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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17-09-22 10:42宋劍挺
短篇小說 2017年1期
關鍵詞:椿樹小門鐵門

◎宋劍挺

回家

◎宋劍挺

關生武縮著頭,早就倚在鐵門上了。這時他聽到了獄警的腳步聲,撲嗒撲嗒地響著,重一聲輕一聲的,像有氣無力的鼓點。

鐵門上的小門嘩的一下開了,外面的光線蚊蠅似的嗡嗡地飛了進來,關生武瞅著它們貼著墻慢慢地爬著,爬過北墻,爬過南墻,猛然間整個房子就亮了起來。關生武的眼被刺了一下,頭也暈暈的。這時飯被遞了過來,關生武瞇著眼接過來,兩個饅頭,半碗燉菜,這樣的菜不知吃過多少次了。關生武抱著碗,把眼慢慢睜開,他深深吸口氣,覺得空氣里滿是香甜香甜的味,甜味里還有些水一樣的濕氣,沾在鼻子上,有種透心透肺的爽快。他不想馬上吃飯,只想多吸幾口新鮮空氣,因為飯時一過,小門就被關上了。

關生武把飯擱在地上,頭慢慢地伸向窗口,他已瞅過千遍萬遍了,他住的牢房對面也是一溜低矮的牢房,房頭有片空地,空地上長著一棵椿樹。他剛被關進這個看守所時,椿樹才有胳膊粗,現在快有一抱粗了。樹枝上不知何時爬滿了樹葉,風一刮,嘩嘩地拍著手。關生武用筷子挑了一片菜葉,朝椿樹揮了揮,心里默默地說,你餓了?你吃不吃?每次飯前他都這樣說。實際上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說話,跟誰說都行,可他能接觸的會說話的只有獄警,但獄警不輕易跟他說話。每次送飯,他把小門咣地打開,然后把飯遞進去,等吃了飯,又咣地把門鎖上了。這個獄警有四十多歲,走起路腳有點跛。平時他總是噤著臉,一身的嚴肅。

獄警是那年春上來的,那時對面的椿樹還沒發芽,葉子好像都裹在枝桿里,上面冒著一個個的疙瘩。送飯時,獄警把碗遞進時,手一滑差點摔了,他大聲說“接好”,關生武“噯”了一聲。獄警的聲音很亮很脆,像被折斷的青玉米。他覺得好長時間沒聽過人的聲音了,他想把這句話留住。他揚起手,向空中抓了一下,做個懷抱的動作,然后兩手一攏,放在了耳邊。但是什么聲音都沒有,關生武沒有泄氣,他趁獄警送飯時,想找些話題問他,但話沒出口,獄警就匆匆走開了。他知道獄警瞧不起他,獄警不愿多瞅他一眼。這么一想,跟獄警說話的信心也就沒有了。不過每天他都盼著,能跟人說上一句話,或者有人打掃衛生了,或者有人過來問些雜七雜八的事了,但是從來沒有過,關生武有點絕望了。他瞅著鐵門上的漆一點點剝落了,生了厚厚的銹,銹又一點點掉在地上,鐵門就一年一年地瘦了下去。關生武摸摸自己的頭,摸摸自己的身子,感到也小了許多。他想還是小了好,要是自己小得跟瓢蟲一樣,不就順順利利地從這里鉆走了。

關生武最希望外面響起腳步聲,只要有點動靜,他就趕緊把耳朵貼到門上。因為有很多時候,隨著腳步聲必定有人說話。外面的說話聲從門縫里濾進來,變得嚶嚶嗡嗡的。關生武感到每句話像水一樣都流到了心里。這么多年來,腳步聲每天都有,但跟自己說話的卻沒幾個。關生武沒有灰心,他就這樣一年年地等著。給他送飯的獄警不知換了多少了,有瘦的有胖的,有年輕的有年老的,他們大多噤著臉,沒有一個跟他開開心心講過一句話。門外老是沉沉地靜著,屋里則黑得跟鍋底一樣。有時他分不清哪是白天,哪是黑夜。太陽在門口停停,光線蟲一樣地鉆進房里,轉了兩圈又哼哼著飛走了。屋子就像一個園子,一個四季都像冬天的園子,這里永遠都是陰冷潮濕的,沒有一丁點的響聲,關生武就像園里的老人,衣服破了,頭發長了,乍一瞅,就是一棵慢慢爛掉的樹。

