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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往事干杯

2017-07-18 09:43冉啟培
西藏文學 2017年3期
關鍵詞:土坯房日喀則父輩

冉啟培

1

人總是這樣,喜歡記住最美的那一部分往事,并永遠回憶它。

屬于我的那段西藏的記憶,絕非大多數人都有過。除非你在西藏軍營的土坯房里生活過。我甚至想說,除非你是在土坯房里出生、長大的,除非你的父輩也是長年守邊防的。

曾幾何時,想起、看見土坯房時,太多的記憶已然是傷感、美麗的回憶。記得有人說過,一個人記性太好,回憶就多?;貞浺欢?,傷感就多。還有人說,當一個人開始回憶,說明他已經老了。我不知道,當一個出生于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西藏邊防軍人以回憶的口吻,講述一段有關土坯房的往事的時候,會不會有人以為他真的是老了。毫無疑問,這樣一個年齡段的男人,想必,在他的心底和信念里,依然還有著理想和更多的期待。

我記得,當初在土坯房生活著的我們這些軍娃們,少部分能早早地到內地讀書;還有的讓內地的親戚看著可憐接到內地生活去了;剩下的如我一樣,土坯房才是真正的家。其實,這個時候我們無限地向往著內地,我們根本無法想象內地的城市是何等的模樣,我們夢想著哪一天才能去內地走走看看,但我們只是夢想,僅此而已。長到十六七歲,多半是當兵到邊防,與雪山為伴。除此之外,別無選擇。再說了,除了當兵,我們的父輩固執地不允許我們有別的選擇。

是的,我那說不清是快樂還是憂傷的童年是在土坯房里度過的;我生命的所有青春時光是在西藏的雪山哨所度過的。不再年輕的時候,我們終于去了幾回內地,上學、出差、走親戚,時間有長有短,來去匆匆,最終我們還是得回到西藏,回到土坯房,回到夢開始的地方。

今生,我們注定屬于西藏。因為,我們骨子里有著外人無法想象也無法理解的西藏情結。在土坯房住得太久,我們單純、真實、樸素、熱情、憨厚、寬容、當然難免憂傷。

我們熱愛西藏!

2

突然有一天,我發現,當有一個也曾在土坯房出生、長大的人,我們一起面對面地談論或是回憶土坯房時,竟然如此的親切、美好、溫馨、明亮……在這之前,我對于土坯房的任何一次回憶,或多或少都帶有傷懷、憂郁、沉重的心緒和情愫。

是在今年的五月底,成都軍區宣傳部舉辦的一次筆會上,我遇到一個也曾在土坯房出生、長大的戰友。

那天,她說,她的童年是在西藏的土坯房里度過的。我說我不信,從你身上,哪看得出有土坯房的印跡喲!她就笑了,像藏北草原八月那純凈、燦爛的太陽,沒有絲毫的污染。只有在西藏生活過的人,只有老西藏的后代們,才可能有那種單純、真實、灑脫的笑容,讓我堅信,她就是土坯房長大的。她說,那你以為我應該是怎樣的呢?不知為何,我說,你的言談舉止這么現代,這么有“資”的氣息,離開西藏一定很久了吧。我知道,她并不喜歡“資”字。憑心而論,我一直希望,每一個曾在西藏生活過很長時間,尤其是在西藏的土坯房出生、長大的人,回到內地后,他們是應該過上富?;蛘吣呐率窍駱拥娜兆拥?。如果總是重復著往昔清苦的日子,對我們是不公平的。我也知道,吃過了西藏的苦,今生無論走到哪里,無論面對怎樣的境遇,我們都能坦然自若地生活著。我們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貧,經得起誘惑。在我們身上,不缺的就是精神和勇氣,我們所具有的精神和勇氣,不是人人都有的。這些年無論是在北京、深圳、成都,還是某個縣城、貧困鄉村,沒少遇見過曾在西藏生活過很長時間的人,每每聽說他們現在生活得好好的,心里就有一種無言的感動。

事實上,她在西藏長到了十四歲才回到內地。她在拉薩讀過書,在日喀則、江孜讀過書。每到一地,都生活在土坯房里。那時,部隊住的是清一色的土坯房。

土坯房是五十年代初期,那群風餐露宿,靠雙腳走進西藏的軍人們,在西藏的某一處空地、亂石灘選定房址后,就近背來很多泥土,把泥土搗碎滲入少量的水,再混雜一些草根什么的,把土澆灌進一個用木板制成的長方形模子里,雙臂使勁向地將模子一夾,打開模子,一塊土磚就算完成了。土坯房就是用這樣的土磚一塊連一塊,錯落有致地重疊而成的。一般都在兩三米高,高了經不住風吹雨打。前后里外用石灰粉刷過,屋頂蓋著一層鐵皮。土坯房結構簡單、夯實、實用,冬暖夏涼,能夠歷經高原勁厲的季風半個世紀的侵襲而不倒,就足以說明我的父輩們工作的踏實。那個年代,父輩們無論是打仗、生產,做任何一件事,胸中總是燃燒著一種信念:打不垮、磨不爛。住在土坯房里的人,沒少吃灰塵。西藏風大,呼嘯一聲,鐵皮吱嘎嘎響,脫落的土灰滿天飛揚,那滋味真不好受。

