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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童年走過的人

2017-06-08 16:37黃燈
大家 2017年2期
關鍵詞:大屋外公外婆

黃燈

一點說明:以下文字寫于2003年夏天,寫作時,外婆尚健在,2007年1月13日,外婆離世,93歲。這次不自覺的寫作,以童年視角重現了村莊的人和事,隱含了我表達鄉村的沖動。更重要的是,因為文字呈現了80年代鄉村圖景,客觀上,它和我對村莊的當下書寫,構成了一種時間上的參差對照。需要說明的是,這些文字除了記敘我的親人,諸如外公、外婆、姑奶奶、彪哥、六哥及夭亡的老表外,還記敘了村莊的其他人。

現在看來,盡管80年代的村莊曾經如此緩慢、篤定、溫情、寧靜,但也呈現了過去年代的殘酷真相,并非十全十美,說到底,這些文字勾勒了村莊尚未遭遇社會轉型前的精神面影。

隘口村是我童年生活了十年之久的地方。在外婆身邊,在隘口村的上梁螃大屋場,我度過了自己美好的童年。隘口村的上梁螃,依山而建,上梁螃的大片房子,通過天井、回廊連在一起,下雨天穿行房子中,淋不到雨,卻可以在各家各戶串門,因此叫作大屋場。如果我承認在并不太長的生命歷程中,大屋場是我人生重要、詩意的細節,那么,我必須好好整理心境,為她記下一點什么。

大屋場的故事,像大屋場的磚石瓦片,今天,當我細細過濾二十多年的生命歷程時,竟然第一次真切地感到,大屋場始終像個奇妙的吸盤,牢牢地將我生命的根基吸住。我與媽媽,那個終日忙碌的女人,在共同回想起上梁螃大屋場的往事時,仿佛沉浸在夢中一般。大屋場有太多普通生命演繹的尋常故事,這種生老病死的簡單歷程,常常使我陷入對生命的奇怪體悟過程。我之所以堅持大屋場是我生命的底色,是因為堅信,那遲早要被歷史煙塵淹沒的一切,與我的生命息息相關,而我,不愿這曾經與我共處的一切,從村莊后人的視野中消失。

我知道,我知道村莊的宿命。像很多曾經鮮活的東西,都將在我的視野中消逝一樣,也許再過不太長的日子,“大屋場”這三個字,就會從隘口村人的記憶中,永遠消失,模糊一片。

三個老人:外公、外婆、姑奶奶

外公

杜鵑花開了。漫山的杜鵑花開了。滿山遍野的杜鵑花開了。大屋場山后的杜鵑花開了。

對于童年的印象,我的全部記憶都生長于大屋場;對于大屋場的感懷,我的全部情緒都來自于春天的觸發;對于春天的懷念,我的思緒總是由大屋場山后的杜鵑花牽起;對于杜鵑花的向往,我的目光和夢想再也無法離開我的外公。

杜鵑花開,我的外公醒過來。杜鵑花開,春天就來,我的外公從長長的冬天,徹底地蘇醒過來。直到離開大屋場,直到童年永遠消逝于我人生的視線,我才真正明白,世上有很多事情無法重現。有很多東西,我們可以輕易擁有,并在擁有時不懂珍惜,總是在不知深淺中,揮霍一空,但一旦失去了,就永遠不可能追回。諸如童年,諸如聲息相近的親人,諸如童年記憶中漫山遍野的杜鵑花,還有田野中瘋狂肆意的紫云英和油菜花。

我沒想到,當長大到年邁的外公、外婆再也無力承載我生命的重量,而不得不離開他們時,那曾經與我春天里朝夕相處的杜鵑花,竟然再也沒有開過,哪怕是在夢中。如果我不去追回那燦爛的記憶,這平常而真切的場景,竟然好像從來不曾出現在我生命中。

該怎樣描寫杜鵑花開的情景呢?當我追問這個問題時,實際上是在追問自己,“春天”作為一個與季節相關的詞匯,在怎樣一種場景、時間植入個體的記憶。對于這燦爛、張揚的花開記憶,到現在,也許我的小伙伴還記得,但他們在現實的煙塵中,早就磨得失去了對生活的感觸,他們在平淡的日子中,早就失去了那份杜鵑花開的童真,他們永遠都不可能在忙碌的日子,對童年的普通場景做一次粗糙的回眸。對他們來說,杜鵑花開了也就開了,忘記了也就失去了,過去的一切,不過如路旁一顆不起眼的石子,并不會吸引別人多看半眼。

對于這燦爛、囂張的花開記憶,如果我的外公還活著,他肯定記得。他將杜鵑花叫作“老沖花”,我怎么都不明白,在他古舊的詞匯表中,“老沖”這種專門用來指稱猛獸的詞匯,怎么會和溫婉、熱情的杜鵑花連在一起。老沖花開,外公帶我第一個沖上山,大屋場后的群山上,一夜之間散布開漫山遍野的杜鵑花,大紅色的最多,其次是黃色,花型舒展、沒有香味,顏色明朗鮮艷,決不雜糅,紅就是紅,黃就是黃,純粹利索。上山的目的,無非就是采花,采花的目的,無非就是玩,拿回家養,裝在廢棄的玻璃瓶中,將黯淡的土房子映襯出一片生機。外公不準我吃杜鵑花,這也許是他將此稱為“老沖花”的原因。老沖毒,老沖花自然毒。我偷偷吃過,但沒有多吃,外公不知道這些事情。除了采花,就是捉小動物,諸如蜻蜓、蝴蝶和蜜蜂。外公要是活著,肯定能夠記起,為了滿足我抓住一只蜻蜓的要求,怎樣攀緣一段峭壁,扭曲著高大而蒼老的身軀,居然懂得輕手輕腳地捏住蜻蜓半透明的翅羽。當然,更多的回憶來自找食物,在大屋場后的山上,孕育了孩子們一年的零食,端午的紅泡、夏天的苦桔、秋天的毛栗滿足了孩子們不同季節的口腹之欲。關于外公與大屋場的關聯,我記憶深刻的事情,還包括黃昏的傍晚,外公陪我在大屋場的角角落落,無所事事地溜達穿梭,看著太陽一寸寸下山,變幻出打在大屋場土墻上的斑駁身影,然后在落日的余暉中,趁熱氣剛剛散盡,在墻上尋找洞眼,捕捉蜂子,供我玩樂。

現在想來,我居然全無外公年輕時的印象,關于他年輕的故事,我所知不多,也從來沒人對我講過什么。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外公便已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老頭,他身材高大,體形清瘦,眉毛卷曲,常年剃著一個光頭,有點暴牙的嘴巴,總是包不住發自內心的微笑。和我細舅一樣,外公對兒子極其嚴肅,但對孫子的寵愛,就和天下所有的爺爺一樣毫無創意。夏天的傍晚,外公吃完飯,剛剛收拾干凈,和往日一樣坐在門口納涼的時候,我和年紀差不多的表兄表妹,就輪流著去偷襲外公——摸他的光頭,這種來自孩子的惡作劇,是我每天的必修節目。外公當然會生氣,會發怒,會拿著那根長長的拄手棍朝我們指指戳戳,但他拿我們沒有半點辦法,他一見我們朝他做鬼臉,嘴巴便包不住牙齒,一個勁地先笑起來,看到他笑,我們更加放肆,更加爭先恐后地要去摸外公的光頭。

外公愛動物,什么動物都愛,牛啊,狗啊,貓啊,鴨子啊,只有對雞是個例外,他總是嫌雞臟,到處亂拉屎,又喜歡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他一輩子走南闖北,世面見了不少,但心慈到從來就不敢宰殺任何動物,他甚至不敢殺他痛恨的雞。外婆也不敢殺雞,有一次外婆鼓勵我試一下,結果我拿起刀,手還沒有下去,看到雞爪一陣亂動,就慌了神。記憶中,我在他們身邊十年,每次殺雞都是請的舅舅。外公喜歡養鴨子,只要他在家,房前屋后,一到春天就淡黃的一片,圍著他叫個不停。他挖蚯蚓,挖螺帽,帶著鴨子到一切有水的地方閑逛。我跟在外公身后,手里提著一個小小的食桶,童年便在這種悠閑的節奏中流逝。外公最喜歡的是牛,他對牛的感情不亞于喜愛的孫子。夏日黃昏,趁自己還沒洗澡的時候,外公總是先跑到牛欄周圍將蚊子熏干凈,然后將牛牽到小溪的旁邊,抬一把大大的竹床,一邊幫我趕蚊子,一邊幫那條大水牯趕蚊子。在外公眼里,他的孫子也是一些小動物,他對孫子的愛,和那些長年繞膝的小動物沒有差別。他呵斥我們,那神氣就像罵一頭愣頭愣腦的小牛犢,他企圖懲罰我們的時候,總是手舉起來,但就是舍不得落下。我們頑皮時候在他面前的撒野,不過就如他喜愛的一頭小貓,偷吃了自己愛吃的魚一樣。

外公就這么毫無心機地愛著這一切,這是一個生存能力極強的男人,他憑著過人的生存本領,將一家老小打點得清清楚楚。盡管外婆一輩子跟外公吵吵鬧鬧沒少慪氣,但她坦率承認,跟著外公沒有吃虧,哪怕在最困難的日子,也沒遭受太多委屈。外公愛吃肉,八十多歲了,還能吃很多肉。他總是因為要改善伙食和外婆發生爭吵。外婆總是抱怨外公太好吃,我到現在還記得外公面對外婆的搶白時,那種無助的眼神,記得外公默默地轉到睡房里,早早睡覺,那份類似于孩子受了委屈的眼神。

今天,當我回憶起童年時,在我眼前晃動的,依舊是大屋場春天時節,開得熱鬧、喧囂而不懂節制的果花。我記起了文伯伯門前的梨花,梨花脆弱的花瓣灑滿一地,外公牽著我的小手,為了兌現對我許下的諾言,從那梨花滿徑的小道穿過。我還記得冬瓜佬家門前的桃花、杏花,記得她家的桃花開得風騷而又美麗,恰如他家女人那樣,注定要發生一些不同尋常的故事。當然,我更無法忘懷大屋場后的杜鵑花,漫山遍野、野性張揚,能夠忍受寂寞,卻不失一份釋放激情的大氣和張揚。

坦白說,在外公離開我后,在親人對他的回憶中,我總是矜持地保存了一份決不參與的冷漠。他的離去,他在我還沒有長大到徹底理解死亡時的離去,使我如此難受。外公離去,我便塵封了往事,一顆小小的心,第一次徹底感受到了人生的悲哀。事實也是這樣,外公離去后,再也沒人能夠給予我任性的快樂,再也沒人能夠給我毫無條件的愛。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我的長大,確切地說,是從外公離去開始的;我青春傷痛的記憶、體驗,也是從外公離世開始的;我潛意識里對愛的強烈渴求,還是從外公的離世開始的。

而今天,當我回想起童年的一切,回到隘口村的語境,記憶的點燃,正來自杜鵑花開的印象。

外婆

就像戀愛中的幸福女人,講自己甜蜜的愛情故事讓人難為情一樣,我對“外婆”這個話題,盡管最有發言權,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言說契機。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想好好地為外婆寫下一點什么,但始終無法動筆。我只要一動筆,只要一想到下次見到外婆,還能得到一個九十歲老人深切的關愛,我就將關于外婆的文章甩在了一邊。

但我現在再也無法逃避了。如果要對二十九年的人生經歷,做一個稍稍客觀的總結,那么,我不可能回避“外婆”這個關鍵詞。我知道,對我的很多同齡人而言,“外婆”曾經是我們精神世界中,最有感召力的一個神圣詞語,是我們快樂、放任童年的保證。

與“外婆”緊密相連的一個關鍵詞是“寵愛”。這種“愛”,與今天的外婆所能給予的愛,已經有了質的不同。因為經歷了太多的生活磨礪,我們那一代的外婆,具有天然的古典色彩,不像現在的外婆,只會將孫子帶在身邊打麻將,然后便是無邊無際的滿足,只求孫子不要妨礙她們的玩樂。我的外婆,一方面和藹可親,總是能在與吃喝有關的緩慢節奏中,給予我徹底的滿足,讓人感知生活美好、甜蜜的滋味,但另一方面,她又威嚴得像一個公正的法官,在我與外公聯合起來干一點壞事后,總能得到她明察秋毫后的嚴懲不貸??上馄拍猛夤珱]辦法,在我與外公聯合起來,將外婆準備做人情的橘餅偷吃后(外公與外婆在人際關系的處理上,有很大分歧,外婆遵循、認同禮尚往來的原則,外公傾向于單純的關系,不喜歡幾個雞蛋、一包紅糖地送來送去,他不喜歡沒完沒了、婆婆媽媽式的人情往來),在我勇敢地承認事實,還沒有效果時,我的外公總是很男子漢氣魄地站出來承擔后果,宣稱發生的事情與我無關。我躲在外公身后,從他長長雙腿的縫隙中,偷看外婆發怒的眼神。外婆拿外公沒有辦法,我在外公的慫恿下,一次次成功地將外婆另有他用的零食偷吃個精光。但我為此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很不幸地落下了在整個家族都難以消除的惡名——“好吃懶做”,我沒想到我與外公共同作戰遺留下的“聲譽”,在他走后,還會如此頑固地影響親人對我的看法。外公走了,再也沒有人見證我性格發展的歷程,也沒有人能夠證明我的清白。多年以后,當家人義正詞嚴地指責外婆,是她將我寵壞時,外婆有口難辯?!霸趺茨芄治野?!她生來就好吃。有她那個外公??!她怎么能不好吃?!?/p>

