺心里堵得難受,頭直發暈,視線也越發模糊了,腳踩在地上如踩在棉花團上,便告誡自己,不能再走了,再走準要暈倒。停住步子,她一下接一下喘粗氣。喘了會,她閉上雙眼竭力控制心神,將腳跟站穩,不讓身子倒下去。她試到大地不晃了才睜開眼朝遠處望去,遠處暗茫茫的,道兩旁空曠的棉花地黑黝黝的。左邊那條大埂猶如一道脊梁般橫臥在那兒,大埂下有團黑影,鴨棚,對,鴨棚!到鴨棚旁去歇歇,不能在大路旁停息,一來趕早路的人會遇見,二來萬一暈過去了沒人知道,等肚子疼過這陣子,再繼續走,她想。轉過身子,喘口粗氣,她沒再順著大埂朝前走了,而是用右手捂著沉甸甸的大肚子,艱難地往鴨棚一步步挪去。

鴨棚在大埂下,是用泥巴與土坯搭建的。棚上蓋著厚厚的茭瓜草,糊著泥巴,棚中間有個方方的當窗戶用的窟洞,樣子像座墳塋,也像電影中的地堡。鴨棚一側有個關鴨子的鴨圈,鴨圈上也蓋著茭瓜草,四周是用蘆席、泥巴與草饒子混合圍建的,連隊養的鴨子關在這兒。她記得秋天自己在鴨棚前這塊棉花地里撿棉花時,到棚內喝過一次水,專門放鴨子的老鴨頭對她很客氣,泡了一大茶缸熱騰騰的茶給她喝,讓她很感動,因為喝熱茶才解渴,所以一直記在心里。走著走著,肚子里的胎兒又在不停地蹬她了,蹬一下,心猶如被刀割了般疼痛,疼得頭上汗珠直滾。站了片刻,她懶得擦頭上的汗,只希望盡快到鴨棚找個地方躺下來,不然的話,肚里的孩子說不定會生下來。疼痛稍微緩解了,她咬著嘴唇又朝鴨棚走去,心中默念著,堅持住,一定堅持住。過了大溝上的小橋,她又站住了。平時拖著大肚子,她走路也較快,可此時她卻感到腳猶如綁了秤砣般墜墜的。又緩緩走了一會,她終于到了鴨棚旁。

鴨棚的門關著,她不想喊老鴨頭,因為她不希望自己被任何人發現。她看了看那堆高高的茭瓜草,顧不得那么多了,過去揪著草慢慢蹲下來,一屁股坐在草上,將身子斜靠著草堆。這一大堆茭瓜草干干的,是老鴨頭從大埂后面大湖里割回來當柴燒或鋪蓋鴨棚的。她感到茭瓜草非常軟和,有股濃烈的湖水氣味。為了防止老鴨頭看見,躺了會,她將自己用茭瓜草掩蓋了起來。才將身子蓋好,殺心的疼痛再次襲來,一陣比一陣疼得狠。她摸索著將褲帶放開,想給小家伙松松綁。為遮人眼目,她不但穿著寬松肥大的衣服,且將小腹裹得緊緊的,只有夜里才悄悄松開。肚子大了后,她多次勒緊捆綁小腹的帶子,想將小家伙整死,可嬰兒依然在肚子里頑強地存活著。忍著疼痛,她想萬一早產了,就將孩子生在茭瓜草上;如果自己死了,那就是命中該死。疼痛減輕了點,擦去頭上的汗珠,她想爬起來,可身子陡然不聽使喚了,抬腿,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使勁一動腿,肚子就疼得揪心。她扒開草看看天,天仍沒亮,只有寒風在嗚嗚刮著。冬天,天難亮,她更不希望天亮。深深舒了口氣,她又閉上眼想再躺躺。才將眼閉上,她忽然聽見一陣嗤嗤的怪聲,這怪聲就在草外,用手將草扒開一瞅,隱隱約約看見一頭大白鵝在對著她。定神再一看,確是一頭雪白干凈、頭上有個橘黃色凸包的大白鵝,在對著草中的自己發怒。她揮了下手試圖將這家伙攆走,大白鵝仿佛曉得她藏在草中,對她嗤嗤的越發厲害了。她摸個土塊朝大白鵝砸去,大白鵝非但沒離開,反而嗤嗤地伸長脖子,朝蓋在草中的她噴著氣啄她。鵝啄人,她聽說過,可沒有被啄過,她想爬起來,可一動肚子就痛,只有等著挨啄了。大白鵝朝她露在草外的腳上啄了下,因為穿著鞋和襪子,她也沒感覺到有多疼。大白鵝忽然又撲過來啄她的臉,她惱火地再次抓塊土坷垃朝大白鵝砸去。土塊擊中了大白鵝,大白鵝展開翅膀大聲昂昂地邊叫喚邊朝鴨棚跑。她趕緊用草遮蓋好,免得被老鴨頭出來瞅見了。

大白鵝的狂叫引起棚里的鴨群跟著叫起來,一時間嘎嘎的叫聲響成一片,使寂靜的晨曦如開了鍋般熱鬧。正后悔不該用土塊打大白鵝,她聽見鴨棚的門吱呀一下開了,又聽見腳步聲與大鵝昂昂的叫聲。腳步聲告訴她準是老鴨頭來了,鴨棚內只有他,不會有別人。腳步聲在跟前停住了,她透過草的縫隙,看見兩條粗壯的腿立在那兒,感到是老鴨頭站在她面前了。她聽見了一個重重的咳嗽聲,曉得是老鴨頭站在草堆外給機會讓她出來。她想站起來,身子依然不聽支派,只有疲憊地將身子蜷縮著。嘩啦一下,茭瓜草被一雙手扒開了。她將身子一縮,看見了一只打著補丁的解放鞋,將目光朝上一移,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正對著她……

小油燈被點亮了。

小油燈是墨水瓶中插個小鐵管子做的,擺在墻壁的一塊木板上。燈上的墻壁被燈煙熏得黑黢黢的。進了鴨棚,她呆呆地注視著燈火,亮光使她感到了一息溫暖,肚子的疼痛也輕微了??诟?,她感到口干得難受,想喝點兒水,便用目光到處尋找熱水瓶。

老鴨頭將眼神在她那隆起的肚子上掃掃,吃驚地盯著她,仿佛在問:這是怎么啦?

她有張圓臉,大眼睛,小嘴,嘴唇厚厚的,身子胖墩墩的,肌膚白皙,在女知青中,不算漂亮也不算丑。她明白老鴨頭目光中的意思,撳下了脖子。

大白鵝站在她面前溫順地昂昂叫著。她怕它,也恨它,因為是它發現了她,使她暴露在老鴨頭面前了。老鴨頭將手一揮,對大白鵝說聲出去。大白鵝猶如聽懂了話般一搖一擺地出去了,到了門口還扭頭望望她。

老鴨頭將掛在眼角的那坨白濃濃的眼屎用手抹掉,見她沒說話,指指凳子示意她坐。她依舊站著沒動。老鴨頭從她挪動的嘴唇,明白了她的需求,過去拎起擺在床邊旮旯里的那只竹殼熱水瓶,往一只大茶缸中倒點開水遞給她。接過大茶缸,她清楚記得上次來討水喝,老鴨頭就是用這只大茶缸替她泡茶的。她對著大茶缸吹吹氣,喝了口,一股熱流頓時順著嗓子眼流進了心窩。又喝了幾口水,她感覺心里舒服多了,可肚子又痛了。也沒與老鴨頭說,她過去一屁股坐在床上。那床掛著頂黑乎乎的蚊帳,放床打著補丁的舊被子,條子布的床單鋪得很平整。坐上去后,她感到床很軟和、很舒服。

老鴨頭盯著她說,你叫……姚啥?一拍腦門子,才脫口而出,對了,你叫姚玉鳳。

姚玉鳳心一提。她與他在一個連隊,她也就那次到這兒來喝過一次茶,老鴨頭沒問她名字也沒同她說什么話,相互很陌生,他怎么曉得自己名字的?

