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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人物在清初遺民小說中的文學重寫
——以人物的結局描寫為中心

2017-10-24 05:51··
明清小說研究 2017年4期
關鍵詞:李自成蔡京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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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人物在清初遺民小說中的文學重寫
——以人物的結局描寫為中心

·楊劍兵郁玉英·

清初遺民小說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具有鮮明的易代特色,即有意將一些歷史人物按照小說作家想要表達遺民意識的意圖進行重新書寫。其中,在人物結局描寫方面,更加突出小說作家內心豐富復雜的遺民情結,包括對篡國者及其追隨者、專權誤國者的痛恨,以及對忠心故國者的褒揚。蔡京、鐵鉉、姚廣孝、李自成四人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分別代表了專權誤國者、忠心故國者、篡國追隨者、篡國者等四種主要人物類型。小說在描寫這些人物結局時,或依據史實增加相應情節,或改造史實、添加虛構,或對前人小說中故事情節進行改造與增刪,但他們創作的終極目的都是為了表明自己的遺民心態,表達自己的遺民情懷。

清初遺民小說 人物結局描寫 遺民意識

所謂清初遺民小說是指在清初順康時期由文化遺民創作的反映遺民意識的小說群體。作為易代之際產生的具有時代特色的小說群體,清初遺民小說在諸多方面均有其獨特性。其中,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的獨特性,是有意將一些歷史人物按照小說作家想要表達遺民意識的意圖進行重新書寫,如《樵史通俗演義》對李自成形象的塑造即為典型一例①。不僅如此,清初遺民小說還在人物結局設置上,更加凸顯作家內心深處的故國情懷與民族情結。這些人物總體上可分為四類,即篡國者、篡國追隨者、專權誤國者、忠心故國者等。筆者在此按歷史先后順序,以蔡京、鐵鉉、姚廣孝、李自成等人物進行具體分析,以管窺清初遺民小說人物描寫之全貌。

一、專權誤國者蔡京的傳奇之死

蔡京(1047-1126),字元長,興化仙游(今屬福建)人。宋神宗熙寧三年(1070)進士。曾于神宗熙寧、元豐、哲宗元祐、徽宗崇寧、大觀、政和、宣和等年間多次任要職?;兆跁r最為寵信的大臣之一。欽定即位時,遭貶,卒年八十。蔡京的最終結局,明以前的史書、筆記與小說有不同描述。有記其窮餓而死者,如宋人王明清《揮麈后錄》卷八引馮于容語稱:

蔡元長既南遷,中路有旨取其寵姬慕容、邢、武者三人,以金人指名來索故也。元長作詩以別云:“為愛桃花三樹紅,年年歲歲惹東風。如今去逐它人手,誰復尊前念老翁?!背?,元長之竄也,道中市食飲之類,問知蔡氏,皆不肯售。至于詬罵,無所不道。州縣吏為驅逐之,稍怠。元長轎中獨嘆曰:“京失人心,一至于此?!敝撂吨?,作詞曰:“八十一年佳世,四千里外無家。如今流落向天涯。夢到瑤池闕下。玉殿五回命相,彤廷幾度宣麻。止因貪此戀榮華。便有如今日事也?!焙髷等兆?。門人呂川卞老醵錢葬之,為作墓志,乃曰:“天寶之末,姚、宋何罪”云。②

有寫其“怨恨而死”者,如宋話本《宣和遺事》后集之《蔡京死于潭州》云:

蔡京責授秘書監,分司南京,尋移德安府衡州安置。正言崔鶠言:“賊臣蔡京奸邪之術,大類王莽,收天下奸邪之士以為腹心,遂致盜賊蜂起,夷狄動華,宗廟神靈,為之震駭?!彼旄Z蔡京儋州編置,及其子孫三十三人,并編管遠惡州軍。在后,蔡京量移至潭州。那時,使臣吳信押送。信為人小心,事京尤謹。京感舊泣下;嘗獨飲,命信對坐,作小詞自述云?!段鹘隆罚骸鞍耸ツ瓿踔x,三千里外無家;孤行骨肉各天涯,遙望神京泣下。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謾繁華,到此番成夢話?!辈叹┚釉掠?,怨恨而死。年八十。③

而《宋史》卷四百七十二《蔡京列傳》似乎并沒有采用上述二說,只是如此載道:

欽宗即位,邊遽日急,京盡室南下,為自全計。天下罪京為六賊之首,侍御史孫覿等始極疏其奸惡,乃以秘書監分司南京,連貶崇信、慶遠軍節度副使,衡州安置,又徙韶、儋二州。行至潭州死,年八十。④

