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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白的云朵會撒謊

2017-10-28 16:25句芒云路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7年10期
關鍵詞:祭司師傅

句芒云路

女孩努努在一場古老的巫術活動中“丟”了魂魄,媽媽和老祭司為了給她招魂,不惜殞命。許多人活著,其實魂魄已經離散,唯有愛能夠讓人身心安泰,魂魄歸位。

太陽落坡,烏鴉歸窩,天色晚啦,你該回家啦。

——苗族贖魂咒譯文

1

把塵封在床底下數十年的破木箱子拖出時,暮色正從四方翻滾而來。拉奎重重地喘了口粗氣,攥著鑰匙和鐵鎖的雙手止不住地哆嗦。箱子里封存的半部法書,是他萬劫不復前唯一的指望了。

白日里,身為萆罷村最后一個祭司的拉奎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在他主持的“車七姊妹”法事中,一個叫努努的女孩,魂魄逗留在天國,怎么都不肯回轉人世間了。

人沒魂魄,不死也得癲??煳迨畾q的人了,拉奎見過的生死多得像天上星子,但此刻衰老麻木的肉身仍無法自控地惶恐起來。拉奎手忙腳亂地撥弄著,箱子里久睡多年的法書被弄醒,睡眼惺松,發出不耐煩的嘩嘩聲,噴吐給拉奎一臉的霉塵。

“抬頭望青天,師傅在身邊……”每句巫辭的開頭都是這樣的,要真能這樣,該多好啊……拉奎在心頭默念著,雙手忙不迭地把法書翻到了最后一頁——完了,拉奎心頭猛地一震,已經烙了四條魚尾紋的額頭滲出汗珠,腦袋一片空白,人整個急速地往黑暗里墜沉。莫慌,莫急,再好生找哈,一張一張慢慢翻,一定有的!拉奎揉揉眼睛,決定把搜索目標從頁細化到行。

第一部分,“頗果”。既娛神也娛人的祭祀法事,哪會記載救治失落魂的法子?拉奎掩藏在參差白發里的額頭,凹凸不平的眉溝被一把看不見的鋤頭不斷地鋤深。宣紙上師傅草草記錄下的文字,彎彎扭扭像堆不按情理生長的雜草,此刻蜿蜒在拉奎發紅的瞳孔中,像草詭婆侍弄在壇壇罐罐的紅蝎子、青蟾蜍。

第二部分,“祀雷”。過程、禁忌比“頗果”更多,同樣沒有半句相關的口訣。拉奎當年還沒得親眼目睹這場祭祀大典,師傅就已把它一起帶進棺材,說起來也是怪“車七姊妹”,跟師傅和他都有仇似的。拉奎抬手摸摸額頭,才發覺自己青白參半的頭發不知什么時候已被汗水蒸得半熟。拉奎緊咬嘴唇,越過一沓小拇指節厚的宣紙,找到最后部分——“車七姊妹”。老天爺保佑,菩薩保佑,祖師爺保佑,萬萬不能……拉奎下意識地按住胸脯,試圖穩住狂亂的心跳,強制自己集中精力又趴在亂草一般的文字叢中摸索起來。

還是一無所獲。草叢里沒有讓人眼前一亮的珠貝,也沒有生長著起死回生的還魂草。讓拉奎祭司恨得牙根癢癢的是,法書前不殘,后不缺,偏偏就在記載有車七姊妹的后半部分毀壞了,像王母娘娘當年的一梭子,硬生生把人家恩恩愛愛的牛郎織女撕扯開來。想起多年前師傅攥著它久久不肯閉眼的樣子,深埋在祭司心底的痛再次翻攪起來。

砰!拉奎一拳重重捶向木桌,駭得塵土們受驚逃竄。

莫想了,繼續翻吧。拉奎收攏心思,把散亂的眼神聚集在法書最后一頁,褐黃色的牛皮紙封底,一行似乎是被淚水洇過的模糊字跡如刀入心口,瞬間凍住了拉奎的目光:啊,師傅的筆跡!

潔白的云朵會撒謊。

當年,法書被毀壞后,大病不起的師傅已無力再將它補全,貌似在封底留下絕筆的師傅竟是告誡他:潔白的云朵會撒謊。

隨著法書噗一聲掉落在地,拉奎老人也猶如醍醐灌頂,軟軟地垮在了塵土里。

人真是不得不服老,一點驚嚇都扛不住。怎么就沒看出呢?那個白云一般美好的努努,一直在用過多的微笑掩飾著內心,這些天來,他從沒想過她有張會說謊的臉,她抹著白里透紅的霜粉,云朵一樣潔白的臉,桃花瓣一樣的頰,這張臉太像二十多年前那張讓他神魂顛倒的臉了,即便二十多年后,仍能讓他長時間恍惚,忘記了去探究她表情之內還埋藏著的表情。

可是,她為什么要向他撒謊?

拉奎將法書重新端回手上,無意識地合上、打開,打開、再合上,雙眼在絕望地合閉之后,腦中的畫面卻更加清晰,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窗外那些沒有屋檐高的連綿群山,還有籠在其間的霧靄,像一大塊被迫降落人間卻不肯著陸的云朵。在河那邊,云朵的深處,一直有對猶如看死牛爛馬似的眼睛,那雙生前握起殺豬刀眼不眨心不跳的手,要是能從他那個世界里伸出來,恐怕早一把掐住他的喉嚨了,比捏死一只嫩雞仔還容易。

潔白的云朵會撒謊,潔白的云朵會撒謊!拉奎睜開雙眼,腦門前再度跳出這行字時,竟意外得到了神靈的啟示:數十年前去世的師傅怎么可能對他的遭遇未卜先知?會不會是告訴他,當他把姑娘們的靈魂“車”到天國后,她們看到聽到的一切全是謊言利用云朵構筑出來的幻象,就像所有人同時進入了一個夢境?如果師傅的意思確實是這樣的話,那當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趕緊找到一樣東西,吸引努努的魂魄重新回到軀殼。

可是,那會是什么呢?