外公走了。

外婆老了。我長大了。

外公走了。他躺在后山的樅樹下,躺在他經常帶我采野草莓、野刺桿的樅樹下,像累了樣地找個歇腳的地方,一不小心就沉沉睡去。外公走后,我從來不覺得他是到了另一個世界,從來不覺得他的離去,與那個使人沉重的“死”字有半點關系。我和表弟、表妹沒事就跑到他的墳邊大吵大鬧,要他保佑冬瓜佬家的那條黑狗快點死去,好讓我們實現偷杏子的夢想。

外婆老了。我在外婆的懷抱中長大,我在她所營造的,那個充滿了神奇色彩的世界中長大。多年以來,外婆臨睡之前,總是需要我幫她按摩手臂,睡下以后,總是和我講很多鬼的故事,那些在外婆生命中出現過的親人,早已在幾十年前離開,卻經由她的講述,來到我的童年,仿佛始終有另外一個群體就在身邊。外婆的故事,讓我感知到時空的神奇,感知到生命的來去都有跡可循,也意識到生死不過是生命的兩種不同形態,其中的界限并不分明。我來到外婆身邊時,她已經六十多歲,現在想來,離開外婆時,她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但我難以忘懷外婆對美的執念,她每次回娘家,都要將頭發盤起來,用棉線刮臉,祛除臉上的細小絨毛,以使皮膚看起來更為光潔;她還講究衣服的式樣和顏色。媽媽會做縫紉,但我記憶中,媽媽給外婆做的衣服,從來就沒有讓她滿意,不是嫌大小不合適,就是嫌顏色不得體,更多時候,是挑剔媽媽的盤扣沒有做好,過于毛糙,線頭太多。風風火火的媽媽,確實難以滿足精致一生的外婆的需求。更為重要的是,在外婆身邊,我幾乎受到了全套的傳統價值觀念的熏陶,在生活中經受了很多規矩的約束。我不敢掏鳥窩,不敢讓剛洗的衣服滴水,不敢吃飯的時候,將兩只腳架在一起,更不敢大人沒有上桌,就隨便拿起碗筷自己先吃起來。外婆告訴我灶房有灶神,以致到今天,我都不敢對廚房有任何不敬。

但今天,外婆老了,我知道外婆終將老去,但外婆的老去,同時便意味著我以不可抗拒的規律長大,直至也像外婆一樣地老去。

我長大了。我還是不可避免地長大了。我的臉上,甚至有了年輕女人特有的細細皺紋。我知道人終將長大,但沒想到離開外婆的日子,這種成長的速度,會以讓人不可想象的加速度進行。我現在才意識到一個事實,在外婆身邊的日子,緩慢而悠長,古典中帶有本真的浪漫色彩,而一旦離開她的懷抱和嘮叨,世界便立即顯露出它另外的一面。

我沒有被外婆的愛所感動。我不需要感動。我也不想用所謂的報恩心態去感動外婆。在長達十幾年的生命歷程中,在一個孩子最重要、最寶貴的童年中,外婆付出了她滿滿的愛,她給了我別人不可替代的愛。在此后長長的生命歷程中,正是這份愛,讓我得以心懷善意和真誠來注視這個世界。

有這一切就夠了。

需要補充的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就是當外婆一樣的外婆,我夢想著能擁有外婆一頭慈祥的銀發,夢想著老了以后,身邊有顆聰穎、敏銳的傾聽的心。

關于外婆。我仿佛只能寫下這么多。我祈愿我的外婆能夠永遠地活在這個世界。我祈愿每次踏上歸鄉的路,耳畔都能響起外婆親切的呼喚,我祈愿每次離開大屋場,身后總有外婆長長的目光注視。

姑奶奶

我外公的親妹妹,十六歲那年,跟一個偶然到大屋場逗留的年輕人跑了。整整消失二十年后,才跟親人重新取得聯系。那時,她已和我們稱作姑爹的男人,在長沙安了家。于是,姑奶奶就成為整個家族中唯一的城里親戚。

我親眼見過姑奶奶。只不過等我見到她時,她已經老得和妖怪一般,和別的老太太完全沒什么兩樣。我怎么也無法將眼前這個刻薄干癟的老太,與那個勇敢、美麗,十六歲就敢跟陌生男人私奔的姑娘聯系起來。她除了皮膚比其他老婦人白凈點外,其他的倒沒什么區別。姑奶奶一口長沙話,打鄉氣(不說家鄉方言,說其他地方,尤其是城里的話)打得太厲害,那神氣仿佛她祖宗十八代,就是土生土長的長沙人,仿佛她生來就是長沙的大戶人家小姐,大屋場在她十六歲的生命中,不該與她產生任何關聯。外婆最為惱火的就是這點——我多年來留意到一個事實,對大屋場人而言,他們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那些外出讀書或當兵,到外地工作的人見到村人打鄉氣,無法容忍那些人一口外地話,無法容忍他們一外出,就忘記了隘口村的方言。我因為這件事和外婆爭論過很多次,我告訴她,有些人一到外面,確實就不會講方言了,并沒有別的意思。外婆還沒等我說完,就很不耐煩地擺擺手“神!他們就會神!你在外念書這么多年了,怎么還會講長樂話?你的包衣都不丟在隘口,你怎么就沒有忘記長樂話?我最看不得那些夾著舌頭講話的人!”

外婆對姑奶奶也是這樣,總是不喜歡她打鄉氣。她無法想象,一個拖著病體,離家整整五十年,已經快七十歲的老太太,重新撿起家鄉的方言,確實具有現實的難度。外婆不但當著姑奶奶的面,說她夾著舌頭講話難聽,還背后說她不好打講,難伺候,和年輕時候一模一樣、妖里妖氣。外婆始終難以理解,世事都變化這么多了,兵荒馬亂都好多年了,朝代已換了好幾個了,可姑奶奶的脾氣還是老樣子,還是沒改多少。除了討厭姑奶奶打鄉氣,使外婆惱火的,還有她的大脾氣。姑奶奶從不在乎外婆對她的抱怨和挑剔,她們姑嫂的關系,在五十年后,依舊沒有得到半點改變,姑奶奶依舊想罵誰就罵誰,想吆喝誰就吆喝誰,那神氣的樣子,仿佛她十六歲那年的私奔,是一件給祖上帶來了無限榮耀的事情。外婆對這點最為惱火,但也就惱火而已,別的也不能多說什么,有什么好吃的,自己不吃,總是先端到姑奶奶面前,有什么新鮮菜,也總是想著第一個給姑奶奶做一點,初一十五拜神,更不忘向神明禱告,向菩薩講好話,求菩薩保佑姑奶奶快點好起來。不管怎么說,姑奶奶畢竟是大屋場的人,畢竟出生在大屋場,畢竟是外公的親妹妹。

姑奶奶一生沒有孩子。她不能生養,正因為這樣,盡管姑奶奶脾氣不好,又打鄉氣,外婆對她怨言歸怨言,更多的還是同情?!皼]有自己的親人,一輩子就是造孽”,外婆常常眼圈發紅,在我面前強調這點。姑奶奶領養了一個兒子,由于沒有帶孩子的經驗,孩子從很小開始,就寄養在大屋場,一直長到九歲才離開,回到長沙姑奶奶身邊。外婆回憶,對這個外甥,她可沒少操心,只可惜,辛辛苦苦養到九歲回到長沙后,竟然此后再也沒有來往?!八强陂L樂話,只怕早就丟得差不多了”,外婆掛念的還是這個。我始終不能明白,外婆為什么這么重視她的方言,為什么如此在乎別人是否忘記那口沒有絲毫特色的家鄉話。多年以后,當我從理論的角度,審視語言對一個民族文化的重要性時,總是立即想起外婆堅守方言的執著和頑固。

仔細想來,幫姑奶奶養兒子,應該是大屋場人帶外甥最為慘敗的一次經歷,到今天為止,對大屋場人而言,依舊是一次沉痛的教訓。很明顯,那個不講義氣的孩子,極大地傷害了外婆的心,也傷害了大屋場人的心。二十年后,當我以外甥的身份,寄養在外婆家時,大屋場人盡管對我很好,盡管將我當成自家的孩子關照有加,但對我能不能知恩圖報,從來就沒任何指望。他們對帶外甥的結局,仿佛多了一份冷靜,哪怕再聽話的外甥,再講義氣的外甥,在大屋場人眼里,也畢竟是外甥,這點親疏關系,他們倒是拎得很清。外婆曾經提到,因為姑奶奶的養子和媽媽年齡相仿,姑奶奶曾托人明確表達,希望外婆能將媽媽許配給他,外婆怕媽媽嫁過去受委屈,怎么也不愿意。姑奶奶為此還和外婆生了過節,多年都沒有來往?!靶姨潧]將你媽許配給那個黃眼畜生”,外婆到現在都佩服自己的眼力,慶幸沒有聽信姑奶奶的建議。

我現在回憶起的姑奶奶,印象完全來自她七十多歲后,回到大屋場的場景。1980年,姑奶奶在長沙就起了病,因為害怕死后火葬,她央求姑爹無論如何也要找人將她送回大屋場,從7月到12月,大約住了半年之久?;卮笪輬龊?,姑奶奶終日躺在隔外婆很近的那個角落,太陽正好每天早上能夠曬到她的躺椅。當時,我的大舅媽還在世,大舅媽和外婆一起照顧這個老人。姑奶奶即使病了,依然神氣活現,脾氣還是像往常一樣,喋喋不休地抱怨外婆沒把她伺侯好,一會兒說湯咸了,一會兒說湯淡了,任性得完全像個沒長大的姑娘。姑奶奶的神情,讓我意識到,生育對一個女人成長的關鍵作用,她臨近老年,心智和情感卻依然停留在少女階段,無法通融世故的微妙和艱難,姑奶奶的大脾氣,因為沒有生育的折騰和侵蝕,也始終維持了其銳度和鋒芒。

姑奶奶在病相深重的情況下,終究難以割舍生活了大半輩子的長沙,堅持要回家看一眼,她不顧親人的勸導,對自己能夠回去一趟的能力頗為自信。親人拗不過她的犟脾氣,沒辦法,只得興師動眾地將她送回長沙。沒想到,一到長沙,第二天就去世了,她在大屋場苦熬了半年,就是怕死在城里火葬,沒想到最后還是避免不了宿命的安排。外婆再一次堅信:“她姑娘就這個命,沒辦法,都是注定了的?!?/p>

姑奶奶死后,外婆一家和她的養子,有過一些時斷時續的聯系。但因為一次偶然的糾紛,這種若即若離的關系徹底崩潰。大約在姑奶奶去世的第三年,幾個舅舅相約到衡山敬菩薩,因為要在長沙轉車,于是就去找他們唯一的親戚——姑奶奶的兒子,希望能夠提供方便投宿一晚。沒想到,我那個表叔的老婆,也就是大屋場稱為曉妹子的那個女人,極其刻薄勢利,看到這么多打扮土氣的鄉下親戚,當場就沒給什么好臉色。舅舅他們氣不過,當晚就離開了長沙,發誓就此斷了這門親戚。從此以后,我們整個家族唯一的城里親戚,算是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這件事對舅舅的刺激很大,因為我也是以外甥的身份寄居大屋場,舅舅們談起這件事的情緒,對我有著直接的影響。讓我驚訝的是,這些事件堆積起來,讓我很小就對長沙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想象,總認為在進城的時候,應該有一個很大很大的水壩,水壩的泄洪口,應該終日流著白花花的大水。直到十一歲那年,我與弟弟跟隨爸爸一個學生到長沙后,才改變這種毫無理由的印象。

如今,外公死了,我的堂外公也死了,我嫁到長樂街的另外一個姑奶奶也死了。能夠講起姑奶奶的只有外婆。但外婆也不是太喜歡講她的事,她到現在還是不能原諒姑奶奶打鄉氣,還是不能原諒姑奶奶的大脾氣。

我的表兄妹

彪哥

彪哥是我的大表哥,即六哥的親哥,大舅十六歲那年生下他。他模樣兒長得周正,從出生到現在,快四十歲了,大屋場人對他的稱呼,卻從來沒有改變,依然稱呼“彪八面”(“八面”即“傻瓜”的意思)。

我不知道大屋場的長輩憑什么認定彪哥傻,盡管在“八面”稱呼的使用上,更多時候是一種昵稱,甚至越是聰明、靈光的孩子,從小便被越多的人叫“八面”叫得歡,但將它用在彪哥身上,明顯帶有對智商的判斷。這種稱呼的固執和確定,難道是因為彪哥二十多歲了,卻不關心個人大事,只對捉泥鰍、捉鱔魚感興趣嗎?或者因為他目睹隔壁的五爹偷了別人的東西,鄰居都裝糊涂,而他卻傻里傻氣地講出真相?這樣看來,大屋場人對彪哥的判斷也并非全無道理。我在下文中將提到的那個乜平,那個真正有點傻氣,一天到晚將長長的舌頭吐在外面,唾液流個不停,又臟又臭的男人,因為給整個家庭帶來了不少麻煩,家里人總是希望他能夠早點到另一個世界去,尋找投胎做人的機會。乜平的親媽慧媽子被折騰了幾十年,想到自己年老,越來越無力照顧智障的兒子,一天到晚燒香拜佛,求閻王老爺能夠快點收走他討債的兒子,以免讓他在世上造孽。大屋場人談論乜平時,也是抱怨老天為什么不長眼睛,讓這樣的人待在世上受苦。有一年冬天,乜平掉到井里去了。他家人得到消息后,遲遲沒有采取措施去救他,就是想趁這個機會讓老天將他收去,但我的彪哥卻不懂這些,也不明白大屋場人心照不宣的合謀,二話不說跳到井里就將乜平救了起來。說來也怪,這么冷的天,乜平在水里泡過以后,不但未傷風感冒,飯量反而一天比一天大,氣得他家里人對彪哥甚至對大舅都有說不出的怨氣?;蹕屪訜惆莘鸶傻酶笄诹?,她還拎著一只母雞到大舅家答謝了一次,表面上是感謝彪哥對她兒子的救命之恩,背地里卻逢人便講彪哥的傻氣,抱怨她兒子乜平的命不好,閻王老子本來不忍他再受苦,哪想到偏偏碰上了一個彪八面,從而不得不在陽間再混些日子??上攵?,經過這件事,彪哥只會更加鞏固“八面”的名分。