看守所也有熱鬧的時候,門外的腳步聲亂了起來,一些犯人被簇擁著帶走了,很多人永遠再不會回來。先是腳鐐聲,腳鐐擦著地面,咣啷咣啷地響,然后就有稀稀啦啦的哭聲。關生武扒著門縫往外瞅,外面影影綽綽的啥也瞧不清,他盼著外面的人說句話,哪怕說上一兩句,他聽聽也是高興的,但他們很少說話,他們只不時地嘟噥一句,聽不清內容,跟出口長氣沒啥區別。等這些聲音消失了,關生武就皺著眉頭想,別人咋能出去呢,自己咋出不去呢。當然想不出結果,但這給他引出了一個問題,自己是怎樣進來的呢?

關生武皺著眉頭想,但記憶就像一條地里的壟溝,曲里拐彎的,沒伸多遠就消失了。記憶盡頭是模糊的,他弄不清是哪個白天或是哪個黑夜被關進這個牢房的。那天好像下著雨,雨點砸在背上,冰涼冰涼的。他穿著毛藍夾襖,袖子被人撕爛了,露出里面棗紅色的里子。這時他的腦子好像活躍一點,前面慢慢露出亮色。關生武仔細一想,那天好像沒有下雨,自己穿的也不是毛藍夾襖,至于到底怎樣,他確實沒一點印象了。關生武越想越覺得悲傷,他自己也生氣,連怎樣進來的咋能記不清呢。關生武感到問題嚴重,他想喊喊自己的名字,自己數落自己幾句,但他張張嘴卻沒有叫出自己的名字。關生武傻眼了,他讓自己慢慢靜下來,然后揚起頭,準備先說一個“關”字,他的嘴張得圓圓的,舌頭晃了一圈,就是發不出“關”的聲音。關生武的額上冒了汗,他懷疑自己是否還活著,于是就低頭咬咬自己的手背,手咯唧疼了一下,他認為自己還活著。他想,既然活著,就該能叫出自己的名字,自己咋連話都不會講了呢。他張開嘴,再次試試。這次他把“關生武”三個字連起來說,但哈哈了半天,只說出一個“生”字,其余兩個字再也說不出來了。關生武低下頭,他兩手揉搓著,不住地想,這是咋回事呀。牢房很低,房頂幾乎碰到了頭頂。他顧不了這些,在房里瘋也似的來回走著,他認為自己出了毛病,肯定是出了大毛病。牢里全是他的腳步響,一夜里就這么撲撲騰騰地響著,一直響到門縫里透出天光。

天快亮時,關生武終于歪在地上睡了,午飯時,他被咣的一聲震醒了,獄警把飯一遞,跟過去一樣,悄無聲息地走了。關生武醒后平靜了許多,他認為自己長年不說話,可能是喉嚨里生銹了,話被堵住了,出不來了。等哪天話說多了,也許慢慢就會好的。他安安靜靜吃完飯,把碗往地上一擱,又開始發愣了。關生武記得,這個送飯的獄警去年好像跟他說過一句話,至于說的內容,關生武也記不真切了,不過他倒記得,他準備再向獄警問話時,這個獄警頭也不回地走了。這時陽光從門縫里擠了過來,形成一個木棍似的光柱。關生武伸手想抓住光柱,但晃了晃又縮了回來。他瞪眼瞅了一陣,認為光線是專門過來找自己說話的。他把頭伸過去,讓光柱照在臉上。他聽見有種嗡嗡的聲音,他推測這該是光的講話聲,雖說不知是什么內容,但他馬上就高興起來了。他知道自己講不出幾個字了,就在心里說,他說些挽留光的話,說些夸獎光的話,希望光不走,永遠留在房里。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光柱慢慢傾斜,慢慢晃動,先從地上移到墻上,然后悄悄逃走了。關生武死死地盯著門,嘴唇還不停地蠕動著。他經常這樣死站著,能站上一晌一天。