老鴨頭微笑著慢騰騰地解釋道,有次我去出納那兒拿工資,我名字下排著你的名字,我問出納,姚玉鳳是誰?出納告訴我,你是三排六班的女知青,后來打飯時,聽別人喊你,我才對上號。

這農場以前是關押勞改犯的,后來改為生產建設兵團,成了安置下放知青的地方。姚玉鳳原來是列入下放到農村去的知青,聽說到生產建設兵團享受軍人待遇,每月拿工資,家人才托關系將她弄進來了。他們是第二批來的,因為有安置第一批人的經驗,所以姚玉鳳這一大批知青來后,隨即就住進蓋著大紅瓦的磚房,并且一人一張床。姚玉鳳見干活后每月確實發工資,條件比下放在農村強,很是高興。兵團里除了知青,還有一部分退伍軍人,再就是以前勞改刑滿釋放無處可歸的就業人員。老鴨頭就是這種人。這種人被稱為職工,不算兵團戰士,知青們在背后叫他們“二鬼子”。

姚玉鳳又用手按住肚子,皺著眉頭,咧著嘴,因為宮縮又開始了,肚子又痛了。

老鴨頭瞧她一副痛苦的樣子,關心地問道,這么早出來,去醫院嗎?瞧她低著頭不回答,又抱怨道,這么早去,咋不找個人陪著?見她仍不吭聲,老鴨頭感到有點不對勁了,因為他想起來了,她還是單身女知青,可眼前的她卻是一副產婦臨產的樣子,記得前不久他在食堂打飯時還同她打了個照面,那時她還是一副說說笑笑的樣子,此前還看見她扛著大鐵鍬去修湖堤壩,沒見她大肚子啊,現在肚子咋這么大了?

你這是怎么啦?老鴨頭再次將眼光落在她肚子上,問道。

我在你這歇會,馬上走。姚玉鳳將寬大的衣服松松,將大茶缸中的水幾口喝了,用手撓撓蓬亂的頭發,答道。

老鴨頭沒再問,拎著個柳條編的籃子出去了,讓她獨自在棚里休息。姚玉鳳聽見大白鵝在門口昂昂叫喚,歪在床上靠著被子,覺得這樣躺著比坐著舒服。

老鴨頭來到鴨圈內,成群的鴨子頓時圍著他嘎嘎叫。他彎下腰開始撿鴨蛋了,邊撿心里邊琢磨,天還沒大亮,姚玉鳳一人離開連隊跑出來是到哪去呢?去醫院,農場醫院在東面,她應該往2號地那條大埂走才對,不是的,她肯定不是去醫院,得將這事問清了,不然她跑到自己這兒來了,知青之間相互事多,萬一有啥情況,弄不好自己要跟著惹麻煩,不能讓她在這兒久待。撿了半籃子鴨蛋,他拎著籃子回到棚內,見姚玉鳳歪在那兒迷糊,將鴨蛋在一個大稻籮中放好,又將熱水瓶中的開水全倒進洗臉盆內,找條新毛巾丟進去,對在撫摸肚子的姚玉鳳說,就這么點熱水,你將就著洗把臉,天快亮了,洗了臉,你該去哪去哪。言畢,他去燒開水了。門口有間刀披般的小棚,棚內有鍋灶,是他做飯與燒開水或煮鴨食用的。平時他在食堂打飯吃,偶爾也自己做。

姚玉鳳昨天夜里感到身子不對勁,就按以前想過多次的想法做了,因為她擔心再拖延怕時間來不及了。自打曉得懷孕了,她在暗中打聽過預產期的事,雖然很迷惘,但感到身子反應異常了,估計可能要生了。她想在黎明前趕到五場學校找和自己要好的同學張小燕,到她家去,找個地方將孩子生下來,丟掉,然后再回連隊。想法就這么簡單,也只能這么簡單,在她看來這是最佳的辦法。至于孩子丟掉后是死是活,她無法顧及。她是A市知青,母親死得早,父親找了繼母,繼母對她不好。如果這事讓家里知道了,繼母肯定會打斷她的腿,將她攆出家門。來到連隊,她連續兩年的春節都是在連隊過的,一次家也沒回。張小燕是B市的女知青。才來的那年夏天,張小燕拾棉花時,想過大溝,懶得繞道,直接下到大溝中想摸水過去,沒想到大溝的水太深,將她淹沒了。她在水中舞著雙手掙扎,幸虧姚玉鳳拾棉花過來了。姚玉鳳也不太會游泳,可她跳進水中,奮不顧身將她救了起來,此后,張小燕就與她成了好朋友。后來,張小燕通過家里的關系弄到五場學校去教書,當了代課老師。兩人雖分開了,可一到星期六,張小燕就來看她,有時還替她拾棉花,在她看來,自己的命是姚玉鳳救的,與她是生死之交。

姚玉鳳在四場六連。從六連到五場場部,要走三條大埂,一條大埂估計三里多路,加在一起有十來里。離開連隊前,她在桌上留了個請假條,委托寢室的小胡替她交給蘇指導員,說自己請三天假。此前她一直在干活,因為穿著肥大的衣服,體型較胖,盡管也有人感覺她的身子不對勁,可也沒誰說什么,因為她畢竟是女知青。與她同寢室的兩位女知青,一位借調到場部去當老師了,小胡是另外一個城市的,與她關系一般。兩人床背對著床背,中間隔著蚊帳,就如隔了個世界般。小胡很少過問她的事。她常躲在寢室里推說病了。年關到了,連里的知青仍在干活,她之所以請三天假,因為三天后是臘月二十九,連隊才放假,這樣人們就當她回去過年了。

姚玉鳳洗好臉,將毛巾放在盆中。老鴨頭過來撈起毛巾,擰干水掛在一根繩子上,又從繩上扯下自己用的那條黑乎乎的毛巾就著盆中的熱水也洗了把臉。等他轉過身看姚玉鳳,就見姚玉鳳伏在床沿哎喲哎喲地哼叫,頭上直滾冷汗。

老鴨頭體惜地對她說,我送你去衛生隊吧?

姚玉鳳用微弱的聲音懇求道,別送,千萬別送。

老鴨頭站在哪兒瞧她疼痛的身子直扭動,急得手直搓,不曉得該咋辦了。

姚玉鳳氣喘吁吁地說,再讓我歇會兒,身上有力氣了,我就走。

大白鵝在門口啊啊叫著。老鴨頭曉得是在提醒他該去食堂打飯了。老鴨頭拎個籃子出去了,籃子里面有只鋼精鍋。走時,他看了姚玉鳳一眼,意思是說我一會兒回來,你要走,替我將門關上。姚玉鳳伏在床旁,緊緊抓住床單,眉頭緊鎖,嘴唇緊閉……

老鴨頭叫周長莆,六十多歲,身材高大,留著板寸頭發,臉上滿是皺褶,下巴上胡子拉碴的,但一雙眼睛依然明亮。他是孤兒,后來參軍了,在部隊里學了點文化,還當了段時間的班長。二十四歲那年,別人給他介紹個對象,一開始那女人同意嫁給他,后來見他連個家也沒有,不同意了。盛怒之下,他失手將那女人打成重傷,判了十二年徒刑。由于他在勞改隊中表現好,減了刑,服刑期滿,他無家可歸,成了就業人員,改為農場后他成了農工,農場成了生產建設兵團,他成了職工。他孤身一人,性格孤僻,因為在連隊長年放鴨子,所以連隊的人都稱呼他老鴨頭,知道他姓名的人極少。姚玉鳳也只曉得他叫老鴨頭。別人喜歡養狗養貓,老鴨頭卻在鴨棚中養了只大白鵝。大白鵝養了多少年,沒誰注意,他也記不清了,反正是有些年數了。

老鴨頭打飯回來,朝床上一望,姚玉鳳仍在床前哎喲哎喲的呻吟。他有意大聲咳了下,甕聲甕氣地對她說,你得走。

姚玉鳳喘著粗氣,用微弱聲音央求道,肚子太疼,求你再讓我歇會。

你現在就得走,萬一連隊來人,瞧見了,咋辦?老鴨頭焦慮地問。

我實在不能走,一動,肚子就疼得絞心,要不,你將我關在屋里。姚玉鳳哀求道,要不,我藏到草堆里。

老鴨頭見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身子極度虛弱,打開鋼精鍋拿只干凈碗,將鍋里的稀飯倒了碗,給她個饅頭。姚玉鳳爬起來忙從衣兜中掏出幾張菜飯票遞給他。老鴨頭看看她,拿了張一毛的飯票與兩張兩分的菜票,掏出皮夾子,找了她五分錢飯票,說,饅頭與稀飯,飯票五分,菜票五分,菜票,你欠我一分,以后別忘了還我。順手將多余的飯票還給她。姚玉鳳點點頭,拿起饅頭咬了口。老鴨頭找出個破小本子,捏著支圓珠筆,一筆一畫地在本子中記了。

