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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湟趣事

2017-06-07 17:15毛宗勝
雪蓮 2017年9期
關鍵詞:洞房墓穴新郎

毛宗勝

點喜煙

以前,青海河湟谷地的農村里普遍流行點喜煙風俗。所謂點喜煙,指的是在一個村子里若誰家孩子娶媳婦,同村七八歲的小毛孩至二三十歲的男青年都要去人家洞房里鬧上一鬧,大體說來點喜煙的人中既有新郎的親友同學,也有村里鄉親。時間多是掌燈時分,那時眾執事和大部分親友都已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只有路遠的一小部分人還需在新郎家住一晚上。此時經受了一整天喧囂吵鬧的農家莊廓院業已靜寂下來,坐在洞房里土炕上等著人來點喜煙的一般是新郎新娘和送親奶奶,送親奶奶角色多由四十來歲的女人承擔,且為新娘娘家的親友。

點喜煙過程中所用的紙煙是由新郎家預備好的,兩三個小時的點煙活動中,新郎家至少得散出十余包香煙,當然喜煙的檔次也不是固定不變的,得由新郎家經濟條件決定,條件好的,拿出檔次高些的煙;條件差的,就用劣質紙煙湊合。給來人散喜煙的一般是新郎官,一支又一支,挨次分散,簡直沒完沒了。有的家伙將煙卷裝進自己衣袋里,過一陣又伸出手來向新郎討要。

不點喜煙行不行呢?老人們振振有詞地說:“這是老規矩,都流傳了人老幾十輩子,哪能不點?實在沒人來點喜煙,主家還得自己動手,用席芨草大掃帚戳破洞房窗戶紙,然后將掃帚倒立在洞房窗外?!迸d許點煙鬧房跟驅邪除祟有關吧。誰都知道,婚事那天洞房窗戶上大都貼有一綹紅紙,上書“獅王在此”四字,據村里說書人蔡老先生的說法,獅王就指殷紂王,殷紂王在位時荒淫無道,鬧出許多荒唐事,他死后被姜子牙封為“喜神”,專管人間婚事。由此看來,姜子牙是個大公無私之人,竟能拋卻仇怨,給周朝政權的死敵殷紂封體面點的神,而只給自己分了個含金量過小的醋炭神。

在我的記憶里,鬧洞房是一件頗具人類原始野性的事兒。來人七手八腳將洞房窗戶紙捅破,然后進屋。人民公社時期人家里做洞房的屋子一般都很小,七八十名來點喜煙的人沒處站腳,只好在門外或院坑里吵鬧吼叫,人推人,人摞人,喧囂吵鬧聲響遏行云,吵得人腦袋瓜生疼??黄ど先藵M為患,無地可插腳,而那炕多是打泥炕,由于承受不了那多重量,只好挺悲哀地塌陷,許多來點煙的人連同新郎新娘以及送親奶奶都掉進了橢圓形的炕曲連里,有些被燒得哭爹喊媽,情形委實慘不忍睹。踩塌土炕還是小事,許多時候洞房里的隔夾墻、炕邊掩墻甚或窗戶也被人們擠翻損壞,門箱及大小衣柜也有被整散架的。

再說點煙,河湟谷地的老人們都會說“新媳婦兒三天沒大小”的話,年輕人們可著勁兒鬧,盡管有些人的輩分也許比新郎新娘低,有的甚或不止低一輩,可在點煙時定會逼著新娘在擦著火柴的同時一迭連聲地稱呼他爺爺,太爺,祖太爺……新娘子沒其他好法子可想,只能如其所愿,一邊擦火柴一邊哀求著:“太爺,重孫媳婦給您老點煙呢,請您抽口煙!”用一根火柴點上一支煙也還好說,可是,旁邊站著的那些促狹鬼們隨便吹一口氣就能滅了新娘的火柴,新娘子還不能發脾氣,得一而再再而三,不厭其煩地接受大家的操練折騰,一支煙沒有三四根火柴就無法順利點燃。即或沒人吹火,可有些費事鬼還是要挖空心思想方設法折騰一陣,眼看火苗快燒著新娘手指頭了,還是不吸煙,破鍋里煮屎一般咕叨著:“爺爺(或太爺)年歲大了,耳朵全聾了,你的話我實在聽不清,麻煩你再大聲點聲喊好不?”邊說邊煞有介事地搖晃著腦袋,且伸出粗壯的黑指頭撓挖著自己的兩只耳朵。新郎在旁邊急得直抓自己手指頭,可一點辦法都沒有,俗話說猴子越急越尿不下尿。有些點煙人覺得新郎礙事,索性將他架出門外,有的用手鉗子、螺絲刀、手指甲等亂掐亂捅新郎新娘送親奶奶一通,三人便哭天叫地,一迭聲地哀求。

