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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人

2017-10-16 18:29常小琥
北京文學 2017年10期
關鍵詞:昆明

常小琥

什么是正常人,什么又是“正?!钡膼矍?,一對在“我”眼中并不相配的情侶,他們會按照我們的預想,生活在失敗中,還是能夠過上幸福的生活?被現實生活擠壓的“愛情”又能夠正常嗎?

老章不愿意見我已經很長時間了,所以在談他的時候,我只能靠對他在學校,以及工作后一些零星的碰面,所產生的回憶和印象,來還原這個人。這樣的話有些部分也就談不上真實了,而且也僅限于我們倆之間的事,似乎對他不是那么公平??墒悄怯钟惺裁磫栴}呢?他變成今天這副樣子,怪不著任何人,我這樣和他說過很多次。

那天我們一起吃飯,是在灣子大街南面的紅蓮烤鴨店里,緊挨華聯超市,筒瓦檐楣下掛著一串紅燈籠的那家。沒有辦法,這樣可以確保他不會離家太遠,住后面簡易樓的他們家老太太,也可以隨時盯著自己兒子,提醒他注意時間,或者少喝一點。然后我知道我們該走了,我會拍一拍他的肩膀,很多話就此擱下。

西曬透過身旁竹雕的斜斗四方窗,硬生生地灑在我們肩上,當街的人和建筑以及路牙上熠熠發亮的白蠟樹葉,被隔成一小聯一小聯的畫片??雌饋砻總€人都活在自己感覺不到的框里,走出這個格子,再進入下一個格子,就這樣形成了一條和緩流動的河流。

老章一言不發地對著窗子外面看了很久,眼珠子不帶動換。直到天邊的太陽慢慢下沉,我們的眼前開始蒙上一層淺淡的黃色。

“你帶的是什么?”我點著一根煙,隨手將火甩滅。我都不用抬頭,就知道他在看什么。我“哐”一聲,把空酒瓶擱在桌子上。

“是我和攝友從紹興玩回來帶的,特別養人?!?/p>

他終于回過神來,用一副無比同情的面孔正對著我。他的頭發像仙人掌的刺一樣,尖利而稀薄,露出球形的腦殼和頭皮。面部和鼻子頭上滿是亮鼓鼓的膿包,其他地方則是膿包脹破后留下的坑,自打我們認識的時候起,他就是這副樣子。

“趁著那棟樓還在,你應該過去看看人家?!钡确諉T把菜上齊后,他悄悄從一個藍布兜子里取出兩瓶紹興黃酒?!艾F在只是隔著一條馬路而已,不要等她搬家了,不再回來了,你才知道難過。將來那里會蓋一座劇院,非常大的劇院?!?/p>

“你不懂女人,沒有資格講她。我來是談你工作的事情,怎么變成你教育我了?!?/p>

我把煙頭一個接一個地塞進啤酒瓶,看著他為我倒好黃酒。

瓶子里充滿了白煙,甚至溢出了瓶口,像是散著涼氣的冰錐子杵在桌子上。

“我沒有資格?為了接近她,當年誰把我當猴兒一樣溜來溜去傳話的。你們倆的事我都記著,你現在人五人六的倒全忘了,你這不是玩兒人家么?!?/p>

他講話的口氣很輕,但是又義正詞嚴的,這會讓你覺得老有人在你面前念經。

我把臉扭向窗外,望見了立在黃昏里的,那棟血紅色的五層小樓。

這個點兒,也許她真的會出現在回家的路上。

“我也有臉的,鬧成那個樣子?!?/p>

“那你就有理由撒手不管了?讓我怎么說你?!彼膊还芪?,先把自己茶杯里的黃酒喝個干凈。

“還是先說說你吧,現在的單位每月給你開多少錢?”

他用那雙黑色的牛眼仔細打量起我,他從不知道那樣看人會把自己暴露出來。

“四千多?!彼÷曊f。

“你在一個給你四千塊的地方,干了十年?”

我想起他是班里唯一一個至今沒有換過工作的人,班主任常會這樣夸獎自己的班長,我們都聽到過。

“去年給提了五百,公司每月還有通訊和餐補,組織一次羽毛球賽……”

“不是我在跟你相親,除了你媽,沒有人想聽你說這些。你可是咱們班唯一有注冊會計師證的人,就憑你這個,哪家公司也不止給這點錢吧?!?/p>

“現在去相親,也沒人聽你說這些?!?/p>

其實他已經想開很多了,放在從前,我們之間是不會談這些事情的。為了不讓他感到難以接受,我甚至把自己的二手奧迪車停在了手帕口橋邊,走一站地才來見他。我這次也是這么做的。