有風在動,那邊山的云霧緩緩度過綠度河,螞蟻搬家似的。在綠度河兩岸的人們看來,綠度河就是一條普普通通的河,平常沒漲水時只要把褲管挽到膝蓋骨就能輕松蹚過去,但這些人中不包括拉奎祭司。不了解的,只聽說拉奎命中犯水,過河會折壽;知道根底的,都肚里含燈草似的透明,河那邊的女人,才是拉奎不敢去蹚的河流。這么多年,拉奎祭司確實做到了,河那邊不管誰家婚喪嫁娶,他一概不參與,請得殷切了,就讓他鄰寨的師兄弟代替。兩三年前一個不平靜的早上,拉奎祭司看到河對岸田埂上插秧子似的站滿了人,聽那邊過來的人講才知道,花遠家的男人昨夜里賣完豬肉后又酗酒,栽進爛泥田溺死了。他聽著她在人群中哭得撕心裂肺、驚天動地,還是沒有勇氣蹚過河去。

老天爺解救你,以后好好過下半輩子吧。那晚,拉奎一個人呆呆地在水邊站了很久,朝著河那邊蕩過來的風自言自語了那么一句。沒有任何回應,只有拉奎一個人的影子歪歪扭扭地倒在水中。

才得兩三年清靜,他們的孩子努努就在他手上出事了,還是生死的大事,不知道她會怎么想?村子里的人們又會怎么想?是主動去找她?還是等她來找自己呢?endprint

還是問卦吧,每次遇到疑難大事,可不都是師傅傳的那對卦木幫作決定的?拉奎拿出卦木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檀木的幽微芳香從手上緩緩流散到鼻間,在屋子里孤單游走,想到兩瓣卦木時刻寸步不離,百倍地好過自己形影相吊的暮年,不由得湊近卦木,深吸了一大口氣。此刻它們相挨著睡在手掌上,像兩條因相濡以沫而雙雙枯瘦而死的鯽魚。

手一分,枯魚卦木啪啪兩聲掉落在地,一瓣翻,一瓣覆。

順卦。

拉奎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感覺自己終于從爛泥田掙扎著爬上了田坎。

2

事情都是由正月玩年引起的。

萆罷寨原先和武陵山一帶的很多寨子一樣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每年正月,都要請祭司選個黃道吉日主持“車七姊妹”法事,將村里年輕人的魂魄“車”往天國游玩一番。這規矩底下流傳著一個故事,說的是七仙女與董永配成夫妻后,她的姐妹們便約定每年正月的初一至十五相繼下凡來看望他們。所以,參加車七姊妹的人可多可少,男女不論,但一次頂多只有七個人能幸運達成天國之旅。

雖然幾率少得跟如今城里人買彩票中大獎一樣可憐,但人們還是愛湊這個熱鬧。最鼎盛的時候,云貴高原一帶在初六前后天天都有寨子組織“車七姊妹”活動,讓忙碌了一年的人們與神靈共娛。

拉奎祭司十七歲那年的正月初七,在師傅的授受下,想去天上一游的姑娘小伙子們早早收拾停當,一個挨一個在綠度河壩邊坐好,不想就在拉奎和師傅持咒念訣準備正式開始之時,一幫穿綠戴紅的大人小孩不由分說闖了進來,呵斥他們亂搞迷信活動,他們幾腳踢翻地上的酒碗,還沒來得及燃燒完的香火被噗噗噗踩滅,煙塵四起,整個河壩一片狼藉。

誰都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但師傅老糊涂了,一時氣急敗壞血氣上涌,竟指著那幫人的眼睛鼻子教訓了一通,還沒得兩分鐘的痛快,就已慘遭圍攻:那些人歪眉斜眼地打量他一陣后,不知道是誰先一棒把師傅的冠札帽打掉在地,引發一陣哄笑,還不解氣,又有人去把帽子挑起來,故意拿到大家眼面前左搖右晃,嬉笑著扯散、撕爛,冠札帽上繪的道君、老君、玉帝、靈官、元帥。年輕的祭司嚇傻了,眼睜睜看著師傅痛苦地蜷縮在地,嘴里涌出來的鮮血染污了法袍和綹巾。沒過幾天,那些人又來倒騰師傅的家,再一次把師傅氣得半死不活才一哄而去。勢單力薄的拉奎哪里是人家對手,咬牙切齒上前才幫師傅搶得半部法書。個把月不到,師傅就蔫蔫纏纏地去了,臨死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囑咐拉奎,從今往后除了死者家屬請去主持安埋送葬,再不許行其他任何法事。

抱著師傅漸漸冷卻僵硬的身子,拉奎捂著嘴不敢哭出聲音,在空蕩蕩的深夜像只無家可歸的野貓。鬧災荒那年,老爸老媽吃觀音土哽死的時候,拉奎也沒這么傷心。沒車成七姊妹,為師傅送葬成為拉奎祭祖人生的第一場法事,低眉垂眼唱誦著巫辭,瘦弱的身子在空蕩蕩的法衣中難以抑制地顫抖,發誓這輩子再不車七姊妹。

師傅走后,萆罷寨后來仍時興正月玩年,但從此再沒車過七姊妹。近年來,大家在正月里打牌、玩手機、搓麻將、看電視,娛樂的東西越來越豐富,越來越鬧騰,早就把以前的老規矩忘到了九霄云外。如此很多年過去,又仿佛只是抽桿土煙的工夫,時間一哆嗦就到了猴年馬月,拉奎祭司眨眼間也成糟老頭子了。

五十來個年頭,萆罷寨的萬事萬物,包括那些桃花色的女子們都像天上云朵不斷長大、變幻、挪游、消逝,拉奎祭司卻像寨邊孤獨守護鄉親平安喜樂的土地神,節慶時有檀香有冥紙,熱鬧熱鬧,平日里都是不聲不響,黑燈瞎火的。人家打光棍的著急上火,他卻自虐似的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如他所愿,從沒有一個媒婆踩過他的門檻,也從沒有一個女人來打擾他的生活。拉奎不覺得寂寞,閉上眼,一大幫神兵鬼將,想看誰看誰,想和誰說話就和誰說話;一睜眼,滿腦子全是一個叫花遠的女人。這個女人不知何年何月已經在腦殼里長成一路的巴地草,扯不完,踩不死,燒不盡,到現在已長成草精,恐怕除非他魂飛魄散或者被挫骨揚灰才能跟著一起消失了。

叫花遠的女人住河對岸的山那邊,他從她蹚水嫁過去后就沒有再見過她,也沒想過要去見她。有些分別,距離就像生與死,像陽間與冥界,隔條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河,不該相見,也難相見了。反正他記憶驚人,成千上萬句的巫辭口訣可以滾瓜爛熟,何況一個心上女人的模樣?所以,見和不見都一樣,他甚至覺得她就是他的影子,從來沒離開過,只要有星星有月亮有燈光照在頭上,立馬從他身體里鉆出來。

所以,怎么能不饒恕拉奎這些天來犯的糊涂呢?努努的身子骨,簡直就是她媽媽花遠脫的殼殼。這副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如花容顏,云朵似的飄到他爛木門前那天,距離現在已經過去二十多天了。

二十多天前,是即將過年的臘月二十四。萆罷寨家家都在準備辦年貨,推豆腐,打糍粑,殺年豬……外出打工的基本上在這一兩天趕回來,平日冷清清鬼村一般的寨子終于因為有了煙火氣而多了幾絲人氣……過不過年對于拉奎來說沒有什么區別,一個人的年,實在沒什么好過的,燒點香紙,拜下土地,祭祭師傅、祖師爺,鞭炮都懶得放,那是崽崽們愛玩的把戲,隨便炒點回鍋肉,打點酸菜米湯,就算應付過去了。

奎伯伯,你還認得我嗎?