傻就傻點吧。大屋場人認為,人只要勤快,不至蠢得像砣泥,看見媽媽喊姐姐,就總還有辦法。彪哥的問題在于,除了傻他還懶。大舅生的女兒多,一天光人畜飲水就得滿滿兩大缸,村里沒有自來水,得一桶一桶從冬瓜佬家竹林旁水井里去挑。女孩多的家庭,挑水的重活自然落在男孩身上,依照大屋場的規矩,大舅家的水,自然是彪哥挑??杀敫玳L了一身蠻肉,死也不肯挑水。為此事,大舅不知打斷了幾根扁擔,大屋場的老人也不知苦口婆心地勸過彪哥多少回,外婆更不知巴心巴肝地哭著求過他多少次。盡管這樣,彪哥還是不屈服,最后竟然達成了大屋場前所未有的協議:一個月里,夏天他挑十天,冬天他挑八天,其余的時間,就靠舅舅和表姐費力地挑或者抬。

在鄉里,懶是最可怕的,而懶的名聲最容易傳播,彪哥吃虧就吃虧在“懶”的名聲上,并直接導致個人問題得不到解決,以至大舅不得不將他的婚事,寄托在一個塌鼻媒人身上。冬日的夜晚,在大舅給彪哥早就準備好的雕花婚床前,塌鼻媒人常常抖落一身雪花,甕聲甕氣地向大舅、舅媽講著誰也弄不明白的話。他東扯一下梅沖的姑娘,西扯一下紅原峒的姑娘,就是讓人弄不明白,到底要將哪個姑娘撮合給彪哥。大舅愛面子,每次媒人來,總是好酒好菜好言好語,唯恐得罪了媒人,影響了彪哥的形象。大舅對兒子婚事的著急,使得他忽略了最基本的事實:對一個塌鼻子而言,如果連話都說不清,要從事說媒這種靠嘴巴吃飯的工作,本身就令人生疑。大舅沒有意識到塌鼻媒人根本就沒有誠意,也沒有能力解決彪哥的婚姻問題。他之所以一次次在恰當的時候(諸如該吃飯時,中秋節、端午節時),心懷叵測地出現在大舅家門口,不過是頂著媒人的帽子,多蹭幾頓不錯的伙食。我從小就注意到塌鼻子營生的對象,永遠是那些為兒子婚事操心的家庭,他吃準了父母的焦急,憑著一些捕風捉影的信息,來來回回地周旋,用一點點希望,在耗盡別人的信任、詭計被識破后,再轉戰到另一些村莊和家庭,說媒,不過是他們營生的手段,其本質和乞丐沒有半點差異。至少在我看來,塌鼻媒人所干的一切,遠遠比不上霞表妹討飯的干爹來得光彩。使我不解的是,在很多問題上都有真知灼見的大舅,就是不能發現塌鼻媒人的真實目的,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居然真的將彪哥的婚事難題,寄托在這個誰看誰討厭的塌鼻媒人身上,這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事情還是不了了之。塌鼻媒人整整玩弄了大舅兩年感情后,再也沒有出現在大屋場。通過媽媽的介紹,彪哥最后娶了一個模樣周正,但據說也有點傻氣的女孩。只可惜這段婚姻沒有維持太久,那個叫蟬哥的姑娘嫁給彪哥一年后,因為一次日常吵嘴,竟然服農藥自盡了。彪哥又恢復了單身生活,從此自然再也沒人關心他的婚姻問題。

端午節又來了,大屋場沒有了往昔的熱鬧。大屋場的成年男人,在按部就班娶妻生子后,大都拆掉了家家相連的老屋,重新在上梁塝靠近馬路的田里蓋起了樓房。多年了,只有彪哥還守在大屋場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斷瓦殘壁中,誰也沒有想到,那個被所有人認定為傻子的彪哥,竟然成為大屋場最后的守望者。

彪哥還是懶,還是不愛挑水,還是傻,還是不諳世事,還是只對捉泥鰍、捉鱔魚,只對《鐵道游擊隊》之類的連環畫感興趣。1984年左右,他不知怎么迷上了玩古董,在一個熟人的慫恿下,他說服外婆將祖傳的玉圈賣給他,用所得的錢,去廣州玩了一趟,并找到了遠在惠州當兵的弟弟,回來的時候,從南方帶來了一些新鮮荔枝。

六哥

午后的陽光透過天井,透過雕著花草蟲魚、龍鳳呈祥的木窗照進來,照著大屋場的各個房間,照著房間前面長著青苔用石板鋪成的走廊階梯,照著外婆屋角那株開得冷清而又熱烈的石榴,照著青藍天空下的青瓦屋頂,照著大屋場所有勤勉而又執著活著的人。

潔凈的陽光,午后的陽光,大屋場的陽光,同樣不會忘記照著六哥的那間小屋。

表姐六哥躺在石榴樹下。石榴樹下有一張挺大的竹床,竹床旁邊有一只黑貓。我坐在小板凳上,陪躺在竹床上的六哥說話。

六哥的媽,我的大舅媽,那個終日打瞌睡的女人,終于在表姐十二歲那年,在火塘旁睡過去了。她走的時候,大屋場的人總算松了一口氣,“這回鳳姑娘是可以好好睡一覺了,她一輩子欠的就是瞌睡?!贝缶嗽诖缶藡尩撵`柩前沉默了一天,始終沒有掉一滴眼淚。六哥守在大舅媽的枕邊嚶嚶地哭,哭累了就偎著舅媽睡,睡醒了接著又哭,整整持續了三四天。上山那天,眾人看到六哥實在太傷心,于是臨時破例扎了稻草人,放在大舅媽身邊(以家鄉的風俗,為了使早逝的母親安心到另一個世界,只有不滿三歲的孩子,才可能扎稻草人替代)。六哥無法阻擋的哭泣,竟然使大舅媽的出殯整整推遲了一個時辰。

六哥是個瘸子,她出生兩個月時,大舅媽抱她在火塘邊換尿布,換著換著,就在火塘旁打起了瞌睡,尿布掉在火塘里,火焰迅速蔓延到了六哥身上。大舅媽沒有被孩子長久的啼哭吵醒,而是被已經燒到了自己身上的大火逼醒。一看孩子已經痛得憋過了氣,兩條小腿已燒得變了形。

六哥的瘸腿是她永久的痛。在我眾多的表姐妹中,六哥是最漂亮的一個。她臉形飽滿,雙目含笑,加上皮膚白皙,性情溫和,一直很討人喜歡。為了掩飾她的腿疾,哪怕在最熱的夏天,她也穿著厚厚的布鞋。

外婆的房子因為靠近大舅,兩家只隔了一個天井,小時候的很多日子,我都是和六哥在一起。我沒有念小學以前,大約六七歲,六哥總是悄悄問我,她看起來是否真的像一個瘸子。只要沒人,她就反反復復地練習,從堂屋的這邊走到那邊,讓我仔細辨認,她走路的樣子是否異于常人??墒?,我真的看不出六哥有一點瘸腿的樣子,現在想來,六哥的敏感完全來自少女愛美的心態。她愛美的心思,如石榴花瓣飄落在大屋場古舊的角落,寂靜而無人能懂,懵懂孩童的我,直到長大才能明白六哥的心思。

大屋場的夏日,涼爽而又安靜,我與六哥在那株石榴樹下乘涼??创笪輬龅那啻u墻壁里,不時有金亮的小蟲飛出,看幾只蝙蝠倒掛在屋檐下,焦灼地撲來撲去,看大屋場墻根處,不時竄出的一條扭得飛快的青蛇。六哥做了什么新衣服,喜歡在石榴樹下偷偷地試給我看,六哥從長樂街買了新圍巾,喜歡悄悄擺弄給我看,大屋場的姑娘都有喇叭褲的時候,六哥也偷偷地裁了一條,哪個姑娘有了一盒雅霜,六哥就會在村口的小店逗留半天。

我能記起與六哥相處的細節,還有她帶我去西山灣看電影。我記得有很多與她年齡差不多的姑娘,站在一顆大樹下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有時候聲音又突然放低,隨后爆發出一陣熱烈而又神秘的笑聲。電影已經開始了,她們仿佛并不太在意到底放了什么內容,也不在意電影到底好不好看。不像我看電影的目的,就是為了固執地弄懂,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蛋。我還記得電影放到一半,不時有年輕小伙子,用手電筒從遠遠的暗處朝六哥照過來。六哥表面慍怒,實則欣喜,照例有罵聲,有嬉笑聲,有我分不清楚是真是假的爭吵聲。80年代的鄉村,村莊的電影是青年男女交際的重要媒介,一個姑娘的美貌和身價,就體現在電影期間,是否有莽撞的小伙,拿手電粗魯地照過來。當然,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是我睡著后,總有向六哥獻殷勤的小伙,用他們寬闊的肩膀背我回家,迷迷糊糊中,六哥跟在小伙子背后,穿過夜色中的田埂,聽著青蛙的叫聲,直到走進大屋場的公路,六哥將我喚醒,我們就此結束看電影的過程。我還記得,一到傍晚,外公總是以他的生活習慣,要求我早早睡覺,我睡不著,總是注意到每天晚上,公路上面的后生子,一到深夜就成群結隊地騎著單車,他們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到哪里去,他們吹著快樂的口哨,毫無顧忌地在公路上面,大聲談論六哥的美貌。小小的我,竟然從心底涌起一種羨慕,一種與年齡并不適宜的嫉妒。多年了,我還記得電影散場后,夏夜鄉村田野上空深藍色的天幕,還記得月亮斜斜地掛在一邊,徐徐的涼風吹動六哥漂亮的裙子浮動的靚影,還記得泥土的香氣,記得莊稼還未成熟時散發出的香甜,記得蛙聲陣陣、燈光點點營造的那一份寧靜,記得六哥她們那群姑娘在田埂上一路向前跑過時,被晚風吹得如銀鈴般在田野上空飄來蕩去的笑聲。

如今,那群姑娘早已嫁人。六哥也已是兩個男孩的母親。在生活的磨礪中,也許她們早已忘記了少女時代的故事,但我卻記得如此清晰。

從未謀面的老表

也許是孫輩太多,在外婆的言說中,她的孫子,總是能夠跨越時空出現在她的世界中。我待在外婆身邊,總是能聽到她講起其他老表的故事,這些老表是我幾個舅舅的孩子,他們因為種種原因,早早天亡,并未長大成人。在舅舅的嘴中,我從來聽不到關于他們的任何細節,但外婆卻從來不覺得這些天亡的孩子已經離去。在外婆的講述中,提到最多的有三個孩子,他們是:青伢子,雄伢子,彤伢子。青伢子是大舅的第三個孩子,雄伢子是滿舅的長子,彤伢子是細舅的長女。

青伢子死于溺水。七歲時,因為去大屋場下面的一個水塘里,給妹妹洗尿布,尿布不小心飄走,她因此失足落入水中,無人發現,等大舅媽反應過來,事情已經無法挽回。在大屋場人眼中,青伢子是大舅幾個孩子中,最懂事、最聽話的一個。我當然毫不懷疑后人的溢美之詞,但從外婆多次的嘆息中,我相信那個叫作青伢子的表姐,不但長得體體面面,而且乖巧懂事、逗人喜歡。我甚至記得大舅媽在世時,每次被彪哥氣得要死,總是在大屋場絕望地呼喊:“老天收錯了人?!庇纱艘部梢娗嘭笞咏o親人帶來的遺憾和傷痛。

雄伢子也是死于溺水,還只有三歲。那天一早起來,他照例跟著外公,到牛欄去看他最喜歡的牛咪,回來后便纏著外婆煮了一碗南瓜,吃完南瓜后,他回到舅媽身邊,拍著小肚皮,說要到文伯家去看貓。舅媽沒在意他到文伯家去時,帶走了那個吃南瓜的碗,過了大約一個時辰,就聽到有人呼喊,“塘里淹死人了”,一看,是雄伢子。他是去洗吃完南瓜的碗淹死的。他淹死之前確實到了文伯家,文伯還告訴他不要玩水。從文伯家出來后,他還到了大屋場其他老人家里,那些老人提到,雄伢子走的那天,嘴特別甜,“爹爹、爹爹”地叫得歡,喜得他們一個勁地喊“乖崽”。雄伢子淹死后,當滿舅將舅媽關在屋里痛打時,那些傷心的老人,差不多跪在屋外,求滿舅不要對舅媽下毒手,“這事怪不得蘭姑娘??!雄伢子不是來給你做崽的??!你沒有這個命??!”他們想到雄伢子才三歲,臨走之前卻如辭行一般,一個個在大屋場老人門口,輪著逗留一會兒,心里的隱痛,絲毫不亞于舅舅、舅媽。和青伢子一樣,雄伢子死后,大屋場人幾乎毫無異議地認定,他是外婆最聰明的孫子。對這種判斷我同樣深信不疑,現實生活中,我見過太多聰明而又心好的人死于非命。大屋場的人將此稱為“好人命不長”,或者“人乖命不乖”。