他又開始望向窗外的那條長街,和之前不同,他這次的眼神非常確切。外面被風吹起一層一層的浮土,他下意識地吸了吸鼻子,然后開始找餐巾紙。

“那邊就是新建的地鐵七號線站口——灣子,你平常不坐地鐵吧,進去后你就知道有我們家這一站?!彼檬种附o我點了點玻璃窗,指出前方的某一處,我喝了一口他倒的黃酒,沒去理會?!拔宜氵^了,早上坐地鐵到國貿那邊,加上換乘,我要花八塊五,坐公交車可以直達,但是下車要多走一站地,可這樣我就能省下五塊錢。所以我必須早上六點前準備好午飯,從家里出來。我的飯盒在車上被擠開過很多次,我中午喝流在塑料袋里的菜湯,喝了很多次。我講這些話,你覺得有沒有人愿意聽?”

“你要學著改變自己?!蔽矣纸o自己倒滿了一杯黃酒,然后我們碰了碰杯,一起喝下?!罢娴?,不能總是這種狀態,你至少可以去別的地方試試?!?/p>

他搖了搖頭,然后繼續倒酒。

“我這次從紹興回來,進家門的時候,看見我媽,我幾乎沒認出來她?!彼M量平靜地望著我,我說過,他那雙眼睛經常會暴露自己。不知道是不是那點黃酒的作用,他的語速越發快起來?!耙驗橛昧藗瘟拥娜景l膏,她整個臉腫了兩圈,頭發幾乎全部掉光,她有過敏體質?!?/p>

他用指尖蹭了蹭眼角,我知道今天沒有機會說些有用的話了,應該是一直喝下去才對。

“她歲數越來越大了,如果還能耗下去,我不會在這個時候跟你喝酒?!彼鋈恍α?,然后我們發現酒已經喝光了?!爱敃r有誰想得到,你可以在銀行做主管,班上哪有人理你,你連上廁所都要拽上我。那時候我一站廁所門口,他們就知道我在等你?!?/p>

“聘任的事情,我在我們部門說了不算,但是我會把你引薦到幾家外資公司,甚至可能是四大的一家,你回去把簡歷準備好?!蔽矣X得這是今晚唯一一次能說句正經話的機會了?!斑€有,我求你下次相親不要上來就說你沒車沒房,婚后必須和你媽住在一起,本來沒跑的也要被你嚇跑了?!眅ndprint

“我只問你一句話,如果你有女兒,愿意讓她嫁我這樣的么?”

我突然被問蒙了,我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

“你還喝不喝了?”

“沒有酒了?!?/p>

“我出去買?!?/p>

后來他真的從家樂福里又買了四瓶黃酒回來,我起瓶蓋的時候告訴他,這是炒菜用的酒,他說不耽誤喝。那一晚我們說過的話、喝過的酒,令自己看上去像是漂浮不定的水草。我記得我們哭了,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好哭的,總之我的雙眼浸滿了淚水,看誰都是曲了拐彎的。他好像在旁邊一直教育我來著,對我很看不上,很失望的態度。隨后他在我面前不停地吧唧嘴,口水和嘴里的酒甩在桌子和我手上,到處都是。我忘了他怎么又說到自己身上,說起過去的日子,他伸起雙手趴在飯桌上的樣子,連服務員都看不下去了。我當時瞄了那些空瓶子好幾眼,都不敢相信我們喝的是黃酒。

我把他扶到外面,我們走在馬連道茶葉城的路上,快到賣攝影器材的大樓時,他終于蹲在一棵槐樹根下吐出來了。

“有進步,老章,有進步?!蔽乙贿吪闹募?,一邊這樣說。

之后老章打電話給我,說再也不和我喝酒了,我也沒有問他為什么。同時我能感覺到,他對換工作的那種淡漠的態度,我也就懶得再管。不過我仍然介紹了幾位單身姐們兒給他認識,我清楚這種事不能牽扯到同事,所以她們其實跟我也并不太熟。當然在每次之后,我要像個真正的媒婆那樣,去問他的意思,哪怕我很討厭這樣做。

“她是回民?!眹乐氐谋歉]炎令他在電話里的聲音很難辨清。

“是什么?”我有點急,我不知道這叫什么答案。

“回民?!?/p>

“我之前跟你提過的,人家不介意,你只要不當著她的面吃豬肉就行?!?/p>

“兩口子互相躲著吃飯,你覺得正常嗎?而且她喜歡吃辣的,我這個鼻子根本碰不得辣?!?/p>

“講話不用那么難聽,最要緊的是人好?!蔽腋杏X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了。

“人好?吃都吃不到一起去,人再好有什么用?我可以躲著她吃豬肉,難道我媽也要躲著吃?這都是很現實的問題?!?/p>

打電話的好處在于,這種時候我們用沉默來替代沒有想清楚的話。如果是面對面,保不準我甚至會動手。

“關鍵是她屬虎?!彼K于講出了實情,最重要的實情,“我媽說屬虎的女人可不行?!?/p>

“老章,我就問你一句話?!蔽蚁M靼?,我已經盡最大的努力和他通話到現在了,“這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你媽的意思?”