那天,自稱努努的女孩拎著大包小包走到拉奎家門檻邊,笑得人畜無害。

奎伯伯,我是努努,河那邊的,剛從深圳打工回來,快過年了,給你帶了點東西。

來人絲毫不在意拉奎因極度驚訝而僵住的表情,嘴里說著時,曳地碎紫花冬裙已拂過門檻飄進屋里,大包小包全攤放在一派狼藉的飯桌上,見主人站在門檻邊發愣,反像主人似的把他拖進屋子里。

奎伯伯啊,有件事我想求求你,你一定、務必、千萬、必須要答應我,好不好?

奎伯伯,我聽說你會車七姊妹,是我媽媽講的。努努的敘說里,雙眼里笑意都是滿溢的。

奎伯伯,求求你帶我車七姊妹。一次,只要一次就可以!努努的懇求里,溢出的笑容可以掬得起來并喝下去。

奎伯伯,你要是不答應,我就賴在你家里不走啦。努努甜美美地威脅著,讓他感覺到剛才不小心喝下去的笑容,迅速在胃腸里翻江倒海。endprint

你不說話,就是答應啦哈!一通軟硬兼施的話語下來,努努的兩個小拳頭已經配合著捶上拉奎的肩背。

好吧,你去問問寨里的其他人,如果只有你一個人想車七姊妹,那就算了。

臘月二十九,過年前的一天,拉奎終于招架不住努努一波又一波糖衣炮彈的轟炸,點頭答應了下來。依他的判斷,再不順遂這鬼丫頭的愿想,就不消想過個好年了。繳械投降的拉奎祭司內心明白,車這場七姊妹,不光為努努,也為自己。這場法事本來應該是他出師后做的第一場法事啊,可惜被攪了局,從此就釘在心里沒辦法扯出來。

答應了努努之后,拉奎祭司莫名地緊張、興奮,竟感覺有種同伙作案的嫌疑,一顆心,返老還童回到剛剛習成祭司的十七歲。

3

拉奎祭司將在正月十四這天車七姊妹。

消息不脛而走,在不到千人的萆罷寨蕩起不大不小的波瀾。一個堅持多年、后又被遺棄多年的法事重新回到萆罷寨,竟儼然男人女人的久別勝新婚。讓拉奎祭司感到意外的是,有些年輕人原本年前就訂好返城車票,打算過了初六就回城打工的,為了看稀奇居然把車票改簽了。

“真是謝謝你!大家伙兒都在,正月才像玩年呢?!痹诖遄拥墓啪?,碰到幾個女人洗菜,迎向祭司的臉和話語全是滿滿的笑意和感激,“以前聽老輩子們講過車七姊妹,說特別神秘好玩,這么多年終于得見了?!?/p>

“可不是,有老有小才像是人住的寨子,以后最好年年都來車七姊妹,讓孩子們在村里多留些時日,不然年都還沒送,寨子就冷清清的了?!绷硗庖粋€女人說。

拉奎表情淡然地應著,心里卻著實高興。悲哀的法事和喜悅的法事,原來竟有天與地、冰與火的差別。這么多年,他幫人家做的一直都是安魂送葬,人們也只有到親人逝世時才會想起他的存在。突然想起慘死的師傅,要是能知道現在再沒人辱罵、批斗他們祭司,甚至還開始喜歡和需要法事帶來的快樂和美好,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一切準備工作都很順利,老天爺也賞臉似的天天給個笑臉,一些性急的蒿菜、地地菜緊跟著綠了頭發青了胳膊腿。每增加一個想來車七姊妹的人,努努都要來和他商量,并帶上從城里買回來的各色零食和他一起分享。

城里的東西味道稀奇古怪,拉奎吃不慣,總是象征性嘗兩口就退給努努,然后卷根草煙吐起煙圈,在煙圈里半瞇著細眼看努努時時刻刻都在微笑的臉,陌生而又熟悉。到下個月就滿二十一歲了,拉奎知道努努的生日,確切說,作為祭司的他有靈力記住身邊所有人的生日,也能感應到他們的去日??粗齑竭厧€灰痣的臉,鮮得像山嶺里打著苞的油桐花,盈盈的身子猶如綠度河里的水藻,拉奎有時竟會沒來由地擔心:怎么能把她媽媽的好相貌都給撿全了呢?一朵花生得太好看,哪只蝴蝶蜂子見了都想湊上前叮一把,遇到不懂得憐香惜玉的,直接掐斷據為己有,分分秒秒就敗了。她的花遠媽媽要不是生得過于招惹人愛,就不會發生那件事,而她可能就是他的女兒了。女兒,爸爸,他從沒想過這些個稱呼會和他扯上半點關系。因為努努的經常光顧,拉奎喜歡上了烤火扯家常的夜晚。

有一夜,不管拉奎怎么攆,努努硬賴在火坑邊不肯挪窩,非要他擺個龍門陣不可。沒有辦法只好答應了,但凡拉奎說出一條拒絕的理由,努努都可以立馬接上十條讓拉奎聽了覺得拒絕就是罪過的根據。擺龍門陣對于拉奎來說不是難事,因為記憶好,數十年前師傅講給他的故事他一個都沒忘。剛一開頭,努努就聽迷了。

是個天上人間的故事,說有位女子到了婚嫁年齡,因為提出要把年幼的弟弟帶上一起出嫁,一直找不到婆家。那時有“婚姻一動,不嫁陽就嫁陰”的忌諱,不久姐姐便被鬼娶去了天國。姐姐“死”后,弟弟太過思念姐姐,想辦法到處找姐姐,最后在半天云找到了,正當兩人又驚又喜拉家常時,鬼姐夫突然回來了,姐姐害怕男人對弟弟不利,趕緊叫弟弟躲起來,不想鬼姐夫還是聞到了人體的腥味。在鬼的嗅覺里,所聞到的人的氣息,就像人類聞到尸體腐爛變質時的味道一樣厭懼。姐姐幾次搪塞,最終還是瞞不住,只得向男人哭訴了實情,不想鬼姐夫竟非常寬宏大量,讓她趕緊叫弟弟出來相見。在姐姐、姐夫的盛情款待下,弟弟在天國住了幾天幾夜,回到人世,已是數年過去。弟弟在人間娶妻、生子,不再像以前那樣依賴姐姐,等他帶著妻兒想再去找姐姐時,才發現通往天國的路不知何時已經封閉,再也找不到親愛的姐姐。

“我覺得這個事情應該是真的?!迸f。眼里含著淚水,嘴角卻還保持著芙蓉花一樣的笑容,“奎伯伯你帶我們車七姊妹去游的天國,是不是就是故事里說的半天云,到了那里是不是就能找到死去的人?”

