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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舍離

2017-06-19 03:59王丹藝
飛天 2017年6期
關鍵詞:生活

王丹藝

1

我今年二十一歲,剛過完生日一個多月。當然并不是說只有過了那一天我才到了二十一歲,生日只是給普通的日常生活增加一些儀式感,人需要儀式感。二十歲和二十一歲沒有明確的分界線,這兩個數字也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差別,我依然在普通地念大學,普通地過生活,并沒有因為長成二十一歲而怎么樣。

從2009年開始,我基本堅持每年的末尾或者跨過年的年初給自己寫一份總結,這還要感謝我的初中語文老師,當時他要求我們每天至少寫五百字,哪怕流水賬都可以,沒有任何限制。托他的福,我記錄下了少年時代思路最活躍、感情最豐富的那段時期的很多經歷,那段時光如今被我反復地懷念和提起,因為那份無知無畏的單純和熾熱躁動的激情,過了這個階段就再難找回來了。這樣的語氣放在一個二十一歲的青年人身上聽起來有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老成感,畢竟我現在依然年輕著。然而這確實是事實,二十一歲已經比十四歲老得多了。從很年輕到一般年輕,和從一般年輕到一般老,都是變老,其實沒什么區別。

初二到高三的五年間,我的總結幾乎都是事無巨細地記錄一年以來經歷的所謂大事,愛恨情仇好不跌宕!后來人慢慢變得怠惰,腦子也沒有以前好使,回憶變成很累的事情,純粹的事件記錄就少了很多,更多的是意識流類的感慨囈語。我喜歡自己以前寫過的一個比方,回憶就好像老照片,每一次提及都是翻閱和摩挲,對其是一種耗損,時間長了會變得更加模糊不清。所以不去管、不去想,反而是種保護,讓它保持曾經的舊的模樣而不再增添新傷。

有時候我會閱讀這些文字,字里行間能看出自己慢慢長大的曲折軌跡。在當時的狀態下,那些感情都是真摯而濃烈的,那些文字也是相對完善、甚至曾讓我引以為傲的,但隔幾年再回頭看,那股明顯的青澀味道,像只沒熟好的桔子,酸酸的帶點苦,但汁水很飽滿。一路讀下來,感覺我在逐漸地變得平和,像往奇怪味道的果汁里不斷地加水,味道越來越淡。

笨拙的手和嘴巴可能是我、甚至每個人成為作家的最大障礙,大腦其實足夠靈活和敏銳,像柔軟且布滿神經末梢的觸手,自發或自覺地感受著生活。在很多個周遭歸于黑暗和靜寂的深夜,我的頭腦里曾經出現過一些驚艷(起碼我個人這樣認為,也可能是自我感覺良好吧)的詞句,然而甚至都來不及讓我當機立斷打開手機記在備忘錄里,就消失不見了,這讓我在這里寫的這些話像是癡人說夢和可笑的自我吹捧。這有點殘忍,像在廣闊貧瘠的土地上猛然發現一株奇異的植物,卻在眼皮底下看見她瞬間凋萎,失落感和挫敗感充斥了內心。最好是不曾擁有,也好過錯肩失手。

我不喝咖啡,更不抽煙,鮮有持續專注于某一件事的心力,從小到大唯一持之以恒的愛好大概是睡覺;年歲愈大,對大部分事物的熱情愈是淺淡的止于表面,蜻蜓點水,這或許注定我難以成為一個好寫創作者??赡懿⒉簧偎查g的激情,但缺了讓激情持續一段時間的助力。

當然這可能也不是壞事。我也并非想成為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寫作者,寫作是痛苦的修行,創作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強求不得。促成此篇的動力僅僅是潛意識的慣性和“每日打卡”式的自我滿足,長達七年已經成為習慣的年度記錄算是我堅持得很好的一項任務,雖然近年來每每拖得很晚,但最后都說服自己繼續寫下去了,這點小事其實讓我有一點驕傲。我深諳自己的脾性,這種程度的堅持已然十分不容易。

這樣的記錄也是難得的放慢腳步回望的過程,近年來我更新個人主頁的頻率逐年降低,又有刪微博的習慣,很多心情稍縱即逝留不下一點痕跡。在行色匆匆又匆匆的年復一年里,可能拍了很多照片,有過很多胡思亂想,到頭來卻很難記起。得此機會,也算是留一點時間放空吧(當我寫這句話的時候,下意識打開了手機看相冊,發現2016年前三個月我的時間流里,幾乎都是表情包)。