她說,她的童年天天看雪山。

我說,我的童年天天看雪山。

她以為我在說她。我以為她在說我。

我說,我那時候只能圍著土坯房轉悠。

她說,直到七歲,她也沒走出土坯房半步,除了看山,還是看山,挺可憐的。原來你也是在土坯房長大的啊。

我說,原來你也是在土坯房長大的啊。

她說,那些日子真不知道該怎樣表述。

我說,你總算是幸運的,早早地離開了,因此,現在的你顯得比我文化多了。我說的是實話。

我還記得,當那些從成都、北京去西藏的人們,看見我們或一個人、或三五成群地在土坯房前發呆時,他們不解地說,這些孩子真可憐。他們說,這些孩子長得很黑,你看那眼神,憂郁無光,臉上紅撲撲的,這個樣子能讀書嗎?父母大多不在身邊,我們只能吃部隊飯堂。特殊的年代,我們大多上學晚,學到的知識有限。后來條件相對好了,我們格外努力,我們有毅力,我們能忍耐,這是父輩傳給我們的品質。我們得到過“老西藏精神”的真傳。

3

很遺憾,沒能看見她說起的那張照片。我想,應該是黑白照片。她說,那一年她五歲。她母親一只手牽著她,懷里抱著她弟弟,身后就是一片斑駁的土坯房。這太容易讓我聯想到我五歲時的情景了,太容易感知她此時此刻的感受了。十六歲以前,我們家惟一的一張照片就是在位于拉薩河畔的土坯房前照的,母親的右邊站著十歲的大哥,憨憨的;左邊站著五歲的我,一片茫然;三歲的弟弟依偎在母親懷里,露出天真的笑臉,母親的表情有些嚴肅。父親不在,他在那個共和國的版圖上只有高度,沒有名稱的哨所里。姐姐也不在,八歲的她不愿意在土坯房生活,讓重慶鄉下一個遠房親戚接走了。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在想,姐姐為何寧可選擇條件并不好的鄉下,也不愿意生活在西藏的土坯房呢?長大成人的她大學畢業后終于沒有回到西藏,這也成為父親他老人家生前最最失望的一件事。這張照片是從北京來的一個阿姨照的。她問大哥幾歲了,大哥說十歲。她說你怎么不高興呢(她從大哥憂郁的眼神和近乎癡呆的表情里得出的結論。)?大哥說沒有啊。她說給你照張相吧,大哥說我還沒照過相呢。她不信,你都長這么高了,沒照過相?她就問,你們家住哪里?大哥指了指正脫落著土灰的土坯房,她就流淚了,她哽咽著問大哥,你家人呢?大哥說爸爸在邊防,媽媽和弟弟在家呢。她說走,去你們家看看。這張照片是阿姨回到北京后寄來的,走得慢,大哥和我足足等了半年。

筆會是在位于成都郊區的巴金文學院舉辦的。那天傍晚,我們一大群人圍著一條小街道散步。她說,真清靜啊,像在西藏。我說,這還叫清靜,你都快把西藏給忘了。她說哪能說忘就忘呢,尤其她們家的人。她弟弟也是生長在日喀則的土坯房,還學過三年藏語。她如今還能一口氣背出三十六個藏語單詞。她母親原來在內地的一所中學教書,為了父親,母親與她和弟弟,隨軍在日喀則教了十多年的書。

我分明看見,其他人此時正談論著別的話題。也難怪,土坯房這三個字,對他們來說很陌生的。

她說她骨子里其實是憂傷的。從她作品里,仿佛能讀出來。是的,童年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越往生命的深處走,這種巨大的影響便顯得越清楚越激烈。是的,你是什么樣的人,你便選擇什么樣的哲學。反過來,你選擇了什么樣的哲學,也就決定了你的人生道路。

她問我,嘿!那排土壞房還在嗎?

我從她看似瀟灑輕松的問話里,讀到了一種長長的憂傷和留戀、沉重。我明白,她指的是日喀則的那排土坯房。她們家在那里住的時間最長。我說,還在呢,當年她們家住的土坯房是某野戰醫院的營房,一大批女軍人就生活于此,她們是這個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女軍人。她們像流浪的燕子,兩邊筑巢。她們的孩子常說,爸爸的家,媽媽的家,爺爺奶奶的家。

4

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像我一樣。有著對于土坯房的某種矛盾心理:擔心土坯房總有一天會從我們眼前消失,或者說它應該消失。我不知道。

我說,你不知道,土坯房已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堅固的水泥營房。

她說,一切都在改變,一切都已改變,只有記憶永不褪色。

我想,一切都在心里。是啊,只有心里沒有忘記的,才是值得懷念的。就讓土坯房成為一壺釅茶,一壇醇酒吧,我們慢慢地品嘗,盡情地感受香留齒頰久久不退,時間越長,回憶起來滋味越多。

這樣的回憶,未必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

(原載于2006年第4期)

責任編輯:子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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