從白天站到夜里,關生武沒感到累過。這些年,他的力氣好像攢下了,覺得胳膊大腿上處處都有用不完的勁。他常常半夜就睡不著了,牢房黑得跟井底一樣,他撥開水一樣的黑暗,就伸出食指在地上摸摸索索地畫了起來。先畫一條大路,當然這是自己村里的大路,接著他憑著記憶,畫出了村中窄窄細細的小街。他早計劃著回家了,并幻想著先走哪條路,后走哪條路。他認為自己離開的時間太長了,該回去和鄰居們見見啦。黑暗水樣地沖過來又沖過去,他睜大眼,畫出了村中的房子,村中的井,村中的樹木。他瞅見自家門口那眼井,井臺上的石板上劃滿了井繩痕跡,井壁上長滿了苔蘚,像罩了一身綠衣。井里的水很淺,他伸手往嘴里掬了一口,水甜滋滋的,跟他離家時一模一樣。這時他的淚下來了,撲嗒撲嗒掉在井里,激起一陣一陣的脆響。

關生武默默地在地上畫著,低頭想著,一夜夜的時光便從身邊流走了,清晨總是像孩子一樣膽怯地依在門邊,每次他都能準確地猜到它的到來。光線先在小門上晃了一下,停留的時間無論怎樣短暫,關生武都會急急地撲上去,他想抓住它,留住它,讓它永遠地待在房內。但光線僅對他點點頭,就撲棱棱地飛走了。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著光線撲嗒撲嗒地遠去了,他就像被抽去了筋骨,癱在了門底下。他認為可能還有人回來的,大清早的,說不定有人會跟他講上幾句話。他就這樣死死地等著。鐵門涼得很,那種透心的涼氣如一根銀針,叭叭地釘在他的背上,他哈哈地喘著粗氣,但仍沒挪開鐵門。這時外面呼呼地響了幾下,像有風刮著,幾片樹葉掉在地上,發出咝咝啦啦地響聲。關生武聽到有人橐橐地走了過來,那人似在掃地,忽啦忽啦的,先從北面開始,然后一點點往南移著。緊接著就輪到關生武住的牢房口了,那人的掃帚剛觸到門檻,關生武就對著小門哼了一聲。他本想講幾句話的,但心里想的卻不能囫圇個地說出來。他不敢大聲叫,怕招來嚴厲的訓斥,不過他認為他哼那幾聲,掃地人完全可以聽到的,可是外面的人最終沒講一句話。

關生武還是癡癡地倚在門邊,他聽著掃地的漸漸遠去,留下的只有隱約的風聲。關生武看到風哧溜鉆進房里,然后在房里哼哼哈哈地跳起來。他心里說,風呀,你從哪里來呀?風嗡嗡地應了一聲。他又說,風啊,你甭出去啦!風又嗡嗡了一聲。關生武雖說嘴上講不出話,但從心里說了幾句,感到好受了許多。他從門邊移開,仔細地在房里瞅,想找到風的影子,看到風的形狀,可是眼瞪得酸疼,就是不知它躲在何處。關生武疲憊地蹲在地鋪上,在風的歡跳中,呼呼地睡去了。

光線在門框上碰了一下,就把關生武震醒了,他聽見牢房外響著各種各樣的聲音。他把耳朵支起,聽覺像個線團,骨碌骨碌地向外滾去。又是那種撲嗒撲嗒的響聲,重一聲輕一聲的,這是送飯的獄警,關生武早就在門邊等著了。獄警刷地把小門打開,就把飯嗵地遞了過來,關生武張張嘴想問他一句話,獄警已晃晃悠悠走遠了。