還有我那個叫彤霞的表妹,出生才剛剛滿月,則因為細舅和舅媽的瞌睡太大,在冬天的夜里,將厚重的被子不小心壓在了孩子身上,活活窒息而亡。當細舅醒來發現后,小表妹臉色已經青紫,年輕的細舅就這樣失去了他的第一個孩子。在南方的冬天,因為沒有暖氣,睡覺取暖完全依靠厚重的被子,剛出生的孩子,極易遭受被大屋場人稱為的“被子關”。隔不了多久,就會聽到這樣的消息,為了避免這種悲劇的出現,大屋場形成了老人帶初生嬰兒睡覺的習俗。如果說,小表妹的天亡,遭遇的是“被子關”,對青伢子和雄伢子的死,大屋場的人,一致歸結到大舅年輕氣盛時,不聽二爹的勸告,打死了家里樓上兩條蛇所遭的報應。

對于大屋場人對我老表早天的解釋,我從來不愿認同,但他們所建構的因果關系,還是讓我深深敬畏。依據我的觀察,來到家里的蛇,是絕對不能動的,更不能隨便打死。直到今天,我都堅持這些與我生命沒有實際關聯的老表,只不過因為命運的捉弄,才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對大屋場而言,生死極為平常,他們走了就走了,大家并不會認為,一個溺水或窒息的孩子,會對他們的生活產生實質的影響。但對親人而言,他們并沒有離去,一直以一種隱約的氣息,影響活著的人。滿舅在雄伢子死后,直到生下大女兒,才停止對舅媽的抱怨,而他后來對兒子魯智毫無原則的寵愛,大屋場人更是相信,就是因為雄伢子早天的緣故。每次端坐在外婆那間被柴火熏黑的灶房,我便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總認為在我身邊,除了一個現實親人構筑的世界,還有另一個我從未謀面的親人構筑的世界。外婆的父親,他被冷炮子打死時,外婆才三歲,我自然不可能見過這個老人,但在外婆的敘說中,我對這個老外公,卻熟悉而倍感親切?;秀敝?,我總是假設,如果雄伢子沒死,會是什么樣呢?是不是,那個讓全家操心的魯智表弟就不會來到世上?滿舅也不會在后半輩子,被別人說成“吃虧就吃虧在崽上面?”

也許,只有對外婆而言,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我所設想的其他可能。在大屋場的幾十年里,當她不斷面對失去親人的事實,不斷承受種種痛苦煎熬后,她早已在生命的流轉中學會了承受,并由此獲得內心的淡定和澄明。在外婆的世界中,她從來不認為,那個喜歡纏著她要吃南瓜、要吃酸黃瓜的雄伢子,再也看不到了。我睡在外婆身邊,外婆在暗夜中聽到踏板被人敲響,隨后又聽到杯子被人滾動,外婆被吵得睡不著,她用溫和的語氣求雄伢子不要調皮,盡管迷迷糊糊中,我始終難以確信踏板的聲音和杯子的聲音,但外婆暗夜中的說話聲,我卻聽得一清二楚。對她而言,他的孫子雄伢子在世時,最喜歡在踏板上玩耍,最喜歡滾動家里的杯子,暗夜中發出的這些聲音,不是他又是誰呢?

鄰里、閑人及小販

婆媳

事隔十七年,當我重新回到大屋場,感觸最深的,是婆媳關系的改變。我念小學時,幾乎每天早晨都能聽到大屋場婆媳的爭吵聲,印象最深的有兩個,一個是魯家屋里的媳婦彩妹子,還有一個是丁家屋里的媳婦娥妹子。

彩妹子仿佛從來就不知道羞恥為何物,現在推測,她剛結婚的那會兒,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以現在的標準,也就是大三的女孩,可在我印象中,她自從嫁人后,就徹底忘記了自己的性別,或者說徹底忽視了自己的新婦身份。她喜歡罵人,罵人時,完全不講究含蓄和修飾,面對攻擊的對象,她總能以最直白、最難聽的詞語罵出來,以致很多比她大得多的婦女,都感到難為情。彩妹子來自外村,對大屋場的規矩半點不懂,她嫁到大屋場,不到一個月,就確立了無人敢惹的地位,主要得益于她罵功的出色。大屋場人到現在還常說起,彩妹子新婚三天剛回門,就敢跟婆婆大干一架,徹底將螞蟻都舍不得踩死的喜奶奶,放了一個下馬威。將婆婆捏拿后,彩妹子將矛頭對準了丈夫,她用最惡毒的語言咒自己的男人,仿佛她嫁的男人,天底下最無用最惡毒。他男人是個言語不多的老實人,相對彩妹子的潑辣,他根本就不可能是她的對手,沒有幾個回合,就徹底敗下陣來。將男人放倒后,彩妹子的勢力范圍,開始向左鄰右舍擴張,只要稍不順眼的人,都要被她痛罵一通,甚至連我那個誰都不會欺負的滿舅也不能幸免??上攵?,彩妹子嫁到大屋場后,對村莊的氛圍會有怎樣的改變。原本融洽的鄰里關系,因為彩妹子習慣性的咒罵,憑空多了幾分緊張,彩妹子的男人,更像做了天大的錯事,一天到晚低著頭在屋場里走來走去。使我驚訝的是,大屋場人對彩妹子的咒罵,心態也發生了很大改變,從開始的抗拒、厭惡,到后來的習慣、接納。那些直白暴露的咒罵,再也不讓他們覺得難為情。我不知道,在20世紀80年代相對平靜的氛圍中,骨子里并不安分的隘口村人,是否潛意識里早就厭倦了那種毫無風波的日子?而野性囂張的彩妹子的到來,是否在某種程度上,平添了他們生活的另一種滋味?隨著年歲的增長,彩妹子對婚姻的自信,和獨特的家庭經營方式,竟然讓我感覺到另一種生命力??陀^而言,除了喜歡罵人,彩妹子并非一個很壞的女人,她除了嘴巴厲害,仿佛也說不上別的致命弱點,她人勤快,做事干凈利索,勤儉持家,家里的田地從來不會荒著,欄里年年都要出幾頭肥豬。更為可貴的是,她不小氣,別人找她借錢,只要有,她一般都會爽快地答應。這種反差極大的性格,對幼年的我刺激很大,我弄不明白,在我黑白分明的價值觀中,彩妹子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弄不明白,為什么罵人如此惡毒的彩妹子,竟然還有仗義、大方的一面,我弄不明白,為什么彩妹子大煞了他男人的威風,而他的男人既不會動手打她,也不會和她離婚。

再說那個娥妹子。娥妹子與彩妹子的性格完全不同,她除了對自己的男人、瞎子婆婆沒有好臉色外,對大屋場的鄰居,嘴巴乖巧得要死,不管碰到什么人,都能東拉西扯地拉上親戚關系。她為人吝嗇,以隘口村的話說就是“巧花”。她之所以嫁到上梁螃半年,就獲得了與彩妹子同等的知名度,主要來自她的倔強脾氣。大屋場的一天從雞叫第一聲拉開帷幕,序曲總是從丁家二嫂抱怨自己的男人開始。而那個悶聲男人從來不吭聲,只要一聽到女人嘮叨便動手打人,從來不知輕重,摸到扁擔就扁擔,摸到擂槌就擂槌,摸到鍋鏟就鍋鏟。第一次,他將娥妹子捆在床邊,罰她跪了半天,第二天起來,娥妹子還是老樣子;第二次,他一氣之下打掉了娥妹子一顆牙齒,沒想到娥妹子一氣之下,用棍子戳死了欄里的一頭豬;第三次,他在大屋場幾個后生的幫助下,將娥妹子吊了起來,掛在堂屋中間足有一丈多高的梁上面,可這個膽大的女人,竟然掙脫繩子,邊罵邊從梁上跳下來,摔斷了手骨不說,還足足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大屋場人見娥妹子性格太倔,怕生事,只得規勸她男人忍耐—下,不要和她計較。娥姊子以獨有的倔強,徹底征服了自己的男人。

使我驚訝的是,十七年后,當我回到大屋場時,記憶中的彩妹子、娥妹子,模樣并沒有太多變化,她們好像沒有隨著時光的流逝變老。彩妹子和她的婆婆喜奶奶,坐在新修樓房的陽臺上,臉上呈現的表情,有著同樣的坦然和淡定,仿佛過去的紛爭、吵鬧從沒有發生。我留意到喜奶奶像當年被媳婦毫無顧忌地咒罵一樣,在陽光的照耀下,她同樣毫無顧忌地吆喝著不再年輕的媳婦。我還驚訝地發現,娥妹子那個瞎眼婆婆,竟然還活得像十七年前一樣精神,她的耳朵依舊一如從前靈敏,我走過去和她說話,她猶疑了不到五秒鐘,就準確地判斷出我是岳爹的外甥,而我的聲音此時在大屋場已整整消失了十七年。

當然,彩妹子和娥妹子現在也已做了婆婆,她們也到了要和媳婦相處的年紀。在細舅家里,我發現彩妹子坐在麻將桌旁的一個角落,抱著剛剛出生的孫子,坐在打麻將的媳婦旁邊,滿臉慈愛,仿佛“罵人”這個字眼和她沒有任何關聯。媳婦連著幾盤不胡牌已經面露焦急,她卻很大方地掏出自己的私房錢,讓她不急慢慢打,并且交代不要動不動就捉炮,一定要沉住氣,要弄就弄個大胡子。

時光真的是流逝了。我看到彩妹子跟媳婦的親熱勁兒,看到娥妹子抱著孫子的歡喜勁兒,再一次感到了時光的神奇。

文伯伯

文伯伯是大屋場最令我牽掛的人。我始終認為,大屋場里,心最好而命最苦的是文伯伯。到今天,我依舊記得文伯伯倚在大門的木板上,向外茫然張望的神情,每次我叫她,她總要嚇一跳,好久才回過神來“是岳爹的外甥??!”而等她回過神來,我早已走到了她家的絲瓜架下,只給她留下一個模糊而又匆匆的背影。

文伯伯不愛笑,外婆說她是個天生的苦相,天生命不好的那種人。外婆還說,人總是有命的,慧媽子雖然生了乜平,是個哈巴,但她有兩個很好的女兒,每兩天就提著雞蛋、紅棗來看慧媽子,因此,她的命不算壞。而文伯伯的命就苦到了底,世上再也沒有比她更苦的。她只生了一個女兒,女兒嫁到長樂街后,又生了一堆女兒,這還不算,她唯一的親女兒,竟然在三十多歲時,因為蛔蟲鉆膽痛死了。關舅看他沒兒子,就過繼了一個兒子給他,偏偏這個過繼的兒子,結婚很多年都不生孩子。大屋場看相的仲爹,不止一次地斷言,文伯伯之所以遭受種種不幸,主要是由于屋相不對,家里的大門正好對著前面山頭的鬼坡。為了能早日抱上孫子,文伯伯下定決心,請砌匠將好端端的大門轉了個向,以致每次從她家門前經過,看到那個轉了四十五度的大門,就讓人感覺怪別扭。

奇怪的是,文伯伯將屋相改變后,媳婦真的生了孩子,而且是個兒子,讓人沒想到的是,媳婦生了孩子后,對文伯伯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她一改生育前的溫馴,脾氣變得尖酸刻薄,不是抱怨文伯伯沒將孫子照顧好,就是抱怨文伯伯做事不利索,只能吃空飯。文伯伯相比大屋場的老人,話少,自尊心強,更不會像別的婆婆姥姥,有什么煩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傾訴完畢就完事??上攵?,緊張的婆媳關系,會給她帶來多少壓力。

我有一次問起文伯伯,情況怎么樣了,外婆很平靜地說,“作孽,她死了快半年了?!蔽乙惑@,外婆接著說道:“話說回來,死了也好,活在世上沒人疼,帶別人的崽,罵不得,咒不得,稍不如意,就成仇人。她吃虧就吃虧在沒有親生的兒子?!焙髞聿胖?,文伯伯因為無法忍受媳婦的故意刁難,和老伴雙雙喝農藥死了。

直到今天,我依然懷念文伯伯做的酸黃瓜、酸刀豆,好多年了,我再也沒有吃過這么美味的東西。直到今天,我依舊懷念文伯伯屋前茂盛的絲瓜棚,多少年了,我再也沒有見過誰家的絲瓜,比文伯伯家的還長。我還記得,一到冬天,她家屋檐下晃動的,盡是年復一年累積起來,灰色、長長的絲瓜身影。

冬瓜佬

冬瓜佬是大屋場最有故事的人。

關于他的模樣,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很胖,狀如水桶,兩眼常帶莫名的笑意。一到夏天,就光著上身,雙乳的豐滿,賽過大屋場的很多女人。他喜歡到處走動,喜歡在大屋場的各個角落游來蕩去,既不跟人說話,也不干活??吹接心贻p的媳婦,從他光著的上身旁邊羞澀而過,他會發出一種奇怪而快意的笑聲,那個時候,他最高興的事,就是目睹小媳婦窘迫地逃避他的視線。他看到孩子,也喜歡停留一會兒,當然還是不說話,只是莫名地對著孩子笑,有些孩子會朝他甩石塊,有些會向他抱以同樣的傻笑。

