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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游記

2017-10-22 06:11王小忠
廣西文學 2017年9期
關鍵詞:阿依賽爾扎西

王小忠/著

1

和朋友約好要去色達——這個并不炎熱的夏天,我一直在通欽街口等他。夏季到了末尾,他還沒有來。在塵世,許多不曾想到的事時刻發生著,在電話里,他平靜而祥和的語氣中滿帶遺憾。我也就此放棄去色達,但并沒有打消去草原的想法。家族很早以前都在草原上,所以我放不下草原,只有在草原上,才能感受到生命的自由和奔放,于是我只身去了遙遠的草原。天陰沉沉的,太陽躲在云影里不肯出來。我的一腳踩著川主寺、松藩古城、九寨溝,另一腳踩著瓦切、紅原、馬爾康,雙手指向川青線上的阿壩、達日、甘德、果洛……

公路在草原上像光芒四射的虹,把大山和茫茫草原阻隔的兩地瞬間相連。四川、甘肅、青海的物產在這里相互交換,互惠互利?;疑脑茲u漸變成片片緋紅,藍天露出了臉,路邊牧人的帳篷和經幡又在眼前絢爛起來。帳篷前豎著酸奶、蟲草、騎馬的大招牌,選擇以商輔牧已經成了牧民的另一種生活方式。我的朋友久美就在這里。久美是四川阿壩人,他一邊放牧一邊在草原上開商店,這樣的日子已經好多年了。

和久美見面是很難的,這幾年久美無論在牧業或生意上都很順利,他有了自己的車,來回奔跑更加方便。認識久美的時候,他正值壯年。記得那年他們一家不遠千里來甘南草原聽經,我給他們拍了好多照片,并寄了過去。收到照片后他給我來電話,言辭里充滿了感激。就那樣來來往往,我們成了朋友。其間,我去過幾回阿壩,可他再也沒有來過甘南。

久美比前些年壯實了許多。我們坐在一起,他不大說話,但說起“草原人家”住宿點,他的話匣子就打開了。他說這是響應政府發展旅游業的號召,在草原上設點為游客提供方便,既賺錢,也算念嘛呢(是牧民群眾每天必需的功課和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一般牧民隨身都帶有念珠,一有空閑就數著念珠念嘛呢,為眾生祈禱幸福)。草場承包到戶了,每年都要嚴格謀劃,根據草場面積和牧草長勢留下合理的畜群,其他的全部出欄。幸虧道路通暢,既為游客提供了方便,也增加了收入的機會。

久美還說,夏天他幾乎不去牧場,就喜歡天天看著公路??粗飞蟻韥硗能囕v穿梭不停,心里就踏實。

路能幫助大家找到香巴拉,也是因為太多的人向往那仙境,所以路上才有那么多靈魂和白骨。久美重復著又講起他阿米(藏語,爺爺)的故事來。

阿米曾經在茶馬古道上做過背夫。馬幫從四川雅安出發,經飛仙關,走天全,出禁門關,翻二郎山,過瀘定,至康定,到西藏,然后把絲綢、布匹、茶葉、鹽巴等東西馱回來。立起家業多不簡單呀!

阿爸繼續跟馬幫穿草地,過雪山。直到有一年,同伴們把阿爸的馬趕了回來。馬上馱著小鏡子、桃木梳子、手電筒、磚茶……唯獨沒有馱回阿爸。

阿米常說,去了禁門關,小命交由天。阿爸把命就交給那條艱辛的道路了。

聽說要修路,無論在哪兒修,阿米總是要捐些錢的。在阿米心中藏著無數馬幫和背夫無路可尋或遇到劫匪時的豪壯勇氣和血淚情仇,也裝著他們勇走天涯的無窮疾苦。

久美說起阿米的故事,往往是最動情的,他黝黑而深邃的臉頰上總會掛著淚珠。

正說話間,帳篷外有人大喊:“剁腦殼的!”

久美既驚喜又羞澀地笑著出去回了一句:“挨千錘的!”