獄警一臉絡腮胡子,他曾給關生武剪過一次頭。幾年里就剪頭時跟關生武講過兩句話。把頭剪完時,關生武從衣服上捏下一撮頭發。沒人跟他說話,他就把頭發擱在地上,一根根地數。這撮頭發總共三百五十二根,他先正著數上兩遍,又倒著數上兩遍,整個上午就這樣很快過去了。到了下午,天陡然昏暗起來,牢房像個地洞,憋憋促促地出不來氣。關生武把頭發拿出,在地上認真地擺弄著。他用一截截頭發擺成房子模樣,擺成大路模樣,擺成樹的模樣,然后就用指頭往地上一摁,順著大路往房里移。他又把這些房子和樹木當作自己的老家了。他的心陡地沉靜下來,整個身體就隨著手指往里走。走過一座房屋又一座房屋,他看到自家門前的樹。這是兩棵槐樹,各有半抱粗,樹冠有個房頂大,風一吹,葉子刷刷地響亮,像無數個晃動的銅錢。關生武抬腳邁進自家的院子,他瞅見房墻瘦了,成片成片的磚皮脫落下來。房頂上是一撮一撮的雜草,他發現許多瓦片都高高地翹了起來。關生武推測,屋內可能進水了,那里面的床呢?柜櫥呢?他想把門打開,走進屋里,但無論怎樣努力就是不知怎樣進去。這時,響起腳步聲,一高一低的,這是獄警的腳步,關生武激動起來,他從地上彈起,歡歡欣欣地往門口靠過去。一般來說,這個時候獄警不會過來,他這會兒過來肯定要有事的。關生武透過門縫極力往外瞅,他見外面只有一個虛虛晃晃的影子,不錯,這個就是送飯的獄警,他怔怔地從關生武門前過去,一直往北走,經過一個垃圾箱,經過兩棵椿樹,踅了一圈,又離開了。獄警走到他的房門前,停了一下,關生武以為他要說話了,心里緊張得厲害,他準備好了要講的話,但僅僅眨眼的工夫,獄警就挪動了腳步。

關生武還在門口貼著腦袋,獄警的每個腳步好像就踩在他的胸口上。他弄不清他們為啥不跟他講話,好多人從這里走了,自己為啥走不了呢?

好多好多年前,這里來一位五十多歲的獄警,那時關生武還能講出完整的話。有次獄警過來送飯,關生武問他自己啥時才能出去,獄警和氣地說,我給你問問。過了兩天,獄警說,領導叫我給你捎信,你還得等等,不過以后甭輕易再問了。后來關生武知道這個獄警姓劉,打這后,關生武就密切關注劉獄警的行動。劉獄警很勤快,把飯送完后,就拿個掃把掃地,他掃得仔仔細細的,把這塊地掃完一般要花上半晌的時間。等所有這些干完后,他就把掃帚往地上一擱,坐下開始休息。劉獄警好坐在椿樹下歇著。那時椿樹只有胳膊粗,稀疏的樹影還沒有簸箕大。劉獄警坐著自然地往這邊瞅,關生武隔著小門正好和他的目光碰在一起。他的目光溫溫軟軟的,像冬天伸出的暖和的手。關生武對著這樣的目光,覺得跟和他說話一模一樣。他把心里的高興事給他講了,把心里的難過事給他講了,劉獄警默默地聽著,聽完了,他的目光馬上就風一樣地跑過來。關生武總是低著頭,享受著漫來的目光。他覺得劉獄警的手伸過來了,在他的頭上肩上撫摸著,這時他的眼濕了,淚水滴在鐵門上,濕了一片又一片。

不出一個月,關生武就熟悉劉獄警的腳步了。他走起路很輕,僅發出極小的嚓嚓聲,不過,每聽到這種聲音,關生武就高興得有點顫抖了。他傾聽著這種嚓嚓的聲音,這種呼啦呼啦的掃地聲,他認為這樣聽著,就跟劉獄警說話一樣。

這段時光過得很快,沒多久就不見劉獄警了。關生武急得團團轉,新的獄警打開小門時,他就試著詢問劉獄警的下落,那人瞪了他一眼,一個字沒有說。關生武兩天沒有吃飯,他想著那種嚓嚓的腳步聲,那種呼啦呼啦的掃地聲,好像一點一點地充滿了院子。從那后,關生武特別留意院里的各種聲音,他能區別七八個獄警的腳步聲,他每天都在盼著這種聲音噔噔地走來,和他打個招呼,或者隨便講上一句話,可是這樣的聲音始終沒有出現。

關生武漸漸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上午他起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耳朵貼在鐵門上,聽外面的動靜。新來的獄警身體略胖,走路咚咚地響,他不用靠在門邊都能聽得清楚。這人雖胖,但頭和臉卻小小的,看起來還算善良。第一次問他劉獄警的下落雖遭到白眼,但關生武沒有死心,瞅著一次送飯的機會,他張著嘴,艱難地問了他一句話。這人跟上次一樣,還是狠狠瞪他一眼,這回關生武的心徹底涼了,他知道劉獄警再也來不了了。