我得補充一句,上面關于冬瓜佬的印象,都是他由“老冬”變為“冬瓜佬”以后的事,1980年,冬瓜佬在大病一場之后,變得癡癡呆呆,身份就此改變。冬瓜佬沒有生病以前,算得上村里有頭有臉的人物,一度甚至位居最高權力中心,他同時也是大屋場少有的幾個黨員之一。而他之所以在集體時代,順利地進入隊里的領導班子,主要得益于大集體時,幫隊里從外面牽回了一頭走丟的牛,增加了集體的財產,從而獲得了村長的賞識。他當政時,主要負責給隊里的社員發谷子,負責倉庫的管理,負責隊里茶場茶葉的收購,負責通知每家每戶去開各種各樣的會?!八莻€拐家伙?!倍嗣鞔_和我說過,“1958年,你媽媽餓得沒有一點勁,老子去偷個稻草餅,被他打了一耳光,這種人要遭報應的?!笨傊?,冬瓜佬在沒有風光多少年后,正如二舅所言“遭了報應”,在莫名其妙地大病了一場之后,他在大屋場,就由“老冬”徹底變成了“冬瓜佬”。

而我之所以認定冬瓜佬是大屋場最有故事的男人,主要是因為他老婆,那個叫五玲的漂亮女人。五玲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冬瓜佬自然就是一個有故事的男人。

大屋場人對五玲的美貌早已習慣。外面的人看到五玲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堂客怎么可以長得這么體面”,待看到冬瓜佬,得知冬瓜佬是她的老倌子,旁人緊接著就會說一句,“可惜了五玲這副好皮囊”。我和他們一樣,當然同樣不能理解,五玲怎么愿意嫁給冬瓜佬,更不理解,五玲為什么喜歡在大屋場人前人后地叫著“老冬,老冬”。我甚至很多次看到五玲陪冬瓜佬,在大屋場前面的田埂上散步,而散步這種方式,在大屋場人看來,是城里人吃多了沒事做才有的舉動。

話題回到五玲身上。因為我對五玲的明確記憶,來自我七八歲時的印象,而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其記憶往往很難和具體的時間對接。換言之,我對五玲的印象,也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碎片。她是俏麗,但怎么個俏麗法呢?憑一個孩子的審美觀,我很難把這個問題講清楚。我難以忘記的是,大屋場的女人,很少有幾個往臉上抹香的,但五玲就總是抹香,她不但抹香,她還打粉,那種發出淡淡的紫羅蘭香味,能使一個人變白的香粉。她毫不顧忌自己美貌的張揚,對大屋場其他女人所構成的壓力,她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美貌對所有大屋場女人而言,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威脅,她單純得仿佛要將這場美麗的示威進行到底。她不知道她抹了粉的臉龐,她依舊年輕的臉龐,所散發的暖昧而又挑逗的氣息,怎樣無形地改變了大屋場的氣氛,并在男男女女的心中,激起了多少微妙的漣漪。她不但抹粉,還穿白鞋子,那種很白很白,洗了以后要打上增白粉,才能維持其潔白程度的白鞋子。這種鞋子,在大屋場人的審美觀里,約定俗成只有十五歲以下的小姑娘才能穿。五玲沒有閨女,她不理會這些規矩,她偏要穿搶眼的白鞋?,F在想來,穿雙白鞋子有什么了不起呢?但當大屋場的女人,甚至比她還年輕的女人,都不敢穿白鞋子的時候,五玲偏要穿雙白鞋,就讓人看不順眼。說實話,五玲穿白鞋子是真的好看,大屋場人也不得不承認這點,“這個婆娘好經老喔,都三四十的年紀了,還這樣少顏,比沒出嫁的閨女看起來還顯年輕?!?/p>

我后來留意到,現實生活中,真有很難老的女人,她們悠著自己的容貌,仿佛只要忘記了年齡,青春便真的不再流逝,五玲就是這樣的女人。那個時候有什么保養??!那個時候抹點廉價的粉算什么呀?她要是能享受到現在的保養,會年輕到什么程度,又會美麗到什么程度呢?我從來都不敢想這個問題。除了扮俏,五玲的主要工作就是看圖書,也就是連環畫。她從來不會像大屋場別的女人,一天到晚守著一個土灶,總是被柴煙熏得睜不開眼,她也不像大屋場的彩妹子和娥妹子,不是咒罵丈夫,就是前屋趕后屋地打罵孩子,盡管她們的丈夫愚鈍粗魯,實在不怎么樣。她好像天生就有某種優雅氣質,天生不能容忍粗糙的生活,去破壞她的美貌和雅致,她嫁到大屋場,仿佛就是為了享受一個美貌女人該享受的生活。大屋場人不得不承認,五玲只要憑借她的美貌,還有那份美貌自然而然散發的柔情,就能過上別的女人必須付出極大代價,才能過上的日子。她的小兒子愛看圖書,她比小兒子更迷戀這些。冬日的早上,大屋場人都躲在屋檐下曬太陽,五玲早早將家里的圖書拿出來,再搬出一張很大的桌子,將圖書擺在桌子上,她兒子則用墨汁粗粗地寫下了幾個字“圖書出租,一分一本”。當然沒人去租,但他小兒子還是每次將那塊寫了字的紙板拿出,感覺真的在做一種生意。

我常去五玲家玩,她是一個喜歡孩子的女人,尤其喜歡女孩。她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女兒,只生了兩個兒子,不過運氣還不錯,兩個兒子都像她,從小就能看出體面的模樣。她見我們去了,很高興的樣子,“乖崽,快過來,來看媽媽呀!”大屋場的孩子都叫她媽媽,這是她用自己永遠吃不完的零食換來的結果。我寄養在外婆家,對親生媽媽的印象非常模糊,被五玲哄著叫媽媽時,心頭一種怪怪的感覺??墒俏业膵寢寷]有她漂亮,不抹粉,也不穿白鞋子,也不看圖書,整天被家務纏著,沒有任何空閑,以致我寄養在外婆家,一待就是十年。五玲輪著將我們拉到身邊,照例問一些是否愿意做她媳婦的玩笑話,末了,有幾個孩子嚷著玩獅子,他兒子一聽,立即甩下圖書響應。于是,五玲笑盈盈地進到屋子里,拿出那床被我們玩了很多次的被單,又拿出一條長長的紅綢帶,還有幾個破瓷碗,玩獅子的隊伍,立即組建成功,孩子們開始活躍起來?,F在想來,五玲之所以逗孩子喜歡,主要源于她對孩子的愛心和耐心,以及那份沒有被現實生活磨去的童心。不管大屋場的成人對她怎樣評價,至少在孩子心目中,她是最好的女人,是最愿意接近孩子,并實實在在給孩子帶來樂趣的女人,更為難得的是,一些在父母面前會被挨打的惡作劇,在她面前都能獲得容忍和慫恿。在被家里的大人管住以后,孩子們常常跑到五玲那兒,以討得另外的愛和安慰。

現在,我該講到關鍵故事了,也許,我上面所有的講述,已經奠定了他人對五玲的好感。問題正在這兒,一個能使孩子產生好感的女人,肯定容易使男人產生好感,拋開五玲單純、脫俗、略帶孩子氣的性格不說,單她的美貌和雅致,就足以吸引很多男人。而五玲之所以多年以后,還是大屋場永恒的話題,正源于她和男人的故事。

我目睹過與五玲有故事的男人,大屋場人稱那個姓梁的男人為“野男人”“野老公”。與稱呼的不敬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大屋場人仿佛從來沒有將他當作外人,在路上相見,互相遞煙,噓寒問暖,“老梁,老梁”地叫個不停。五玲公開與老梁住在一塊,而且是住在自己家里,說得直白點,別人偷人不敢聲張,而五玲卻明目張膽,讓人感覺非常自然。但這必然涉及一個問題,冬瓜佬怎么面對這個事實。令人驚異的是,堂客帶著別的男人,公然住在家里,冬瓜佬竟然沒事一般,依舊像以前一樣,在村里的角落逛來逛去,有人背后議論五玲與老梁的事,他裝作沒聽見,好像談論的是別人,顯然他已習慣了新的家庭模式,甚至他同樣享受到了老梁帶來的好處。每個月燒的柴,老梁用手扶拖拉機定時拖回來,每個月吃的油,老梁從外面一桶桶運回來,全家不大不小的人情打算,現金開支,也從老梁的口袋掏出來。如果五玲不改變做派,在冬瓜佬重病變傻以后,還想維持以前的生活水準,除了找一個像老梁一樣有能耐的人,也沒有別的辦法。

五玲與老梁的故事,是我對成人偷情的初次認識,也讓我陷入了長久的迷惑,黑白分明的價值觀,第一次遭遇了人性的復雜和幽深。我難以理解,為何大屋場人最為鄙夷的偷人行為,就發生在眼皮底下,而且竟然是孩子們極為喜愛的五玲。更讓我困惑的是,大屋場人對別人干這種事,總是嗤之以鼻,但具體到五玲頭上,完全使用了另一套標準,仿佛五玲天生就該偷情,“她不偷情誰偷情??!那模樣,那身段,那水色,那一身雪白的肉。她不偷情誰偷情??!”我親耳聽到大屋場的老人為她辯護。更有意思的是,我發現大家對五玲格外客氣,從來沒有因為她帶野男人住在家里,對她有什么偏見,甚至大屋場無人不罵的彩妹子,對五玲也總是笑臉相迎。我記得五玲離開大屋場時,男女老少排成一行,不像是送一個鬧出了風流韻事,無法收場的女人,而像是告別一個民族英雄。

我現在回憶,對大屋場人而言,五玲之所以不可替代,來源于她本身就是大家茶余飯后的議題,五玲犧牲個人的名節,自編自演一些與愛情有關、無關的逸事,極大地增加了村莊的趣味。在一個沒有電視、不打麻將、不買碼的年代,五玲是大屋場的偶像和明星。目睹大屋場人對五玲的矛盾態度,我從小就悟出,風流女人是壞女人的論調,只是一種道德的假像,我甚至根據經驗判斷,風流成性的女人,往往更討人喜歡,她們美麗溫存、善解人意、風華絕代而又永懷天真。我無法把娥妹子想象為一個偷情的女人,她那一副刮得別人心情煩躁的嗓門,她那一身從來就洗不干凈的衣服,她那一頭亂蓬蓬的頭發,和“偷情”二字怎么樣都扯不上關聯。

相安無事的日子沒有持續太長時間,五玲的大兒子懂事后,在一個夏天的傍晚,將老梁狠狠地打了一頓,事情出現了另外的轉機。我記得那天傍晚,大屋場人像發生了大事一樣,跑到五玲家見證這一場景。老梁已被打得風度全無,頭發凌亂,他蜷縮在墻腳的一角,臉上寫滿了偷情男人受辱后的沮喪。冬瓜佬失魂落魄,沒有主張地在人群里默默無言,只有他的大兒子,那個已出落得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像受了天大委屈般地號啕大哭,哭得大屋場的老人一片辛酸?!伴L久下去也不是個事??!畢竟孩子大了,五玲總得給后人留點臉面吧!”五玲倒像什么都沒發生,仿佛對此早有預感,“畜生!畜生!”她只是反反復復地罵兒子。折騰到天黑,一切就靜下來了。

第二天,五玲收拾好包裹,準備離開大屋場,誰也不知她要到哪兒去。這個時候,大家才想起,五玲從來沒有娘屋可回,那年嫁給冬瓜佬,就是光光一人?!耙苍炷跖?!一個堂客,嫁個老倌又沒用!娘屋又沒人撐腰,她也造孽??!”

五玲走了。帶走了小兒子。大兒子留給了冬瓜佬。老梁不知到哪兒去了。大屋場人從來不知道老梁來自何方,也不知道他的底細。但可以肯定一點,五玲離開大屋場后,沒有跟著老梁走。盡管在告別大屋場時,五玲哭得像個初嫁的姑娘,但還是義無反顧地離開了。我永遠記得她拎著大包小包,眼睛通紅和所有老人告別的情景,她站在村口告別的一幕,永遠定格在我七歲的記憶中。此后我再也沒有看到過她,根據年齡推斷,她應該是五十上下的人了。

冬瓜佬在五玲走后,人變得更癡呆了,也長得更胖了,大兒子外出后,他的生活沒有任何著落。大屋場人看他可憐,就讓他辦喪事時去敲大鼓,“他勁大,一身蠻肉,敲大鼓是一把好手?!睗M舅說道。于是,他就成了專門敲大鼓的人。五玲的大兒子長久不待在家里,好像在外面做什么生意,在80年代嚴打時,還坐過一年牢。出來以后,倒也沒有變壞多少,他回家將爸爸安頓了一下,又到外面去了。在我記憶中,經常有年輕的姑娘,時不時來到大屋場,幫著照顧冬瓜佬,“都是街上那些喜歡他崽的姑娘”,外婆告訴我。再后來,我聽到的消息,是冬瓜佬死在家里,幾天沒人發現,幸而是在冬天。他大兒子聞訊回來,號啕大哭,一個勁地怪自己沒有照顧好父親。五玲也回來了,這是她離開大屋場后,唯一一次回來,可惜我已離開了大屋場,回到父母身邊,因而錯過了與她見面的機會。五玲回來后,像很多失去丈夫的女人一樣,傷心而扎實地大哭了一場,他小兒子在五玲的調教下,像模像樣地做了幾天孝子。盡管冬瓜佬生前受了一些委屈,晚景也凄涼,但他死后能夠風風光光上山,漂亮堂客能夠在嫁人以后,還念舊地送他一程,大屋場人由此認定冬瓜佬是個好命的人。

需要補充的是,冬瓜佬家有兩棵極好的杏樹,每年春末,就掛滿了好看的杏子。我至今還能想起杏樹對我的極大誘惑,但冬瓜佬家一直養了一條狗,黑狗,在我的力量還沒有辦法與黑狗對抗時,孩提的我,想偷吃他家杏子的心愿,從來就沒有得逞。