2

我自小算得上規矩守禮,長輩喜歡夸我懂事乖巧,我也受用,更不敢造次,可以說幾乎未有過熊孩子階段。也許是循規蹈矩慣了,潛意識里會有興風作浪的隱欲,時常會羨慕別人,也幻想換一種生活,換一個路數??粗車?,好像很多人都過得自在,唯獨我束手束腳。年歲漸長,雖然有時候依然會羨慕他人的生活,畢竟花開千萬種,自己只能獨取一枝,并非不夠香不夠艷,而是挑麥穗難題,家花沒有野花香,未踏及的路總是更多美景,但已然打消了想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大轉變的念頭。生活過來過去,都還是生活的樣子而已。我在羨慕別人的同時,大概也在被他人羨慕著,沒有什么樣的生活是最好的樣子,生活都差不多。

我在一個溫帶海邊的邊陲小城市讀書,冬天冷得凜冽,一年四季都刮著風,天藍得沒有一朵云,像電腦軟件取到的標準色,會有一串符號來精確地命名。這里的生活就像這里的天空,并不能說不好,但是比較無趣,待久了人會變得遲緩,提早進入一種衰老的狀態。應該是適合老人在這里頤養天年,但是對年輕人來說可能會慢慢消磨熱情和干勁,像我現在這樣,情緒變得淺淡和表面,心理的新陳代謝變得緩慢,日復一日的忙碌或偷閑都很相似,雜質沉墮地積在深處,黏稠,難以察覺。

顧湘的《好小貓》里面有句“光陰最好不過百無聊賴,身在其中卻不領會、難消受”。有時候面對大海,覺得普通、虛度的光陰也很好,是我身在其中難消受。平淡的日子里向往驚心動魄,其實大喜大悲還是少些為宜。眼前的這片海,我每日步行十分鐘就可以直接踏入水里,而不少人需要火車換汽車,風塵仆仆地趕來才能得見。所以現在我會時常提醒自己,少一些,簡單一些,浸入每日平常的生活;追求的東西,也更多是凡俗庸常的快樂,吃甜食、睡飽覺、買包包者流,少量的多巴胺分泌,換取半天的小雀躍。

說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喜歡現在這種狀態??赡苌钸t早都會變成這樣,但是對年輕人來說像是一種早衰,心理層面的,灰塵撲撲的感覺?;蛘邩酚^點說,稱其為變老的練習。有時候也覺得沒什么,像是窺探到了生活剝掉各色外衣的本來面目,就是這樣單純和平常,生活僅僅是生活而已。寒假回到家的第一天,我和父親吵了一架,因為我表達出對生活虛無本質的認同,父親覺得年輕人不應該抱有這樣的觀念,而表現出擔憂以至于痛心。當這類話明確地從自己口中說出來的時候,我也覺得是殘酷的,像是撕開一層表皮露出了血淋淋的內部組織,觸目驚心,盡管我們都知道它就是那樣,但都不會說出來。然而父親也無法反駁我,這是個難解的哲學命題,現階段我秉持這樣的觀點,父親不能說他們是錯的;而我可能以后會改變,誰也說不準。

我總在一個不穩定的狀態,處于一種很矛盾的狀態,既覺得有很多東西想要表達,又覺得什么也說不出?;蛟S是因為疏于讀書,打不通由內至外的管道,一些情緒窖藏著慢慢發酵,就同質化了,變得酸腐無趣。所謂疏于讀書,是疏于讀那些閑書,與專業學習相距較遠的、考研大綱之外的、我欣賞和喜歡的年輕作者的書。成長起來的這一批八零后作家,或許是因為年齡相差不多,話語體系和表達方式都更貼合我自己的習慣和現實狀態,接受起來也就更容易,也更能引起共鳴而換得自身的表達欲望,我讀他們(尤其是女性作者)的時候,時常能寫下只言片語。讀這些讀得少了,除了平時要求的論文之外,幾乎表達不出什么。而論文自然是沒什么好講的,雖然聽上去也是表達,但就像食道和氣管通向不同的器官,一個是消弭一個是煥新。

寫這部分的時候,我被一些事務打斷,忙碌了四五天才重新得閑,再打開文檔,當時的心境和語氣都已經不復存在,所以前后顯得割裂,順著讀來很不舒服。我本想全段刪掉重新再寫,但是又覺得,就這樣也好,這是我真實的狀態。不斷變化的、矛盾的、反復的自我對峙和拉扯,一種年輕人的不穩定性。今天一碗雞湯灌下去,好像明天就能努力征服世界;明天又遭遇冰凍,感覺了無生趣只想飽食終日。這樣的撕裂感是時時與我同在的。

