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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喬

2017-09-22 10:42唐詠梅
短篇小說 2017年1期
關鍵詞:姑母貨郎書生

◎唐詠梅

湘喬

◎唐詠梅

湘喬是我的舅媽,也是我的姨媽,阿媽從小一塊長大的好姐妹。

1952年春四月,母親出生在湘東南一偏僻的山村,其祖上遷來此地已近三百年歷史。先祖選擇了一處西北環山,東南一片沃野,一條清冽的小河鑲嵌于田野盡頭的山間小盆地,背山面水建起了一棟青磚木結構“九棟十八井”的清式祖屋,名“臘園里”的大四合院,聚居近千人的“李氏”家族曾是當地望族。母親出生時,人口增加到了兩千多,大四合院也從一處變成了三處,母親是在老屋東南起建的“新屋里”長大的。村東頭原野上,一棵古老的桂樹和祖屋一樣年長,秋風搖過,十里飄香。桂樹下,一口古井鑲砌著青色大理石臺欄,后山泉潛行地底涌出的井水,清澈甘甜,夏天清涼,冬天則溫暖,晨曦中冒出一團團白霧。

湘喬,并不姓李,只因兩歲母病故,喪妻之痛加上公務繁雜,父親便把她送來我外婆的弟媳(母親的二嬸)家暫養。母親講起湘喬,必提及二嬸,我的“二外婆”,久而久之,未曾謀面的“二外婆”,在湘喬的故事里和我們熟識了。

我的“二外婆”——湘喬的嫡親姑母,也是她的養母、婆婆。

其時二外婆已失去幺兒多年,這已是她夭折的第四個孩子,未再生養。見弟弟帶來小湘喬,一身紅衣褲,粉臉肉嘟嘟,抱在懷里溫軟嬌憨,空蕩蕩的心里滿是歡喜!

父親忙,一丟好些年;又娶妻添子,心漸淡下來。見他過問女兒日疏,二外婆待湘喬的心漸漸變了。

母親比湘喬小兩歲,極要好,自小喜歡和她一處睡。上學了,八歲的湘喬,每天早上天還沒亮就得起床,挑滿一大缸水方可吃飯。某冬日清早,極冷,不覺睡晚了些。二外婆婆手執竹鞭沖進房來,掀開棉被“咻咻”抽打小湘喬,那白嫩的腿、胳臂,霎時現出一道道鮮紅的血痕。

湘喬驚醒,雙手本能的護住頭臉,躲著鞭子,往床里頭翻滾。二外婆怒不可遏爬上床來,一把揪住頭發:“還躲?”剝開衣衫,鞭子抽在湘喬裸露的背上??s在床角的母親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扯被角擋著,生怕那無情的鞭子落到自己身上,一旁瑟縮發抖。多少年以后,每聽到那種竹鞭“咻咻”的響聲,母親便會寒毛倒豎,頭皮發緊,哪怕抽打的是一頭牛。

“養這么大,吃我的穿我的——不如養豬!”二外婆狠狠地罵著。打累了,滾圓的身子一步一挪出了房。

湘喬跳下床,跌跌撞撞到廚房,哆哆嗦嗦挑起沉重的木桶往古井里擔水去,一路上,眼淚剎不住,不敢抬頭,不敢揉眼,鄰家嬸娘問起來,傳到二外婆耳里會打得更兇!

母親受過幾次驚嚇,老長時間不敢去湘喬房里睡,寧可回外婆房里擠??尚〗忝们樯?,不久又膩在一塊。母親常在湘喬睡熟時碰著她紅腫的肩,小胳膊小腿上一浪一浪紫紅的傷痕。她一個激靈痛醒,母親也不起燈察看,只一次次抿著口水輕撫那傷口,湘喬“咝咝”地吸著氣,忍著。