水爹

在進入對大屋場的回憶時,水爹是我內心最溫暖的角落,也是我記憶中唯一不住在大屋場的大屋場人。他住在離大屋場三公里遠的公山上。公山開發于大集體時,山上漫山遍野種滿茶樹,錯落有致的茶樹,很有規則地排在山丘上,像一排排低眉順眼的矮子兵。

我不知水爹在公山上住了多久。更不明白他為什么不和獨生兒子住在一起。水爹住在公山上的煙磚房里,煙磚房寬敞、考究,掩映在碧樹叢中,建于轟轟烈烈的大集體時代,原本用來給人看守茶場。相對大屋場的熱鬧和人氣,公山顯得太安靜了。煙磚房的四周,是綿延的山坡,山頭不大,但很多,一個連著一個,或尖或圓的山頭,種滿密密麻麻的樅樹、杉樹、苦桔樹。一條水渠終年流著冰骨頭的泉水,在公山上寂寞地淌著,像一條望不到盡頭的大蟒蛇。隔水爹房子不遠的一個山谷,是方圓十幾里埋人的地方,大屋場人將此叫作“鬼坡”。鬼坡埋葬的,是一些非正常死亡的人,諸如冤死、暴死、喝農藥、上吊、跳水,或者被政府鎮壓了的人,大屋場的夢龍死后,也埋在那里。村莊人對死后的安葬之地極為重視,不得好死葬于鬼坡,是所有人的夢魘。死后葬在家門后的山上,還是葬在僻靜的公山,這是大屋場老人最為關心的問題。

水爹的屋子就在鬼坡的附近,可想而知,我小時候因為聽多了鬼坡的故事,對水爹獨居公山的壯舉,會怎樣的敬畏和佩服。對于公山,大屋場很多人都有話說,不少人證實自己確實聽到過鬼坡里的打鬧聲,他們講起這些,繪聲繪色,不但有女鬼的歌唱,男鬼的花鼓戲,還有很多麻嫩鬼在一旁的敲鑼打鼓。在大屋場人的講述中,鬼的生活,和現實中的生活,并無差異,也不陰森恐怖,好像還充滿了奇異的樂趣,對鬼而言,公山好像世外桃源般美妙。對于這些傳言,我從來就不相信,我去過公山多次,從來就沒有聽到過鬼的聲音。大屋場人太愛看戲,他們講起鬼的故事,也脫不了現實的窠臼,并無太大的想象力。他們每次嚇我時,總是告訴我,在公山上如果一個人走路,碰到的陌生人,很有可能就是活鬼,活鬼和真人一模一樣,但他們有個特點,在僻靜的山野,手里不拿任何行李,不管你怎么動,他們好像始終都固定在你前面,而且永遠只能看到背影。

我到公山上去過很多次,每次都是陪外婆采茶葉。每次只要走到鬼坡,我就不自覺地靠近外婆,然后死死拉住她大衣襟的一角,眼睛不時地去瞟幾眼鬼坡,想看到什么,又怕看到什么。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什么響動,大屋場對此的解釋是,小孩陽氣旺,聽不到鬼的聲音,而且鬼怕光線,白天不出來,只有晚上才活動。我當然不會為了驗證大屋場人的話,獨自一人晚上跑到公山一趟,哪怕今天,公山鬼坡,依然是我記憶中最恐懼的一角,我一想到那些密集、潦草的亂墳,就禁不住一身冷汗、汗毛倒豎。

公山最熱鬧的季節,是春天采茶的時候。也就是說,水爹一年到頭,最不寂寞的時光,來自春天采茶的時候。說不寂寞,其實也僅限于白天,沒有誰會留在公山上過夜,一到晚上,水爹還是不得不獨自面對一切。

在春天,我與外婆通常挑一個晴朗的日子去采茶,外婆拿著一個圓圓的大肚子竹籃,我則拿一個圓圓的小肚子竹籃,我們爺孫一前一后,走在大屋場通往公山的機耕路上,去干一年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外婆不喜歡和別人一起采茶,她要么在茶葉剛剛出來時,去采第一道新茶,要么等第一道新茶過后,去采大屋場不屑一顧的晚茶。外婆說起新茶有新茶的好處,說起晚茶也差不到哪兒去??傊?,外婆就是不喜歡和那群伢妹子一起采茶,她說他們年輕毛糙,一頓亂采,茶蔸總是被揪得光光禿禿,老葉子、新葉子混在一起,讓人難以忍受?!斑@哪里像采茶呢?簡直就是打火,甚至比打火還快。這樣的采法,茶樹還能長幾年呢?”外婆擔憂這些長勢喜人的茶樹,終將因為不懂珍惜的人胡亂采摘,導致茶樹報復,來年不愿長出新茶。外婆沒有想到,才短短幾年,她還沒有離開人世,大屋場人居然就不采茶葉了,他們任茶樹自生自滅,寧愿打牌,也不抽出點時間上公山打理一下。

對于采茶的印象,我有一次刻骨銘心的經歷。八歲那年,外婆病了,她實在沒有辦法帶我一起去采茶,她交代我一個人去,要我撿鮮嫩的葉尖采一點回來。她還告訴我,絕對不能到公山上的渠道中玩,一旦掉進渠道,不說淹死,至少也要凍個半死。外婆最后交代,“想喝水了就去找水爹,水爹反正認識你了,不要講客氣,只是看到老人,一定要很客氣地喊他,小孩子不能沒大沒小?!蓖馄胖牢液苈犜?,交代的事情一般會照做。我那次的恐懼,不是源于差點掉進渠道淹死,而是來自慣性所形成的懶惰毛病。三月的太陽,說熱不熱,但在太陽底下逗留太久,人就感到疲倦。我像往常和外婆一起采茶時一樣,采不了幾分鐘,就要找個理由偷偷懶。外婆總是對我說,之所以愿意帶我去采茶,并非因為我能分擔勞動,主要是因為采茶時間長,她一個人太寂寞,我要不去的話,她沒人陪著說說話,會感覺更勞累。但我知道,我每次跟隨外婆,因為偷懶的名堂太多,總要讓她沒少勞神,不是抱怨被毛蟲叮了,就是抱怨被黃蜂咬了,要不就是要喝水,要屙尿,“懶牛懶馬屎尿多”。為了對付我的名堂,她嘴巴都講干了,還是沒有什么效果,一天下來,我采不了幾片茶葉,小小的團籃,總是松松垮垮,幾片葉子,外婆使把勁,一把就能抓盡。盡管如此,外婆每次還是愿意帶我去。

在所有的偷懶謀略中,我用得最多的計謀是喝水屙尿。被毛蟲、黃蜂、螞蟻叮了,要有紅腫的證據,謊言不好圓,但要喝水屙尿,外婆就拿我沒辦法。這次我一個人采茶,根本就沒意識到,只要按外婆的叮囑,將不太多的新葉子摘完,就可以回家。我想偷懶的毛病,一碰到稍稍勞累的體力活,就本能地被喚醒。我感覺自己只要采茶就想小便,像往常在外婆的指揮下一樣,我觀察四處無人,藏在外婆家的一棵茶樹下面,撅起了自己的小屁股。小便完后,我習慣性地看看尿濕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個黑東西,開始以為是一坨牛屎,待清醒地意識到,那塊巨大的黑物,居然在我的尿液下開始挪動時,我才發現是尿在一條盤著的蛇身上。與對童年的回憶,大多溫馨、美好相反,對這件事,我今天想起,都有一種極度的恐懼。我頭腦一片空白的狀況,沒有維持太久,在逃命本能的作用下,我沒命地跑起來,我感覺身后的黑蛇,也以最快的速度調整好了自己的體形,準備回擊我對它的不敬。我一路狂奔,朝水爹的屋子跑去,背后颼颼的聲音,使我意識到那條巨大的黑蛇確實在追趕我。慶幸的是,因為到水爹的屋子要拐幾個彎,蛇跑直線時很快,但只要拐彎就會很吃力,我無形中也跑起了曲線,這是外婆教我對付被蛇追趕的辦法。水爹見我嚇得驚慌失措,一把將我抱在懷中,一個勁地問道:“崽啊,什么事???”我早就魂飛魄散,臉色慘白,不禁號啕大哭。不知過了多久,才從水爹的懷中掙脫。那次,我遺失了外婆新編的一個竹籃,水爹直到我不再相信背后有蛇的追趕,才將我送回大屋場。我一回去,就大病一場,從此對蛇充滿了深深的厭惡和恐懼。多年以后,被蛇追趕的噩夢總是如影相隨,想來都源自童年的這次陰影。

好了,我該調整情緒,從那次不快的記憶中逃脫出來。在關于水爹的回憶中,我不得不承認,他給我帶來了很多美好和溫暖。

采茶采累了,外婆就會帶我到水爹家喝口水。水爹是我見過最干凈的老人,他仙風道骨的樣子,沒有一點老人身上的朽味,明凈得如同午后的陽光。他常穿一件白色的大衣襟土布襯衣,銀色的頭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慈愛而又明亮的眼睛,總是閃著智慧而令人倍感信任的光澤。我仔細對照過水爹和大屋場其他的老人,便明白水爹為什么要選擇住在公山上,便明白他為什么寧愿忍受難耐的孤獨,和鬼坡的寂寞,也要固執地選擇住在公山上。大屋場的世俗味道不適合水爹,大屋場過濃的煙塵氣與水爹生來的脫俗不相協調。

外婆到水爹屋子后,水爹一般會先給我們倒杯水,然后便要詢問外公的情況,要詢問外公是否還喜歡養鴨子。然后,兩個老人便開始打講。他們講了很多很多,我坐在一旁,既不插話,也不出聲,在外婆和水爹的談話內容中,經常涉及對于生死的討論。我留意到,外婆隨著打講對象的不同,很快就能調整打講的內容和方式,她在大屋場和婆婆姥姥打講時,談論的多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但在和水爹打講時,居然能配合水爹討論很多終極問題。他們談話的高深和形而上,到現在都使我吃驚,涉及的主題,有人生的價值到底何在,養孩子是否真的能夠帶來幸福,當然最多的是死亡,每個大屋場老人都關心的話題。

外婆曾對水爹說過,她最擔心水爹年紀大了,哪天過世別人都不知道。當然,他們不可能以理論化的語言談論這些,因為幼時理解能力的限制,我到現在怎么也回憶不起他們的原話,只記得談論的主題極為宏大,但談論的過程,新鮮有趣,足以吸引八九歲小孩的注意。當然,他們不可能意識到,兩位老人在貧瘠荒涼的角落所討論的任一問題,足以使任何一個哲學家窮盡畢生。他們從來就不珍惜來自生活智慧的語言,也意識不到討論的價值,像每一個鄉下人認為新鮮的空氣和水,沒什么了不起一樣,外婆和水爹,隨意將他們智慧的對話揮霍得滿地都是。我從小置身這種對話中,總認為今天的創作,就是對他們生活和思想的剽竊。

太陽下山了。我與外婆踏上了回家的路。水爹站在清冽的井水旁邊,腰間扎了一塊白布,他在夕陽中微微瞇起眼睛,不言也不語地目送我與外婆的離去。我總是在真正看不到水爹的煙磚屋時,回過頭去,我看到炊煙已經升起,我看到水爹養的黃狗,有點傷感地坐在門邊,而水爹一頭銀發,卻在夕陽中閃著光輝。冬爹

猛然想起童年時候,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一個人:冬爹。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冬爹是一個小販,他隔不了兩三天,總要在隘口村里出現。他挑著一個小貨擔,一邊慢悠悠地吆喝著“收破爛,收破爛——”,一邊不慌不忙地在村里轉悠,仿佛自己并不是一個生意人,有生意沒生意都無所謂。碰到合適的朋友,他往往懶得轉悠,一坐就半天,天南海北地閑扯,直到天快黑了,他才挑起擔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吆喝著回家。

表弟小時候與冬爹的關系很好。冬爹很喜歡表弟,看到表弟總要在我外婆家呆上半天。一般說來,他先要和表弟成交一點生意,諸如幾個酒瓶,幾張廢紙,一些破銅爛鐵。冬爹對表弟給的破爛,從來就不過秤,也從來不挑剔表弟東西的好壞,表弟說值五毛錢,他就給五毛錢,表弟說值兩毛錢,他就給兩毛錢,從來不跟表弟計較。有時冬爹來了,表弟實在沒有什么可賣,但又無法抵擋貨擔里糖果的誘惑,就會一本正經地和冬爹商量,看能不能先給他點糖果,等到下次有了新的破爛,一定不賣給別人,只照顧冬爹的生意。冬爹當然滿口答應,當然會毫不猶豫地將表弟想要的糖果給他。待下次見到表弟的時候,冬爹第一句話就是,“崽老倌,你有沒有新的破爛??!你還欠冬爹三毛錢呢!”其實呢,誰都不會記得這么清楚,冬爹不過跟表弟開個玩笑,他太喜歡表弟了,每次不過找一個討賬的借口,到外婆家來和表弟逗逗樂子。冬爹和表弟見面后,除了一老一小做點滑稽的生意外,另外的主題,就是互相講故事。冬爹喜歡騙表弟,他在哪里哪里看到了一個紅毛野人,在哪兒哪兒又看到了一個水鬼,表弟居然傻乎乎地都相信了。冬爹還開表弟的玩笑,說這么大了,還不討個堂客,到時世上的妹子被別人搶光了,看表弟怎么辦。到了這一步,冬爹一般會很認真地問表弟,醫院那個叫喜華的護士怎么樣?雖然大點,但正好可以娶過來,幫表弟洗尿濕的褲子。表弟居然也傻乎乎地信了,還求舅媽帶他到醫院去看看,說是要跟喜華好好談談這個問題。

我離開大屋場后,對冬爹就沒什么印象了。后來,聽表弟說,冬爹在一年冬天真的死了。今天,我還能想起與他有關的那首兒歌,

“冬爹冬爹真不錯,講究衛生第一個,一年難洗三個澡,蠻好蠻好!”