老鴨頭等姚玉鳳吃了稀飯、饅頭,將碗和筷子往小鋼精鍋里用水泡著,掏出煙袋,扦出一撮碎煙葉放在裁成條的紙上,熟練地卷起大炮。將大炮在手心中不停轉了會,把前面的箭頭掐去,劃火將大炮點燃了。噴出口濃煙,他皺眉想想,體惜地說,好吧,你就在這歇一會兒,萬一被人看見了,是你自己來的,別怪我啊,你愛啥時走,啥時走。說罷,他出去時順手將那扇破門帶了下。門,半開著。

外面傳來嘎嘎的鴨叫聲,打個飽嗝,姚玉鳳心想老鴨頭準是去放鴨子了。肚子又開始痛了,她索性脫去鞋,平躺在床上。床上有股男人身上的汗味,氣味難聞,臟。被頭黑乎乎的,真臟,管它呢,只要身子舒服就行。大白鵝一晃一晃來了,將脖子伸得長長的偏著頭看她。姚玉鳳感到很奇怪,大白鵝那兩只帶著紅圈比黃豆大不了多少的眼睛居然會看人。大白鵝看看她,又晃著身子朝外走。瞅著它那肥胖的身子,姚玉鳳心想人家養狗,老鴨頭卻養了這么只大白鵝,真是怪人。這兒距姚玉鳳所在的六連很近,說不定真會有人來,一旦自己被別人發現了,事情曝光了,這輩子就徹底完蛋了。張小燕對她說過,五場有位女知青就因為懷孕被發現了,孩子又無法生下來,最后羞愧地投河自盡了。自己怎么辦?怎么辦?她害怕了,心想等天黑了,一定離開,一定將孩子秘密地生下來丟掉,重新做人。想著想著,她感到眼皮越來越重,索性閉上了。疲倦與困乏使她迷迷糊糊睡著了。她忽然覺得自己來到棉花地里系著棉花袋子在拾棉花,一大片棉花,白茫茫的,棉花開著藍邊碗那么大的花朵,摘在手里軟乎乎的,趕緊拾起來,身上掛的棉花袋子幾朵棉花就裝滿了,帶來的那條麻袋也裝滿了,到場基上去過磅,連里所有的知青都向她投來敬佩的眼光,夸贊她一天怎么拾了那么多。馬連長過來伸出大拇指笑呵呵地表揚她,親手將拾棉花能手的小紅旗交給了她,當場獎勵她五塊錢菜飯票,她興奮得振臂高呼萬歲。隨后身子宛如氣球般升空了,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她俯視著大地,看見一輛牛車在慢慢地走著,知青們在牛車上大聲唱道: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從草原上來到天安門……

她試到腿被什么東西啄了下,從睡夢中醒來睜眼一看,是大白鵝站在她跟前昂昂叫著,大白鵝啄自己叫自己別睡呢,揉揉眼,見對面泥巴墻上貼著張毛主席像,猶如犯了錯誤,心中一陣羞愧。她抬頭舉目朝外一瞅,外面紛紛揚揚地下著鵝毛大雪,大朵大朵的雪花接連不斷地飄落著。出門看看?她將身子動動,想將腳抬下來,可大腿一動,胎兒就在里面蹬她,肚子就錐心般疼痛。大白鵝伸頭用扁扁的嘴將她的衣服拽拽,她也不清楚是啥意思,懶得睬,繼續躺著。

門口光線一暗,誰進來了?她警惕起來,趕緊支起上身,心忽忽地跳。老鴨頭進來了,帽子上和身上沾著雪花,胡子上是一層亮晶晶的汗珠。他伸手從繩上扯下毛巾朝身上打打,嘟噥出一句聲音,這鬼天氣,下這么大雪。姚玉鳳心想,別說下大雪,天黑了就是下刀子也走。姚玉鳳不想給老鴨頭添麻煩,自信休息后體力恢復了,一定能走到張小燕那兒。老鴨頭坐在小板凳上邊卷大炮邊說,這大冷的天,我吃兩頓,你要是餓了,我做飯你吃。姚玉鳳搖搖頭表示不餓。

點著大炮,老鴨頭嘴里噴出股煙,將目光落在姚玉鳳身上,從頭一直往下看,看得緩慢,以至于讓姚玉鳳感到了目光掃描的力量。他將目光落在她肚子上時,她估計老鴨頭肯定是想問問這孩子是誰的,若自己遇見這種事,也會問問,不然一個女知青好好的咋會懷孕呢?這里面肯定有問題,引人注目的大問題。

和誰懷的孩子?老鴨頭問了。

姚玉鳳沒吭聲,第一問她肯定不會說,她早想好了對付他的辦法,相信他還會再問。

你好像與大胡在談朋友?老鴨頭又問道。

這話宛如刀子挑開一道布幔,令姚玉鳳心里一哆嗦,老鴨頭平時與知青很少交往,居然也曉得自己的事。有段時間,她確實與大胡談過,后來吹了。大胡與她不是一個城市的,知青中流行談朋友找本市的,相互有個照應,以后招工了好在一起結婚。想想,她仍閉口不說。

老鴨頭咧嘴笑笑,朝外面看看,嘟嚕道,不說算了。

大白鵝在外面昂昂地叫了。

老鴨頭起身出去了。他抬頭一望,迷茫的大雪中,大埂上來了一行人。瞧走在前面的是蘇指導員,頓時明白是連隊干部帶人來抓鴨子了。每年臘月二十六,連隊食堂都來捉鴨子殺了過年。在食堂打飯時,司務長見了他,說春節隊里要捉鴨子。老鴨頭問何時捉,司務長回答可能還要過兩天。沒想到他們提前來了,這咋辦?老鴨頭忙回到鴨棚,將情況對姚玉鳳說了。姚玉鳳嚇得臉色發白,身子直哆嗦,不知所措。老鴨頭催她快躲起來,可這屁股大的鴨棚往哪躲呢?老鴨頭想到茭瓜草堆,扶著姚玉鳳來到草堆旁,叫她躺在草中,叮囑說,不能哼哼啊,發現了,不得了。姚玉鳳點點頭。老鴨頭忙用草將她遮蓋得嚴嚴實實。

蘇指導員、馬連長和司務長帶著幾名男知青來了。老鴨頭將他們直接領進鴨圈捉鴨子。這些鴨子平時挺老實,見來捉它們了,就嘎嘎大叫,到處亂飛亂竄,有只鴨子居然飛出鴨圈跑到外面了。司務長與一位男知青追出來捉,那鴨子跑來跑去沒地方躲,急得往茭瓜草里鉆,老鴨頭望見了,趕緊過來攔住司務長說我來我來,用手中的長竹竿,一下子按住鴨脖子,將鴨子抓住了。鴨子被知青拎在手中,司務長卻發現草中有個東西,一把抽出來,見是條圍巾,一笑,問,草堆中哪來的圍巾?拎鴨子的那位知青將圍巾看了看說,這好像是姚玉鳳的。蘇指導員過來了,對那知青說,姚玉鳳請假了,怎么會是她的,看著老鴨頭。老鴨頭忙掩飾說,怕是以前女知青拔棉花禾時,到我這來喝水,丟的。一把從男知青手中扯過圍巾,說,改日有知青來找了,還給人家。司務長將圍巾又扯到手中,瞧了瞧,笑著說,這圍巾怪好看的,我女兒正缺條呢,給我女兒圍吧,女知青丟了,讓她們去買,城里好買,農場有錢也買不到。老鴨頭不好再多說什么,心里巴不得他們早點離開,就叨叨快過秤。幾十只鴨子裝在幾只有蓋子的大筐中,隨便秤了秤,就被知青們抬走了。蘇指導員拎著只撲扇翅膀的鴨子,叼著紙煙,對老鴨頭說,一起去吧,幫著殺鴨子,喝鴨血湯。老鴨頭彎腰撿起倒在地上的一把大掃帚答道,不去了,我要將鴨棚掃一下。言畢就用大掃帚呼呼啦啦掃起來。

一行人走了。

等他們走遠,老鴨頭趕緊扒開草,將姚玉鳳放了出來。姚玉鳳挪挪身子起不來,他就蹲下將她攙起來,扶著慢慢走進鴨棚,讓她在床上躺下。

大白鵝又昂昂叫喚了。老鴨頭曉得是來人了,驚恐地一把用被子將姚玉鳳蓋住,將破蚊帳放下來遮好,出來了。

是司務長來了。他對老鴨頭說,再替我捉只鴨子,我兒子回老家過年,讓他給帶回去,記我的賬,以后給錢。老鴨頭生怕他進鴨棚,轉身帶他來到鴨圈,用竹竿按住一只鴨子,捉給了他,說不秤了,算二斤好了。司務長滿意地笑了笑,拎著鴨子走了。