湘喬睡夢中仍想著早起,常剛入睡又驚醒,摸下床滿地找鞋,推開房門,看見天井上空的圓月,才明白窗口的天光是月色。

小學只讀了三年,湘喬輟學了,忙完家務,還跟著大人一起到生產大隊掙工分。二外婆恨她不能一日長大,好把一家繁重的營生全拋給她。

湘喬十二歲那年夏,父親病休在家,想念自幼離家的女兒了,說即來探望。二外婆一時慌亂,但很快鎮定下來:為湘喬扯了新衣裳給打扮起來;暫止了打罵,成天勸她多吃點兒,早早歇息;又從山上采來草藥,哄著她敷上。不出幾日,舊痕新傷全好了,亭亭玉立的湘喬,一身皮膚水潤粉嫩,似一朵剛出水的含苞待放的蓮!

父親來了,女兒一身素凈的衣衫,嬌羞可愛,已有幾分當年母親的情致,愛憐的把她攬進懷里,含淚撫著:“孩子,爹身體不好了,你二娘帶著弟妹又小。本想領你回家,姑母這樣疼你,我放心了。好好孝敬二老,報不完的恩?!?/p>

“兄弟,我命苦!湘喬就隨我了!將來尋得好女婿,一輩子在我跟前!你問湘喬,問問左鄰右舍,我待她可不??!”二外婆笑聲朗朗,話鋒暗藏。

湘喬聞言,如墜冰窟,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沒吐出,掙扎著離開父親,一頭扎進廚房燒火做飯去了。

父親小住幾日,鄰人雖對二外婆虐待湘喬早看不過,可沒敢上前多言,眼瞅他欣慰地走了。

此去不久,二外婆心虛遂找碴和兄弟斷了來往。掐斷了這一縷親情,惡言惡行更加有恃無恐。

凄風苦雨中,這朵花兒卻開得更美,更艷了!

當年,姑娘十八便到法定婚齡。湘喬十六,來說媒的已踏破門檻??此鼓榷嘧说纳聿?,白嫩如雪的肌膚,修長的眉配一雙杏仁似的黑白分明的眼,眼波流轉處一汪清水起漣漪,雙眼皮刻刀雕出來似的清晰而柔美,一合上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瞼處投下一道陰影。最動人的,還是那嬌俏的瓜子臉上嵌著一對甜酒窩!那鮮嫩的臉色如成熟的水蜜桃,一掐便要跑出水來!

這天仙似的人兒,極少言,極少笑,極不愛理人,可是只看一眼,也把那遠近村莊小伙子的心撩動了。

二外婆冷靜得很,要應婚的小伙做上門女婿,只這一件,便把那些心旌搖蕩的青年嚇跑了!湘喬美,可因二外婆方圓幾十里無人不曉的惡名,無人來摘這朵玫瑰。

湘喬十八了,比她小兩歲的母親已訂婚,她的婚事還沒著落,心里郁郁的。

“賣貨郎!香煙洋火桂花糖!”那年月,福建廣東沿海一帶常鬧饑荒,男人們便背井離鄉,在物質極匱乏的年代,弄來了糖果、香煙、火柴、肥皂等日用品,挑著竹籮擔走村串戶做起了生意,沒現錢的,可拿些舊涼鞋、舊鐵器等以物易物,極受老嫗婦童青睞。

那年,母親老家來了個年輕貨郎,剛二十出頭兒,他高挑個兒,清秀臉兒,眼睛清澈,聲音清朗,叫賣的聲音格外好聽。

某夏日晌午,年輕貨郎“嚓嚓”地敲著鐵片兒,走乏了,撂下挑子在老桂樹下歇腳。二外婆在天井邊躺椅上打盹兒,聽到聲響,讓剛從地里回來的湘喬拿幾雙舊鞋去換白糖。

湘喬來到桂樹下,待一堆鬧哄哄的小頑童散開些,小聲道:“換糖?!痹捯怀隹谀樢鸭t到脖子根,低下頭,腳在火燙的大青石上來回蹭著。

貨郎一見,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世上竟有這等美人?在這灼熱的午后,仿佛吹到一股涼爽的風,心里甜美無比!直看得她臉更紅了,頭垂得更低了,粉嫩的后頸脖上秀發縷縷飄散,腳趾緊趴石頭,生怕被人拔走似的,小腿肚上一絲污泥未盡,玉藕似的白嫩可人。