除了冬爹,我印象深刻的還有連爹。連爹是一個專門打豆腐的老頭,每天早上天剛蒙蒙亮,連爹挑著豆腐擔子,就在大屋場前后左右轉悠。外婆只要聽到連爹的喊聲,就知道到什么時候了,過不了多久,外婆就會催我“該起床了,該起來背書了,不能再睡了”。外婆最喜歡吃連爹做的豆腐,她說吃豆腐都幾十年了,上上下下,就只連老倌的豆腐打得好,既不摻水,也不摻米粉,味道純正,不老也不嫩,不酸也不散,不像嶺背后穩老倌的豆腐,一煎就一把渣。連爹隔外婆家不是很遠,我每次去念書,都能看到連爹挑著已經賣空的擔子,一路哼著歌兒回家。他家就在我上學的路旁邊,家里有一只很高的公雞,羽毛顏色相當鮮艷,雞冠又長又紅,到現在為止,這是我所見到最漂亮、最陽剛的公雞。那只公雞一般很高傲地在地坪里踱來踱去,其他母雞,則很有安全感地在陽光下悠然覓食,小雞跟在母雞背后,和同父異母的兄妹,快樂地嬉戲游樂,顯得一派溫馨。我還記得,一到夏天,連爹家門口,美人蕉就開得極其鮮艷,紅的,黃的,燦爛的一片,老遠就能看見??上?,連爹在我小學還未畢業時,無緣無故就死了。

外婆總是說:“連老倌死后,大屋場再也吃不到好豆腐了?!睂ξ叶?,使我難以忘懷的,倒是他家那只漂亮的公雞,還有那開得滿院鮮艷的美人蕉。

非正常人

乜平

大屋場的曬谷坪是孩子們的樂園。滾鐵環,跳房子,打紙片,彈蓋子,打子,跳繩,老鷹捉小雞,個個穿著開襠褲,掛著長長的鼻涕,將童年的歡歌笑語,撒得滿曬谷坪都是。

大屋場的乜平,是孩子們最大的開心果。乜平自從被彪哥救起后,除了飯量大增以外,還莫名其妙地愛上了唱戲。他唱戲有專門的道具,一根很長的紅綢帶系在腦門,一根很寬的灰帶子扎在腰間,手拿一個搪瓷飯盒,外加一個銹鍋鏟,再加一個曬谷用的耙子杠在肩上。乜平愛唱戲,高興的是大屋場的孩子,煩悶的是他媽媽,那個叫慧媽子的老婦人?;蹕屪右粔K緊緊藏在箱底的紅布,還是被乜平發現了,硬是叫傻兒子撕得七零八落,甚至連她壽被上繡的金龍,也被乜平用剪刀挖下來,掛在了自己的背上。

傍晚時分,太陽還沒下山,乜平敲著缽子,扛著曬谷耙來了,孩子們聽到乜平遠遠傳來口齒不清的“么——么——”聲,立即集攏起來。乜平到曬谷坪后,先要圍著曬谷坪,以最快的速度,一本正經地踱上三圈,最后來到中心,立定、放下曬谷耙、敲著飯缽,用手理一下頭上長長的紅帶子,中氣十足地正色叫到,“呀呀呸!——我乃相公也!”我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無論是在外婆家的隘口村,還是在我老家的鳳形村,很多智商不正常的人,都愛唱戲,一舉一動都非常投入、標準,換言之,如果他們的形象,看起來正常一點,其表演和專業戲子沒有太大差別。當武漢的癡呆兒舟舟成為指揮大師后,我固執地相信,要是乜平活在今天,很有可能就是花鼓戲團的一個名角。令人迷惑不解的是,乜平祖宗三代,根本就沒人演過戲,也沒人表現出任何表演天賦,他得病癡呆以前,也不懂得唱戲,那么,他一招一式對花鼓戲的模仿,到底來自何方?

乜平在曬谷坪進入狀態后,孩子們跟隨到了一天最快樂的時光。他們要模仿乜平的“呀呀呸!——”,他們要趁乜平不注意,偷偷地去偷襲乜平頭上的紅帶子,他們還要跟在乜平后面,一搖一擺地學乜平走相公步。乜平的表演,有大量躺在地上的動作,跟著乜平,小把戲們往往也要照樣躺倒一大片,乜平滾,孩子們跟著滾,乜平爬,孩子們跟著爬,乜平跪拜,孩子們自然也要呼天搶地跪拜。乜平落水被救迷上唱戲后,大屋場的孩子們,不約而同都成了乜平的小徒弟,以前想干而不敢干的很多惡作劇,因為有他的示范,變得理所當然。乜平唱得最多的戲是《朱買臣賣柴》,而《朱買臣賣柴》也是我最喜歡看的戲,每次只要他在曬谷坪開唱,我必然站在旁邊觀看、默念。他一個人既演朱買臣,還要隨時披上一塊花布,扮演崔氏,那嗲聲嗲氣的假聲唱腔,讓大屋場的人一邊罵著“哈寶”,但同時又感到由衷的快慰。不可思議的是,自從乜平唱戲后,人也變得開通了,有一次在路上碰到外婆,竟然很有禮貌地問道,“前奶奶,您老人家吃飯了嗎?”驚得外婆一個勁地堅持,慧媽子前世做了好事,菩薩都知道保佑乜平?;蹕屪釉緸樨科矫刻炜傄艿綍窆绕撼獞驉阑?,見孩子們喜歡,村里人也開心,逐漸懶得管他,畢竟是自己的親崽,來到世上一趟也不容易,他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乜平唱戲,真正惱火的,是大屋場孩子們的媽,只要乜平出現,她們對小家伙的管教就完全失控,剛剛洗完澡,再三交代,到曬谷坪玩可以,但絕對不能到地上去滾、去爬,“乜平是個哈寶,難道你也是個哈寶?”出門時,自然答應得很堅定,可乜平一滾,孩子們也忍不住滾,乜平一爬,孩子們也忍不住爬,沒有誰能夠記住媽媽的話。天快黑了,慧媽子半是生氣、半是嬌嗔地叫道,“哈寶崽,回家吃飯了?!彪S后,便開始幫他收拾缽子、鍋鏟、曬谷耙,乜平則抓住機會,圍著曬谷坪轉三個圈,最后立定叫道,“呀呀呸!相公去也?!焙⒆觽兊哪赣H松了一口氣,乜平也跟在慧媽子身后回家。我在大屋場的日子,目睹他天天如此,從未間斷,長久以往,也就成了大屋場公共生活的一部分。有時下雨,乜平沒有出現,大家反而覺得空落、無聊。

現在回憶起來,我對乜平的最后印象,是幾年前從外婆那兒聽說,他自從失蹤半年被家人找回來后,在一次偶然的感冒中,病死了。

這次回家,當我目睹童年的樂園——曬谷坪,已被分割得東零西落,孩子們再也找不到寬闊的公共地盤撒野玩耍時,乜平的形象,立即在我腦海復活,我仿佛看到他站在曬谷坪中央,中氣十足地喊著“呀呀呸!——”,仿佛看到他急匆匆地圍著曬谷坪轉圈后,額頭上滲出的細細汗珠。今天,當年跟在乜平身后滿地打滾的孩子,如今也都當了父母,他們的孩子,再也不可能看到乜平,也永遠失去了曬谷坪的樂園。

夢龍

除了五玲在大屋場讓人印象深刻,多年以后還有人提起,夢龍也經常喚起大屋場人的記憶。

我對夢龍的直接印象,已經淡到了一個影子,我甚至難以構筑他真切的模樣,只記得他很瘦,喜歡穿一件深色的衣服。確切地說,他不屬于大屋場,但在大屋場的言論中,他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大屋場人也有感覺,夢龍從來不屬于他們的生活圈子,夢龍游離般的存在,與大屋場人活色生香的世俗生活,構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我從小就隱隱意識到,夢龍的存在,是大屋場的一個異類。

夢龍如果活到今天的話,應該是五十多歲的人,他與我二舅同學,我的二舅比我媽媽大兩歲,這樣推算,夢龍今年差不多五十五歲。對于他的故事,我沒有一手材料,不像對五玲的人生,我親眼見證了很多場面。但夢龍一直讓我難以忘記,坦白說,大屋場最令我牽掛、最令我心疼的人,除了上面提到的文伯伯,就是夢龍。隨著年歲的增長,我甚至感覺自己和夢龍越來越像,只要回到大屋場,夢龍那雙眼睛,仿佛就在默默注視我,仿佛有很多話要對我說,仿佛暗中認定,世上只有我能夠理解他。因為這種奇妙的感覺,我總是冥冥中感受到夢龍的理解和召喚,感受到大屋場某種與靈魂有關的氣息。

我對夢龍的印象,始于二舅對他的回憶。二舅是一個勤勉的男人,喜愛小孩,可惜他結婚九年,都沒有自己的孩子,親人以為二舅會沒有自己的孩子,因此我們幾個老表,從小就叫二舅“爹爹”,叫舅媽“媽媽”。二舅快三十歲時,終于生了我的表妹錦霞,奇怪的是,生了表妹以后,舅媽再也沒有懷過孩子,大屋場人因此將我二舅的獨生女兒,叫作“秤砣妹子”。我兒時的印象,二舅如果在和別人閑談,主題一定與孩子有關。他太渴望能多有幾個孩子,哪怕全部是女兒也好。我還記得隔不了多長時間,就有一個算命的坐在二舅門檻前,最后的結局,都是斷定二舅很快就會喜得貴子。算命先生信誓旦旦,舅媽暗懷希望,總是給他們打很大的紅包,但算命先生的話,從來就沒有靈驗,二舅生了女兒以后,再也沒有多添一個孩子。二舅是我見過最有耐心對待孩子的成人,他經常帶著小孩,在大屋場的曬谷坪里,做老鷹捉小雞的游戲。他還愛將大屋場的孩子找來,牽手圍成一個圈,做擊鼓傳花的游戲??梢韵胂?,一個一米七五的大男人,帶著一群孩子在曬谷坪一玩就是半天,對孩子們而言,這是多么刺激、過癮的場面。我還記得,二舅每到過年,就給我們扎很多燈籠,自己的孩子有,其他的孩子也有,男孩子的燈籠上貼的油紙是金龍,女孩子的燈籠,貼的油紙則是粉色花。我過年偶爾會不回家,為的就是得到二舅給我的燈籠。大年三十是孩子們的節日,一年的零食,全靠從大年三十到初七拜年的收獲。我跟著小伙伴,一家一戶給大屋場的老人辭年,每人手里拿著一個大布袋,以便裝討來的紅薯皮,熟花生,或者平時難以見面的糖粒子。我們把討來的東西統稱為糖,偷偷藏起,等到年過完了,家里再也沒有零食吃了,再拿出拜年的藏品,慢慢打發自己的饞勁。孩子們很清楚,如果過年不勤快,不多跑幾個村子,不多藏一些零食的話,只有等到黃瓜成熟,才能接得上有零食的日子。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六歲那年的大年夜,因為天太黑,我跟在六哥哥身后,感覺越來越難以跟上伙伴們長長的隊伍。人越多越混亂,六哥哥高興,根本就沒注意我,我越急越趕不上,一腳踏空,不小心掉進了三爹家的茅坑,我又羞又急,竟然沒有叫人。小伙伴將大屋場走遍,清點人數才發現少了個人,等到他們找到我,我的棉衣早已濕透,更加倒霉的是,二舅給我做的燈籠,早已著火燒光。我在小伙伴們的陪伴下,往外婆家走去,他們一個勁地替我擔心,估計家里人會罵我。我膽戰心驚地不敢進屋,二舅聽說我掉進了糞坑里,趕緊跑出來,一把抱住我,見我哭泣不止,一個勁地勸慰,“乖崽,莫哭!爹爹再給你做個燈籠?!边@一幕給我的印象如此深刻,二舅和我的爸爸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兒時的我確實害怕爸爸,他每次抽空來外婆家看我,我總是被嚇得躲在門后,用最快的速度吃完飯,趕緊從他的眼皮底下溜走,巴不得他快點回家。

話題竟然扯開這么遠。既然二舅是如此溫情的人,那么根據他的回憶,我對夢龍形象的構筑,不可避免地會因為對二舅的情感認同,影響到對夢龍的情感傾向。夢龍幼年聰敏過人,這是大屋場公認的?,F在,大屋場人聽說哪家的孩子聰明,哪家的孩子善于念書時,第一反應就是,“只怕比不上夢龍吧?像夢龍這種怪器人,隘口村百年也難出一個的!”大屋場人對夢龍的好感,來自他貧寒的出身,他念書時,每天天不亮,先要跑到山上割好一擔柴,然后夾著稻草粑粑,步行幾十公里到湘陰一中念書。外婆對夢龍好,不僅因為他跟二舅年齡相仿,還是同學,更因為夢龍懂事,能吃苦還講義氣,外婆心底里心疼他。因此,只要二舅有吃的,外婆總忘不了給夢龍捎上一分,見夢龍冬天沒有鞋子穿,外婆經常給他做布鞋?!昂迷炷醯尼?!一個瞎子娘!”外婆到現在還這么說。但夢龍念書的神奇和并沒有混出名堂的事實,這中間的因果關系,我感覺大屋場人對此始終語焉不詳,以致到現在,我都難以弄清其中的邏輯關系。從大屋場人堅定的口氣中,我相信夢龍很有讀書的天賦,成績好,記憶力非凡,但他終究還是回到了大屋場,沒有像大屋場人設想的那樣,念書以后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做大官。據二舅說,夢龍的失敗,主要源于個人期待太高,思想壓力大,每次一到考試,就慌了神。夢龍回鄉以后,曾在村里的一所小學教書。后來又隱隱約約地聽二舅說起,夢龍原本可以上大學,是村里的一個什么官,做了手腳,用他的兒子替代了夢龍。從夢龍后來的命運看,這種說法不無道理。