3

小時候父親看我的作文和其他文章,說我喜歡寫一些很絕對的詞句,“一定”、“最”、“是”,諸如此類?,F在我好像已經改掉了這個毛病,但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每句話都要帶著“或許”、“可能”、“大概”才安心,不敢重重地砸在地上,要小心翼翼地拎著點似的。這可能是小時候的后遺癥,包括那些大量的沒有后文的小說手稿,多種因素導致我現在有一點畏縮的情緒。

初中的時候我寫過小說,和班上幾個朋友一起,每天更新著當時很受歡迎的玄幻冒險類的故事,那時候像是種潮流,寫得很有熱情(當時網絡文學發展到一個小高峰,很多設定和架構是新穎的,也還沒有出現大批量同質化的現象,例如“門派名稱生成器”之流的人工智能軟件),但是熱情遠不足以支撐創作本身。創作確實是艱苦的,寫完的人不多,我開了幾個頭但都沒有完善地結束,以至于現在我不太敢再寫小說。當時的手稿現在還好好地放在柜子里,我曾經仔細地數了一頁本子上平均能寫多少字,出一本書按二十萬字算需要寫多少頁,在那空白的一頁作上特殊的標記,每寫一頁紙都好像向目標更近了一步。當時一天寫六百字已經很足夠了,在寫作業的間隙把想好了的故事發展趕緊記上去,生怕忘記。還會互相交換本子,像論壇回帖那樣在別人的更新下面留言,一種原始的文學層面的交流,其實頗有些風雅味道,像“脂硯齋評點《石頭記》”這類的。那時候寫的小說,有種原始的生命力在里面,樸拙的表達方式,每個人物都有我和身邊人的影子,更接近于傾訴和記錄而不是創作。我把當時喜歡的小男生寫成男主角,但始終沒有寫到女主角和他有什么感情上的發展,一切就都無疾而終了。還有組樂隊的愿望,像個蹩腳的搖滾青年,我寫男主角十七歲離家出走碰到開酒吧的姑娘,他們一起組樂隊,流浪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演出,還在麥田里唱歌,風一陣陣吹過來,吹亂姑娘的頭發。姑娘的名字叫小綠,現在我依然很喜歡這個名字。

念了大學以后,反而不敢再寫小說,大概是考慮的因素太多,覺得實在難以把握;而且現如今表達的途徑也更豐富,不需要那么含蓄地在小說里寄托。曾經描繪的愿景,有些放棄了,有些始終沒成行,喜歡的人也換了好幾個,那些到處是我的影子的故事,就那么停滯在原處,反而是最好的?,F在我有時候會寫點小詩,表達一些碎片化的難以言明的感覺,更多的時候可能是簡單粗暴地在網絡平臺上發一串表情,下面會有不明情況的人不由分說地點贊,也就這樣過去,歸于平靜。

夏天的時候同學聚會,我又見到初中的朋友,閑聊時提及曾經一起寫小說的往事。他們的筆記本也都還留著,沒有結束的故事也都停在那個最好的時間,主人公們永遠重復著熱血的青春時光,永遠不會再長大變老。我們碰杯的時候,也真真切切地發出了夢想破碎的聲音。那天晚上我們各自散去,我回到家,望向鏡子的時候,看到了眼底的第一條皺紋。它可能很早就出現了,當我發現它的時候,青春的眼淚早已順著這條溝壑流凈了。

這篇文章我寫得很慢,有點吃力,似乎是沉積了很久的深井之水要一桶一桶地舀到地面,是個耗費心力的工作,但一直感覺還有話說。沒有用高熱量食物和酒來刺激,也沒有聽音樂,看來回憶的能量還是很強的。雖然中間需要多次停下休息,找一些零散的文章來讀,再接續表達的沖動。這種停頓和寫論文時的停頓很不一樣,寫論文之前一般都列好了框架,下載了很多相關的篇目瀏覽過,大標題和小部分的內容也已經確定了,只等向里面填充語句,連綴起來,調整邏輯順序,最后修改拼寫錯誤、訂正標點符號,在deadline之前排版打印,就算大功告成。事實上我從未寫過這么長的漫無目的的文章,能寫到這里我也覺得有點驚訝了,我并未覺得自己有這么多字的東西想說,但是的的確確已經寫到這么多了,可能確實很久沒有表達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覺得無話可說,生活以所有人都熟悉的那種單純的姿態向前推進,不好不壞,不新不舊,有些東西非沉積太久而不可感知?;蛟S是需要一個沖破的過程,在某一處小口淺鑿廝磨,形成一個噴薄而出的通路往往只在那一瞬間,在此之前自己亦無從察覺。