“你問這個干什么?”他的語氣里恢復了警惕的成分。

“我早應該想到的,我是在幫你媽挑媳婦,而不是幫你?!?/p>

“這有什么區別嗎?”他這話問得倒挺實在。

“區別在于——”我猶豫了一下,決定把話說完,“那樣的話我根本就不該管你?!?/p>

從入學前在門頭溝軍訓算起,我們就用一只涼水杯打水喝,用一卷手紙蹲茅坑,甚至睡在同一張木板床上。那時他會建議我不要和哪個班的人走得太近,或者注意把錢收好,我覺得我們已經算是很好的朋友了。之后的十幾年里,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在說,說些他聽不進去的話,而他往往都是默不作聲的,等待著我能說完。比如我曾無數次地勸過他,和女生見面前好賴把自己收拾一下,不要永遠是那件土黃色的橫條汗衫和卡其褲,不要永遠把人家約到馬連道茶葉城,“你家附近什么也沒有,就和你一樣?!彼麖臎]有為此作過任何辯解,他似乎覺得每個初次見面的女孩,都應該明白他的用意。

曾經有一天,老章毫無征兆地講起了他的家事,母親是如何照顧心智失常的四姨,父親如何在大眾浴池里中風倒下,一家三口又是如何舉債度日?!坝幸徽?,每天的晚飯就是吃手搟面,我吃了有一整年?!蔽也恢涝鯓硬拍軒偷剿?,我只是告訴他,誰家里都有一堆的煩心事,以及數不清的坎兒要邁,你不比任何人特殊。

我想全世界也只有我,會站在那片蕪雜的簡易樓群里,等他拎著籃筐,從菜市場里走出來,然后聽他分析這批茄子為什么便宜,那袋扁豆為什么不能買。傍晚時,暗淡從路兩側的樹林中逐漸向眼前聚攏,我們沿著發酵著蒜蓉味的蓮花河,穿過一架又一架光禿禿的高壓變電站,在太平橋和紅蓮東里之間,兜來兜去。我很難想象會有哪個姑娘,毫無怨言地跟他這樣走完整條路,那占據的可是人家難得的下班空閑或者周末時光。他慢悠悠地推著一輛墨綠色自行車,掛在車把的菜筐像風鈴一樣晃著。過往的情侶走近我們身邊時,他會利索地瞄上一眼,我能感覺得到,他的眼光可一點也不低。

走到一個弧形的街心公園空場時,他把車支子放下,很認真地告訴我,兩天前見了一位在友誼醫院上班的女孩子。

“是放射科的大夫,在CT室拍片子,大我一歲?!彼氖忠恢狈鲈谲嚢焉?,好像那筐菜隨時會掉下來?!八χ钡?,否則也不會見我。條件真不錯,你看見剛才路邊穿真絲連衣裙的女學生了么,她比她還漂亮?!?/p>

“她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他想說什么,但我知道應該問什么,其實無非就是那兩個結果,我不直接問,天知道他會磨嘰多久。

“一點機會也沒有?!彼@得很沮喪,即使是在昏黃的路燈下,我依然可以看清他有多沮喪。每隔一段時期,這種失控的情緒就會在河沿的某個角落里,倔強地閃動著。

我是一個識趣的人,明白此刻無論再說什么,對他都是一種打擊。事情發生前,再難聽的話都有幫助,在一切全部結束以后,講什么都于事無補了。我想他只是需要有個人能和他站在一起,在薄霧般的橘色煙塵下,聽一聽旁邊鬧心的露天卡拉OK,以及對面施工工地上發出的敲鑿聲,是他告訴我,那里在建地鐵,在建一座很大的話劇院。

老章的鼻子對花粉和冷空氣極其敏感,更別提碰上刺激性氣味,一點點辣都會涕淚橫飛。為此他特意在畢業前的那個暑假,去宣武醫院動過刀,切除了不好的鼻息肉。這使得他的聲音低沉并且模糊,滔滔汩汩地流進我耳朵里,他那兩只突起的大眼睛,折射著細碎的光棱,對周圍的一切毫無察覺。他就像一頭目標明確的貓科動物,安靜地把我往前方帶。特別是你很容易從那雙睜大的眼睛中看到光亮,你不知道那是不是淚水。當夜幕在緩緩降臨的時候,我們本該是要面對黑暗的,哪怕是我們的眼睛,也該一起暗下去才對。endprint