這樣稱呼彼此,我是第一次聽。我問他們,他們互相望了一眼,呵呵笑著,不給我解釋。

“也不給我來個電話?!本妹烙行┼猎?。

那個大笑的女人說:“路這么好,我想來就來了?!?/p>

久美已經結婚了。當年他和我一樣,只是個青澀少年。想不到短暫的幾年光陰,大家都擁有了新的責任。有責任是溫暖的,這份溫暖和責任或許才是我們執意尋找香巴拉的真正源頭。

午后時分,我離開久美的帳房,隨他的妻子去了另外一片草原。

久美知道,我不是單純來看他的。我要去深處的草原,尋找我要尋到的那些事物。

2

到了久美那邊的牧場,我又見到了阿依(藏語,奶奶),和那年在甘南見到的情形一樣:頭發雪白,臉蛋泛紅,滿帶慈祥。我給她拍過好多照片,她一見就認出了我,并用熟練的漢語問我家里的情況。

阿依不大習慣和久美住,一來不太方便,二來久美喜歡東奔西跑,按阿依的說法,久美是不安分放牧的孩子,是她心里的敵人。所以她和久美的妻子住在另一片牧場上,但她沒有忘記久美,問長問短,全和久美有關。這片草原距離久美的住處相隔不是太遠,然而這片草原相對安靜點,住牧場的人不多,牛羊也很分散,帳篷更是星星點點。

阿依從一個小帳房里躬著身給我拿來糌粑和酥油,然后坐下來和我說話。

“草原上失去領地狗以后,人的麻煩就多了?!彼贿呎f一邊用寬大的袖筒擦了擦眼睛,“你看,這兒一群,那兒一幫,很難分出是誰家的了?!?/p>

聽她這么一說,我才發現,東一片西一片草地上的羊身上都涂滿了紅的、黑的、綠的、藍的不同顏色,草原看起來像一張五彩繽紛的花毯子。

阿依繼續說:“整個亂了,羊群不聽人的使喚,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吃飽也不扎盤?!?/p>

我一邊吃著酥油糌粑,一邊認真聽阿依的講述。

“那時候,草原上狗很多?!卑⒁廊∵^她的經輪,邊搖邊說,“狼群輕易不敢進柵欄,就算騷羊,也不敢隨便進入別人家羊圈。早晨一打開柵欄,就不用人操心。領地狗在自家草原四周尿一泡尿,羊啃草啃到那兒就會自動回首。別人家的羊啃到那兒,也會自動調頭的。都讓那幫土匪給害了?!卑⒁勒f到這兒,便深深嘆了口氣。

“土匪?”草原上現在不會有土匪吧?

“不是嗎?狗都讓他們給悄悄販光了?!卑⒁勒f。

“他們販光了狗?”我還是沒有明白。

阿依說:“挖礦的那幫土匪!草皮被破壞了,山都掏空了,這也就算了,可你說他們不好好挖礦,倒打起狗的主意來了?!?/p>

我似乎明白了一些。這里發現大量的金礦以后,的確駐扎了許多工程隊。

阿依說:“他們成天在草原上轉悠,是防不住的?!?/p>

我算是明白了,同時也想起人們熱議的販狗潮,可人家販的都是藏獒呀!

“迷藥,迷槍,麻袋,他們用盡各種辦法?!卑⒁勒f到這里便不住擦眼睛,“草原上出了內賊,要不他們也很難下手的?,F在草原亂了,人不如狗呀!”

阿依所要說的遠遠不止這些,也遠遠不止我所聽到的這些。草原很顯然已經失去了它最初的清潔和純厚。當然,社會環境的變化無孔不入,人心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怎么能夠保持住最初的那份本真呢。

領地狗的領地意識很強,一只狗能看好整片草原,人怎么能做到呢?況且,領地狗被販賣后,失去生存的領地,它的領地意識就會漸漸喪失。這不是絕種是什么?

其實大家都沒有看到,當草原變成花地毯,領地開始出現混亂的趨勢,戰爭就不遠了??上Ц嗟娜酥豢吹嚼?,不會想那么長遠。人只會給自己制造煩惱,煩惱也是因為利益所驅動。這其間的復雜關系怎么能說得清楚?

住在阿依堅守的那片草原上,好幾天時間里我都開心不起來,心里裝滿了阿依的那句話:“人不如狗呀!”

3

離開久美的另一座帳房,帶著阿依做好的酥油糌粑,走著想著,我已經從南邊的草地漫游到了空曠而碩大的瑪曲草原上來。

幾間空心磚壘起來的低矮的房子,四周掛著的哈達和經幡的顏色早已脫落,似乎有了好多年。房子左右兩側是用松木板扎起的一排排柵欄,柵欄里圈著牛羊……這方極為簡陋的領地就是朋友的冬窩子。平日他們幾乎不來這兒住,只有轉場的時候才來,帶上常用的生活器具,然后去別的地方。幾只牦牛拴在柵欄邊上,背上已經馱滿了家當。三個臉龐黝黑的男人還在繼續捆綁東西,我遠遠向他們打招呼。藏獒飛奔過來,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狂叫著。戴著氈帽的那個男人站起來,大聲呵斥著藏獒。