拉奎點頭說是,并告訴努努說,之所以能帶她們去半天云,是因為天門會在正月里洞開,師傅傳授下來的口訣能引帶她們抵達那里,只是,能帶去的只有魂魄,人的肉身已不能再像故事里的弟弟那樣跟著去,一路上必須緊跟著他,千萬不能走失,更不能逗留在那里。

“走失了會怎樣呢?”

拉奎肅起臉,鄭重其事地警告一臉懵懂的努努:人的靈魂千萬不能離開肉身太久,真是失落了,肉身就會像沒有汁液的落葉很快腐壞。

“奎伯伯,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媽媽外,就是你對我最好啦?!迸f完,拖過板凳和拉奎挨著坐在了一起,輕輕靠在他肩膀上烤火有好一會兒,后來又跑到拉奎身后將他的頭和肩膀環抱住,竟似把他當作生身父親般來依戀和敬愛。

那個溫軟的親近方式將拉奎拽入濃稠的幸福之中,全然忘了車七姊妹的危險。

4

泛著粼粼月光的水底,滿是生著苔蘚滑溜溜的河石,曾經咬牙切齒發誓永不涉足的綠度河,拉奎走得東搖西晃、膽戰心驚。

還好,有驚無險過了河,只是心里的不安有增無減。走在去往寨子彎彎扭扭的水田埂上,拉奎繼續努力集中心神,生怕一腳走歪摔到水田里去。徐徐向上的田野在月光下蕩漾著清冷冷的光,回頭再看河對岸自家屋子,已縮小得像個鳥窩。彎彎拐拐的田埂把拉奎的心也繞得千回百轉,一輩子走過的路連起來都沒有這個時候的田埂長。

正月十四的夜風冷得滲骨,空氣中裹挾著春節里尚未消融盡的鞭炮硝煙味。見面了說什么?碰到村里人怎么解釋?這么多年,他們從青梅竹馬到鰥夫寡婦,關于他們的流言蜚語從來沒真正斷絕過。拉奎把過河時挽起的褲角放下來,然后站直身,迎著風,把額前頭發撫了又撫,感覺這樣可以讓亂麻似的心緒和頭發一樣平順。endprint

“是……是你嗎?”田埂盡頭,人家屋檐下一處黑影突然發出聲音,把拉奎給嚇了一大跳,不過很快辨識出聲音的主人。

“咳!咳!”拉奎清了清嗓子,順帶用它代替了回答。他還沒準備好,這樣的見面方式太突兀了。

“真是你?”疲憊沙啞的聲音顫顫的、低低的,在夜風中稍不注意根本捉不到。

沒錯,是她,努努的媽媽。即使是在黑暗之中,他仍能清晰辨見那副寒塘似的眼神,恨恨的、戚戚的。

“嗯,我來了?!?/p>

說完,拉奎故作輕松地打量著面前的房屋,不敢馬上與對面的人對視,哪怕全世界只剩下天上月亮和他們兩個。這么多年了,他在河那邊無數次偷偷眺望的屋子,冷漠地嘲諷著他的懦弱孤單,也藏納著她的悲喜憂歡。而今,卻給了他們不無好意的安排:眼前這屋子,和周圍其他人家隔著幾丘田,非常清靜,便于隱蔽接下來幾天里他的行動——雖然救人要緊,但該避的嫌還是必須得避,他不想一寨子的人在他們背后唾沫紛飛,更不想給人制造毀損花遠名聲的機會。

沒有風,夢花的香氣在四周躡手躡腳地走動。很快,拉奎在月光中找到了那些叫夢花的植物。原來她嫁為人婦后,心性不但沒有改變,反而變本加厲地在院壩邊種滿了它。這花也真是怪,再寒冷的天氣,沒有綠葉的陪襯也能開得如夢如幻的,一點都不寒磣。捕捉并抓牢了這點,拉奎突然覺著,他和花遠之間隔著的所有東西都不存在了。

“這花還是那么香……那個,那個努努現在怎么樣啦?”拉奎湊到夢花前聞了聞香,好讓自己不必看向花遠,同時把話引入正題。

“睡了。今天白天前前后后來了好多人,幫著出主意,想辦法,說了一天的話,嗓子都快冒煙了,把她也折騰老火了?!?/p>

“唉……我……都怪我……”

“不怪你,是這孩子自找的。她心里苦,我知道?!甭曇艉艿统?,但話音冷靜得真切,像狂風中的韌草,有著異樣的堅強?!芭?,到樹這邊的凳子坐吧,拿邊上布墊子墊一下,夜晚石板涼?!?/p>

“花遠……對不起……過年前她來找我,我就看出是你女兒,可我、我……”

“真不怪你。我的女兒我曉得,你別看她一天笑得沒心沒肺,心里恐怕苦得要命,你帶她去天上,還不像現在喜歡在外面打工找錢的,一個個去了就不想回來了,我今天想了一整天,琢磨著肯定是這個理?!?/p>

“這些天來,她看著很開心啊,能有什么苦呢?”

“嗨,笑得好看又怎樣?!?/p>

看真切了花遠漾著月光的眼,拉奎的心隱隱作痛,抬了抬手,又黯然縮退了。腦里閃現過二十多年前的畫面,大紅繡衣的她坐上迎親的花船,笑得像古書里說的沉魚落雁傾國傾城,卻從此和他不相往來。他能體會,當心里越苦,越想表現自己有多開心,高興的時候,卻特別想哭。大半輩子來他孤身一人享受到的好處,可不就是不需要看誰的表情做事,也不需要為誰制造虛假的表情。

“別擔心,我保證,一定把她失落的魂魄贖回來!”

“也只能靠你了……能贖得回來的吧?”