產生于元明之際的《水滸傳》并沒有出現蔡京的結局描寫,主要是因為《水滸傳》描寫的是宋徽宗時的故事,沒有涉及宋欽宗即位。生發于《水滸傳》的《金瓶梅》雖涉及欽宗即位,但仍然沒有描寫蔡京的結局。然而,作為《水滸傳》《金瓶梅》的續書,《后水滸傳》《水滸后傳》《續金瓶梅》等,隨著時代背景向后位移,均出現了蔡京的結局描寫。不過,并沒有出現上文所述的“窮餓而死”“怨恨而死”等結局情節,而是各自施展想象力,或設置為轉世后遭剖腹而死,或設置為飲鴆酒而死,或設置為在陰司受審等。其中《后水滸傳》第三十九回描寫了由蔡京轉世的賀省在九曲嶺被楊幺等擒獲后,遭剖腹而死。過程大致是這樣的:由李逵轉世的馬霳將剝得赤條條的賀省“拴在庭柱上,掄著板刀,向他胸腹只喀嚓聲,直割到底,一時腹破腸出”,又叫人“取了一個瓦盆,接了半盆鮮血,又割了幾十大塊,一手托盆,一手托肉”,分給將士吃喝。作者對賀省結局的描寫,實際反映了其對蔡京的痛恨?!端疂G后傳》第二十七回描寫了開封府馬頭軍葉茂押解蔡京、蔡攸、高俅、童貫等四人往儋州,經河南中牟縣時遇見燕青、李應等人,這些后梁山好漢們效仿宋廷用毒酒鴆死宋江、盧俊義等人之法,亦用毒酒鴆死四賊,“那蔡京等四人七竅流血,死于地下。眾好漢拍手稱快,互相慶賀。李應叫把尸骸拖出城外,任從烏啄狼餐”。曾經飛揚跋扈的蔡京,如今得到如此可悲的下場?!独m金瓶梅》并沒有過多地描寫蔡京在陽間的結局,卻在第七回描寫了他在陰司受審的經過:

閻羅依舊上座,只見傍立二判各將大簿十余冊捧來細看,有兩個時辰,但見閻羅咬牙切齒,睜目張須,把那生鐵臉一變,大罵:“誤國神奸,爾輩貪功害國,禍及生民,萬剮不盡!”……先問童貫妄開邊功一案?!謫柌叹┱~佞誤國一案、蔡攸傾父奪權一案,高俅、王黼、楊戩各人懼賣官通賄、佞主蔽賢,案案相同,閻羅問了一遍。蔡京才要分辨,把業鏡抬來一照,六個賊臣昏夜私謀、欺君誤國的事,件件圖出真形,如刻的印板相似,那敢不承!一一俱畫了招,甘伏其辜,不勞動刑。批在泰殺宮,曹官細審定罪。⑤

如果將清初遺民小說與明以前的史書、筆記及話本對蔡京的結局描述進行比較,我們會發現,前者更具文學色彩,而后者更具現實色彩。如《揮麈后錄》《宣和遺事》均涉及蔡京的詩歌創作,這一點與真實的蔡京是相吻合的。宋人陳嚴肖《庚溪詩話》卷下載云:

蔡攸既與王黼、童貫興燕山之役,攸父京以詩寄攸曰:“老懶身心不自由,封書寄與淚橫流。百年信誓當深念,三伏征涂合少休。目送旌旗如昨夢,心存關塞起深愁。緇衣堂下清風滿,早早歸來醉一甌?!被諒R聞之,命鄧珙索之,京即錄以進呈。上讀之,徐曰:“好改作‘六月王師好少休’也?!鄙w時白溝報不捷,故有是語。觀京此語,亦深知是役之非也,何不早納忠于吾君,而力止其子行,及此始以詩諷,何太晚也?、?/p>

而遺民小說對蔡京詩歌創作幾乎未曾提及,主要集中于他的罪惡與結局描寫,特別是結局描寫。從上述三部小說對蔡京的結局描寫,我們可以看出,有的描寫頗具血腥,如其遭剖腹而死;有的描寫并無新意,如其飲鴆而死;甚至有的描寫,很是荒誕,如其在陰司受審。然而,這種描寫無疑文學色彩更為濃厚。同時,如果將這些描寫與明末時期的閹黨專權誤國的現實聯系起來,我們明顯感受到作者在借歷史人物暗喻明末人物。對他們不得善終的描寫,既是作者對這些專權誤者的痛恨情感的一種宣泄,又是對他們誤國誤民的一種詛咒,更是對明亡的一種痛心。