可是,仍無濟于事,眾人依舊不知輕重地玩鬧。有的村莊里還發生鬧死新娘的慘事——許多人將新娘壓在炕皮上,然后有些人被推到或扔到人摞上,四五層甚或七八層人堆成一座小山,鬧上幾十分鐘,能不壓死新娘嗎?最骯臟最丑惡的行為莫過于有人故意滅了電燈,然后眾人伸手摸新娘的乳房、臀部、臉蛋,更有甚者將罪惡的手指伸進新娘褲襠里,這不是我故意危言聳聽,我多次親聽當事人講過。人而無臉,不知其可,跟牲口比有什么區別呢?將新娘子折騰死,喜事辦成喪事,世上最悲哀者莫過乎如此。

好在這十余年來大規模鬧洞房點煙的事兒已不多見,無人來鬧洞房點煙,喜事主家也從不覺得有什么不妥,感覺這再正常不過了。設若前述那些貌似聰明知禮的老頭子們還在,面對已經式微了的鬧洞房點煙,還會啰嗦些什么?社會愈益文明,野蠻行徑漸次被制約,被摒棄。

我突忽想起了童年時的一件趣事兒。寒假里的某一天有位遠房叔叔結婚,晚上我和同伴尕全子去我那叔叔家點喜煙,點了煙后我又找了一根煙,掏出里邊的一多半煙絲,且在紙卷里放上一只小小的電光炮,然后把那支煙讓給尕全子抽,他說“你一并給我點上吧”,煙點著后我就撒丫子跑了,幾秒鐘過后只聽得“叭”的一聲巨響,尕全子喊了一聲“哎喲媽呀”,接著蹲在地上號哭起來,好在那次事件中爆竹只彈麻了他的嘴皮,沒有出大事兒,要不就拎不清,我少小時的頑劣費事由此可見一斑。

掐老犍牛

掐老犍牛的習俗估計由來已久,生產隊時期及國家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后的若干年里,農村里養牛較多,只要誰家老人得了頭孫(那時只重男孫,如今孫子孫女都看重),隔壁鄰右們就要拉出一只老犍牛來——實在找不到犍牛的情況下,也用乳牛代替——將那老家伙放到牛背上,然后有人牽著牛在前面走,許多男女圍在犍牛兩邊,用手指掐得了頭孫的老家伙,有的促狹鬼甚至用手鉗子狠掐“準爺爺”的腰腿和胳膊,要“準爺爺”給眾鄉鄰許愿,比如請吃請喝一次,比如給眾人買幾瓶白酒,煮幾斤豬肉或牛羊肉等等,也有要各色飲料和小吃的,自然要飲料小吃的多是年輕婦女和小毛孩們。

老犍牛受驚,一蹦老高,一跳好遠,不明詳情的人打老遠一瞧,還誤認為人們是在做斗牛游戲呢,要不是在閹?;蛟着?。騎在牛背上的“準爺爺”們心都提懸了,身上給嚇出一層冷汗來,忙不迭地哀求眾鄉鄰:“雜慫咒世寶們呀,我答應你們還不行嗎,你們要喝人血嗎,你們是想要了我的老命嗎?”好在周邊有年輕人護衛著,“準爺爺”們每每有驚無險,掐老犍?;顒涌偹銢]釀出什么惡果。老犍牛后面緊跟著邊跑邊哭叫的一般是“準爺爺”的老伴,她一路絮叨咒罵個不休:“你們這些活該挨千刀的起禍妖精呀,三十年總等得著一個閏臘月呢,到時候看我咋個整治你們吶,我的老天呀!”掐老犍牛其實是一種變相的談判商討甚或逼供活動,有時起事著還會得寸進尺,只要看著你答應得痛快,他們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加碼子,要你多掏錢,鋪大攤場。有些生性摳皮小氣的人就只能多受些疼動,這是不言而喻的。一次老犍牛掐完,“準爺爺”們少則掏七八十一百,多則出五六百甚至一千元。,有的買幾瓶酒幾包煙打發掐老犍牛的人,有的在家用簡易酒菜招待眾鄉鄰,有的干脆領著一干好事者去農家院包席吃喝。掐老犍牛的人們遇上別的鄉親就大聲吆喝起來:“走呀,跟著我們吃老犍牛去!”