“有點難……不行的話,你就把我給宰了吧?!?/p>

“要你的命干嗎,我自己的命都不想要了……”女人懶懶的弱弱的聲調,在拉奎聽來似針錐,來之前預備了一肚子的話,全被封鎖在喉嚨里,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好好的,怎么會出事呢?”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本來,本來……我……努努……”拉奎抬起頭,不提防正撞上花遠的目光,心頭一慌,大腦指揮不了舌頭了。

拉奎想說,花遠,這幾天來有你家努努陪著,我特別開心,車七姊妹那天更是開心。但現在,怎么可能再說“開心”這個詞?那天,陽光把每個人的臉照得像五六月間剛開的向日葵,努努和她的女伴們個個穿起新衣新鞋,銀八寶銀披肩銀耳環叮叮咚咚地招搖過寨,人到哪兒響聲滾落到哪兒。那天的綠度河壩到處站滿萆罷寨的大人小孩,熱熱鬧鬧等著看新奇……一切都很順利,他唱口訣,引領著如花如玉的姑娘們過了陰陽橋,到了半天云,然而奇怪的是,天國之旅結束,一起車七姊妹的人們在揭開蒙于臉上的黑帕后,一個個猶如美夢初醒,唯獨努努還在迷醉。一開始他還以為努努故意逗大家,等他死勁掐她的人中、虎口,所有法子都使了出來,努努還是一具目光呆滯的木頭人時,他才知道努努真的失落魂了。

“我知道,那天我也在?!边€好,花遠的回答,解了他的圍。

“你別擔心,一定有辦法解的!”再次口氣說得十二分堅決,其實依然沒幾兩底氣,“只是,你也知道,我們只有四五天的時間,過了這兩天,魂魄怕就找不到回身體的路了?!?/p>

“天國是不是真的好漂亮,所以努努不愿回來了?”花遠幽幽地問。

“確實漂亮?!崩欀碱^答。

“有多漂亮?”

天國有多漂亮呢?這不是笨嘴笨舌的他能描繪的。再說,能用語言描繪的,也就不是天國的漂亮了。天國再漂亮,只要你在地上,我也不想去,去了仍想著要回來。拉奎在心底這樣暗想,但嘴上說不出,只能回一個苦笑。

“你明天白天把努努喜歡的在意的東西找好,晚飯后,我就過河來。我們一個法子一個法子地試……”拉奎又向花遠交代了幾個事情,在冷涼起來的霧氣中,才小心翼翼踩著被月光鋪白的田埂走上回程。一路上,拉奎不敢回望,只是想:月亮請等我一下,讓我過了河你再回家。

5

熬到天色將晚,各家次第亮起昏黃的棗紅的光,拉奎再次渡過曾誓死不過的綠度河。

花遠剛喂努努吃好飯,正用手巾細細揩去努努嘴角邊的油漬。見拉奎來了,便讓他幫忙照看努努,自己則去屋后找幾個干樹篼烤火。努努家的院壩鋪滿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因少人走動邊上已生起一層薄薄的青苔,努努在那里走得像個有腳無手的稻草人。

“努努,還認識奎伯伯嗎?”

“嘿嘿,嘿嘿?!迸?,笑里沒有任何內容,臉上的漣漪像微風劃過的死水。

“努努,石子滑,會摔倒的?!彼呓白ゾo努努的左手,沒提防抓得一手的冷,驚心動魄,皮肉的柔軟似乎全換了尸骨的僵硬。endprint

“天黑了,我們的努努也回家了好不?你想要什么,奎伯伯都去給你找攏來?!?/p>

努努沒理睬他,空著的右手上下晃動,好像是站在河流之中把水掬拋上天,嘿嘿嘿地笑個不停。

沒過一會兒,花遠背著干樹篼回來了。拉奎連忙上前幾步,幫著把竹背篼卸下來,再把背篼里的干樹篼抱到火坑里。做這些的時候,兩人是默契的,也默契地一起沉默著,等到月亮在窗欞上亮起,樹篼被引燃,發出噼里啪啦的炸裂聲,屋里仍然安靜得可以聽清楚老鼠在樓板上來回亂竄的腳步,啃苞谷粒時嘎嘎吱吱的聲音也纖毫畢現。搖晃的光亮里,兩人埋著頭烤火,任熊熊大火灼著眼睛,卻都不敢抬眼看一下對方。

當花遠往火坑里添到第四個老樹篼,倚在躺椅上的努努終于呵欠連天,一會兒便在暖得可以融化人骨肉的火坑邊睡去。拉奎轉過身埋低頭細細審查著熟睡中努努的臉,試圖在這張即使在睡夢中,也不忘要微笑的臉上看出一小絲破綻。沒有,笑容依舊很完美,被火光烘成了一朵燃燒的云。計劃終于可以開始了,花遠起身去拿東西時,拉奎仍一直盯著努努看。人只有在睡著時才會卸掉所有防備和偽裝,向外裸露自己的本來心性。不知道為什么,拉奎突然羨慕起努努看似嬰兒般無憂無邪的臉來,就這樣笑著睡去吧,強過像他這種一輩子想哭卻硬要裝笑的清醒人??墒?,怎么能再繼續這樣笑下去呢?得趕快把她的魂魄追回來,讓她重新戀上活著的樂趣。但凡美麗、青春、財富、自由、愛情……只要能吸引努努的魂魄歸位,用他的生命作交換都可以。

黑暗中傳來老鼠四下逃竄的細碎腳步聲,怎么會有這么多老鼠,莫非是他家以前殺豬太多招惹來的?她一個人怕不怕?拉奎皺起眉頭,腸胃位置沒來由的一陣絞痛。正想著,花遠已按昨晚他的吩咐,把所有想到的努努最喜歡的東西都拿了出來,可能是上下樓梯急了,胸脯起伏得厲害。拉奎心神一蕩,趕緊又埋頭看火。

“這是我的嫁妝貨,努努最喜歡的耳環,一直舍不得戴?!被ㄟh把手中的繡花手袋解開,最先拿出一對灼著銀光的耳環,手中的耳環由細細的銀絲粘連纏繞組成一只鳳的樣子,羽翼處層層疊疊、一搖擺便靈動生姿。

“確實招人喜歡,好看!”端詳著手掌心的鳳形耳環,拉奎心臟又是一陣絞痛。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年的那天,他躲在綠度河邊的一艘破船上,透過篷子的破洞,還有蒙在眼眶的淚水,他看到花遠就是戴著這對鳳形耳環出嫁的,在怒放的爆竹聲中走得花枝招展。后來,婚船御水緩緩滑向對岸,花遠嫣紅的身影在眾人的簇擁下越去越遠,再看不見,他緊緊攥著斧頭的右手還在抽搐似的顫抖——他拉奎終究還是只豁不出去的縮頭烏龜。她被奸污的那天,他沒敢興師問罪;她含淚決絕嫁了,他也沒膽量實施劫親,在腦中演習了千萬遍的私奔場景最終分崩離析。

現在,不知努努還有沒有福氣戴上這副精致的銀耳環,坐上迎接她的大紅花轎呢?

“這花花書包,這蝴蝶鞋墊,這,這,都是努努最喜歡的東西,這是努努愛讀的書……”

拉奎接到手中借著火光一看,不禁訝然?!秾O子兵法》《三十六計》,真看不出來,一個清秀天真的女孩竟會喜歡看這些工于心計的書。

花遠看出了拉奎的疑問,說道:“努努的性格一直像個男娃娃,說長大了要保護我,不準任何人欺負我,特別是……”

花遠沒再說下去,拉奎也已洞如觀火。

“對不起,花……”

“我們不講這個了,你說接下來我們怎么做吧?!?/p>

“好,不講啦,你和你女兒多講講?!?/p>

“和她講?”