戴著舊氈帽的那個男人就是我朋友貢巴,他們正在準備轉場。高原上的夏季來得晚,這會兒他們要到高山牧場去放牧。另外兩個是貢巴的朋友——拉毛扎西和阿班,他們在同一個牧場住了好多年,親如一家。草原遼闊無邊,但不允許你單槍匹馬漫游。多少年來,他們踏遍雪山和草地,隨牛羊東西漂泊,被狼群圍堵卻是常事。隨草場承包和適度放牧制度的不斷深入,牛羊漸漸少了,狼群也不見了影子,草原相比都市,顯得十分孤獨而寂寞。盡管如此,放牧的時候他們還是不愿過于分散。

貢巴以前是民辦教師,由于他阿爸去世得早,牛群發展又快,他不得不回家幫母親和妻子放牧。拉毛扎西和阿班就在臨近的牧場,是來幫貢巴轉場的。貢巴說,他和妻子要離開貢賽爾喀木道,一直到深秋才回來,冬天再轉回冬窩子。離開貢賽爾喀木道要經過一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口,那里的風非常兇猛,需要朋友幫忙堵截大群牛羊,送過那個風口他們就回來。

貢巴以前沒有說過轉場的事情。

“山口的風有多厲害?”我問他。

他憨厚地笑了笑,慢慢給我說。

“四千多米的山口,夏天也冷得令人牙齒打架,人騎在馬上隨時都有被刮下來的可能,此時如果沒有很多人圍追堵截,牲畜就會順著風跑,不會沿牧道走。牛犢和羊羔要夾在牧群中間,否則就會被刮跑。風來的時候往往會夾帶著雷鳴閃電和傾盆大雨,十分嚇人。牧群滯步不前,這時候就需要將牛羊收集在一塊兒,等大風大雨過后再走。轉場人太少是不行的。雨特別大的時候,我們只好取下牛背上的帳篷,各抓一角,遮掩在頭頂上,要蹲下身子,不然會被大風帶著飛起來。一旦飛起來亂石堆就成了墓地,不用舉行啥儀式,全尸都保不住?!?/p>

貢巴講得繪聲繪色,我聽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貢巴看了看我,微微笑了下,繼續給我說夏季轉場必須經歷的一切。

“身子緊貼草皮或石頭,鉆心徹骨地冰涼。高海拔感冒了可不是鬧著玩的,肺氣腫、咳嗽吐血、血壓突增、呼吸不暢,隨時都會要人命的?!?/p>

貢巴給我講他們的經歷的時候,拉毛扎西和阿班也放下了手頭的活,和我們并排坐下來,爭先恐后說著。

他們的講述是極其輕松的,從他們身上你看不到有絲毫恐懼感。那是怎樣的樂觀和豁達?數百年來,他們在高原上生存,沒有逃離,也沒有選擇新的高地,如此坦然地面對生活,你不敬畏?或者,沒有任何感觸?

貢巴接著說:“那些小碎石被風刮著到處亂跑,互相碰撞,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音。那次我們看見了一只長得跟石頭一樣顏色的老鷹,展開巨大的翅膀,迎風而立。剛開始我們以為它受傷了,要不然它不會在如此大的風雨中駐足。牧民視鷹為神明,我們想幫它看看是翅膀受傷了還是腿受傷了??拷臅r候,才發現它的羽翼下是一對烏亮烏亮的小眼睛。小鷹在石頭上凍得瑟瑟發抖,要是沒有那雙大翅膀它們早就讓風刮跑了。我們用帳篷替老鷹遮擋一會兒風雨,可是老鷹受到驚嚇,不住鳴叫,并用翅膀嚴嚴實實護住兩只幼子。經過努力我們還是把老鷹一家遮掩在帳篷下,直到風雨停歇。鷹的眼睛里布滿了柔情和慈悲,那情形能把血性男兒的心融化成春水?!?/p>

貢巴接著又說:“可能是老鷹正帶著孩子們練習飛翔呢,沒想到風雨突然來襲?!?/p>

拉毛扎西說:“時候不早了,我們上路吧。佛祖保佑,但愿今天山口的風睡著了?!?/p>

貢巴和阿班附和著說:“嗷賴(藏語:表示肯定的語氣,相當于是),大風睡著了!”