二、忠心故國者鐵鉉的鬼雄之死

鐵鉉(1366-1402),字鼎石,河南鄧州人。他是明初建文時一位抗擊靖難之師的著名將領,建文四年(1402)兵敗被俘,最后遭燕王磔刑而死。明人筆記記載鐵鉉的結局,大多較為簡略,且大同小異,筆者在此選取幾位明人筆記以觀其概。

黃佐《革除遺事》卷一“鐵鉉”條載:

太宗踐祚,用計擒至,正言不屈。令其一顧,終不可得,去其耳鼻,亦不顧,乃辟分其體,至死罵方已。壬午十月十七日也。時年三十七。⑦

宋端儀《立齋閑錄》卷二載:

及(文廟)過江登位,用計擒至,正言不屈,令其一顧,終不可得。去其耳鼻,亦不顧。碎分其體,至死罵名方已。⑧

祝允明《野記》卷二載:

鐵鉉,字鼎石,為山東布政。靖難兵攻城,鉉固守不下。帝即位,致之來,不屈,終不面天顏,遂劓刖剺面,支解軀體,至死詈不絕。⑨

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七十八之“鐵鉉”條載:

建文朝鐵鉉為山東布政,抗御靖難師甚力。文皇即位,擒至闕下,反背立庭中,令其回一顧,不可;去其耳鼻,亦不顧。碎分其體,至死罵不絕口。⑩

上述明人筆記記載鐵鉉結局時有這樣幾個細節是大致相同的:1.鐵鉉自始至終背對燕王;2.燕王割其耳鼻;3.遭肢解而死;4.至死罵不絕口。這些與《明史·鐵鉉列傳》所載大致相同:“燕王即皇帝位,執之至,反背坐廷中嫚罵。令其一回顧,終不可,遂磔于市,年三十七?!?/p>

清初遺民小說在描寫鐵鉉結局時,顯然比上述筆記與史書所載要豐富得多?!独m英烈傳》第三十回描寫鐵鉉與燕王對話道:

永樂君道:“為君自有天命,天命在朕,人豈能違?當日濟南鐵閘,不過成汝今日之死,于朕何傷?”鐵鉉道:“人誰不死?死于忠,快心事也,勝于篡逆而生多矣!”因昂然反背立庭中,永樂令其轉面反顧,鐵鉉不肯,道:“無面目對篡逆也!”永樂大怒,令人去其耳鼻。鉉亦不顧,永樂愈怒,復令人碎分其體。鉉至死罵不絕口。

如果說《續英烈傳》在描寫鐵鉉結局時,僅在史實的基礎上稍增對話細節,那么《女仙外史》在描寫鐵鉉結局時則增添了更為令人震憾的情節。小說第二十二回描寫道:

(鐵鉉痛罵之后)燕王大怒,令割公之耳鼻,以火灸之,納公口中,叱曰:“此味甘否?”公厲聲曰:“忠臣血肉,流芳千古,有何不甘?”寸磔至死,猶喃喃罵不絕口。燕王痛忿已極,令舁大鑊至,熬油數斛,投公尸于其中,頃刻如煤炭。呼衛士導之朝上,而尸轉輾向外,終不向內,數十人各用鐵棒四面夾持之,尸才面北。王笑而詈曰:“爾今亦朝向我耶?”語未畢,公尸焱然躍起,滾油蹙沸數丈,直濺龍衣,諸內侍手皆糜爛,棄棒而走。公尸仍然反背如故。有頃,侍衛二十余人咸吐鮮血,斃于殿上。群臣莫不畏怖,共請埋之。燕王叱退,令將焦尸投入糞窖。

鐵鉉這種“死亦為鬼雄”的情節,不禁使人想起這兩部小說對另一位遜國之臣——景清的結局描寫。景清在身著緋衣刺殺燕王未遂后,《續英烈傳》第三十回描寫道:“永樂大怒,命擒出剝皮,實以草,系于城樓上。一日,永樂駕過之,忽索斷,景清之皮,墜于駕前,行三步為犯駕狀。其神遂入殿庭為厲,永樂愈怒,命族誅之,并籍其鄉?!薄杜赏馐贰返诙匾嗝鑼懙溃骸巴醮髴M大怒,立命將公剝皮揎草,以索系于長安門,碎剮骨肉,投之溷廁?!饺?,燕王過長安門,顧所系之皮,宛似人形,笑而詬曰:‘汝猶能刺朕耶?’言未畢,公之朽皮,頓然躍起,繩亦掙斷,奮趨數步,直搏燕王。王大驚,左右以金瓜亂捶之?!边@些令人震憾的故事情節,一方面表現了遜國之臣對建文帝的忠誠,另一方面又表現了作者對“篡國者”極端蔑視的態度。如果將這些故事情節與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聯系起來,我們還是隱隱感覺到了作者在描寫這些情節時,是有所指向的。換言之,作者一方面在表達對亡明的眷念,另一方面在表達對清廷的蔑視。