“換白糖?!币娯浝纱舸舻?,湘喬晃了晃手中的鞋,聲音更小了。

“是!是……換糖!”貨郎戀戀不舍地挪開眼,張惶地舀出幾勺白糖,用牛皮紙小心包好,湘喬接過紙包,扭身便跑。

“姑娘!你叫……?”貨郎急急地喊,不由得緊跟幾步。

一邊的小頑童笑了,高喊:“湘喬!湘喬!”

年輕人啞然失笑:哦,湘喬,多美的名字!多美的人!

湘喬沒回頭,心里笑了:“這貨郎,恁年輕!以前總是一個老頭來!”

從村婦孩童只言片語中,年輕貨郎了解到湘喬可憐的身世和尚未婚配的情由。

不久, 湘喬再來, 貨郎說:“湘喬, 跟我走!”

一開口,竟這樣大膽直白,湘喬瞪著他,見他熾熱的眼里一片赤誠,淚水上來,扭頭走了。

此后,年輕貨郎每天午后總打村頭來,在那棵三四人合抱不來的老桂樹下歇息,蹲在古井臺,捧一把清涼的井水抹臉,再喝上幾口,透心甜。不時遇湘喬來擔水,幫她打水,和她說話兒,每懇求道:“湘喬,跟我走! ”

一句話,說了兩年。兩顆年輕的心熟識了,靠攏了。

在那個金黃的桂花綴滿枝頭,香霧繚繞的秋日,年輕貨郎捧出了一顆心:“湘喬,跟我回廣東老家,總會有飯吃的!”

湘喬嚶嚶地哭起來。

“湘喬,別怕!”貨郎拉她躲在樹身后。秋風徐來,陣陣金色的桂花雨飄灑著,點點金黃落在湘喬鬢發、肩頭,年輕人伸手拂拭,花兒落,手留香。

“湘喬!我們走!”貨郎雙手握住她的肩,看住她的眼,急切地喊。

湘喬點頭,又拼命搖頭。

“等咱們日子好了,再回來報答老人!”貨郎勸道。

她最后艱難地點了頭。在湘喬二十歲生日那晚,兩人約好三天后的子夜出走,以葉笛為暗語。

當晚,湘喬歸得遲,誓言在心底攪得慌亂,回見姑母還在廳堂,臉紅得厲害。二外婆察覺了異樣,村人的風言風語她早有耳聞,卻不動聲色,軟聲勸她去睡。

次日早起,湘喬推門,不動。外頭卡住了?從門縫往外一看,門搭上加懸著一把長鎖!

頓覺天旋地轉,湘喬癱倒地上,絕望地喃喃自語:“知道了……是知道了……”

當晚,桂樹下月影徘徊,一聲聲清脆的葉笛傳來,只要湘喬露個臉,便表明情況未變。

湘喬被鎖,插翅難飛。葉笛聲變得急峭起來。

“什么鬼?狗,去!”姑母聽這笛聲不對,不是往時野小子一聲有一聲無耍玩的,放出惡犬,提馬燈往外院警覺地照拂。

年輕人的心一沉,急忙縱身躍走。

葉笛響了三夜,最后一晚,遲遲不已,直至東方微明,漸行漸遠,猶聲聲召喚。

深鎖房內的湘喬,頭發散亂,淚已干,心已碎,聽到笛聲,聲聲悲啼。

她的心死了。

年輕貨郎以為湘喬深懼養母淫威,變了卦,未曾問明,傷心絕然流走遠方。

一晃兩年過去了。

湘喬二十二歲那年春,二外公同宗的遠房侄子“書生”來提親了。書生高中畢業參軍,轉業成了火車司機,現父母已故,前妻病亡,因病退養,無牽無掛。雖年紀大些,四十歲的他卻眉目俊雅,標準的國字臉上一雙眼睛深邃有神,顯出成熟男人特有的滄桑沉穩風度。他只身一人來家,見了湘喬,決心用一生來守護她。湘喬側立桌前,垂下眉眼羞紅著臉,沒點頭,也沒搖頭,是同意了。