“如果你有女兒,你會同意她嫁給一個乞丐嗎?”和上次一樣,他忽然又冒出了這么個問題。

“會的吧,只要她自己愿意?!蔽耶斎磺宄@個時候應該回答什么,我又不是傻子?!八绻岩粋€乞丐領到我面前,說要嫁給這個人,我一定會同意的,這不是問題?!?/p>

“你丫一點也不正常,我問錯人了?!彼麤]有半點為我的回答感到高興的意思?!澳阊疽稽c也不正常?!?/p>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可我還是那句話,存款、房子和車,不應該和我女兒結婚的意愿聯系起來?!逼鋵嵨乙泊_實這樣想的,但我并不奢望他能理解?!叭绻遗畠貉劾镏挥羞@些,那應該是我的教育出了問題?!?/p>

他搖頭了,這在我們這些年的對話中,并不常見。

“你丫可千萬別有女兒?!彼目跉馕铱刹幌矚g,這他媽叫什么話?“你知道上學的時候他們管你叫什么?‘怪物,你是咱班四大怪物之首?!?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10/17/bjwx201710bjwx20171006-1-l.jpg" style=""/>

我捂著嘴,不知道該說什么。這種話從不會從他嘴里說出來的,我想他應該憋很久了吧,這時候我才開始有些同情起他。

“總之呢,沒有房子,別聊感情,別聊結婚?!彼媚_把車支子一蹬,有要走的意思?!澳阏f是不是?”

“你又問我?”我想了想,覺得說什么都不合適?!澳銓δ枪媚飫有牧??”

“姑娘真是好姑娘?!彼脑捖犐先ナ窃谠u價一杯茶、一盤菜?!翱上思覍ξ覜]感覺?!?/p>

“她是這樣說的?”

“短信里是這么說的?!?/p>

“那跟你沒房子有什么關系?”

“操?!彼麌@了一口氣后,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繼續往家的方向走?!拔也粣勐犇阊菊f話?!?/p>

“你又要跟人家強調你沒房,還要人家和你父母吃到一起,住到一起,你還挑長相,挑氣質?!辈恢滥膩淼挠職?,我也決定把憋了很久的話扣到他腦袋上?!皼]人會因為你沒房不和你好,而良心上過不去的你知道么,長點志氣?!?/p>

“我不是沒有努力過?!彼O聛砹?,這令我可以重新走到他面前,只是我不再看得見那雙閃光的眼睛,他隨著周圍夜色早已沉了下來?!斑^段時間我想出去走走,上次去紹興就挺好的,能讓我把這些煩心事忘了?!?/p>

我本來想告訴他,逃避不是辦法,我想讓他看看眼前的一切都在發生著變化。但是他當時的樣子我真的無法多說什么,他歷來如此,我們的談話總會在某個問題上戛然而止。

于是在立秋前的那陣子,變成了我一個人,從廣安門外向馬連道的方向走著。中途我會經過爆土揚塵的貨運站,經過三路居的舊貨市場,以及細長而清凈的天寧寺前街。在熙熙攘攘的車站和天橋底下,我摻進十四中學生的放學隊伍里,仿佛可以聽到他們所講的每一句話,陪他們在每一個路口停留。不知道是不是老章的話起了作用,我終于站到了那個女生家的樓門口。那是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場,地上滿是碎渣石子和水泥袋,我遠遠地坐在一個石墩上,回憶著我是如何急不可待地找尋著她,如何傷害著她。我想到這里對于老章的意義,我想到了他固執的理由,我想我有些喝醉了。

重新和老章取得聯系,是在半年之后了,一個我們可以處理好身邊的事情,還算從容地談論彼此的時間。他果然不再提喝酒,特意選在了大觀園西門的紅樓茶舍,這里曾是我們放學路上的必經之地。當時天上正飄著紙屑一樣的白雪,水泥路基上,栗紅色的院門紅柱底部,以及青灰色的琉璃瓦上,都積著又厚又硬的一層白霜。我在外面站了一會兒,望著半空中被風吹散的雪花,嘴中不斷吐著霜氣。

他從身后拍著我的肩膀,問我怎么不進去。我回過頭瞅了他一眼,問他是否記得我們曾每天在這里騎來騎去。他說,怎么不記得,那次也是這樣的天氣,你為了追她,被一輛夏利蹭倒了,臉摔在地上。我轉過身瞪了他一眼,才注意到他瘦下去不少,皮膚也更黑了。他又拍了拍我的胳膊,催我進屋。