姚玉鳳見老鴨頭進屋了,問,我的圍巾真被司務長拿去啦?因為她在草中聽見他們說話了。

老鴨頭答道,他要,叫我有啥辦法。

姚玉鳳嚷嚷著司務長真不是東西。

老鴨頭說,你叨叨個屁,我膽都要嚇出來了。算啦,一條圍巾算啥,命重要。

姚玉鳳又皺起眉頭,因為肚子又痛了。

老鴨頭也沒管她,坐在凳子上抽一氣大炮,到披屋炒了碗飯端來給她吃。姚玉鳳說不餓。老鴨頭說,現在不餓,夜里走路會餓。這飯,不要菜飯票。姚玉鳳嘴上說不吃,可將飯碗一端,吃得帶勁了。一碗飯很快被她吃完,老鴨頭又倒點開水給她。喝著熱騰騰的水,姚玉鳳感到老鴨頭真是好人。

老鴨頭出去替她找根樹棍子,讓她走時拄著。

天,說黑就黑了。

下這么大雪,我借塊塑料布你頂著,鬼遇見你,也不會認識。老鴨頭說。姚玉鳳感到這主意不錯,滿意地看了他一眼。老鴨頭將煙蒂一丟,用腳踩滅,出去了。塑料布在鴨圈里。

外面大朵大朵的雪團紛紛墜落著。大白鵝匍匐在草窩中,蜷著脖子,一副安然的神態。姚玉鳳看它,它也亮著小眼睛看她。它的目光很亮,仿佛什么東西都能看透般。姚玉鳳有意狠狠瞪了它一眼,它竟如懂了她眼神的意思,從窩里下來了。來到她床前將脖子伸得長長的,姚玉鳳當它要啄自己,嚇得警惕起來,可它卻用嘴對床頭啄啄,小眼睛仿佛在告訴她這里面有東西。她伸手朝它啄的地方一摸,有個小收音機,心想這家伙通人性呢。高興地將收音機拿在手中,打開了。收音機里傳出吱吱啦啦的雜音,收了好一會,才傳出《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

老鴨頭將塑料布拿來了。姚玉鳳感激地對他笑笑,慢慢地起來坐在床邊上。老鴨頭替她將塑料布系好,叮囑道,別弄丟了,以后記得還我。姚玉鳳瞧自己被塑料布包裹得如個大粽子,嗯了下,然后一臉認真地對他說,我的事,你千萬不能說。老鴨頭一臉嚴肅地點了下頭,揮揮手示意快走。姚玉鳳拄著棍子邁開步子走了。鴨棚內地勢較低,抬腿邁門檻時,她身子失控地晃了下,一陣疼痛忽然朝她襲來。她忙退了回來,捂住疼痛的肚子。見肚子的疼痛越發厲害了,扶著門框皺著眉頭不停地喘粗氣。老鴨頭瞧她痛苦異常,連連問怎么啦?姚玉鳳捂著肚子直說疼,想蹲下來。老鴨頭伸手攙住她,將她扶到床邊,把塑料布解掉,讓她重新回到床邊,對她說,再歇歇吧。

姚玉鳳在心里對自己說,是得歇歇,不然半路暈倒了,這漫天大雪,凍死了也不會有人曉得。離開鴨棚的念頭雖然強烈地支配著她,可肚子越疼越厲害,叫她實在無奈。老鴨頭出去將鴨圈拾掇好,回來陰著臉對她說,看來,你今晚得住這了。劃根火柴將燈點亮了。

哪怕半夜,我也走。姚玉鳳堅定地答道。因為按她的盤算,要是今晚不走,張小燕說不定明天就會回家,她就算趕去了,也找不到人。她下床了,但一挪動步子,肚子疼得令她直不起腰,就又倒在床上嗯噢嗯噢地呻吟……

老鴨頭瞧她這副苦不堪言的樣子,焦急得一會跑到鴨圈看看,一會又在她面前團團轉,眉頭緊鎖,嘴里不停地嘖嘖著,因為他擔心姚玉鳳萬一在這生孩子咋辦?他擔憂,姚玉鳳更擔憂,自己真要在鴨棚里早產了,可一點準備也沒有。

老鴨頭見她哎喲哎喲一聲接一聲地哀叫,問她,我到連里喊人,送你去衛生隊,可好?

姚玉鳳忽然沖他號叫道,你干脆拿刀宰了我。

老鴨頭對她粗著嗓音嚷嚷道,可你不能在我這生???!

姚玉鳳馬上抵道,我又沒說在你這生。

老鴨頭問她到底想到哪去?

姚玉鳳這才將想法告訴了他。

重重地嘆口氣,老鴨頭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撓撓頭皮,對姚玉鳳說,你把同學的名字告訴我,我這就去找,叫她來接你。

姚玉鳳對他說了張小燕在什么地方。

老鴨頭將那塊塑料布往身上一披,系好,正準備走,見姚玉鳳哎喲哎喲叫喚得更厲害了,瞅著她那痛苦的慘狀,心想自己還是不能走,走了,她真要生孩子了咋辦?人命關天啊,不能走。他又將披好的塑料布解開,搭在繩子上。后面大湖刮來的寒風使棚內格外寒冷。為了增加屋內的暖和,他在墻角生了堆火,干樹蔸是他專門為過冬準備的。大白鵝蹲在火堆旁,如個孩子般烤著火??局局?,它將頭插進翅膀里睡覺了。

一陣疼痛過去,姚玉鳳心里好受了點,不哀叫了。

老鴨頭忽然對她說,我猜這孩子是劉大軍的。姚玉鳳用眼神問他是怎么曉得的?老鴨頭呵呵一笑道,上午到食堂打飯,我看見大胡在食堂吃飯,有說有笑的,你如果同他在談,你不見了,他肯定會到處找。頓了頓,他一指姚玉鳳道,連隊男知青只有劉大軍走了,你和他是一個城市的知青。姚玉鳳仍不吱聲。老鴨頭氣惱地對她說,事已至此,你還不告訴我實話,我送你走。說罷就動手拉姚玉鳳起來。姚玉鳳頓時哭著對他說,你說對了,是他的,他回城后就再沒同我聯系了,他當兵去了。老鴨頭宛如獲得了謎底般,說了聲,原來如此。轉身去了灶臺,將鍋中添滿水,用火柴點燃了塞在灶門口的干草,燒了起來……

這事不能曝光,一曝光,姚玉鳳就生不如死,別看老鴨頭整天圍著鴨子打轉,知青的事,他清楚。姚玉鳳在床上攪動得越發厲害了,既然不能送醫院,老鴨頭清楚接下來要發生什么了。姚玉鳳是光人來的,連包都沒帶,真在這兒生孩子,那該替她準備準備。

老鴨頭冒著大雪,趕到場部小店買了草紙、紅糖。別人問他買這些東西干啥,訕笑是不是大白鵝要生小鵝了?他悶葫蘆般答道,過年用。

姚玉鳳在床上躺著。這還是鴨棚夜里第一次有女人壓被褥呢,老鴨頭不能到連隊人家去借宿,他就披件滿是補丁的藍大衣,戴著三塊瓦的棉帽子,將帽耳放下來,坐在小凳子上,背對著姚玉鳳,面對著火堆,手邊放著一把三節電池的手電筒,弓著背埋頭睡。

小油燈在亮著。

一陣疼痛過后,姚玉鳳起來小便,身子沉重得不能出去,就在老鴨頭替她準備的破木桶中嗡嗡地解了。重新躺倒在床上,一陣一陣的肚痛暫時停下了,她感到神志格外清醒,不由得想起實在不愿想的一幕……