撿了個好女婿(后收為義子),攜來一筆豐厚的退養工資,還有一身男人的力氣,二外婆很快答應了婚事。

從沒發言權的二外公,也握著水煙袋點頭笑了。

書生收拾行裝,提著一個老柳條箱,搬來了鋪蓋卷,和湘喬去人民公社領了結婚證,在一切“破舊立新”的年代,沒放炮仗沒吹嗩吶,一對高高的紅燭,將新人送進了洞房。

新婚伊始,書生、湘喬形影不離。出門干活,書生總是搶臟活重活做,怕她累著,讓她在一邊陪著說話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湘喬和衣躺著,與書生隔著老遠。書生握她的手,冰冷,任他撫著,沒有回應;抱她,身體無聲地抗拒,淚涌出,書生只依著她,不敢了。

半年后,湘喬郁郁的臉上有了笑容,人也胖了些。一天,夫妻倆同老人相對一桌吃晚飯,一貫的肅靜。書生低頭附耳說了什么,惹得湘喬輕笑起來。二外婆揚手,飯碗飛向湘喬,書生挺身護住,碗砸在他眉角,劃出了一道口子,血滴下來。湘喬緊咬唇,抓一把鍋灰抹在傷處止血,扶他進了房。掩上門,轉身抱住書生,淚如雨下。當晚,兩人躺下,中間仍隔著銀河。少頃,湘喬支起身子,伸手撫那道傷痕,淚滴到書生臉上。

“湘喬,我老了,配不上你!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書生捏她的手捂在胸口,嘆道。

湘喬笑了,甜甜酒窩里盛滿了世上最美最烈的醇酒,把他的心灌醉了!她抓起書生的手,送細密的貝齒間輕咬著。

一陣酥麻直鉆心窩里,書生呼吸粗重起來。湘喬嬌軟的身子緊挨來,把他的手送進溫香軟玉的懷里。書生“啊”的輕叫一聲,兩人緊緊交纏,那么甜美,那么酣暢!世間一切苦難,從此氤氳化開。

婚后一年半,長女海蓮出生了,一對甜酒窩和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活脫從湘喬那拿去的,白白胖胖愛煞人!

六年后,老二兒子,老三女兒相繼降生。多年的操勞,生活的困苦,書生肺病復發。二外婆嫌這一家子帶累,不時尋隙爭吵,書生心緒煩躁,病勢日沉。為了丈夫養病,湘喬這回拿定了主意,一家五口搬回了書生老屋。

老屋在“臘園里”老祠堂邊,早已破敗不堪。一家人仍歡喜的打掃,房上加蓋樹皮稻草,危墻縫隙補上黃泥,竟覺得親切凈爽,有了家的味道。湘喬松了口氣,伺候丈夫安心養病,一心盼他快些好起來。

母親三十二歲已有了六個孩子,六年沒見湘喬了。我也從三四歲起聽著“湘喬的故事”長大了!

多想看看美麗的湘喬舅媽!

記得是我十歲那年,正月初六,母親背著半歲的三弟,大姐挑著竹籮筐,四人天剛蒙蒙亮就出發了。薄暮時分,六十多里崎嶇山路下來,到了一個寧靜的小村莊,一片屋宇遠遠依著群峰,夕陽給那條清粼粼的小河染上一片金光,田里油菜花開得正好。拐進村口,母親的目光習慣地望向老桂樹,只見老樹葉子脫盡,樹干中空了個大窟窿,心里一驚:“幾百年的,咋就枯了?”