貢巴沒有告訴我山口的風到底有多厲害,可我已經知道了。草原上的牛羊、牧人、馬匹、格?;?、雄鷹、石頭,它們都被大風一一吹過,它們與風一樣都是自然之子,都在高原上領受苦難和寒冷的饋贈,但卻更懂得慈悲和愛。這個世界最強大的大概也是慈悲和愛了,也似乎只有慈悲和愛方能戰勝一切??墒?,生活在大地上的眾生恰好忽略了慈悲和愛,那顆充滿了私欲和占有的心靈,怎么能夠抵御如此強悍的風雨呢!

夏季山口的風雨雖然奇冷無比,但我聽到或看到的卻是蘊藏著無限暖意的草原。大多數人一提起草原,心懷里全是藍天碧草的浪漫和天馬行空的自由。其實,草原潛藏著的更多的則是艱辛與酸楚。能夠懂得且堅強活著的人一定是幸福的,他對生活肯定有著更為深邃的理解,對生命肯定有著你意想不到的感悟。也只有那樣,生活回饋于他的才是真實的純粹和潔凈,生命給予他的才有真誠和感動。

我問貢巴:“草原生活這樣艱辛,還想回去當老師嗎?”

他說:“草原上的家人和牛羊更需要一個男子漢,把辛苦全交給女人,不是草原男人的本色?!?/p>

我想,一個沒有經歷過或不懂得生命意義的人,這樣堅定的話是不敢說出來的……

目送著轉場的朋友和牛羊,我坐在車上喃喃自語:“今天天氣這么好,不會有風?!?/p>

4

我決定要去瑪曲縣阿萬倉政府以南的貢賽爾喀木道濕地。貢巴雖然去了高山牧場,但我還是想去那兒。因為對草原的愛戀和難以名狀的向往,也因為那份源自久遠年代里對家族生活狀態的探尋。

夏季的貢賽爾喀木道(藏語,意為貢曲、賽爾曲、道吉曲三條河流與黃河匯流之地)風景優美,河流回環;濕地與湖泊輝映,雪山與黃河并存;北方大地的陽剛之氣與江南水鄉的清柔之美融為一體,是探險家、攝影家、文學家的理想之地。也是因為它具備了北方和南方相濟相融的特點,所以,貢賽爾喀木道也成就了瑪曲縣旅游業再度開發的可能。

阿萬倉在正北,它具備城市和牧區共有的特征。茫茫草原上是兩排三層平頂,四周是密密麻麻的瓦房。飯店,書店,蔬菜店,裁縫店;銀匠鋪,鐵匠鋪,修理鋪,百貨鋪;汽車,摩托,馬匹,還有臥在陽光下看守家園的藏獒。牧人的房子挨挨擠擠掩映在草叢之中,一群牦牛在附近的草灘上徜徉,羊群在更遠的地方扎盤……這里有來自四面八方的生意人,當地牧民大多也是一邊經商一邊放牧。千年歲月讓房屋與人和自然有了農耕式或田園般的默契,安恬閑適,不爭不鬧。

不遠處就是寺院,長長的經房四周轉經的大多是老人,他們緩慢悠閑,腳步和心靈合二為一。是年老了,再沒有精力與風雪和狼群拼搏?一邊轉經,一邊祈愿,是完成涅槃還是自我救贖?

我在這里遇見了一位提著兔籠子轉經的老人,野兔是他用來放生的,然而他的放生背后卻有著一段令人驚心的故事。我隨老人一起轉經,一邊轉一邊聽他緩慢地講述。

那年高中剛畢業,就遇上了知青上山下鄉?!暗睫r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是那時候最響亮的口號。我帶著政府給上山下鄉知青準備的三樣東西:一個印有“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黃色帆布挎包、一頂草帽和幾本書來到了阿萬倉草原傳授羊群育種。來到阿萬倉,我們就被暫時安排在牧民家里,跟著他們放牧牛羊。阿萬倉方圓幾十里都是草灘,密密匝匝連綿不絕,這種空曠和寂寥使年輕的我陷入空前的憂傷和煩悶中。

入冬前我跟著牧民收割牧草,在打草過程中發現有野兔子。原來那片草灘上生活著成千上萬只野兔,它們世世代代在草場附近養育兒女,繁衍生息。

有一天,我發現一只野兔蹲在草堆前,喊了一聲,那兔子就鉆進了護草垛的網眼繩里。我活捉了兔子,可是當地牧民是不允許殺生的,于是我就拿著兔子到另外的知青點上,烤著吃了。當時吃著高興就把兔子怎么鉆網子里的細節向大家做了炫耀??墒菦]有想到,一時間知青們都開始編織網罩,大肆捕捉野兔。