“她的魂魄現正在四處游蕩,可能聽不到,也可能聽得到,所以一定得講真心話,能震動到她魂魄的話?!?/p>

“嗯?!?/p>

“你琢磨琢磨努努的性子心思,看她喜歡什么,討厭什么,最好是她最近的事情,有沒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才好想法子喊她回來?!?/p>

“好……努努,乖,過來,讓媽媽好好看看你……努努你莫貪玩,趕緊回來,回來,好不……”在努努嘿嘿嘿的笑聲里,母親把女兒的手攥得鐵死緊,“你不是喜歡這副耳環嗎?還記得不,有次你把它偷偷拿出來戴,被我狠狠打了一頓。不是媽媽舍不得,媽媽是想給你收好起,以后做你的嫁妝?,F在,媽媽改變主意了,這就送給你。來,你拿著,戴上!”

努努的眼睛突然徐徐睜開了,看得拉奎心頭狂喜,滿以為努努醒了過來,但細一看,大大的眼珠子暗淡無光,像半死不活的鯉魚眼。

“看來沒用,要不再試試這個?!被ㄟh埋頭揉了揉眼睛,再抬起頭時,竟在拉奎瞳孔里看到仿佛剛從草木灰堆里爬出的自己?!芭?,你看看這個,這個是你的高考錄取通知書哩,媽媽知道你一直想忘了它,但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對不對?”

花遠的聲音已經哽咽,但努努還是呆如木雞,拉奎再度成為努努往事唯一的聽眾。

“媽媽真后悔,生你到這個世上來?!被ㄟh把女兒的手抓起按到臉上,眼淚繼續流得不聲不響?!斑€記得那天早上嗎?你爸他不拿錢給你報名,我拿借得的錢給你,也被他繳走了,說你是賠錢貨,我只差沒給他磕頭跪下了,我知道你比我更恨他,他一天就只曉得殺豬賣肉……你還記得嗎?你本來已經拿著錢出門,但你又回了來,你看到你爸揪著我的頭發把我拽到地上暴打,逼我把給你的錢要回來,不然就要了我的命。我不答應,他掐著我喉嚨,我掙扎著叫你快跑……”

拉奎的心揪著,不能說話,也不敢說話,這么多年關于這個女人以及她所有的事情,他總是過耳不忘。既然這么多年一直沉默,現在也只好繼續裝啞巴,付不出行動,再美好的語言都是寡白的。

“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你跑進屋來,一把抓起桌上的殺豬刀,哐當一聲砍到飯桌上。你第一次用那么大的聲音沖你爸喊,像是你積存了十多年突然一下子爆發的聲音。你取下肉板上的殺豬刀,指著你爸腦門說,別打了!我不稀罕你們的爛錢!爸,我現在還叫你一聲爸,你要再敢這樣欺負我媽,小心我找人收拾你!這都是你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嗎?當時我和你爸都被鎮住了,第一次看到你對你爸掄眉鼓眼,就像兇神附身一樣。你把你身上所有的錢狠狠地砸向我們,頭也不回地走了。你知道嗎?那一刻媽媽多么為你自豪,媽媽當年如果有你一半勇敢,就不會一錯再錯了……媽媽向你保證,只要你醒來,媽媽砸鍋賣鐵都送你上大學,好不好?你回答我啊,好不好?”endprint

看著對面自始至終麻木的微笑,拉奎皺起痛苦的眉毛,終于忍不住拉了拉幾近歇斯底里的人的衣角,說:“能不能和她說說現在?你說的這些事,都過去那么久了,恐怕孩子自己都忘了……”

“她現在在意哪樣,我真……”花遠雙手捂住嘴鼻,一會兒,眼淚從指縫間滾落了下來。

“莫急,你再好好想想……對了,努努那么恨她爸爸,會不會是她不想醒轉來的原因?”拉奎問。

“應該不是,她爸爸后來已經被她徹底鎮住了。前兩年,她帶了個男朋友回家來,她爸從此脾氣就收斂了很多。她告訴她爸說,她男朋友在公安局工作,專抓那些作奸犯科的?!?/p>

“那……那件事過去這么多年了,努努她怎么會曉得?”

“幾乎都是公開的秘密,瞞得住嗎?”花遠臉上蕩起的笑,看得拉奎像被刺梨蓬扎了個千瘡百孔?!斑@個崽崽心思重,睡眠不好,有次我做噩夢說夢話被她聽到,醒來才發現她睜大眼睛一動不動地挨在我身邊,淚水浸濕了枕頭。她問我為什么不報案,我說報了案你還有家還有爸爸嗎?她再不吭聲了。很多年以后努努才說,媽媽,如果這是你想要維持的生活,我就不破壞它了?!?/p>

拉奎埋低頭,閉上眼睛,任身邊漫闊的黑暗向自己圍攻而來,步步緊逼。

是的,二十多年前他也是這樣想的,并這樣做著。心里再多痛恨悔恨怨恨,他悉數收受,從未想過要去打擾,以愛的名義去傷害。法術再高明的祭司,都是捉得鬼卻又還得放了鬼,不敢違背世代相傳的規矩半步,有什么法子呢?

“后來呢?”

“后來努努就跟著大海走了,直到這次過年才回來?!?/p>

“那個大海真是她男朋友?”

“男朋友還有假?”

“我總覺得有點奇怪,努努是個打工妹,人家在大城市有正式工作,還專門管那塊工作的……”

“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我們家努努配誰都不差!”花遠面上有些憤然,“我看見了,我們都看見了,他們的手牽得那么緊,每天腳跟踩著腳跟,影子挨著影子!努努的性子我知道,她會為了我,專門挑個這樣的男朋友來收拾她爸!”

“對不起,我說錯話了?!?/p>

“呃……經你這么一說,回想一下確實是有點奇怪,從那年到現在,努努就只帶他回來過一次,之后不是說在執勤,就說是在加班,再沒有來過?!?/p>

“是不是兩人在鬧別扭,所以努努才不想回來了?你沒見天天電視上演的,現在的年輕人啊,談個戀愛,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p>

“要不我們想想辦法找到大海?”