次日近午,湘喬舅媽家請吃飯。

走進湘喬家,一處有天井的小廳堂,前廳迎面一扇石屏風,兩側是臥房,過了天井臺,后廳正中擺著八仙桌,左邊廚房里正冒出炊煙,右間放著糧油吃食及雜物。陽光照著天井里一片水洼,晃得人眼花。屋里靜悄悄的,灶堂里柴火噼叭響。

母親叫聲:“湘喬! ”

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從廚房出來,臉上一對深深的酒窩,是海蓮表姐了。

她見母親,喊:“姑,請坐。這是小表妹?頭回見!”朝我一笑,酒窩更深了。

“海蓮,你娘呢? ”母親問道。

海蓮表姐迅速低下頭,嘴唇抖了一下,細聲道:“姑,坐。 吃茶。 ”

四人坐定,大姐親熱地看著海蓮表姐,她倆是相熟的了。表姐已備好九道菜肴,一齊擺在灶上,弟弟妹妹躲在灶臺邊不肯出來。海蓮用竹篩端來九個碗碟,一一上桌,低頭回避著我母親的目光。拿到第九碟時,母親坐不住了,追問:“你娘,哪去了? ”

按往年,湘喬早迎出門來!

“我娘……不在了……”海蓮手中碗碟墜地,也沒察覺,淚如決堤之水奔涌而出!

“不可能!只說你爹病了,在這靜養。你娘年紀輕輕,沒病沒災的……”母親大惑不解,實在難以置信。

“爹爹的病,拖了六年,去年九月走了。我娘……我娘……年根兒也走了!姑!”海蓮扔下手中的物件,撲到母親懷里,痛哭失聲,灶堂里兩個小的也跟著嗚咽起來。

這是真的!

湘喬——死了!

母親發出了悲聲。

海蓮表姐一邊哭,一邊講了父親病逝,不久母親自殺身亡的慘痛往事。

書生的肺病本是當火車司機落下的根,舊病復發,并無良藥可醫,只養著,一直瘦下去。去年秋后,病情加重,撒手西去。

彌留之際,湘喬握住書生枯柴似的手,一聲聲哀告:“帶我去……帶我去!”

書生用盡最后一點力氣,交待道:“娃……沒娘可憐!不要守我……湘喬,我本不該娶你……連累你!……”一陣急劇的咳嗽,書生眷戀的目光最后掃了一眼嬌妻幼兒,眼角滾出碩大混濁的淚,艱難地合了眼。

安葬了丈夫,湘喬擦干眼淚,決心用自己瘦弱的雙肩扛起家庭的重擔。

有書生給的十四年明亮溫暖的日子,一生足矣。

書生病故,二外婆并沒怎么傷心。老兩口日子過得實在,生怕這孤兒寡母牽扯上來。

湘喬家只耕種了老屋生產隊里勻出來的幾畝薄田。那年書生病死,年景又不好,沒到年底已空了倉。隆冬臘月,家里已三日沒米。湘喬想去姑母家借,她家糧食年年有余,可一想到那張冷臉,沒了勇氣。

一天,一位好心的大嬸來看她母子,揭開鍋,只紅薯燜著,眼圈紅了,回頭送來幾升大米,明天臘月二十四,過小年了。

湘喬含淚謝道:“明年收了新谷,一定早還!”

母子四個當即高高興興燒火做飯,孩子們想到白白的米飯,眼睛放光了。

“當”的一聲,鍋鏟碰到鍋底,裂了塊大口子,煮沸的開水嘩嘩的漏到灶內,柴火滅了,冒起濃煙。

真是不巧,有了米,還沒下鍋,鍋破了!這是家里唯一一口大鍋,身上已無分文,哪來錢買鍋?

躊躇再三,還是去姑母家借,她家兩座大灶臺上三口大鍋。走進廳,姑母不在,看日已西斜,三個孩子還餓著,湘喬壯起膽抬起那口平日極少用的后鍋,頂頭上回家做飯去。

路遇行人,問:“湘喬,哪買的鍋? ”

湘喬笑答:“借姑母的,以后還她?!?/p>

熱騰騰香噴噴的白米飯上桌來,三個孩子端坐著過年似的,等著舉箸。

“光天化日,偷我的鍋!湘喬,日本鬼子也沒拿過我的鍋!書生死了,你咋不去?”二外婆聽說湘喬拿走了鍋,惡聲罵上門來!