老犍牛掐畢,回到家里,“準爺爺”脫下衣褲,發現自己身上青一片紫一片,有處淤了血,有處肉皮被弄爛,有黑血流出。當然跟戰爭年代那些遭受敵方嚴刑拷打的人相比,“準爺爺”們只算受了一點皮外傷?!皽薁敔敗备杏X腰來腿不來,坐下起不來,老伴邊撫摸男人的傷處,邊抹淚哭罵。男人會一臉溫煦且輕描淡寫地說:“哭啥哭?這是世上留歷下來的事,自古就有,你呀你呀,真是少見多怪!”

老伴會嗔怪男人:“你這個咒世寶,掐老犍牛的事兒我經見過的也多,可有這么整人的嗎,那些狠心賊呀,竟然為了吃喝一頓把人操練個半死不活!”

掐老犍牛成為彼時不可多得的鄉村風景,關于此鄉俗,我還寫過散文詩,發表于某省級刊物。

現如今,我所在川谷一躍成為工業園區,川里水澆地悉數被工業園區征去,父老鄉親們只靠僅有的一點山旱地種植點油菜籽和洋芋,大小牲畜都賣了個一干二凈。沒老犍??捎?,鄉鄰們就用長條木凳、汽油桶代替老犍牛,這也算是一種與時俱進吧?人們將得了頭孫的中老年男性綁在上面,象征性地掐掐了事。社會在一日千里地發展進步,人們的道德和法制觀念也不斷增強,搞鄉村娛樂活動時下手的輕重還是有把握的,不再會為了一點口腹之欲把別人弄個半死不活哭天叫地,自然響鼓何用重錘敲的道理大家也都懂得,另外如今的莊稼人你輕易摸不著肥瘦,你不知他的家底到底有多少,區區幾百塊千把塊閑錢還是有的,說掏也就掏了,連眼睛都不多眨一下。在當今農民眼里看來,這無外乎就是小菜一碟,太稀松平常了。

在不久的將來,掐老犍牛的習俗會銷聲匿跡嗎?但愿我這只是一種杞人之憂。

打 墳

在我的家鄉,人死后基本實行土葬。要土葬就得打墳,打墳工作都是由堂里執客完成,時間一般為兩天,去打墳的人老少搭配,且至少得有四人。至于派誰去打墳那是由大喪官說了算,大喪官是堂里眾執客共同推舉出來的,他是類似于報刊電視上常說的治喪委員會主任的角色。

打墳說容易也容易,說不容易那也真不容易。前面瀏覽過一片網文,說南方某地一村落周邊都是砂巖山體,村里男人一上三十歲就每日都上山去給自己打墳,一直鑿打到老年,才能弄好自己的墓穴。這算是未侍生先侍死的怪現象吧,但愿是絕無僅有的。我知道住在紅土地區域的人打個墓穴也不簡單,一頭下去,只刨下鴿蛋大小的一點紅土;用鐵鍬挖,那驢年馬月才挖得出來呢。有些人家甚至用炸藥崩,用電動刨鉆鑿挖,在打墳坑的事兒上,能想出的辦法沒有不用的。盡管如此,可在砂巖地和紅土地上,總打不夠最起碼的八尺五寸,縣烈士陵園處在一紅土山坡上,二十余年前人們在那里打的墓穴其深度一般只有一米多,葬人時坑沿幾乎與靈柩齊平?,F在情形嘛,是绱鞋不用錐子——真(針)好,人們可以雇別人家的小型挖掘機開挖。我的家鄉無論山垣上還是川谷里,都是黃土,也有人稱其為死白土,在其上打個墳坑輕而易舉,老實說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小伙好好干一天就基本能挖出深度達八尺五寸的墓穴,而且不必用鎬頭鋼釬之類的工具。當然,每個家族祖墳墓穴的深度是不同的,有的家族規定其祖墳墓穴的深度為兩丈四尺,有的家族祖墳墓穴必須深達三丈,比如青海第一進士嚴宜去世后被后人葬在今湟中縣土門關鄉土門關村樺樹灣臺自然村,至今嚴家祖墳里共有二十九座墳塋,每個墓穴均深達三丈。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大隊干部發動廣大社員去挖嚴家祖墳,挖出死人尸骨后焚燒,再當肥料施入生產隊大田,由于墓穴過深,社員們只好用斡竿將靈柩或尸骨斡上地面來。