“總之得先弄清努努為什么要來找我車七姊妹……努努學你,表情做得太好,沒有人能看穿你們的內心?!?/p>

“努努和我不一樣,我們的年代不一樣,性格也不一樣。再說,我怎么會看走眼呢?眼睛、表情,作不了假……可惜他們沒住幾天就走了,說是臨時接到什么緊急任務?!?/p>

在花遠寂寥的敘說里,尋找努努魂魄的第一夜不得不宣告徒勞了。

6

第二天上午一無所獲。拉奎和花遠摸索著操作努努的手機,在電話簿里逐個地翻找,始終沒有發現一個可能是吳大海的號碼,也沒有發現一張努努與任何一個男人的合影照片。叫吳大海的人像院壩旁的夢花,綠葉一出就消失,一枚果子都不肯留下。拉奎拿著手機變著法子地逼問努努,努努總是一副天不管地不管的笑模樣。到最后,花遠不得不接受和承認他的猜測,她生養了個既聰慧又心疼媽的女兒,故意帶這樣身份的人來震懾爸爸,千方百計保得她安好。

天又黑了,拉奎遲遲沒有現身,說好月光照到屋檐角的時候就來,可直到花遠硬用眼睛一點一點把月亮推上屋脊,才把他已有佝僂之意的黑影和濃烈的煙草味道盼來。

“怎么回事啊,現在才來?”緊張的情緒剛一松弛下來,花遠心頭的惱怒卻莫名暴漲,怎么能這么拖拉呢,努努已沒多少時間了!

“對、對不起,我來晚了……”拉奎氣喘吁吁的,“我下午去、去了一趟縣里,回來時不巧,搭的面包車壞在了半路上,耽擱了,對不起,對不起……”

花遠按捺著心頭蒸騰的百味,話再從嘴里說出來時,語氣和聲調上已悄然緩和了幾分:“快坐下喝口水……這又快過去一天了,真是焦人……”

“你不是讓我拿努努的手機上縣公安局問問嘛,我找到我朋友的兒子小楊后……唉,怎么給你說哩……”

“怎么還磨嘰起來了,你倒是快說呀!”

“那、那我就說了啊,小楊把努努手機的相冊進行什么數據恢復后,竟發現有張照片是曾經被全國通緝的嫌疑犯吳海達!再一查,努努在他們那里居然也有案底,他們說,他們說……努努以前在一家足浴店上班,其實就是做那種皮肉生意的,嚴打的時候被抓過現行……小楊警官說,努努很可能是那個通緝犯吳海達的……”

“你亂說!怎么可能!”花遠一下子站了起來,一把抓住拉奎的手臂,“他們肯定弄錯了,那絕對不是我們家努努!”花遠尖硬的指甲蓋鉆得拉奎手臂生疼,拉奎咬緊牙關扛著,硬是一聲都沒吭。

“人家小楊和努努沒仇,干嗎污蔑她呢?”過了好一會兒,拉奎才抽出手臂,輕得不能再輕地拍了拍花遠的肩膀,“是又怎么樣呢,哪怕努努是通緝犯,也還是我們的努努啊……我們現在還是先想辦法趕緊讓她醒轉來吧……對了,你快認認努努手機里恢復好的照片,有沒有努努帶回家的那個人!”

花遠顫抖著雙手,好不容易才找到努努手機存放照片的地方。在努努的手機里出現次數最多的那個男人,衣服、表情、動作和她那年見到的警察女婿完全不同,但五官相貌卻是熟悉的,特別是那顆生在左邊眉毛里的黑痣,更是錯不了。

“大?!?,不對,是吳海達,是犯了什么事……被通緝?”愣了好半天,花遠才把手機放下。

“沒那么嚴重,說是他冒充交警,在全國各地到處亂罰人家款,被人舉報后,正準備將他捉拿歸案,他卻突然失蹤了。雖然牽涉的數額不算大,但社會影響比較惡劣,所以在公安系統網站上進行了通緝。小楊講,明天他們想過來看看努努,希望努努早點好起來,幫助他們找到吳海達?!眅ndprint

“都要死不活的人了,他們來干什么?成心想讓全村人都知道嗎……”

花遠痛苦地把臉捂了起來,雙肩抽動,再不和拉奎說話。拉奎也被釘在凳子上,半天動彈不得。不知過了多久,努努拿木筷子敲著土碗到處走,叮叮當當的聲音劃破死寂,兩人才突然如夢驚醒——

忙活了一天,夜飯都還沒得吃。

7

中午時分,拉奎看到綠度河邊遠遠走來的人只是朋友的兒子一個,而且沒有穿警服的時候,這才松了一口氣。一晚上都沒睡好覺,離開坐了一上午的屋檐,竟覺得像走下生死煎熬的手術臺。

小楊警官一身橙色運動休閑裝打扮,一邊走一邊到處拿手機拍照,根本不像辦案,更像是來觀光旅游的。在去花遠家的路上,看到拉奎愁苦著臉,走路速度慢得像在踩螞蟻,反倒安慰起他來:“奎伯你不用擔心,我一定幫你們做好保密工作。吳海達是吳海達,龍努努是龍努努,一碼歸一碼,你先和花遠姨一起想辦法,抓緊把努努治好起?!?/p>

接下來的訊問調查中,小楊警官果真就像走親訪友一樣,有一句沒一句地和花遠聊家常。在感覺來人確實沒有惡意,也沒有要帶走努努的打算后,兩位老人繃緊的神經才松弛下來,把他們所知道的一切全部敘說給了小楊警官。

“努努從不帶男人回家,就只是那一次,所以燒成灰我也認得。你注意看照片,他左邊眉毛中間有顆黑痣。當時我還暗暗替努努高興呢,因為我家努努嘴角邊也帶個痣,兩人天生一對似的?!?/p>

“具體哪年還記得嗎?”

“2012年秋天。對,就是交秋前后那幾天,那孩子人靈活,又能說會道,還幫著我們打了幾天的谷子。努努她爸要殺豬,不得空?!?/p>

“是吳海達自己說他是警察,還是你女兒說的?”

“他自己說的,他說在他很小的時候,他爸爸就害肺癌死了,他媽媽也因為車間機器出故障,兩只手都被絞斷,就靠廠里每個月發的一點困難救濟金生活,幸好有個警察一直在資助他家,他才沒有輟學,可是就在他高考的前幾天,那個警察車禍死了。后來到處參加考試,才圓了他想當警察的夢想。

“聽他說到法,我家努努興奮起來,接連問了他很多關于法的問題,他都回答得頭頭是道,就像那些法律全是經過他的手制定出來似的?!彪m然已經過去好幾年,花遠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天飯桌上擺放的每一道菜,吃飯時每一個人的表情?;ㄟh自然看得出,努努問的每一個法律問題,都是故意問給她那屠戶老爸聽的。女兒問,丈夫對妻子實施家庭暴力,法律規定應該怎么處理?又問,如果女孩子被那個了,應該怎么辦?這些問題像一把把剃頭刀,剃得她男人的老臉青一陣白一陣,吃飯夾菜的動作都僵了起來。

“你女兒有沒有說過,他現在在哪里?”