4

我今年二十一歲,每晚按時涂眼霜來對付眼底的干紋,不再擅長熬夜,凌晨兩點如果仍然醒著心臟就會有如擂鼓。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媽媽老得很緩慢,不像五十歲的女性,然而某天我收到父親發的照片,媽媽買了新裙子試穿給我看,猛然一瞥小圖,我突然真切地感受到了媽媽的衰老,并非簡單的面容或是儀態上體現出來的,而是一種老的氣息,心底頓時涌上巨大的酸楚。她一個月要染一次發根,年輕時候很深的雙眼皮已經有些松弛。父親和其他普通的中年男性一樣,也喜歡戴手串,有點地中海,胡子也斑斑點點的白了。他現在喝酒時常會斷片,我和媽媽找他認真地談了一次,他意外地溫和,誠懇地應允了,不復以往的固執。我和父母在人生的不同階段,以各自不同的姿態在變老。

我變得格外戀家,我想戀家也是一種變老的表現,有更多的顧慮,與其說是責任感,不如說是本能性的趨利避害,熟悉的地方總是更安全。今年開學再踏上回學校的火車的時候,很多復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并不單純只是留戀或者逃避現實,甚至情緒本身都在矛盾中對抗。覺得火車猶如穿透身體呼嘯而過,胸前一片空空蕩蕩,耳邊嗡嗡作響,這是第七次的道別,我的眼睛猶如枯水期的河床,有點潮濕的意味,但是什么也沒有。

在學校和家之間的往返,每次單程一千六百公里有余。除第一次之外,這樣的過程并不能稱之為旅行,只是奔波本身,只是因為有距離客觀地存在著,而途中并沒有任何含義。第一次是不同的,還帶著旅行的意味,一個新的城市,一種新的生活,還有對于內陸地區來說無比新奇讓人為之向往的海。大學第一年我經常去海邊,覺得每天的黃昏天空的顏色都不一樣,還拍了很多照片。那時候還像一個游客,對這個城市充滿好奇和探究的興致。大一的寒假我們學院放假比校歷早了一周,我一個人在不大不小的城市游蕩了五天。這個城市本身帶著強烈的邊陲感,本地人口不多,外來的人聚集在此的理由五花八門,往往在某一段時間會群體性消失,到處人煙稀少,街道上只余空曠的風聲。城市沿著海岸線鋪展,距離變得很失真,肉眼看上去近在咫尺的建筑物可能需要步行一整個下午才能到達。我用這大段的無所事事的時間走過了幾個標志性建筑,不拍照也沒有同行者,沒有任何孤獨感?,F在我一整學期也去不了一次海邊了,盡管出了學校西門只需要五分鐘就能直接走進水里。熟悉和厭倦就如一體兩面,即便我所認為的熟悉并不是真正的熟悉,天空每天的顏色確實依舊是不同的,但我已經分辨不出了。

真正的旅行,2016年確實有兩次。一般是一個人,在目標城市有某位友人相迎,一起隨意地走一走,像一個真正的居住者,感受另一個城市里人們的日常生活。我不喜歡奔所謂名勝古跡而去,更喜歡漫無目的地壓馬路,除掉些旅寓的眼光和況味,在某家咖啡館看一看貓,或者找一個甜品店吹吹空調,盡管甜品和別處的味道沒什么兩樣,都是連鎖店,一樣的配料和招牌,到處都吃得到。也不喜歡拍照,照片太過失真,眼睛看到的和鏡頭框住的分明不一樣,也就沒有什么意思。

旅行確實是很累的,行李箱時刻提醒著自己并不屬于這個城市,在游蕩一整個白天之后回到旅館,積攢的疲憊感都清晰地涌上來,這是最落寞的時刻了。其實城市大多相似,而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房子的落腳之處,就叫做家了。

寫到這里的時候,蘭州下雪了,主頁被各種雪景的照片占滿,媽媽也發了微信給我。其實是很有趣的,我并非沒見過雪,也不是沒見過下雪的蘭州,也不是沒見過三月飛雪的蘭州,但是這樣的一場雪,卻有很多人像呈現一個藝術品一樣將它擺到我的面前,讓我反復觀賞。雪有什么特殊的含義嗎?其實沒有。只不過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一個在外求學的遠在另一個城市過著不同天氣的人,需要共同經歷這一場雪。

我確實是需要的,所以我在主頁上發了這樣一句話:“故鄉又雪,切膚同涼?!?/p>

是的,故鄉,我用了很重的一個詞,這是我第一次用這個詞來稱呼這個城市,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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