一個穿枚紅色旗袍的女孩,將我們領到一張核桃木的八仙桌前,點好香,然后問我們喝什么茶。我還沒張嘴,老章便從懷里取出一袋密封茶葉,讓人家去泡。

“我那會兒去了一趟昆明?!彼f著說著瞪起眼睛,向上翻看,認真的樣子好像他去哪里和我有什么關系?!跋热チ艘粋€星期,后來請的病假,陸續又去了兩趟?!?/p>

“昆明,那地方不錯?!蔽以囍ハ胂笏屠ッ鞯穆撓?,可是什么也沒想出來?!爸档媚愣嗳状??!?/p>

“嗯,我在那邊交到了女朋友?!?/p>

這時服務員把沏好的茶水端了上來,她擋在我們兩人的中間,緩慢地拾起茶壺,輕輕點了三次頭。

“你有女朋友了?”

“瞧你丫這話問的?!彼燥@得意地朝我面前的茶杯使了個眼色?!斑@是一年以上的普洱熟茶,我從那邊一個國企茶廠帶回來的,你試試口感?!?/p>

“哪里人?”我繼續追問。

“都說了昆明昆明?!彼q豫了一下,摳了摳像蒜頭一樣的紅鼻子?!拔覀兪窃诖浜珗@認識的,一天之內,觀魚樓、九曲橋、竹林島,居然在里面碰了三回面,當時我就覺得這是上天注定的緣分?!?/p>

“恭喜你?!笨粗蛭彝秮淼暮V定目光,我還能說什么呢?!澳阌X得那姑娘怎么樣?”

“她年紀很小,九三年生人的,家里媽媽走得早,她是由爸爸撫養大的?!?/p>

“我是問你,覺得那姑娘怎么樣?”

“特瘦,特純?!睂τ谖业膯栴},他只說了這么多,令我空等了半天。

“就只有這些?”我盡量讓自己別那么大驚小怪的?!澳銈兿嗖钍畾q,你們相隔萬里?!?/p>

他只是低頭喝茶,那一刻屋內屋外都是同樣地安靜。

“我找你出來,不是想聽你講這些廢話?!?/p>

“你說說看?!?/p>

“她和我是一條心,問題出在她爸身上,老人很難同意閨女和我來北京,她甚至沒有出過本省。況且人家家底厚實,還是機關干部,她也剛在當地的工商銀行轉成正式合同?!眅ndprint

“問題怎么會出在她爸身上,明明是他媽的出在你身上?!蔽彝浟诉@是在茶舍里,聲音大起來有些不像樣子?!澳悴皇侨ヂ糜蔚拿?,游完就完了不好么?”

“你還記不記得我當初問過你什么?”他好像根本沒有在聽我講的話?!斑€記不記得?”

我不再吭聲,只是平靜地看著他,我知道他是在來真的。

“我只是想讓你幫忙出出主意,怎么能讓老人同意,把女兒嫁給一個在北京買不起房的窮小子?!?/p>

大觀園里的那些蠟梅和玉蘭樹,被冷風吹得微微拂動,我隔著窗子,久久地望著它們,尤其是樹枝上的深藍色皮紋,和上面暗淡的天空,我不知道為什么它們一起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心里居然會失落得像個孩子。

老章始終在看著我,但是沒有打斷我,可能他以為我在替他想主意。

“你為什么會來問我,你覺得我這方面是不是應該特別在行?”

“你別誤會?!彼@然沒有想到我會冒出這么一句?!澳悴皇蔷驮阢y行里做管理工作嘛,我想可能關于人事調動上的事情,你會有些經驗?!?/p>

“哦,對了?!蔽夷妥⌒宰?,想了一想,也覺得今天自己的反應有些過大了?!澳悴皇钦f她和你一條心么,老實講,我覺得這個很重要。你他媽的遇到愛情了,其他事情在愛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p>

他面無表情地繼續看著我,然后擠了擠眼睛,輕輕點著頭。

我不知道他當時在想什么,見面之前他就應該清楚,我很難在這件事上幫他做些什么。

從茶舍出來以后,我們走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冷冽的空氣,這令我們得以從剛才焦灼的氣氛里,松脫出來。

“不管怎樣,這都是件好事。不過你要收斂收斂愛較死理的臭脾氣,人家女孩子只身跟你來到北京,將來不管發生什么,你要擔當得起來才行?!?/p>

他聽見后忽然停住步子,不再走了。

“在北京結婚,鬧半點不愉快,都是你們欺負人家?!蔽艺驹谒媲?,很認真地把道理講給他聽?!斑@些道理你媽沒跟你講過?她有沒有什么意見?”

“在北京結婚……我現在需要的不是意見?!彼o緊閉住眼睛,雙手使勁在臉上抹了一把?!拔椰F在缺的是錢?!?/p>

“多少?”

