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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愁

2017-10-18 09:24馮俊科
北京觀察 2017年9期
關鍵詞:墳地墳頭莊稼

文 馮俊科

村愁

文 馮俊科

離開家鄉近五十年,雖然經?;厝ヌ接H,但也只是在家陪母親和家人聊聊天,很少到村外和田野里去看看。粗略的印象是村里的房子越來越多了,密度越來越大了,地越來越少了。

地愁

據老人們說,明朝初年,我家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移民到這個村時,村里只剩下兩戶人家,一戶姓師,住在村西頭,另一戶姓趙,住在村東頭。這兩戶人家被稱為老根戶。在那個時候,偌大一個村莊,只住兩戶人家,真可謂地廣人稀。

經過幾百年的繁衍生息,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村中人口增加到一千五百多口。但是,村中人家之間,常常有荒地樹木相隔。每戶人家的院子里,除了有一兩座房子外,大部分都長著樹木,蓋著豬圈或牛棚。還有幾戶住得離村中心比較遠,雞犬之聲相聞,相互卻看不見房舍。走出村外,是一望無際的田野。田野里除了長莊稼的平地良田外,是一叢叢的野樹,一道道溝壑,一座座土崗,看不見遠處相鄰的村莊。

我印象最深的是村北邊有一片野樹林,樹林的中間和外邊的田里,散落著許多墳墓。這些墳墓有的三五個一群,有的十多個一群,那大概是屬于一個家族的。土崗地那一片墳地很大,大大小小的墳頭有數百個。那是一片雜墳,一些墓前的石頭碑由于歷史久遠,歲月的風化剝蝕,上面的字跡已看不清楚,也不見有后人上墳的痕跡。

從我們家北院出村,迎面有二十多個墳頭,老人們說,那是黃河灘人的墳。因為黃河經常發大水,無法有固定的墳地,就在十多里地之外的我們村買下一塊地,作為他們的祖墳。灘人的墳頭不大,墳與墳之間的距離也很小,墳頭上長滿灌木野草。澆地時,水溝經過灘人墳,不時會被水溝里的水澆出一個小洞,水就不停地往里邊灌,洞口越灌越大,發出嘩嘩的聲響。人們就說,那是墳下邊塌空了。然后順手填幾鍬土,把那洞堵上,水溝里的水才繼續向前流去。

當時,由于地面很寬,每人平均好幾畝地,人們最怕的是往地里運豬牛糞和人糞尿。挑一擔糞,一路上要歇上好幾次才能到達目的地。往最遠的地塊送糞,青壯勞力一天也擔不了三五擔。婦女和兒童像接力賽一樣,要中轉好幾次。在地里干活的人們,為了節約來回跑路的時間,中午由家里人把飯送到田間。由于怕路途遠飯菜涼,送飯的人常常用破棉被裹著裝有飯菜的瓦罐。飯菜一到,干活的人圈在一起,呼呼嚕嚕地一吃,從旁邊的土井里打上來一桶清水喝上幾口,便又干活去了。

澆地是一件很省力氣的活兒,一畦莊稼寬一兩米,長達幾百米。人們在清溝邊挑開一個口子后,就干別的去了。等過了半晌,回來一看,一畦莊稼還沒澆到頭呢。割麥子時,由于麥畦太長,兩人便分開從兩頭往中間對著割。常常等快要接上頭時,抬頭一看,才發覺兩人并不在一個畦里,錯開了好幾畦。由于地太多,村民們一年到頭在田野里,永遠有干不完的活。

離開家鄉近五十年,雖然經?;厝ヌ接H,但也只是在家陪母親和家人聊聊天,很少到村外和田野里去看看。粗略的印象是村里的房子越來越多了,密度越來越大了,地越來越少了。

春節回到家鄉,特意圍著村子走了走,發現過去的野樹、土崗、溝壑、墳地全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養豬場、養雞場、涼鞋廠、飼料廠、編織袋廠、修理廠、化肥廠、水泥廠等。這些廠用紅磚墻圍起,小的幾畝,大的近百畝。我懷疑,是否到了另外一個根本不熟悉的地方?