那天夜里,三排男男女女二十幾個兵團戰士聚集在一起開會。排長念了一會兒報紙,就要求大家理論聯系實際,批判小資產階級思想,每人都得發言,因為蘇指導員再三強調城里來的知青,小資產階級思想嚴重,不嚴厲批判就不能成為又紅又專的好戰士。姚玉鳳很喜歡開會,開會了,大家在一起很熱鬧。別人發言,她也發言了。她說要好好干活,鋤草要鋤干凈,不偷懶,不看黃色小說,等等。排長還表揚她說得不錯。散了會,她來到寢室附近一個僻靜的墻旮旯撒尿,因為廁所距寢室太遠,她不想走夜路。蹲下來才解好,她忽然感到頭被什么東西重重敲擊了一下,往地上一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來,她發現自己躺在寢室附近那塊棉花地里,褲子被扒到小腿上,頓覺不好。試到下身很異常,用手朝那兒一摸,曉得自己被強奸了,嚇得拉上褲子系好皮帶,跑回寢室。小胡在埋頭寫信,見她慌慌張張的,隨口問怎么啦?她也沒回答,鉆進蚊帳,躺在床上。她感到被擊打的地方疼得鉆心,用手一摸,鼓起個大包。她仔細回憶那人是誰,可想來想去還是不曉得。遇見這種倒霉事,她不敢告訴人,更不敢向連隊領導匯報,只有將苦果默默吞下了。她當事情過去了,誰料月經卻沒來,起初以為是干活太累造成的,因為她以前也出現過這種情況。月經一連三個月都沒來,她這才估計是懷孕了,惶惶不可終日,也不曉得該怎么處置才好。找地方刮胎吧,又找不到,聽說吃打擺子的藥可以打胎,她偷著吃過,但毫無作用。無奈中只有拖著,見肚子越來越大,她唯一的辦法就是竭力躲避人們的視線,將肚子用布帶緊緊捆扎著,好在天冷了。她多次想過死,也到河邊去了幾次,可實在沒勇氣往大河里跳。有次她找了根繩子想吊死在一棵大柳樹上,將繩子甩過去了,她還是沒套在脖子上。后來她想通了,將這野種生下來丟了。她對老鴨頭撒謊了,因為真實情景她無法說出口。盡管這一切都不是她的錯,可一旦事情敗露了,她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二排的劉莉莉就因為是出身在資本家,成份不好,生病了也不敢治,怕人家說她是資本家的小姐,嬌生慣養的,結果有次暈倒在棉花地里了。

她與劉大軍確實戀過愛。大軍說愛她,幫她挑棉花,她與大軍在棉花地里做過幾次那事,都是戴避孕套做的。第一次,她好奇地問避孕套是打哪弄的?大軍說是托總場醫院的人弄的。那次她是處女身,感到這事很痛,做了沒多大意思,接著做了兩次,才感到舒服了。避孕套被用壞了,大軍說設法再弄一個,可不久他通過父親戰友的關系去參軍了。走時,劉大軍對她說會來看她,讓她等他,可一走,就再沒有消息了。失望中,她與大胡談了,沒談兩個月,大胡與本市的女知青小馬談了,將她甩了。

肚子又疼了,疼得特別厲害,姚玉鳳喊叫得越發揪心了。

老鴨頭被她的叫喚聲驚醒了,瞧她捂著肚子在床上左右扭動,叫聲連連,估計她要生了,心想,將她攆走,太沒人性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得救她。他打開床旁那個小木箱,從里面找出兩件夏天穿的衣服,然后將一床破床單吱啦吱啦撕開了。姚玉鳳見他在替自己生孩子做準備,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老鴨頭來到毛主席像下,跪下磕了幾個頭,虔誠地說,遇見這種事,無奈啊,懇求毛主席您老人家保佑,讓這丫頭將孩子順利生下來。

站起來后,老鴨頭眨巴眨巴眼,對姚玉鳳說,丑話說在先,孩子順利生下來,算你走運,要是難產,要搶救,我只有送你去衛生隊。姚玉鳳當即答道,死,我也死在這里。老鴨頭抵撞道,你生孩子死了,我跟著倒霉。姚玉鳳發誓說,我死了與你無關,你拿紙與筆來,我寫個保證書。老鴨頭將紙筆拿來遞給她,姚玉鳳在紙上寫道,我姚玉鳳,是情愿在這兒生孩子的,死了,老鴨頭不負任何責任。簽名后,她將手指用刀割破,在名字上按了血手印。將保證書遞給老鴨頭,她顧不得羞恥了,一把揭開被子,脫了褲子,將下身向老鴨頭袒露了。

老鴨頭兒時在家見過撫養他的干媽生孩子,盡管只有一次,但看得清楚,記得清楚,幾十年了,那情景仍歷歷在目。他將衣服與破被單放在床邊的凳子上,備著嬰兒生出來時用。又去燒了鍋開水,將那把剖魚刀放在開水里煮了。隨后,他守在姚玉鳳身邊,看著她那赤裸的下身。見羊水破了,他忙用草紙墊著,免得將床弄潮濕了。他估計孩子隨時都會生下來,伸手將蚊帳翻到上面搭在帳頂上,好讓她抓住床頭的木檔使勁。

姚玉鳳的肚子一陣陣疼痛得更厲害了。老鴨頭讓姚玉鳳銜條毛巾,免得她叫聲太激烈,讓他受不了。姚玉鳳在大叫著用勁了,沒銜毛巾。大白鵝好奇地來到床邊,朝她啊啊叫著。老鴨頭鼓勵她說,用勁,你用勁啊,再用勁。姚玉鳳果然用雙手抓住床頭的木檔,哎呀一聲狂叫。就在姚玉鳳再次使勁哎喲哎喲狂叫時,吧嗒一個脆響,床檔被她扳斷了。她身子往下一沉。

老鴨頭對她喊道,再來!

哎,哎!姚玉鳳脖子鼓得粗粗的,臉憋得通紅,使出全身的力氣拼命掙著……

老鴨頭見孩子的頭頂出來了,對姚玉鳳喊道,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姚玉鳳應著他的聲音用勁狂呼,爭取勝利!嬰兒的頭一下子出來了,老鴨頭忙用手護著嬰兒。見嬰兒還不出來,猶如拔蘿卜般,捉住用勁往下一拉,嬰兒出來了,哇地一聲哭了。

大白鵝嚇得將翅膀撲扇一下,展開著,仿佛發生了什么事般,昂地叫了聲。

老鴨頭將嬰兒放在一旁,將胎盤弄了出來。

姚玉鳳嘆出一大口氣,頓感身上一陣輕松。

男孩。老鴨頭說罷,拿起明晃晃的刀,將鴨腸子般的臍帶割斷了……

老鴨頭將嬰兒包裹好,放在姚玉鳳身邊,然后將帶有血跡與污漬的草紙取出來,丟進床旁的破柳條筐中,又將幾刀干凈的草紙墊在姚玉鳳屁股下,再用被子將她赤裸的身子蓋好。姚玉鳳深深出了口氣,用枕頭的干毛巾擦去額頭上的汗跡,側過身子,看了襁褓中的嬰兒一眼,閉上眼睛……

老鴨頭出去了。大白鵝在床旁蕩來蕩去,不時還偏頭望望姚玉鳳。老鴨頭端著大茶缸來到姚玉鳳身邊,遞給她。姚玉鳳將身子靠著枕頭,伸手接過大茶缸,見里面是紅糖水鴨蛋,感激地對老鴨頭笑了下,拿起大茶缸中的勺子,呼呼啦啦吃起來。

小油燈在亮著。

老鴨頭將火堆中的劈柴理了理,劈柴燒得火苗一躥一躥的。大白鵝也沒睡,時而將頭偏著看火苗,聽見嬰兒的哭聲了,就偏著頭好奇地朝床上望。

老鴨頭找個瓦罐,往罐里撒點石灰。將胎盤裝了進去,因為他聽說過,這樣做能保護孩子以后健康成長。拎著鐵鍬與破柳條筐,他出去了。來到大埂下,丟了破柳條筐,選了個干凈的地方,挖個坑將瓦罐埋了,將土回填好,踩結實,才回了鴨棚。

天,還沒大亮。

老鴨頭見姚玉鳳將大茶缸的糖水鴨蛋吃得干干凈凈,嬰兒睡著了,才對著火堆坐下來,將雙手往棉襖袖子中一籠,埋頭睡了。

大白鵝從洞里鉆出去,解場鵝糞又鉆回來,匍匐在窩中,將頭插入翅膀中。

姚玉鳳也迷迷糊糊睡了。

哇,哇……嬰兒啼哭了。姚玉鳳被吵醒了,忙用手拍拍嬰兒。

大白鵝出去了。在外面昂昂叫著。

老鴨頭站起來,伸了伸雙臂,過去將鋼精鍋放在籃子中,瞅了姚玉鳳一眼,意思是說,他到食堂去打飯,一會兒回來。姚玉鳳將頭縮在被子里,一臉沒睡醒的樣子,因為她感到太疲憊了,下身也疼痛得厲害。