“你能拿出多少?”

“十萬?!?/p>

“不用那么多,哪要得了那么多?!彼B連搖著頭,好像在怪我的樣子?!拔辶f吧,不過我要得挺急?!?/p>

“這些都不是問題,我明天就可以拿給你?!蔽疑斐鍪?,輕輕揪住他的夾克拉鎖,一上一下地拉著?!瓣P鍵是你要想清楚,這動靜可太大了,比你本本分分地相親、結婚,付出的代價要大得多。我甚至覺得你之前考慮的那些,吃不吃豬肉,屬不屬虎,還著調一點。你看你現在這個歲數和狀況,還要回過頭來碰愛情么?我是說,你到底了解她多少?”

“明天是吧?”他很認真地看著我,生怕我跑掉一樣。

“什么明天?”我把兩只手攤開,沒有理解他在講什么?!澳闼麐層袥]有在認真聽我說話?”

“有,你剛才說明天就可以拿給我?!彼o了衣領,并且把脖子縮起來?!懊魈煺梦倚菹?,咱倆一起去銀行吧?!?/p>

我整個人傻愣在雪地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條曾將我摔得連滾帶爬的路。

“謝謝?!彼麑ξ艺f。

五六萬塊錢,那天我本可以當面給到他手里,可我覺得這事兒不能這樣簡單就撒手了。第二天在銀行大廳,我們排在很多拄著拐杖和攥著手絹的老人后面。為了把話說開,我試著問他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她生活中的樣子或者喜好什么。就像我們從前聊起的所有女生一樣,不然坐在那里也是干等著是不是。

“你是想套我話吧?!彼麢M了我一眼,那副嫌棄的樣子,仿佛借錢的人是我?!拔抑荒苷f,每當想到可能會失去她,或者自己沒辦法陪伴她更多的時間,我的心口就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密不透風地按住了我的呼吸,就連血壓也高出許多,這種感覺說了你也不會相信?!?/p>

“所以你們相處的時間并不多是吧,那你覺得她了解你嗎?倆人在一起總要說點什么吧,別告訴我你們聊的是會計法和資產借貸。你的心里話她樂意聽嗎?或者,你的難處她可以明白么?”

“要她明白什么?”他望著前面的柜臺窗口,眼睛很久都不眨一下?!拔疫@半年,幾乎每半個月就要花三千塊錢的機票,往返昆明一次。我需要讓她明白嗎?”

我把頭扭向別處,沒有理會他。

“這里怎么這么多人,你為什么不把錢存在你們銀行?”他用手扒拉著我的胳膊,不耐煩地瞅著我?!澳菢游覀兙筒挥眠@樣傻等著了?!?/p>

“你談戀愛談糊涂了吧,我為什么要把錢存在我們銀行?再說你有什么不能等的,她現在就來北京你讓人住哪兒?”

“至少我能把機票錢先省下來,況且我也不能再請假了。然后用你這些錢,看看我能干點什么?!彼樕系陌旨t又亮,泛著油光?!斑€不知道能否說動她爸,光是想一想要見他就夠了。你丫真是什么忙也幫不上?!?/p>

我啞口無言地坐在一邊看著他。

“昨天晚上我和她商量了一下,你覺得奉子成婚這一步怎么樣,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p>

“喂,我不知道你倆的關系到哪一步了。但是你說過她只有一個父親了,你讓人家辭了工作,和家里恩斷義絕,將來的日子萬一過不愉快,她得多傷心,你讓她如何面對她父親?!彼苷J真地在聽我講話,這幾乎是唯一的一次?!叭绻袀€小子將來在我閨女身上使這招,看我弄不死他!”

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們之間是愛情,愛情嘛,遇到了,嘗過了,嘗過就算了。她現在是年少無知,等以后見的人多了,有了定力,那時候她會怎么看你?”

“你管得可真寬?!?/p>

“怎么著我也算出錢又出力了,見一見真人不過分吧,打水漂還聽響兒呢?!?/p>

“她下個月從昆明過來,到時候我會叫你的?!彼銎鸩弊?,努著勁朝前面看了又看?!八麄冊谡f什么呢?”endprint

最靠近窗口的那一排座椅上,有老兩口正互相講著道理,老太太埋怨著老頭子什么,大堂經理就站他們面前,邊聽邊解釋。掰扯了半天,才知是老太太怪她老伴兒無緣無故把領退休金的儲蓄卡,和協和醫院的就診卡關聯了。老伴兒辯解說是銀行讓他關聯的,經理出面解釋說銀行不會提供這種建議的,而且關聯了也沒什么問題。接著老太太不依不饒了很久,我們什么都聽見了。從老頭子年輕時候的風流債算起,直講到解放前又回來找她,老太太哭自己眼瞎,耳朵軟,到現在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后來老頭子吼了起來,可依舊蓋不住老太太的綿綿泣訴。