剛開始七八個人帶著大網,一頭撐上一根木棍,把網支起來,只要兔子輕輕一碰網就會跌倒,專門有一個人藏在網邊的草叢里,其他人從遠處拿著木棒一邊大聲吆喝,一邊慢慢前行,兔子都驚動出來,一個個貼入網中。

秋陽迷蒙的曠野里,知青們的歡呼聲、吼叫聲、嬉鬧聲飄過阿萬倉空茫而靜謐的上空,直到暮色時分,知青們帶著捕獲的獵物才回到原地。

有一天,一位老阿媽對我說,你們這樣造孽,山神會不高興。草原上的老鷹和狼會瘋起來,你們是沒有來世的人……

那年月連肚子都吃不飽,誰還怕山神怪罪。

知青們在草原上捕兔的行為愈來愈烈,每天不只是三五張網,而是十幾張,甚至更多。當我看見那些灰色的、黑色的、白色的野兔,一個個嘴角流紅,耷拉著腦袋被堆放在草地上的時候,我一下就暈倒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患有嚴重的暈血癥)。那次我發了三天高燒,那位老阿媽說,捕兔子是我帶的頭,我的罪孽最大,要我轉經念佛,才能贖罪。

我在低矮的土屋里,在昏暗的油燈下,想著堆成山的兔子尸體,心里十分害怕。于是,我就把沾滿兔子血跡的那些網偷偷塞進火塘里,燒成了灰燼。

第二年春天伊始,天空里盤旋著的雄鷹開始叼食公社的小羊羔,有人為了護羊羔被老鷹抓傷的消息也不斷傳來,草原上狼也成群結隊出現了……

我的心再一次被揪疼。好長一段時間里,我的夢中滿是老鷹們饑餓的哀叫和狼群的長嗥。一直到兩年過后,這片草原上的老鷹和狼群才逐漸消失。

返城之后的那些年月,我雖然在物質上獲得了豐厚的補償??墒敲總€漫長的夜晚,我總是夢到野兔、老鷹、狼群,還有那位白發蒼蒼的老阿媽……

無法拒絕那樣的夢,也無法從當年捕食野兔慘烈的場景中走出來。我的大半青春留在了阿萬倉,留在了貢賽爾喀木道濕地,我將無法遺忘在阿萬倉的那些歲月。坐了幾天車,我從鄭州只身來到阿萬倉,之后就一直養育野兔,養大后就把它們放進草灘深處??刹莸厣系耐米舆€是很稀少,根本談不上繁盛。十幾年過去了,那些劫后余生的野兔還似乎心有余悸,它們在草地上很少露面,一旦出窩,也是勢如閃電,快如疾風。

我們是沒有來世的人,老阿媽當時就說過。牧民們信奉不殺生、不欺侮、不貪癡,保持世間安穩凈樂。而我們自是讀書人,卻始終不肯做到這一點,小聰明換來大災難,由誰來擔當?

老人說著,神情就激動起來。我看著籠子里的小兔子,那明亮機靈的眼睛充滿了好奇。它不曉得生離死別,不知道被追捕的恐懼,見了行人也不躲避。我就此想到,老人當年初遇的野兔大概也是這樣吧。

為了平緩老人感傷的情緒,我不住勸慰他。其實在那樣的年月里,誰能堅守住心靈的慈悲呢?

我想,其實轉不轉經無所謂了,他的靈魂已經得到了圓滿。

5

穿過貢賽爾喀木道濕地,繼續向南,就是青海久治縣康賽爾鄉。

“當桑煙和太陽一道升騰而起時,我在這里等你?!睅啄昵芭笥阉髂线@樣說。其實,我已經距他所說的地方不遠了。

必須到那里走一走,因為一種信念,因為活著的困惑和感恩。但是,我不得不放棄幾年前的約定。因為貢巴不在,也因為我在這片廣袤無垠的草原時常會失去方向。如果說這一切是借口的話,那么接連幾天的大雨可能是我放棄的根本原因。

貢巴去了高山牧場,他的帳房也隨之撤離,我只好住在他朋友拉毛扎西的帳房里。拉毛扎西和貢巴一樣,是個古道熱腸的人,他天天問我去哪里?還需要什么?去哪兒?需要什么?我也難以說清了。