老鴨頭的身影在棚內消失了。

屋內寂靜無聲。

閉目休息了一會,姚玉鳳將頭伸出來,看見對面墻上貼的毛主席像,猶如被扇了一耳光,心中篩出個激靈,周身一麻。牙一咬,掀開被子爬起來,下了床。孩子既然生下來了,累贅沒有了,自己必須離開這兒,趕到張小燕那兒去,下這么大的雪,她說不定還沒離開學校,因為她說好等自己一起走的。自己沒去,她會等的,一定會等,因為她曉得自己的情況,可自己才生下嬰兒,下身還在疼,怎么走?管它呢,得走,不然老鴨頭回來,就走不掉了。她將幾張草紙疊了疊,塞在褲頭中夾好,將褲帶扎緊了。孩子咋辦?丟在鴨棚中會連累老鴨頭。丟掉,到外面去丟掉!她拿起那條枕頭用的毛巾將頭包裹好,抱孩子時,雖感到頭一暈,但心一橫,還是邁開步子,門也沒關,離開了鴨棚。

外面仍在飄著小雪,四周一片白雪皚皚。

一排楊樹赤裸著身子在寒風中顫抖著。

姚玉鳳抱著孩子踩著積雪嘎吱嘎吱急匆匆地走著,忽然聽見后面有東西追她,回頭一看,是大白鵝。她只顧一腳緊一腳走自己的,可大白鵝卻跟著她昂昂叫喚。來到一個雜草堆旁,見那兒有個窟凼,積雪很少,她將嬰兒像放塊磚頭般對窟凼中的雪上一放,看也沒再看一眼,起身要離開。嬰兒睡著了,一點反應也沒有。大白鵝在她放嬰兒時,展開翅膀,嘴中噴著氣嘖她,扯她的褲腳,她揮手攆著,見大白鵝撲來了,她拔腿就跑。大白鵝仍在后面追著。跑到大溝那兒,使姚玉鳳氣憤的是大溝橋上的板子被老鴨頭抽到那邊去了,才曉得老鴨頭對她早有防備。要過去只有下水,大溝是排水灌溉與防止偷棉花挖的,好幾米寬,很深。張小燕當年就是不曉得深淺才掉進去,差點丟了命。大白鵝撲嗒撲嗒地追來了,對她昂昂叫著,叫聲中充滿著憤怒。她疾步來到大溝旁,好像逃兵急著逃命般,脫掉鞋卷起褲腿,什么也不顧了,將鞋拎在手中下了水。刺骨的冰水冷得她身子一顫,可她咬著牙朝水中走去。此時是枯水期,大溝中的水不深,水上結了層薄薄的冰。嬰兒的啼哭聲傳來了,她猶如沒聽見般,繼續在水中走著。大白鵝撲通一下追進水中,在水中對她叫喚,嘖她,啄她,仿佛是不許她走,但她邊驅趕邊奮力往前走。來到大溝中間,水淹到大腿根部了,她竭力將身子往上提著,免得棉襖被弄濕了。大白鵝游到她前面,不停地用翅膀撲閃著水,濺起的水花直往她身上臉上打來,她揮手打大白鵝,大白鵝將頭插進水中,鉆出來后又用翅膀扇水,竭力阻止她過溝。嬰兒哇哇的哭聲又傳來了,她臉上、身上雖被大白鵝弄得水淋淋的,可她依然在水中不顧一切地朝前走著……

姚玉鳳終于上了岸。她抹了把臉上的水,凍得牙齒嗒嗒響,身子直打晃。大白鵝從水中躥上岸在她面前昂昂叫著,這時,她看見了一個頭從大埂后面冒了出來,曉得是老鴨頭打飯回來了,拔腿就跑。就在她跑的一瞬間,老鴨頭看見了她,趕緊放下手中的籃子,一下子沖到她跟前,對她大聲咋呼道,你發瘋啦?姚玉鳳二話沒說跑了。老鴨頭追上去拉住她,厲聲責備道,你,才生了孩子,身上弄這么水淋淋的,想死??!執意拉她回去。姚玉鳳凍得直哆嗦,身子晃晃,雙腿一軟,癱倒在地上。老鴨頭將板子搭好,背起姚玉鳳,拎著裝飯的柳條籃子,回到鴨棚。將姚玉鳳放下,老鴨頭見床上的嬰兒不見了,大白鵝在昂昂地叫著,就問姚玉鳳,孩子呢?姚玉鳳篩糠般顫抖著不吭聲。大白鵝叫著出去了,老鴨頭跟它出來了。大白鵝將他帶到剛才過大溝的地方,老鴨頭聽見嬰兒的啼哭聲,忙過去彎腰將窟凼中的嬰兒抱起來,摟在懷中。

回到鴨棚,老鴨頭見姚玉鳳凍得發抖,叫她將濕衣服脫了,用被子替她蓋好,將嬰兒塞給她,用鹽水瓶裝了熱水塞進被子,隨后將熄滅了的火堆重新燃起,將姚玉鳳的濕衣服搭在樹枝上烘烤著,倒了碗熱騰騰的稀飯遞給她,讓她吃。姚玉鳳靠在床上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吃著。

吃了飯,見嬰兒在不停地啼哭,老鴨頭對姚玉鳳說,你給孩子吃奶啊。

姚玉鳳也不睬,隨嬰兒哭。

老鴨頭聽人說過女人發奶要喝鯽魚湯,皺著眉頭想想,出去了。他不怕她再跑了,因為她赤露著下身躺在被褥中,屁股下墊著厚厚的草紙。

來到后湖的一蓬茭瓜草旁,水面上結了冰,他知道這兒有鯽魚,以前這季節他在這兒摸過。他一只腳下到冰窟窿里,另一只腳又下到冰窟窿里,盡管水死冷死冷的扎心,冰渣子在咔咔脆響,可他全然不顧。走了十幾腳,轉回身子,將雙手插入水中,對著泥巴中剛才走過的腳跡摸起來。他身上一陣殺冷,魚頭上有火,暖和著呢。他試到有個東西在手里犟了下,抓住往身后的背簍里一丟,一條大鯽魚在簍子中跳動著。他又接著摸,又一條大鯽魚被丟進了簍子……

等雙手麻木得抓不住東西了,身子顫抖了,他才從水中上來。將腳往那雙草窩子里一塞。草窩是用布片子與草編制的,里面有鴨毛、鴨絨墊著呢,是過冬的鞋。穿上后,他急忙走,不停地走著,甩開大步走,直到將身子走得發燥。

來到鴨棚鍋灶前,老鴨頭將鍋中添了半鍋水,架起柴火燒起來。他將魚簍中幾條筷子長的鯽魚倒出來,抽出剖魚刀,在水缸唇邊霍霍地批批,將一條在翹尾巴的鯽魚按在板子上,對魚肚子一刀殺下去。魚肚子被剖開了,魚腸子被掏出來了,老鴨頭將魚用水洗干凈,丟進鍋中。被開膛破肚的魚在鍋內的溫水中游了游,才翻了肚子。劈柴在旺旺地燃燒著,魚湯在鍋中翻滾著……

老鴨頭將奶汁一樣黏稠香噴噴的鯽魚湯端來,給姚玉鳳喝。

該去打飯了,老鴨頭看了姚玉鳳一眼。將門關住鎖好。

當日上午,蘇指導員踩著冰雪來了。聽見大白鵝的叫喚。老鴨頭望見遠處的大埂上是蘇指導員來了,急忙進來,將姚玉鳳的褲子衣服抓在一起,藏在小木箱后面,讓光著屁股的姚玉鳳裹著被褥,自己抱著嬰兒迅速來到鴨圈內,將姚玉鳳與嬰兒藏了起來。

他過去迎住蘇指導員,站在外面,叫蘇指導員到屋里坐坐。蘇指導員進了鴨棚,問候他新年愉快,在屋內看看,發現床檔斷了,關心地要他修修,老鴨頭說過了年就修。說話時,老鴨頭發現床上幾根長長的頭發,心一驚,趕緊從一個壇子里摸出幾個咸鴨蛋遞給蘇指導員。蘇指導員詼諧地笑著說,過年,你讓我吃鴨蛋啊。老鴨頭憨厚地笑笑。外面忽然傳來了哇哇的嬰兒啼哭聲,蘇指導員看著老鴨頭,問咋有孩子哭呢?老鴨頭哈哈一笑,說,我這怎么會有孩子哭,是大白鵝在叫喚……

大白鵝一晃一晃地來了,伸著長脖子昂昂地叫著。

老鴨頭對蘇指導員說,你聽,像孩子哭吧。

蘇指導員瞅了大白鵝一下。老鴨頭出來了,蘇指導員也只有出來了,告誡他過年要注意安全,將鴨子看好。老鴨頭答道,放心,我這不會有事的。蘇指導員走了,老鴨頭懸在心頭的石頭才落了地,過去將姚玉鳳喊了出來。

老鴨頭將烘烤干的褲子,對姚玉鳳身旁一丟。姚玉鳳穿上了。在床上睡睡,她感到身上有勁了,看著熟睡的嬰兒,眉頭凝成個疙瘩,多么好的孩子,是自己生出來的啊,孩子沒父親,對外怎么說?自己將來如何在連隊待下去?自己不在連隊里待又能到哪去?天地雖大,可她無路可走,唯有聽從命運安排,當個兵團戰士,得熬三年才有機會招工回城,再說憑著每月出滿勤才二十三塊九毛的工資,實在沒能力養,不能要,堅決不能要!孩子不能要,怎么辦呢?