我和老章坐在他們身后,什么都聽見了。

人需要一點冷靜,如果你自己冷靜不下來,那么時間,或者生活本身可以幫助你。我知道就像從前一樣,我講什么他都很難聽進去,所以在他沒有動靜的時候,我覺得這樣挺好??赡軓睦习搴屯?,或者是他媽那里,也許只是下班擠地鐵時的某個瞬間,他忽然就想明白了。至于那五六萬塊錢,我就真當是打水漂吧。

他告訴我無論如何要喝兩杯,在一家亂糟糟的飯館里,我以為我聽錯了。

“辣子雞丁、湖南小炒肉、毛血旺?!彼贿叺椭^,一邊用手指在菜譜上仔細地比畫著?!霸賮韮善砍氐募兩??!?/p>

他似乎忘了他脆弱的鼻子,忘了他不再與我喝酒。我沒有作多余的提醒,在事情塵埃落定以后,我們就應該這樣坐下來,點一支煙,聊上幾句。

“上次多謝你了,不過那些錢我并沒有動?!彼宋亲?,他還記得謝我?!白罱奶幦L辣味菜,尤其這種講究拿辣椒做配菜的,吃得我鼻子里直躥火苗子,連胃都跟著疼起來?!?/p>

啤酒先上桌了,被服務員撬開后,他直接拿起瓶子,要直接撅了。

“悠著點?!焙鹊揭话霑r,我先停了下來。

他對著盤子上那些通紅的辣椒,搖了搖頭。

“到了云南,恐怕要天天吃了?!彼嘈χ?,鼻子紅得像個小丑一樣?!拔也辉倩貋砹??!?/p>

“說清楚,怎么回事?”我知道周圍很吵,但是我聽見了,他說要去云南,他說不再回來,我開始意識到這頓飯的意義?!昂退趺礃恿??”

“老樣子?!彼箘藕鷩V^皮,然后把頭靠在小臂上?!熬褪菧贤ㄆ饋硗鄣?,她在淘寶上買了一大箱的膨化食品寄過來,說是送給我媽吃。我告訴她,我們家人不吃這些,結果她整個人就毛起來了,我在電話里哄她哄到凌晨兩點?!?/p>

“你不該那么說?!蔽見A了兩口菜,然后把筷子放下。

“你說得對,她來這里困難重重,這里生活成本太高了,而且讓她放棄在銀行的鐵飯碗犧牲太大了,各方面權衡利弊,感覺都不太現實?!?/p>

周圍實在太亂,他盡量把嗓門提高,大聲講著一聽就不是他想出來的道理,那些道理有效地蓋住了其他噪聲。

“你是說,你去昆明就現實了?”我沒有等他繼續說下去,“你媽怎么辦,你爸呢?”

“上個月報紙上說,2017年開始會逐步實現全國醫保的統一聯網?!彼卮鸬煤芸?,很堅定,好像等的就是我問這個,“而且昆明的醫院還算不錯,那邊的空氣和舒適度也比北京好多了?!?/p>

“你要讓他們和你一起搬去昆明?”我感覺很奇怪,他們又不是我爸我媽,我到底在急什么。

“不會是現在,也許過個兩三年吧,等我一切安頓好之后?!彼瓷先O其認真,“她是個好女孩。隨時隨地會張開雙臂接納我,我在那邊,完全不像這里?!?/p>

“我說,人家父女在昆明有吃有喝,你跟過去,這叫什么事兒呢?你吃什么,住哪里?保不齊你連工作還要讓她爸解決?!蔽液薏荒苤苯觾蓚€耳刮子上去抽醒他,“人老了不就圖個落葉歸根么,萬一你們倆黃了,你不是折騰老頭老太太么?!?/p>

“你說的這些,我早考慮過了?!彼膬裳塾珠_始紅了起來,這次他可沒有喝多少酒,“所以我要有自己的事業?!?/p>

“事業?”

“我計劃在昆明開家餐館?!彼j廢的眼光中,慢慢流露出得意的笑,“問題是那需要更多的資金?!?/p>

“你想說什么?”

“我想問你,你現在手里,還有多少錢?”

“老章,我在銀行工作,可我不是開銀行的?!蔽腋杏X很別扭,好像他一直在繞我,我居然被他繞進去了,“你打算要多少?”