多年前,我隨著拉圍欄的幾個朋友漫游在這片草原上,期間遇到連日陰雨,差點送了小命。是索南和他的妻子給我們送了半袋糌粑,并且把一頂小帳房借給我們用,才活了下來。后來,大家一直想去感謝他,可是誰也不知道他具體在什么地方。這片草原遼闊無邊,而且索南他們也是終年在草原上漫游。但我一直記著當年他說過的話。已經踏進了這片草原,我應該去找找他。盡管我心里知道,那樣的尋找毫無前途,但于我而言,卻意義重大。我幾次試圖把想法說給拉毛扎西,而終究沒能說出口??粗找共賱?,一躺下就鼾聲如雷,怎么好意思開口。

拉毛扎西要去久治縣一趟,這是我在貢賽爾喀木道的第八天。

天氣終于有所好轉,然而太陽還是不見影子。微風徐來,撲打在臉面上的除了冰涼,剩下全是濕漉漉的潮氣。拉毛扎西到那邊去購置些東西,我是帶著渺茫的希望,祈愿能夠遇到索南。我們帶著各自的意愿,天還沒有亮開就走出了貢賽爾喀木道濕地。人的一生就這么走著,停著,再走著??墒?,我們很少回過頭去看看自己歪歪斜斜的腳印。當我們真正明白一生之中那么多遠行的意義時,我們或許已經老了。說不出是悔過,還是自豪。那種源自一個人內心的秘密根本就無法說清。對此如果沒有任何感想,是因人因地的不同而找不到了語詞,還是千言萬語的凝聚而找不到迸發的出口?這種感想時常存在著,可我做不到坦然地接受或面對。我們都有點矜持,沉默著,就那么走著,各自懷著不同的想法。

已經走出了很遠,兩匹馬也明顯遲緩下來,不住打著響鼻。

“稍微歇一歇吧?!崩髡f著就停下來。他卸下了馬鞍子,讓馬在身邊的草地上吃草。這時候,南邊的天空泛起了朵朵白云,大地透亮了許多。

躺在潮濕的草地上大約半個小時,隱隱約約,我聽到了嗚嗚鳴響的海螺聲。

拉毛扎西忽地站起來,說:“遠處是天葬臺,我們走吧,路還很遠……”

應該是在遠古時代,過著狩獵生活的人類祖先都棄尸于荒野,那種原始的做法接近了靈魂的本真,使靈魂得到最徹底的回歸。野獸和飛禽讓靈魂深藏大地,或飛騰天宇,找不到任何蹤跡。然而,這涅槃背后是否存在著最原始的陣痛?我想到這里,不由自主用雙腳在馬肚上磕了一下,緊緊跟隨著拉毛扎西。

草原依然無邊無際,涼風習習,異樣的味道隨風而來。桑煙和禿鷲的行影,糌粑、茶葉和酥油的味道,以及喇嘛的誦經聲此刻似乎在眼前若有若無地顯現著。

路在感覺中越來越遠了,漆黑的夜色一層又一層向我們圍擁而來。這條路到底是遠還是近?

拉毛扎西問我,你聽到經幡的響動聲了嗎?它的響動即是靈魂的召喚。我沒有聽到,是因為我還在路上,所以我要好好地活下去。風漸漸大了,它們來自四面八方,夾雜著私語,夾雜著巨大的力量,夾雜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害怕。

和拉毛扎西趕到久治縣的時候,天色已很晚了。在一家小旅館里,我們和衣而眠??晌以趺匆菜恢?,糾纏我的是不是天葬路上對靈魂的膜拜?塵世安靜了,可人心卻偏偏不能安靜下來。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風餐露宿,我們都要經歷應該經歷的一切,永不歇息。

拉毛扎西購置好了他所需要的一切,而我在久治不大的縣城里轉了一圈,沒有見到索南,也沒有遇到曾經熟悉的面孔。就那樣,我們又返回到貢賽爾喀木道濕地。心里盡管有著許多糾纏,但不得不用最快的方式去終結這次漫游。在草原上留下了什么?幾千年來我們都不曾徹底搞明白,而短暫的漫游怎么能夠解開祖先們棲居在這里而不愿離開的秘密?

離開阿萬倉,翻過幾座山梁,過了河曲馬場,就看見瑪曲縣城了。那座以母親河(瑪曲藏語譯為黃河)為名的縣城在草原之上正誕生著新的生命和英雄。我透過車窗,看著眼底搖晃的牛羊,它們從一座牧場正趕往另一座牧場。靈魂所要去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樣子呢?我將不得而知。因為,我們歇息了,靈魂還會繼續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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