在家鄉,我時常去跑別人家喪事,由于識點文斷點字,喪官們從沒派我去打過墳,我每每只負責記禮。

如今農民生活條件徹底好轉,手頭較為寬裕,辦喪事的人家給打墳人送的多是好酒好菜,要多少送多少,一日三餐從不含糊。在墳地里,四名打墳人輪番上陣,你干一陣我干一陣,一人汗流浹背地開挖時,其余人坐在離墓穴幾步遠的地方,搳拳喝酒。一般不勝酒力或有病不能喝酒的人,下墳坑干活的機會較多。墳地多在山上,期間若看見上山來干農活或放牧牛羊的人,打墳人便既招手又聲嘶力竭地喊叫,來人只好或情愿或不情愿地來到墳地。完了開吃開喝,你不喝酒,打墳人誰都不答應,實在不行大家就扭住來人胳膊硬灌一陣。過不了兩個時辰,來人就被搞得爛醉如泥,如此,農活也沒辦法干了。前兩年我曾聽說某村幾名打墳人將一替別人放牧綿羊的老人叫到墳坑邊灌醉,結果那老漢在墳地睡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他所放牧的數十只綿羊跑得沒了蹤影,老人無法子可想,也不好向主人交代,只能用一條羊鞭將自己懸掛在山梁旁一棵青楊樹上。

嗜酒如命的一些打墳人常常把自己灌得人事不省,打墳的活兒只能指靠同伴們。開喝之前酒鬼們有言在先,當然是給平時不愛喝酒或聞見酒味就過敏的同伴說的:“我大事靠給姜維了,你得多操點心呀,兄弟!”天黑時神志稍清醒些的同伴還得向大喪官打手機,要求對方派車上山來拉醉漢。大家相幫著似抬死人一樣把喝得爛醉的主兒抬到車廂里,車子一路奔跑,醉漢兀自在車廂里打呼嚕,鼾聲如雷。人活得真夠瀟灑呀,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時日與天色。

我家鄉村子還好一些,據說在附近溝岔中的一些村莊里,假如有一家在打墳,那么村里數十個男人都會主動跑去墳地里喝閑酒,過不多時滿山坡盡是醉頭子,回家路上左搖右晃,兩腿似在辮蒜,有的索性一頭栽進路邊坑槽里,結果給弄得一身一臉黃土,乍一看,似陰曹地府里的黑白無常,索命判官。

打墳,依舊是一件值得玩味的事兒。去年我開車去湟中小南川某村采訪,回程中看到路右邊較陡的山坡上有一輛小型挖掘機在緊緊張張地運作,停車一看詳細,知道是在挖墓穴。正如原先我們村的父老鄉親主張人死后得高抬深埋,如今只用手扶拖拉機或農用車急死忙慌將靈柩拉至墓地葬掉一樣,風俗是會與時俱進的,只不過我不知是文明進步了還是無奈倒退了。顯然該村的喪葬習俗也已有所改變,打墳是亡人家自己的事兒,無論是自己挖還是雇人雇機器開挖,無論是用頭拱還是用腳蹍,反正啊,自家的事兒得自家解決。

我為傳統農耕文明的日益式微而擔憂,而悲哀,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一些東西會決然消失,而一些缺乏深層意蘊的物事會紛至沓來。我這個永恒的懷舊者,將會在未來收獲什么呢?

我問蒼天,我無語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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