夜里,老鴨頭坐著睡了,發出的呼嚕聲一起一伏,大白鵝也睡了。姚玉鳳悄悄起來,捋下扎頭的橡皮筋,過去邊撫摸大白鵝,邊用橡皮筋在大白鵝長長的硬嘴上箍了幾道,抱著嬰兒出來了。

姚玉鳳急急忙忙地走著,心想走到遠處就將嬰兒丟掉,自己再到總場江邊船碼頭,找車到張小燕家去。

大白鵝叫不出來了,急得直擺頭撲扇翅膀,老鴨頭被大白鵝嘩啦嘩啦撲扇翅膀的聲音吵醒了,見姚玉鳳跑了,急忙追了出去。姚玉鳳發現他追來了,將嬰兒往雪地上一丟,猶如發了瘋的母狼般跑著。老鴨頭撒開腿瘋狂地追著。姚玉鳳一腳踩了空,摔倒在雪地上,老鴨頭過去抓住她。她沖老鴨頭喊道,別管我,別管我!甩開他又跑,老鴨頭畢竟力氣大,將她一把按在雪地上。姚玉鳳掙扎著對他吼道,你讓我走,讓我走!

老鴨頭說,你不能走。

姚玉鳳回答,我走我的,關你屁事,欠你的菜飯票,回來還你。

老鴨頭固執地對她說,你才生下孩子。

姚玉鳳倔強道,我不怕,不怕。

嬰兒哭泣了。大白鵝也過來昂昂叫著。老鴨頭松開她,過去將雪地上的嬰兒抱起來,對她說,回去,回去!姚玉鳳感到身上沒有力氣了,只有拖著沉重的腿踩著雪嘎吱嘎吱走著……

回到棚內,老鴨頭坐在床上,姚玉鳳臉色鐵青地站在他面前。

老鴨頭將抱著的嬰兒遞給她。

姚玉鳳一把推開,厲聲道,不要,我不要!

老鴨頭惱火地扇了她一耳光,

姚玉鳳力爭道,打!打死我,我也不要!

老鴨頭再次朝她臉上兇狠地抽了一耳光。

姚玉鳳咬著嘴唇對他怒目而視,一縷鮮血從她的嘴角流了出來。

老鴨頭見她真不怕打,就對她咆哮道,生下來了,你就得養!

姚玉鳳沉默了好一會,突然將雙膝撲通一跪,哀求道,求求你,收下吧。

老鴨頭將嬰兒放在床上,站在那兒喘粗氣,臉色一片烏青。

姚玉鳳呸地吐出一口帶血的痰,憤恨地說,你不收,好,你看著。過去抱起嬰兒,雙手舉起來,號叫道,我摔死他!摔死他??!將嬰兒往地上一丟,就在她舉起嬰兒丟出手的剎那,大白鵝一下子躥過去,嬰兒嘭的一聲落在大白鵝的背上。大白鵝撲扇著翅膀昂昂一叫,老鴨頭眼疾手快一把將從大白鵝背上滾到地上的嬰兒抓住了。嬰兒在哇哇大哭著,大白鵝在一旁將長長的脖子彎曲過去,反復地用嘴啄后背,猶如在撫摸挨了打的地方。老鴨頭愣愣地盯著姚玉鳳,嘴唇直哆嗦,雙手不停地顫抖,好一會兒,才從嗓子眼中哆嗦出一句話,你是孩子的娘??!

姚玉鳳兇狠地答道,他不死,我怎么活?

老鴨頭抱著嬰兒,雙手仍在抖動。

姚玉鳳忽然用右手使勁扇打自己的臉,哭訴道,我不是人,是畜生,沒人性的畜生!

老鴨頭陰著臉對她道,少在我面前來這套,求也沒用!

姚玉鳳抬起頭猶如不認識般盯著他,呆滯的目光在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上滯留了好一會,一把奪過老鴨頭懷中仍在啼哭的嬰兒,失神地拖著沉重的步子朝外走。老鴨頭伸手揪住她的衣服,姚玉鳳將身子一犟,猛地拔腿朝外跑。老鴨頭在后面快步追上她,拉她。姚玉鳳掙扎著咆哮道,讓我去死,同孩子一起死!

老鴨頭將她的衣服揪住朝棚內拉,姚玉鳳用憤怒的目光盯著他,犟著不回去。老鴨頭一把奪過她手中的嬰兒,粗著嗓門對她大聲喊叫,我養,我養,行吧!

姚玉鳳仍對他橫眉冷對。

老鴨頭抱著嬰兒開導姚玉鳳說,這不是鴨子,不是鵝,這是條人命??!

姚玉鳳仍氣鼓鼓地喘著氣,啞巴著。

老鴨頭再次將姚玉鳳拽回棚內,將嬰兒對她懷里一塞。姚玉鳳將嬰兒抱住了,嬰兒仍在哇哇哭著。

老鴨頭忽然改變了態度,用商量的語氣說,給孩子喂奶吧。

姚玉鳳仍緊閉著嘴唇。

老鴨頭和藹地問,你想將孩子餓死嗎?

姚玉鳳愣了好一會,撩起衣服,將奶頭塞進嬰兒的嘴里,可嬰兒還是吃不到奶,依然在號哭。她茫然地看著老鴨頭,老鴨頭想起來了,她是生第一個孩子,奶管沒打通。他聽人說過,要開通奶管,必須要揉乳房,就對她說了。姚玉鳳聽后將上衣打開,袒露出脹鼓鼓的乳房,用手搓揉著。揉了一會,她擠擠乳房,奶汁還是沒出來,就用眼神詢問老鴨頭這是怎么回事?老鴨頭清楚記得養母家隔壁,有位年輕的媳婦第一次喂孩子吃奶時的情景,為難地說,好像要人使勁吸才行。姚玉鳳聽后身子一晃,瞥了老鴨頭一眼,見嬰兒哭鬧不止,將嬰兒放在床上,嘴中吐出一個字,吸!老鴨頭怔了怔,轉身拿起牙刷,擠點牙膏刷牙。姚玉鳳問他,你這是干什么?老鴨頭將牙刷好,才對她說,我抽煙,嘴里有煙味,嬰兒嘗到氣味,就不吸了。姚玉鳳將眼亮了下。老鴨頭這才將嘴湊上去吸吮一口,呸地吐掉;再吸吮一口,再呸地吐掉。一連吸了好幾口,呸了好幾次,終于吸到甘甜的乳汁了,這回他沒吐,而是吞下去了。他松開乳頭,姚玉鳳忙用手指夾著乳房擠擠,乳汁果然對外一射。她趕緊將嬰兒抱在懷里,將乳頭塞進小嘴中。嬰兒吃到奶了,不哭了。隨著嬰兒小嘴不停地吸吮,她感到一種母愛從心田深處升起,舒了口熱氣……

見淚珠失控得直滾,她用手一下下抹著眼眶……

老鴨頭將墻旮旯那堆火燒得更旺了。棚內暖烘烘的,他燒了一大鍋開水,裝在一個木桶中拎了進來,又將一洗臉盆冷水放在熱氣騰騰的水桶旁,對姚玉鳳說,你洗洗。出去時順手將門掩了。