總之,清初遺民小說中的忠臣義士的結局描寫,作家一方面依據了一定的史實,另一方面又傾注自己的遺民情感,從而更加突出這些忠臣義士身上具有的非凡的英豪氣概。

三、篡國追隨者姚廣孝的不得善終

姚廣孝(1335-1418),名道衍,字斯道,長洲(今蘇州)人?!笆碌朗肯瘧?,得其陰陽術數之學”。朱棣舉“靖難之役”,延其為軍師?!俺勺婕次?,授道衍僧錄司左善世”。永樂十六年(1418),卒于北京慶壽寺,年八十有四。

清初遺民小說對姚廣孝的結局描寫主要集中在《女仙外史》第八十七、八十八回。其中第八十七回描寫了姚廣孝遭寡居姑蘇的親姊的詈罵、樵夫利斧的砍殺、農夫鐵鋤的擊打。第八十八回描寫了姚廣孝在杭州遭一不明真相的小官的毆打,最后詳細描寫了其命喪嘉興府崇德縣女兒亭:

典史已放了手,說時遲,做時快,(和尚)赳然又轉身,剛與道衍只離五尺。將手擎的包裹劈面摜去,踏進一步,身子和禪杖就地滾進,如風掣一般橫掃過去,便是金剛的腳骨也禁不起藤裹熟銅的禪杖,道衍頓時仆地。和尚捩過右腳,照道衍的腰肋,使個反踢之勢,轂轆滾下河涯,撲通墮入水內?!h即令人撈起姚少師尸首,仍安置在御船內,一面飛報各上司轉奏,一面整備桫木棺槨,暫為殯殮,沿途官員護喪前行。

而《明史·姚廣孝列傳》對姚廣孝的晚年生活及生命的終結,作如是記載道:

(永樂)十六年三月入覲,年八十有四矣,病甚,不能朝,仍居慶壽寺。車駕臨視者再,語甚歡,賜以金唾壺,問所欲言。廣孝曰:“僧溥洽系久,愿赦之?!变咔⒄?,建文主錄僧也?!潦?,帝以廣孝言,即命出之。廣孝頓首謝。尋卒?!?廣孝)晚著《道馀錄》,頗毀先儒,識者鄙焉。其至長洲,候同產姊,姊不納。訪其友王賓,賓亦不見,但遙語曰:“和尚誤矣,和尚誤矣?!睆屯婃?。姊詈之。廣孝惘然。

通過以上小說描寫與史書記載的比較,我們發現小說所描寫的姚廣孝遭親姊詈罵的情節是于史有據的,但小說家顯然增加了姚廣孝與親姊的對話描寫,并增加了四位老叟的冷嘲熱諷描寫。這些描寫明顯植入作者了對姚廣孝這樣一位追隨“篡國者”的不滿情緒,并試圖讓讀者感染這種不滿情緒。而《女仙外史》對姚廣孝生命終結于嘉興府崇德縣女兒亭的描寫,更是一種大膽的想象。但這種想象并非憑空杜撰,也是有一定依據的。我們從上述《明史》所載可以看出,姚廣孝在所謂功成名就后,回歸故里時,并不受人歡迎,從“姊不納”“姊詈之”,友王賓“亦不見”可窺之。另外,當時及之后的民眾普遍對建文遜國抱同情之心,而對成祖及臣僚持毀謗之意,誠如王崇武在《明靖難史事考證稿》中所云:

惠帝故事,以本身之凄哀,故其傳布社會,亦深入人心。此物語遂由簡單變復雜,由模糊變清晰,由歷受壓迫,變為迭次報復。時歷二百馀年,流寇巨酋李自成猶假此以為倡亂口號,明遺民李清、張怡等復深信國變之故為惠帝復仇。迄今邊區荒遠,尚有自托為惠帝后裔者。而凡盡節諸人之子孫,并得保全榮顯。反之,成祖及其臣僚則盡遭謗辱,傳說雖與史實無關,然可以考見其發展演變之方式,且可見民間之正義與同情,亦有其不可磨滅者也。