“以那邊的價格來算,把租金和裝修都包括在內,大概三十萬吧。我做了一個詳細的預算表格,可以拿給你看?!?/p>

“不必了,你忘了在學?;A會計我考了18分?!蔽铱粗雷由蠋缀鯖]怎么動過的菜,呼了一口氣?!斑@次真要去銀行了,我盡快拿給你?!?/p>

“因為匆忙,這頓飯吃的,你別介意。其他同學我都沒告訴?!?/p>

“這沒什么?!蔽矣X得再坐下去沒有多大意思?!安贿^你想清楚了么,你一個北京人,在昆明賣云南菜,不他媽賠錢等什么呢?!?/p>

“這筆錢不能讓你白墊,有什么疑問,等會兒你可以直接問她?!彼樕戏浩鸺t光,酒精真是個有意思的東西。

“我可沒耐心跟她打電話。凌晨兩點?你個傻逼?!蔽艺玖似饋?。

一個深色皮膚,穿白色V領毛衣、黑牛仔褲的女孩,穩穩地站在兩張桌子間的空隙處不動。她的頭發很長,前面兩側用發卡別了上去,兩只手插在腰間的褲兜里,像個有書卷氣的女學生。

“我說過帶她見你的?!崩险聦⑵孔永锸O碌木埔豢诤韧?。

回去時老章說她已經見過他父母了,晚上他要去找一家酒店,讓女孩住進去,兩天后他們會一起回昆明。

老章在前臺辦入住的時候,我和她站到門外的胡同口等著。

路燈下,她的臉在干糙的水泥磚前,顯得無比鮮艷。

“謝謝你?!彼氲椭^說,“開始我還不信,怎么還會有人這樣幫他?!?/p>

“可惜我這銀行主管的職務,是買來的,拿多拿少,全看領導臉色,并沒有實權。否則你調動工作的事,我是可以出些力氣的?!迸⑦@樣真切地站在我面前,令我有些不知所措,我點了一支煙,背過頭去吐出一口,“念書的時候,我是班里的差生,還很不招人喜歡。有一年我出水痘,渾身上下都涂著紫藥水,他居然每天放學后都來我家,和我坐在一張床上,告訴我課上講了什么,老師布置了什么作業,我當時在想,這個人是不是瘋了?”

她笑吟吟地朝酒店里面看著,老章在認真地和柜員說著什么。

“他告訴過你十八歲入黨的事嗎?”我把煙在墻上碾滅,不想抽了。

她使勁點著頭,并且捂著嘴笑起來。

“那幾乎是他唯一值得拿出來說的事了,班里每個人都叫他班長,沒有誰像我這樣對他直呼姓名,那是他最美好的一段時光了。后來不行,他在工作上吃了很多苦頭,他不懂得變通,不懂得處理和老板的關系?!?/p>

“可是我信任他,我曾主動用懷孕這件事試探他,他最后沒有答應,我就知道他可以依靠?!?/p>

我走到對面的綠色垃圾桶旁邊,把煙頭扔了進去,有人騎自行車從我們中間穿過。我們清醒地看著對方,臉上不再掛著客套。

“他家里的情況,都和你說過嗎?”

“或多或少吧?!?/p>

“不可思議?!蔽抑荒軋笠孕δ??!澳銈兊浆F在快一年了吧,實話講我很意外,這樣的感情令人尊敬?!?/p>

“你不用這樣說,他講過很多關于你的事,他說你是個怪人,說你很不正常?!?/p>

“我嗎?”我大致能猜出她指的是什么,我不太想談這個?!斑@不會是他的臨別贈語吧,他說不出口,才讓你轉達給我的話?!?/p>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對我來說,你是個危險因素?!彼煤⒆影愕墓致?,發出半認真的警告,這令他意識到我們之間也相差十歲?!安怀鲆馔獾脑?,我們很難再見面了?!?/p>

老章離開后不久,他家附近的地鐵站,和對面的那座話劇院終于建成了。有時候我從灣子站出來,向四周望去,會一時間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還好她家的那棟矮樓還沒有拆,我依舊在那片空場的石墩前坐了一會兒。

“我在她家門口,倒是挺希望見到她的。否則的話我會覺得身邊這一切變化得有點太快了,你他媽的?!?/p>

我拿出手機,發了一條短信給老章,這是他走以后,我唯一一次試圖聯系他。

有個很年輕的、穿磚紅色制服的測量工人,他支起了一個三腳架,像雕塑一樣,頭伸在潛望鏡前看了好半天。我把手伸過去,向他遞過去一支煙,他看了我一眼,擺了擺手,沒有去接。

“他睡午覺呢,我在給他扇扇子。你發的消息是什么意思?為什么要罵他,沒有事情的話,我可不可以刪了,還是別讓他看見了吧?!?/p>

責任編輯 張頤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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