湘喬母子嚇得趕緊放下筷子縮進房里。二外婆罵進屋來,見著四碗還冒熱氣的米飯,猛地掀翻桌板,“嘩啦啦”一片脆響,米飯滾落一地。

“吃!你們吃!”二外婆氣還沒完,咆哮著走了。

天近晚,湘喬將鍋洗凈,往姑母家送回。天上月色清冷,湘喬笑容依舊,神色凄然。

一家人沒吃飯已不覺餓。湘喬又困又乏,掩門靜坐,想明日再作打算。

“湘喬!出來!”一個醉鬼的吼叫傳來,“幾十年了,沒正眼瞧過我!當我是條狗!書生那短命鬼走了,誰還攔我!我殺了他!”

這是書生族弟,一個好吃懶做的酒鬼,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兒。十幾年前垂涎湘喬美貌,可自知游手好閑二流子貨色難入二外婆法眼,不敢打她主意。書生走后,每每借酒裝瘋,糾纏湘喬。

大門已來不及閂,湘喬領孩子躲進臥房,反插上門。誰知這醉鬼今日膽子大起來,根本沒將這扇門放在眼里,發狠勁沖撞著。孩子們撲在母親懷里,驚惶萬分。

湘喬擁孩子坐床沿,瞟到門角一根粗實的竹扁擔,立時有了主意。

那畜生硬是蠻力撞開了房門,披頭散發,一身襤褸,臭氣熏天,褲子耷拉膝上,見著湘喬不顧性命撲來。

湘喬松開孩子,閃身躍到門角操起竹扁擔,劈頭蓋臉朝他打去,肩上中一著,用手去擋,手上又一下,酒已醒了大半,痛得咧嘴吸氣,甩著手。沒等他緩過神來,湘喬又使盡渾身力氣掄起扁擔砸向他的頭,霎時鮮血迸出,酒全醒了。這醉鬼“嗷嗷”怪叫著,見這架勢膽寒了,悻悻退出房門,一到外邊又叫囂起來:“還裝!看你強到好久!早晚逃不出我手心!”

罵聲遠去。湘喬手一松,腿一軟,扁擔落地,人亦倒地,再無一絲力氣,哭不出聲,幾近氣絕。

孩子們哭累了,伏在母親腳下睡沉了。湘喬費力地把他們抱到床上,三個小腦袋并排橫躺著。靜靜的,世界一片死寂,天井里四方的天空一輪慘白的月,冰冷迷茫,浸滿憂傷。

湘喬的心靜極了,從那口老柳條箱子里翻出了當年的紅嫁衣,摩挲端祥,已褪了艷艷的紅,笑了,從容穿上,還很合身,又仔細梳好兩條烏黑的齊肩發辮,穿上繡花鞋。一一裝扮停當,從雜物間取來半瓶沒用完的 “敵敵畏”(劇毒農藥),一仰脖倒進肚里,如飲甘泉,一滴未剩。

清早的太陽光從天井里斜射進來,扎醒了孩子。沒聽到母親細碎走動的熟悉腳步聲,沒聞到灶間柴火炊煙的味道,孩子們心覺異樣。轉頭見母親仍躺著,去搖母親的手,冰雪的涼,身子從頭到腳都動起來!

娘死了!

家家炮竹連聲,小年小團圓??蛇@炮竹聲響帶走了溫柔慈愛的母親,在三個孩子心里格外刺痛!

直至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在村人鄰舍護佑下長大,各自有了溫暖的家,過小年這一天的家里都是靜默,只在父母遺像前燃著香燭。三顆心在不同的地方,以相同的方式祭奠,祈禱地下的父母不再分離。

責任編輯/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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