又過了幾個夏天和幾個冬天,院里的獄警重新換了一批,所有人的腳步聲又是新的了。這給關生武帶來了新的希望。他仍然貼在鐵門上,注意著外面的動靜。腳步聲慢慢近了,又慢慢遠了,慢慢遠了,又慢慢近了。很短的時間內,關生武還是記住了每位獄警的腳步聲。他希望跟以前有所不同,希望有個獄警過來跟他講幾句話。他用食指頂住小門,小門露出半指寬的縫隙。對面的椿樹上不知何時飛來一群麻雀,總是吱吱喳喳地叫著。關生武迷迷糊糊地覺得,它們是在說話咧。椿樹就成了麻雀的家,每天早上和晚上,它們都不約而同地聚在一起,一刻不停地吵鬧著。關生武也張著嘴,學著它們的樣子,噼噼啪啪地嘟噥著。他雖然說不成一句囫圇話,但他心里還是嘮嘮叨叨地講著。講累了,他還是跟過去一樣,在地上畫出村里的小街,村里的樹木,當然還有他家的瓦房。這回他特地在院里畫了一張床,就是他在家睡的木床。他想,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好好睡上一覺,睡在自家的屋里,自家的床上,那種滋味,他現在一點也體會不到了。

整個春季,關生武都瞅著這群麻雀。天漸漸溫和起來,葉子遮住了枝丫,麻雀站在樹上時隱時現。它們的叫聲有時很嘹亮,有時就被嘩嘩的風聲吞沒了。關生武的聽覺一時被攪亂了,他覺得自己的皮膚一點點陷了下去,并伴有轟轟的坍塌聲,就像一堵墻倒了下來。關生武下意識地摸摸頭發,頭發也沒以前粗壯了,就如干掉的茅草,半死不活地貼在頭皮上。陽光透過門縫落下細細長長的影子,他發現墻上的磚活似烤黃的饃,手一摳就能把它一塊塊挖下來。關生武感到自己活不長了,他把小門頂開一道縫,想好好往外瞅瞅,但對面的房子擋住了,椿樹擋住了。好多年前,對面的牢房沒有蓋起,他透過小門,能瞅到遠處的田地,這些田地和老家的一樣,滿是莊稼,滿是樹木,瞅著瞅著,他的淚水就會嘩嘩地流下來。

這個夏天熱得很,到了中午,地上好像冒著白煙。牢房里像個煉鋼爐,把關生武烤得渾身流油。獄警還算慈善,把送飯的小門打開了,關生武就把腦袋貼在窗口,眼巴巴地朝外面望著。一天院里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一個當官模樣的人來到看守所,好多人在后面轟轟亂亂地擁著。關生武把頭擱在窗口上,眼朝外直直地瞪著。從前他曾遇過這樣的場面,也曾引起過領導們的注意,可是還是沒有管他,當然這些事他現在已記不起來了。這天他站在窗口前,只是想湊湊熱鬧,這么多年,他還沒見過恁多人咧。

省檢察院檢查團曲團長在看守所轉了一圈,正要返回時,他發現十六號牢房的小門口晃動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腦袋。這人看上去有七十多歲,長發齊肩,頭頂的亂發相互纏在一起,已成一綹一綹的粘片了。曲團長心里格噔一下,問值班民警他犯了什么罪,值班民警說,不知道。問他何時被關押,值班民警仍說,不知道。曲團長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個被超期關押的犯人,馬上著手調查關生武的案子。在看守所的檔案里,檢察官發現了一張1972年3月10日由當時的公安局長簽署的一張《刑拘證》,沒有判決書,甚至連卷宗也沒有。檢察官粗略計算一下:按照我國法律規定,公安機關對犯罪嫌疑人“拘留”法定時限最長為7天,而關生武在看守所竟“住”了24年!