在我的記憶中,從村中心往東,當時只有兩條半道街。南邊有一條半道街,街北邊住著人家,南邊是葦坑、樹園和空地。北邊有一條半道等,街南邊住著人家,北邊是樹園、土坑和墳地?,F在一看,兩條半道街不僅兩邊蓋起了樓房,而且各自向村外又開出三四道街,街道兩邊全都是兩三層的樓房。細一問來,在這里蓋房居住的有很多并不是這個村里的人。由于我們村離縣城很近,有些在城里工作的人在村里購地蓋房。有的是縣城里的居民為了改善居住環境,也在村里購地建房。還有邊遠農村的有錢人為了使孩子在縣城上學方便,也在村里購地建房。就這樣,一棟一棟樓房拔地而起,一戶一戶人家遷住進來。

不到五十年,村里不僅荒地、墳地、野樹、土坑、土崗全都不見了蹤跡,就連耕地也越來越少。聽人說,有一戶人家蓋房時把灘人的墳地蓋進了院子,一年清明節,來了一群灘人,手捧花圈、供品等,推開那戶人家的院門,把花圈、供品擺在堂屋,人跪了一地,哭先人叫祖宗地鬧了大半天。

一代又一代的先人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土地資源。然而,隨經濟騰飛,農村的城市化進程加快,村容村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與此同時,人口越來越多,土地卻越來越少。

土地是莊稼人的命根子?!皼]了土地,以后吃啥?人們咋活?”這是當今農村人常常念叨的一句話。

樹愁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村中的樹很多,家家戶戶都有樹園子。村子周圍被厚厚的一層樹帶環繞著,村與村之間相望,只見樹林,不見房舍。

村中長有許多古槐樹、古榆樹、古桑樹等,樹干粗得幾個人連著手抱不住,人們根本弄不清它們的年齡。高大的樹冠枝繁葉茂,遮下大片陰涼。低矮的灌木密密叢叢,遮蓋著黃土。人們外出干活,出了家門,須走過一條樹園中的土道才能看見田野。春天,桃花、杏花、梨花怒開于樹園中間,散發出醉人的芳香。

我們家院子里的樹有好幾十棵,有幾棵大樹把樹冠伸向屋頂。一到春天,父親便提把鋸子爬上屋頂,把那些離房很近的枝杈去掉,說是怕夏天大風搖動樹枝,把房頂弄壞。街坊有一男孩十五六歲,人很乖巧,在他們家的樹園中修剪樹枝,從一棵樹干爬上去,修剪完這棵樹后,抓住旁邊的樹伸過來的枝,身體輕輕一躍,便像鳥一樣飛到了那棵樹上,繼續進行修剪。一個時晌,他可以腳不沾地地在樹之間躥躍。

當時,不僅村中樹多,田野里樹也多。田野里大多是柿子樹和香椿樹,有單棵,有雙棵,也有好幾棵連在一起的。有好幾個家族的墳地里,墳頭連著墳頭,柏樹連著柏樹,地上長滿野草。野兔、狐貍、黃鼠狼等在那里筑窩繁衍,不時地跑出墳地轉悠。在我的印象中,那幾家的墳地神秘陰森,一派肅殺氣氛,很少有人敢單獨進去。

樹的悲劇開始發生在大煉鋼鐵的年代。當時,為了解決小高爐燃料不足的問題,青年突擊隊員開始鋸村中的大樹。大樹鋸完后又鋸小樹,最后連灌木也不放過。村中的樹鋸完后又開始鋸田野的樹,田野的樹鋸完后又開始鋸墳地的柏樹。沒多長時間,整個村子像拔光了毛的雞,赤條條地在陽光下呻吟。村村相望,不見樹木,全是房舍。后來,村中又栽了一些樹,但沒等樹長多大,就被刨掉蓋房子、豬圈和牛棚去了。

村中古樹

幾十年過去了,村中房子越蓋越多、越蓋越高,樹木卻越來越少、越來越小。

有次回家,看見村口坐著幾位七八十歲的老人,在悠閑地曬著太陽。他們的臉上布滿歲月留下的溝壑,相互之間話語很少,彼此不時地相互看上幾眼,更多的是看著那光禿禿的街道,光禿禿的房舍,光禿禿的田野。

我頓時覺得,生我養我的村子,就像他們那一張張干枯的老臉,憂愁地看著把它打扮成這副模樣的子孫們。

水愁

小時候,村中的水很多。家家戶戶的院子里只要想打井取水,用鐵鍬往地下挖兩三尺深,清水便汩汩地往外冒出來。村子的中間和四周,有好幾個大土坑。暴雨季節,家家戶戶流出的雨水聚集坑中,坑里的水常年不斷??拥呐赃叝傞L著許多蘆葦和野草。當時,村民們最怕連陰雨,只要幾天雨不停,村民們便會抬頭罵天:“咋弄的,漏了?”