正是由于這種民意的存在以及明清之際的變故,小說家可以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并將自己的遺民情懷寄寓其中。所以,姚廣孝不得善終的結局既是清初民意的一種體現,又是作者對清初統治者不滿的一種曲折表達。

四、篡國者李自成的三種死法

李自成在“清初剿闖小說”中有不同的結局描寫?!督岁J小說》第十回敘李自成受吳三桂箭傷后,其集團內部又出現內訌,李巖、李牟二將被殺,“闖賊拔營西去,自是賊中將相,各懷異志,軍士皆離心思叛矣”。小說并沒有具體交待李自成的最終結局。而作為“以稍前西吳懶道人《剿闖通俗小說》為藍本”的《新世弘勛》(亦作《新世鴻勛》),則增加了李自成的結局描寫:

卻說李自成刀傷還未得全愈,不能跨馬迎敵……其余賊眾,見勢衰力敗,敵兵強勝,鋒不可當,因此各無斗志,都四散奔逃,還有一半前來投降歸順,隨把賊首李自成并賊黨牛金星、劉崇文、宋獻策等共三十六人,縛解軍前,獻功贖罪。吳將軍與眾將官無不回嗔作喜,即將逆犯諸人,分別首從,就在軍前,李自成碎剮三日,其余一概凌遲處死,那時奏捷班師。

《樵史通俗演義》第四十回描寫了李自成在被吳三桂殺敗后,逃往黔陽(今屬湖南省)羅公山。在行營中,由于李自成縱欲過度并精神恍惚而病倒,其侄兒李過與其妻竇氏出現亂倫,最后李自成被“氣死”。小說描寫道:

忽一日,李過進行宮,見他沉沉睡去,便偷空摟了竇后,做起親親來。李自成在帳子里忽然看見,叫喚起來道:“為何咱的老婆,個個要偷人的!結發老婆偷了漢子被咱殺了,邢氏跟了高杰走了。你如今堂堂皇后,又想偷侄子么!氣殺我了!氣殺我了!”李過慌了,往外飛跑。李自成唧唧噥噥了一會,病勢越重了。那深山里面亂離時節,那里去尋好太醫調治?到了三更時分,忽然大叫道:“我的皇帝爺嗄!饒了我罷!饒了我罷!”身子跳了幾跳,眼睛睜了幾睜,竟嗚呼哀哉死了。

《鐵冠圖》第五十回描寫了李自成兵敗逃往武昌府羅公山時,被村民剁殺而死:

李闖一頭想,一頭行,不覺行到玄帝廟前,遂下馬入廟視看??匆娪兄性サ巯?,塑得怒目睜眉,威嚴凜凜,即拜叩于階上……稟祝一番。正欲抽身而起,霎時一陣頭昏眼花,雙腳軟屈,似有神物擊背一般。當先廟內眾鄉民見他從外而入,生得劍眉虎目,顴骨高露,頭帶雁翅金盔,身穿鎖龍金甲,手持畫戟,腰插銅鞭,狀貌怪異,蹤跡可疑。眾人正在圍看,忽見他仆倒在地,眾百姓將他拿住,牽出廟外荒地,捆綁起來。正欲審問他來歷,一時喧傳起來,聚集滿山百姓,各執兵器齊集。內有一個新遷來住的少年,從人叢中走出來一看,認得李闖,系前時逼死他母親的仇人,就對眾人說知。眾人齊聲怒罵,霎時間刀槍如雨,立刻將闖賊剁為肉醬。

上述李自成結局描寫涉及了其兩個死亡地點:一是黔陽羅公山(《樵史通俗演義》),二是武昌府羅公山(《鐵冠圖》)。其實,史界關于李自成死亡地點亦頗多爭議,金毓黻等《關于大順軍領袖李自成被害地點的考證》對此作了較為詳細的梳理與考辨,并斷定:“李自成殉難地點是通山九宮山,不是通城九宮山?!贝苏f基本上為史界所接受。另外,湖南李自成歸宿研究會編《李自成禪隱夾山考實》(湖南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中多位學人,如熊超群、石珍、丘朔、鞠盛、穆長青等,據史載李自成自號“奉天倡義大元帥”及石門(今屬湖南省)夾山發現的文物等,推定出李自成兵敗后禪隱夾山寺,并卒于是地。經過上述梳理,我們發現《樵史通俗演義》中李自成的死亡地點系傳聞所致,而《鐵冠圖》中的地點則更接近史界所認定的通山九宮山。