關生武是怎樣被抓進來的?檢察官急忙找關生武詢問情況。牢房的門被打開,關生武嚇得渾身哆嗦,最后癱在墻角邊。檢察官為緩解他緊張的情緒,倒杯水遞給他。他沒有接水,嘴唇急促抽搐著似乎想說什么,但嘴里始終只能發出“嗷嗷”的叫聲,檢察官感到奇怪,以為關生武是個啞巴,實在沒法問下去,就只好離開了。經過詳細調查和詢問,關生武并不是啞巴,而是長期和外界隔絕,變得失語失憶了,關生武立即被送進醫院進行救治。

檢查官通過認真調查,找到了關生武的老家關良寨,這個村離縣城一百余里,位于黃河灘里,村子不大,像被河水沖到岸邊的一個草垛。關生武的父親死了,母親也死了,由于他被抓前是個孤人,所以更談不上什么后代。檢察官找到了他唯一的親人關學周,關學周是關生武的侄子。關學周回憶說,關生武由于家庭成分是地主,34歲還沒娶上媳婦。1972年8月的一天,村委會說“發現了敵機在散發反動傳單”,號召村民下地撿傳單。關生武也來到地里四處搜尋,但一無所獲。就在他回家做飯時,幾個民兵闖進家門說,關生武,有人反映你拾到傳單私藏起來,馬上交出來。兩個民兵沖上去將他雙臂反剪,帶到了公社派出所。辦案人員在關生武的家里沒發現一張紙片,就把他轉至縣看守所。關生武走后,親戚們都認為兇多吉少,早已不在人世了。

經過長時間的精心救治,關生武的記憶開始慢慢復蘇,他終于開口說話了。他告訴醫生:他在那間沒有窗戶的牢房里,每天都把耳朵貼在鐵門上,聆聽門外的腳步聲,等待著有人路過這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渴盼門外的人同他講幾句話。然而二十多年來,沒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沒人同他講一句話……醫生們聽著,一個個淚流滿面。

辦案人員到醫院看望他,關生武看到他們嚇得用被子蒙住了臉。辦案人員和藹地講,我們是來給你平反的,你被超期羈押了24年,縣公安局賠償你侵犯人身賠償金328519元,醫療費20000元,殘疾賠償金220540元,合計569059元。辦案人員問他還有啥要求,并把賠款存折遞給他。關生武猶豫了幾秒鐘,然后撲騰跪在地上,邊磕頭邊說,我啥也不要,我幾十年沒有回家了,我想回家看看!說完,趴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幾個月后,縣公安局派人看望關生武,他們來到關生武侄子家,卻沒見到關生武。他侄子關學周說,來到家,我讓他住西屋。西屋寬敞干凈,俺叔住了幾十年牢房,我不能再叫他窩囊下去了。他一回家,我就發現他膽小得很。每天我做好飯端給他,一推門,就見他躲在角落里。鄰居們多少年沒見過他了,都紛紛過來看他。他一見到他們顯得非??只?,總是低著頭,話也很少。局里的人聽了都很難過,他們瞅瞅窗外,院里的樹葉已經掉光了,落得滿地都是。冬天提前來了,寒氣已經襲人了。關生武的侄子繼續說,一天俺叔突然說要單獨住到他的老院去。我勸不下來,就把他的老屋打掃了一遍,弄得干干凈凈的。誰知俺叔并不想住到屋里,他在院里挖個地窖,偷偷搬了進去。

局里的人都跟著嘆氣。關學周領著他們穿過兩條小街,來到關生武的老院。院墻已經倒掉了,廢墟上凈是一人高的野藤和荒草。院里只有兩間瓦房,房頂一片深深凹下去,一片又高高地凸出來。屋山的一側裂了一道四指寬的口子,整個山墻向外斜著,好像隨時就要倒下來。院子的西側有片空地,空地上有個不大的地窖,地窖上方用棍棒搭起一種房頂的形狀。局里的人走過去,瞅見地窖口被一片草苫子堵著,周圍凈是撒落的枯葉。這時關學周叫了聲“叔叔”,地窖里面沒有反應,接著他又叫了一聲,里面還是沒有反應。大家一起把窖門打開,發現里面有個窄小的草炕,炕上的被褥纏在了一起,形成一個球似的東西,炕前面有塊磚頭,磚上擱個發黃的瓷碗,瓷碗里撂著半塊干饃。雖是白天,但窖內暗得很,須睜大眼才能瞅清里面的東西。窖里沒有電燈,連個油燈也沒有。局里的人問,關生武不在窖里?他出去了?關學周在窖里瞅了一圈,也沒有發現關生武。正準備離開,大家看見鋪上的被團在瑟瑟地抖動。關學周把被子揭開,發現關生武竟蜷曲在下面,他嚇得連話都說不成了。

責任編輯/董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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