幼年生活的凄苦,加上倔強的個性,使夢龍更加沉默不語,命運的捉弄,讓他感到生活的無望。他雖然聰明,但并不大膽,他盡管不服命運的安排,但也沒有任何力量去反抗。夢龍終究沒有在學校待下去。二十歲那年,他結婚了。新婚之夜,他的妻子無論如何也不跟他在一起。后來,那個成為他妻子的女人還是離開了他,這是夢龍人生中,另一個無人可解的謎底。夢龍很愛妻子,問題是,連夢龍自己都不知道,妻子為何棄他而去。三年后,他又娶了另一個女人,但對前妻的思念日甚一日,癡情的煎熬,久而久之形成了對自己的壓力?!叭绻谀??在我身邊呢?”目睹新婚之夜的房子,想到前妻遺留下來的東西,他一遍遍地問自己,也一遍遍地問新婚的妻子。新婦辛酸,沒法對他好,夢龍也并不在意。

“文革”期間,村上的頭兒依舊得勢,由于擔心夢龍報復,于是慫恿一批人,趁他獨自住校時,狠狠地將他打了一頓,棍子都打斷了幾根。夢龍沒來得及弄清自己挨打的原因,便瘋掉了。他的妻子走了,所有的孩子也走了。于是,和他相依為命的,依舊只是他的瞎眼母親,留給他的幾間破舊泥房。

以上的事實,都是我從二舅的口中得知。我始終認為,這中間有很多關鍵性的問題沒有搞清。但二舅從來沒有留意到我對夢龍故事的興趣,到現在,我只得根據幼年的記憶,對夢龍的形象進行補充。也就是說,從時間的跨度而言,我親眼所見的夢龍,是已經瘋了的夢龍,我關于夢龍的一手材料,只能見證他變瘋以后的日子。

我到現在都記得,每到黃昏,夢龍經常從山的那面翻過來,沿著通往大屋場的小道前行。跟大屋場的其他瘋子相比,夢龍一點都不令人害怕。他窮,但他不臟,他神志不清,但他文質彬彬。大屋場人見他可憐,只要有飯吃,總忘不了給他一碗,而且總是客客氣氣地將他請到桌邊,從來不像對待別的瘋子,用一個有點破缺的瓷碗,裝滿飯后,就讓他們遠遠地蹲在一邊。那時我還小,看見他,總是默默地退在一旁,靜靜地看他走過。他看見我,仿佛認識我一般,叫著我二舅的名字,然后說道:“你是他外甥吧!我是你的老師,我們常在那屋檐下曬太陽,你還記得嗎?”這是我印象中,夢龍唯一一次對我說話。我其實并不是他的學生,我的啟蒙老師叫魯滿英。我也從來沒在學校見過他,等我上小學時,他早就瘋了,早就離開了學校。但他總是堅持我是他的學生,他見我不說話,總是嚇得躲在一邊,滿臉的失望和惆悵,“連學生都不認我??!”其實我比他還傷心,我也希望是他的學生,但他不是我的老師??!現在想來,我當年為何要那么較真呢?我為什么不承認,我就是他的學生呢?

夢龍后來的命運轉折,誰都沒有想到。1982年左右,他高中的一個同學,早已是省城一所大醫院專治神經病的專家,聽說夢龍的情況后,托鄉親們將他帶去。夢龍的病,出奇地好治,一回來,竟然像常人一般,出現在大屋場人面前。夢龍竟然能夠想起他變瘋以前的事情,他甚至還記得年少時代,外婆曾給他做過布鞋。他回來后,重訪了所有人,包括以前曾加害他的村長。第二天,他就服農藥死了。臨死的時候,大家看到他手里攥緊的,居然是前妻無意留下的一根橡皮筋。大屋場人講起這事時,格外平靜。有人甚至堅持,像他這么怪器的人,本來就不該去治什么病,治好病,他除了選擇死,還能有什么更好的命運呢?

夢龍上山那天,沒有人哭。但長長的送葬隊伍,卻令人震驚。因為是喝農藥死的,鄉親們只得依照規矩,將他抬到公山,在他寂寞的棺材上,掩上厚厚的黃土。依據另一個慣例,像夢龍這種沒討好死的怨鬼安葬后,原本要在墳上放一塊犁頭鐵,以防他的鬼魂不平,尋釁滋事。但考慮到放了犁頭鐵,夢龍將永世為鬼,沒有機會投胎做人,大屋場人終究狠不下這個心,對夢龍行了例外。

夢龍的故事完了,我想了半天,還是不能明白,為什么大屋場人對他始終念念不忘。我更不明白,一個從年齡而言,是我父輩的男人,為什么直到今天依舊令我牽掛不已。

四保

小陽舅的弟弟小春,因為買豆腐的兩塊錢與小陽舅大吵了一場,最后扎腳勒手地在小陽舅面前充老子,并且發下毒誓“老子再認你這個哥,是狗娘養的”。他們是親兄弟,小陽舅氣得一個勁地罵畜生,黑著一張臉跑到二舅這兒訴苦。二舅聽完,說了一句“隘口村四保都不如”。緊接著,他對這句話進行了如下闡釋,“四保都知道為家里割柴挑水,四保在別人欺負他哥哥時,都知道撿起一塊石頭去打人,四保都知道罵嫂子是豬干的事”。

二舅這句話使我猛然意識到,四保在我的視線中,已經消失了很長時間。多年以前,隘口村人追趕四保在稻田里奔跑的一幕,又在我眼前鮮活起來;多年以前,那個念念有詞,永遠不顯年輕,也從來未曾變老的四保,經由記憶的通道,再次站在了村頭的公路;多年前,我將外婆給我的糖果,分給了他一顆,他曾懷疑而又感激的眼光,再次在我眼前浮現。80年代的日子,他曾給我們帶來了多少快樂??!在隘口村人的茶余飯后,他給我們增添了多少歡樂和談資??!父老鄉親勞作完后,在挑著一擔谷子回家的路上,因為與他的對罵,減輕了很多勞累。

四保的裝束非常怪異,多年以來,他總是夏天穿著棉襖,手、腳永遠用稻草扎得緊實。有時候,他還有一些令隘口村人意想不到的時髦裝束,比如,他會將長樂街上垃圾堆里撿來的粉色帽子戴在頭上,將女式皮帶緊束腰間,有時甚至上身穿一件男式的無袖背心,而下身卻穿一條花哨的女式緊身褲,然后再蹬一雙高跟鞋。四保個子不高,皮膚黝黑,一臉絡腮胡子,他的形象、氣質,看起來并不像一個低能兒,以現在的標準衡量,甚至頗具藝術家的風范。他有一個哥哥,因為爹媽不在世,他跟哥哥過日子,平時主要幫家人砍柴,有時也去田里摸幾條黃鱔。農忙時節,則幫哥哥放牛、割草,甚至挑擔、車水。四保說不上懶,但也算不得太勤快,不過隘口村人,還是將四保歸結到懶的類型。和乜平一樣,他也愛唱花鼓戲,我有幾次陪外婆摘茶葉,在公山長長的山坡上,看到四保肩扛千擔(一種挑柴的長扁擔),腰扎草繩,頭戴鴨舌帽,雄赳赳、氣昂昂地從坡下面伸出一個腦袋,然后遠遠地從山中小徑走來。他吼著《劉??抽浴防?,所有湖南人都會唱的詞:

肩千擔,望山嶺,走過一程啊一

他完全沒有顧忌到,此刻根本就沒有聽眾,在寂靜的山谷中,他旁邊只有滿山滿嶺的杉樹,以及悶熱空氣里,不知名鳥兒的撲翅聲。他完全投入演唱,聲音高亢洪亮,神態專注自得,我當時的感覺極為震驚,四保怎么會是個寶呢?隘口村人憑什么,將他當成一個寶里寶氣的人?他唱花鼓戲的神態,哪一點比福奶奶的戲子外甥克儉差半點?當村莊人在田埂旁,碰到正在割草的四保而和他開玩笑時,四保是否也在內心,笑話這群俗物?

四保具有很多常人不具備的特異功能。他吃東西從來不洗,誰也沒有見他得過病,垃圾堆里的西瓜皮,被綠頭蚊子叮滿了,他撿來吃得津津有味,也沒人見他拉過肚子,更絕的是,他被百節蛇咬了一口,他哥急得去請郎中,四保將自己的唾液涂在傷處后,竟然像蚊子叮了一下,沒有半點事。正因為這樣,隘口村的孩子反駁父母要他們洗手的理由,總是特別充分,“四保又不洗手”,“四保吃茴既不洗泥巴,又不吐皮”,“四保既不洗澡,又不經常換衣服”。奇怪的是,父母往往能被這些理由說服,很少強求自己的孩子?!八谋R彩侨税?!”隘口村人總是感嘆。他們每次看到電視里,小孩用洗潔精洗蘋果的廣告,就覺得好笑,“這么講究,只怕沒病都會洗出病來”。

直到今天,我才意識到,四?;钪鴷r,是隘口村關注度最高的人物,和夢龍、乜平比起來,他能實實在在地參與大屋場的生活?!皼]事逗四保玩去”,這是隘口村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隘口村人確實很喜歡逗四保玩。但能跟四保玩什么呢?無非就是在四??巢?、割草的時候,走到四保身邊,主動向他挑釁,先說一句“四保伢子”。待四保抬起頭來準備應答,他們便會使用屢試不爽的一招,“四保四保,快看你的屁股,前面一個好大的洞,你的卵子都出來了?!苯小八谋X笞印睍r,四保勉強能夠壓抑住自己的脾氣,但后面那句,提到他的破褲子,就會使他真正動怒。他抬眼看看調戲他的人,猛地跳起來,朝那個人狠狠地罵起來。但隘口村人始終聽不清四保到底罵了什么,他的聲音除了唱戲時吐詞清晰,平時總是含含糊糊,我站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也無法明白他話的意思。

于是,隘口村人便再次更為放肆地挑釁他,說他不干活,嫂子不愿意給他飯吃,說他不愛洗澡,隘口村都有咸菜的味道,說他還不找老婆,都快做爺爺了,兒子還沒生出來。四保惹急了,會去追打這些人,他手里拿著割柴的鉤刀,矮矮的身材在窄窄的田埂,艱難而快速地移動,他拼命地追趕前面那個戲弄他的人,可怎么也追不到,待到透不過氣來,他就停下來罵娘。他罵娘的時候倒是毫不含糊,口齒極其清楚。隘口村人逗四保逗累了,就停下來,哼著歌兒朝家門口走去,一身的疲憊消失了,滿腔的無聊和寂寞也打發掉了。四保還是割他的柴,依舊可以得到村人善意的食物和照顧。他越是較真,大家就越想去逗他,“四保真是傻呵,明明知道隘口村人不過逗逗他,為什么要動真格呢?為什么要將自己累得要死?”但是,如果四保不理這些人,有誰還會去逗他們呢?就算逗,又有什么趣味呢?

隘口村的生活少不了四保。四保的存在,使他們感到踏實,四保的言行,使他們感到活著的充實和趣味。四?;钪氖聦?,本身成為他們衡量自己生活的一個潛在標準。孩子們將四保當成惡作劇時的借口,大人煩悶時,將四保當成他們精神上的減壓閥?!斑B四保都過得,老子有什么想不通”,“總比四保好一點”,經常成為他們安慰自己的借口。隘口村人凡事喜歡以四保的言行舉止,作為他們行動的最后底線。傻,只能傻到四保這個程度,否則就真的無可救藥;臟,只能臟到四保這個程度,否則就太不像人過的日子;懶,也只能懶到四保這個程度,否則根本就不能在隘口村待下去。隘口村人以自己的標準,對四保的生活品頭論足,顯出了一份來自正常人的優越和尊嚴。

二舅卻不這么看,“比四保還不如”。這是二舅對看不慣人評價最多的話。隘口村人因為四保的存在,所產生的良好感覺,在二舅看來,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假象。至少以他的標準,他認為隘口村很多人還比不上四保。說到傻,立人老倌一輩子都沒講過超過四保智力水平的話,說到臟,他認為劉老倌要是沒有老婆,可能比四保更臟,說到懶,二舅始終堅持彪哥就比四保懶?!氨人谋_€不如”,我仔細想想二舅這句話,不得不承認,他陳述的就是一個無可更改的事實。

讓人感到遺憾的是,四保在七年前死了。他盡管百毒不侵,但依然死于疾病。在沒有四保的日子里,隘口村人的生活,比起以前變化了很多。他們不再在夏夜的星空下,圍在曬谷坪里,聚在一起談古論今;他們不再將自己的生存,以四保的言行舉止為底線;他們甚至再也無法保持逗四保的那份閑情逸致?,F在的隘口村人,無論男女老少,只知道打牌、買碼,只知道游手好閑,連以前非常勤勞而又本分的樹老倌,都不可避免地陷進去了。四保死后,隘口村人仿佛卸掉了生活的底線,再也不必忍受“四保都不如”的輿論壓力,一個個活得茫然而又懶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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