史家在李自成死亡地點問題上頗有爭議,但在記述其最終結局上卻并無大的區別,大多述其為村民所擊殺而死,如《明史紀事本末》載:

自成以數十騎突走村落中求食,村民皆筑堡自守,合圍伐鼓共擊之。自成麾左右格斗,皆陷于淖。眾擊之,人馬俱斃,村民不知為自成也。截其首獻(何)騰蛟,驗之左臚傷鏃,始知為自成。

再如《綏寇紀略》載:

自成止以二十騎殿,又呵其二十騎止于山下,而自以單騎登山,入廟見帝像伏謁,若有物擊之者,不能起。村人疑以為劫盜,取所荷鍤碎其首,既斃,而腰下見金印,且有非常衣服,大駭,從山后逃去。二十騎久不出,跡而求之,則已血肉臠分矣。

又如《明史》載:

(順治二年)秋九月,自成留李過守寨,自率二十騎略食山中。為村民所困,不能脫,遂縊死?;蛟淮迕穹街?,見賊少,爭前擊之,人馬俱陷泥淖中,自成腦中死。

與史書記載相比較,小說家在描寫李自成結局時,則要豐富得多,包括了“剮死”“氣死”“剁死”三種。除“剁死”于史有據外,其余均為小說家所虛構。即使是“剁死”,小說亦增加了諸多虛構情節,如李自成被村民抓住審問并被一仇家少年認出等。這些虛構性的描寫,實際上反映小說家對李自成乃至明末農民起義的態度。我們知道,農民起義在正史當中,多為貶斥的對象,《明史》還特設《流賊傳》以載之,而一般士人亦對起義者斥之為“寇”,呼之為“賊”,誠如欒星在《〈樵史通俗演義〉贅筆》中所云:“需要說明的,視李自成為農民起義領袖是近代的事,在著者那個時代,雖然不乏清醒之士也把同情心置諸不堪命的農民一邊,但君臣之防未替,包括清初大師,亦無不斥之為‘寇’,呼之為‘賊’的。本書著者自然未跳出這個圈子。善讀書者是不必以此為忌的?!贬槍﹂L達近二十年的李自成起義造成的社會動蕩、生靈涂炭,特別是崇禎自縊及大順取代大明,作為由明入清的士人,小說家無法壓抑自己對李自成的不滿與憤怒,常常發揮各自的想象,特別是在處理李自成結局上找到了突破點,創設了史家不能發揮的情節。

綜上所述,通過以上對清初遺民小說中不同類型人物結局描寫的梳理,我們可以明顯感受到遺民小說作家,無論是依據史實增加相應情節,還是改造史實、添加虛構,或者對前人小說中故事情節進行改造與增刪,但他們創作的終極目的都是為了表明自己遺民心態,表達自己的遺民情懷。

注釋:

① 參見拙作《〈樵史通俗演義〉與農民起義》,《明清小說研究》2009年第4期。

② [宋]王明清《揮麈后錄》卷八,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185頁。

③ [宋]不題撰人《宣和遺事》后集之《蔡京死于潭州》,《叢書集成初編》第3889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65-66頁。

④ [元]脫脫等《宋史》卷四百七十二《奸臣二·蔡京列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727頁。

⑤ [清]紫陽道人編《續金瓶梅》,《古本小說集成》據順治十七年(1660)原刻本影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72-174頁。

⑥ [宋]陳嚴肖《庚溪詩話》卷下,《叢書集成初編》第2252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2-13頁。

⑦ [明]黃佐《革除遺事》卷一“鐵鉉”條,《續修四庫全書》第43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12頁。

⑧ [明]宋端儀《立齋閑錄》卷二,《續修四庫全書》第116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85頁。

⑨ [明]祝允明《野記》卷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240冊,齊魯書社1995年版,第24頁。

⑩ [明]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七十八之“鐵鉉”條,《續修四庫全書》第119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8頁。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清初遺民小說研究”(項目編號:16BZW069)、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宜昌古代小說整理與研究”(項目編號:15D011)階段性成果。

楊劍兵(1970—),男,安徽桐城人,文學博士,井岡山大學廬陵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研究方向為古代小說戲曲、宋元明清文學研究;郁玉英(1973—),女,江西萍鄉人,文學博士,井岡山大學廬陵文化研究中心教授,研究方向為詞學、唐宋文學研究。

徐永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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