村干部們頭戴草帽,手拿鐵鍬,走門串戶,這里疏疏,那里堵堵,要求大家作好防澇準備。

每年秋天,地里的活一干完,公社就組織社員們上河工,疏浚河道,加固河堤,防止來年雨季流水不暢,淹沒村子和莊稼??傊?,那個時代,防水防澇是村中每年的大事。

那時候,村后有兩條河,長年流水不斷。河的兩側又挖引出許多小河,人們稱之為清溝。清溝縱橫田間,澆灌著一望無際的莊稼。在田里勞動,晚上收工回家路過河邊時,跳進河里游幾個來回,不僅洗去了一身的灰塵和汗水,也消除了一天勞動的疲勞。清溝還是孩子們洗澡的地方。清溝一般有一米多寬,兩三尺深,水流緩慢,里邊有小魚、青蛙漫游,蝌蚪、小蝦穿梭。孩子們成群結隊地跳進清溝,潛沒影、打水仗,玩累了,用上衣一擦身子,穿上褲子光著膀子就回家了。

有人愛在井池里洗澡。當時,農村中澆地仍然用漢代發明的轤轆。井的兩邊各有兩根長長的竹竿伸進井里,兩個水桶的兩側各有一個圓環套在竹桿上,竹桿把握著水桶的方向。隨著轤轆的轉動,兩只水桶一下一上地從井里提出水來,倒在井池里。井池里水多了,就順著水溝向田間流去。剛剛從井里提出的水很清,也很涼,膽子大的人圖痛快,一下子跳進井池里,潛幾影就趕快爬出來。有的人不小心,就會被井水激出病來。因此,大人們是絕對不允許孩子們在井池里洗澡的。也有人家在自己院子里挖個土井,早上用水桶從井里提出一桶水,放在太陽下曬,晚上收工回來后,從頭上洗下來,也算洗了個痛快澡。

然而,自從村西邊建起了化肥廠、南邊建起了水泥廠之后,村里大坑中的水便慢慢干涸了。開始人們還不覺得什么,有人拉土把土坑填起來,在上邊種樹、蓋房。沒有幾年時間,全村的土坑一個也看不到了。

接著是河里的水開始變少、變臟、變臭。因為化肥廠、水泥廠排出的污水通過水泥管道流進河里,河里便不再有魚、有蝦。河堤上的青草開始變黃、變枯、變少,再過幾年后便寸草不生了。

水井的消失是在不知不覺中進行的。一開始,村民們認為從化肥廠排出的水可以肥莊稼,不用花錢就可以給莊稼澆上含有化肥的水,便從河道里把水引入田間的清溝,澆灌莊稼。水井慢慢被人遺忘了。井臺上長滿荒草,井口開始坍塌,最后便不見了水井。

頭幾年,莊稼確實長勢不錯。但不到二十年,地面開始發硬,野草開始變稀,莊稼開始變矮,一些村民似乎覺得有些不妥。原先,村子里有磚井、土井、機井好幾十口,幾乎每十畝地都挖有一眼井。最后只剩下村中間的一口機井。電工老崔把一臺潛水泵扔進井里,把井里的水抽上水塔,全村人喝上了自來水,村民們高興地發現自己終于和城里人一樣了。一直到化肥廠的水把莊稼澆得半死不活時,村民們才大呼:“上當了!看來還是井水澆地好?!?/p>

然后,生產隊又開始組織青壯年挖井。挖了幾米深沒有見水,十幾米深還是沒有見水。人們慌了,大隊請來縣里打井隊,一直打到一百多米深才終于見到了水。

一直到現在,村民們天天為沒有過去用水那么方便而發愁。

作者系第十一屆北京市政協委員

責任編輯 崔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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