姚玉鳳從床上下來,將床上臟了的草紙丟在破筐中,來到木桶旁,脫了褲子,將后背對著門,捏著毛巾洗臉,然后洗下身,洗乳房。

洗好,姚玉鳳又將褲子穿上了。她感到身上舒服多了。弄好這一切。她在里面咳了聲。大白鵝進來了,隨后老鴨頭也進來了。

姚玉鳳在給嬰兒喂奶。見嬰兒臉上沾著血跡,她在用手替他摳著。老鴨頭將眼睛盯著嬰兒看看,陡然想起了什么般,將臟水倒了,又用臉盆在大鍋中打了半盆開水,過來后,不停往盆中添冷水,水不燙手了,他對姚玉鳳說,給孩子也洗洗。姚玉鳳此前聽說過給嬰兒洗三朝的事,將嬰兒遞給老鴨頭。老鴨頭瞪著她說,你是娘,你洗。呆然地站著不動。姚玉鳳只有下床,將包裹在嬰兒身上的被單解開。赤條條的嬰兒也沒哭,一雙小手凍得直打晃,老鴨頭扯兩坨棉花將嬰兒的耳朵眼塞住,往盆中添加熱水。姚玉鳳洗大蘿卜般將嬰兒在盆中洗著……

夜里,老鴨頭與姚玉鳳坐在火堆旁烤火。

老鴨頭起身徘徊了幾步,問道,這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

姚玉鳳撳著頭。這一問告訴她,老鴨頭沒相信她的話,可她還是想將這枚苦果吞咽下去,不想說出來。

老鴨頭說,你必須告訴我,不然,我以后對孩子不好交代。

姚玉鳳再次說是劉大軍的。

老鴨頭將腳氣憤地一跺,氣惱地說,你撒什么謊!劉大軍走后就沒再來了,真是他的,你肯定會要孩子,將孩子送到他家去,你知道他家在哪!

姚玉鳳不言語了,因為老鴨頭說得對。

老鴨頭用目光逼視著她,對她說,還不說?

姚玉鳳這才將真情對他一五一十地說了。說畢,捂著臉嚶嚶地哭了。

老鴨頭聽后失神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本來他是用計套姚玉鳳的話,假裝收養嬰兒,是想讓姚玉鳳說出誰是嬰兒的父親,再逼她將嬰兒送到男方家去。他相信姚玉鳳這次說的是實話,不然,她絕不會再三將嬰兒丟棄與摔死。既然事情是這樣,沉默良久,他才深深嘆了口氣,說,這孩子與我有緣,你別哭了,我養吧。老鴨頭看著嬰兒,對姚玉鳳說,孩子隨我姓,小名就叫鴨棚,大名以后起。將眼眨巴了幾下,又說,你以后肯定要離開農場,有了工作,要找對象成家,這孩子還不曉得猴年馬月才能見到你,你在孩子身上做個記號,不然,長大了,你不認識。

姚玉鳳感到老鴨頭說得對,問,怎么做?

老鴨頭皺皺眉頭,找出一截鐵絲,插入火中,說,給孩子身上烙個印。

姚玉鳳點點頭同意了。過了一會,她從火堆中抽出鐵絲,打算將烙印烙在鴨棚的左臂上,老鴨頭一把推開她的手說,手臂上有疤,太丑,以后孩子問咋燙的,不好說。姚玉鳳望著他,用目光詢問烙哪,老鴨頭指指鴨棚的腳后跟。

姚玉鳳將前端被燒得殷紅的鐵絲,對鴨棚的小腳上一按……

鴨棚哇地一聲號哭起來……

老鴨頭又要姚玉鳳割破手指頭替孩子寫個留言,等長大了好告訴他。他從小木箱中找件白褂子,用剪刀剪下只袖子,再剪開,鋪在凳上。姚玉鳳用剖魚刀割破手指,在白布上寫下姚玉鳳三個字,想想,又寫了1974年2月6日。老鴨頭將寫有名字與日期的白布在火上烤了烤,隨后折疊好,放進小木箱。

小鴨棚睡著了。

大白鵝將頭插在翅膀中。

姚玉鳳忽然問老鴨頭,你打算讓我何時走?

老鴨頭目光在她身上掃掃,沒回答。

一清早,老鴨頭出去了?;貋頃r,他手中拎個沉甸甸的布口袋。他對姚玉鳳說,場部小店買不到奶粉,我只有去食堂用錢與糧票,換了十幾斤大米,喂濃米湯給鴨棚吃。姚玉鳳望著他將裝有大米的布口袋對板凳上一放,頓時淚含含的,因為她知道這是她兒子的口糧啊。老鴨頭用大茶缸淘了點米,倒進瓦罐中,添點冷水,將瓦罐擱在火堆中煨著。煨好,見鴨棚在哭,他在米湯中放點白糖攪攪,用小勺子喂鴨棚。鴨棚不吃,姚玉鳳要喂奶,老鴨頭對她翻翻眼,繼續給鴨棚喂米湯,喂喂,鴨棚才吃了。

將鴨棚喂飽,老鴨頭坐下來對姚玉鳳說,你該走了,我琢磨好了,你先在鎮里找家旅社住下,半夜有班到B市的小輪,你坐小輪去張小燕家,在她家待段日子,將身體調養好,知青回來時,你再與張小燕一起回來,這樣連隊的人就不會知道了。姚玉鳳心中也是這么想的,嗯了聲。老鴨頭朝床上熟睡的鴨棚看了看,胸有成竹地說,過兩天,我將鴨棚抱到隊部去,說不曉得是誰丟的,叫連隊替鴨棚上戶口,我一個孤老子,不怕蘇指導員與馬連長不同意。說到這,他摸摸胡子拉碴的下巴,笑了下,道,先說好啊,你回來嘍,不許認鴨棚,少到我這來,實在想了,我會帶孩子去食堂打飯,讓你瞅瞅,你在人多時望望,千萬不能露出啥悲傷來。

姚玉鳳點點頭。

將話說好,老鴨頭叫姚玉鳳帶著鴨棚去睡。

姚玉鳳睡下后,想到自己在老鴨頭的幫助下,死里逃生般渡過了難關,要是沒遇見他,自己還不曉得是啥悲慘的結局呢。她看了縮著脖子在打呼嚕睡覺的老鴨頭一眼,不由得打心眼敬佩這老實巴交的“二鬼子”,感動得流出了淚水。她又望著將頭插在翅膀中的大白鵝,心想要不是它發現了自己,自己離開鴨棚了,也不會有這么好的機緣,又想到如果自己跑了,準會暈倒,是不是能被救也難說,大白鵝也是救命恩人啊。想著想著,她跌進了夢鄉……

姚玉鳳夢見大白鵝在給小鴨棚洗澡。她問大白鵝你會洗嗎?大白鵝回答,我是他娘,怎么不會洗呢?瞬間,大白鵝變成了一位漂亮的女子。忽然她又看見大白鵝教小鴨棚在地上爬著玩,又問,你咋會爬呢?大白鵝答道,這兒極少有孩子來,我是他哥,當然要帶他玩。言畢,大白鵝成了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她正奇怪,大白鵝忽然一拍翅膀飛了,她急忙喊道,大白鵝!大白鵝對她說,我在教弟弟學飛呢。小鴨棚張開兩條手臂揮揮,手臂一下子變成了長著羽毛的翅膀,也飛起來了……

鴨棚睡得格外香甜,沒啼哭。

姚玉鳳還在睡夢中,老鴨頭將她喊醒了。

她知道時候到了,起來了。老鴨頭從內衣口袋中掏幾張錢遞給她。姚玉鳳盯著他,不曉得是什么意思。老鴨頭憨厚地說,沒錢,你咋坐船?姚玉鳳接過錢數數說,五塊五,我給你寫個條。老鴨頭咧嘴一笑,說,錢,不用打條,給你的,欠我的菜票,小本子上記著呢,回來后,還我。姚玉鳳感激地將頭點點,嗯了聲。老鴨頭又將個破包遞給她,說里面是幾個熟鴨蛋,留著餓了吃。

姚玉鳳接過破包,抬腳準備走,忽然聽見鴨棚在哇哇地哭,轉過身,從床上抱起鴨棚,緊緊摟在懷里,將臉在鴨棚的小臉上親了親,掏出乳房,將乳頭塞進鴨棚的小嘴中,淚如雨下……

姚玉鳳對老鴨頭深深鞠了三個躬。瞅著大白鵝,想到昨晚夢見的情景,她撲通一下跪在它面前,虔誠地對它磕頭。大白鵝佇起脖子昂昂叫了幾聲,仿佛是在回應她。老鴨頭凝眉想想,伸手將她拉起來,用贊許的語氣對她說,你這才算是做了件人事。

姚玉鳳抹著淚戀戀不舍地走了……

老鴨頭站在門口,抱著鴨棚,望著晨曦中姚玉鳳越走越遠的身影……

大白鵝也伸著長脖子望著,昂昂地大叫了幾聲……

責任編輯 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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