“沒有。努努長年在外面,從來不和我講她的事情。今年過年的前幾天,我問努努為什么不和大海一起回家過年。努努沒理我,逼問得緊了,卻抹起眼淚來。她說,那家伙欺負我,我再也不要他了,努努這輩子誰也不嫁,就和媽媽在一起。唉,我一直以為他們在吵架,還勸努努過完年找他好生談談?!?/p>

“這段時間,努努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嗎?”

“沒有。她這次回家過年,無意中聽我說起拉奎會車七姊妹的事,就一天到晚待在他那邊了?!?/p>

拉奎接過話說:“努努是臘月二十四那天到我家來的,我也沒有發現她有什么不對勁。她拿了好多吃的用的東西給我,我不要,她硬要塞給我。她喜歡笑,總是很開心的樣子?!?/p>

“對了拉奎叔,正想問您呢,你們那個車七姊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個啊,是我們很多當祭司的都會的一個小法術,具體操作起來就是唱誦一些口訣,牽引大家的靈魂脫離身體,一起到天上去游玩一下。我們說的車,就像你們平常坐的汽車火車或者輪船一樣,我就是那個開車或者說擺渡的人?!?/p>

“聽起來有點天方夜譚,奎伯你悄悄給我們交個底,是不是你給他們吃了什么東西,或者悄悄放了什么迷藥,然后讓他們大腦里面產生了一些幻想?”

“唉,真是這樣的話努努也不會失落魂了……這種法術是我們的師傅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所有參加過的人都可以作證?!?/p>

“那你現在開車把我送到天上去試試?好讓我也看看天堂是什么樣子?!蹦贻p的警察忍不住笑了。

“可以的,只是得到明年才能去了。車七姊妹只能在每年的正月初一到十五這段時間內進行。另外,也得看人來,并不是所有的人想去就能去的?!?/p>

“這又是什么講究呢?”

“具體我也不知道。我師傅死得早,他沒告訴我這些??赡芫拖翊蠹页Uf的,心誠則靈吧,雜念太多的人,一般都是去不了的?!?/p>

“行,我明年一定來親自感受一下。你們現在打算怎么救努努呢?確定不送醫院嗎?”

“醫院那邊去也沒用,醫院治得了陽病,治不了陰病?!?/p>

突然想起一件事,花遠小心翼翼地問:“楊警官,如果我女兒清醒了,你們公安局會來抓她嗎?”

小楊警察說:“肯定會喊去正式做一個筆錄,至于抓不抓,看她有沒有跟著那個吳海達一起犯過事?!?/p>

“哦……也是……那我家努努在外面的事,麻煩你別和人家說好不?特別是我們寨子上的,不然……”

“沒問題。這個是肯定的。我們的案子,也還得麻煩阿姨和叔你們多協助呢?!?/p>

“等……以后結案了,小楊警官你能給我說下情況不?不為難你,就說你們規定能說的就行?!?/p>

“好?!?/p>

“嘿嘿——嘿嘿——”

一直呆坐在凳子上的努努,突然毫無內容毫無表情地笑出了聲,把大家都嚇了一大跳。

8

用完晚餐,將小楊警察送走后,萆罷寨已經陷入深重的霧靄之中。在寨子水井邊的古樹旁,拉奎把買好的齋粑豆腐、刀頭酒禮拿出擺好,花遠則在一邊幫著燒香化紙,聽拉奎喃喃叩請師傅:

抬頭望青天

師傅在身邊

今日弟子奉請起教祖師endprint

恭請天上過往神靈……

山高樹多的萆罷寨原本清靜少人氣,半夜三更里更加荒涼寂寥。拉奎祭司低啞起伏的念訣聲在夜色中搖晃,更生出了幾分詭秘。一篇長長的贖魂咒念下來,只見井邊古樹上已有只指甲大小的蜘蛛在煙火的影響下,順著長線掉了下來,拉奎趕緊用一小片紙將蜘蛛包住,繼續念咒、尋找第二只蜘蛛:

得頭魂要退頭魂

得腰魂要退腰魂

得腳魂要退腳魂

不準隱瞞

不準……

烏蒙蒙的夜色中,輕誦咒語的拉奎祭司面色肅穆而冷峻,癯瘦的大臉在冥紙香霧中時隱時現?;ㄟh站在一邊靜靜地守著,一會兒仰頭看星空,一會兒側頭看向拉奎祭司的濃黑背影,任由心事磅礴。僅僅靠這些簡單的贖小孩子的贖魂咒,就能把努努迷失天國的魂魄贖回來嗎?花遠一點信心都沒有,她知道拉奎也是。想起拉奎年輕時穿起艷色繡袍戴上冠札的樣子,陰柔的面部輪廓增了幾分冷峻,一把綹巾,一柄牛角,在冥紙香霧中舞得仙風道骨。一輩子真快,還沒好生享得幾天歡快呢,人就不由分說地老下來了。

“叩請井神,奉請五洞,以卦相問,何處得努努的魂魄……”等花遠回過神來,聽到拉奎祭司還在喃喃地唱:

“得了頭魂,還要腰魂,得了腰魂,還要腳魂……”

仿佛等了一輩子,地上的香都全部燃盡了,拉奎還是沒能把三只附有努努頭魄腰魂腳魂的蜘蛛給她抓來。

“另外想辦法,今晚就算了吧,不是還有兩三天嗎?”死馬當作活馬醫,瞎貓去碰死老鼠,他的用意她起先就心知肚明??粗驮鹿庖粯討K白的臉,花遠也已不忍心再怪罪,面前這個被歲月這把殺豬刀剔刮得只剩下骨架的男人,她依舊能一眼就讀出他的心。

“現在還不算太晚,要不我們這就回家去,再做場杠香法事試試?!崩吺帐皷|西邊說。

“杠香不是去鬼國找死人的嗎?努努又還沒……”

“這個……我是擔心她在那邊走錯道……你說不去,那就不去吧?!?/p>

“那、那……還是去吧,你帶我一起?”

“你怕嗎?”

“不怕?!?/p>

一路上,拉奎心里又是難過,又是快活。拉奎從來沒有想到過,老了老了仍可以和花遠這樣在一起。燒香化紙時,拉奎一動不動盯著飛揚的火焰,看到花遠的眼睛里也有兩團撲朔迷離的火焰。預備儀式完畢,拉奎幫花遠把黛青色的頭帕松開,垂下一段把雙眼蒙住,叫她微微踮起腳跟,把雙手垂放在膝蓋上輕輕拍打,雙腳不停地抖動,與他一道打馬啟程去向可能找到努努的鬼國。

“大地絢麗多彩,宇空明亮圣潔。找到對岸的生死橋上,尋到東方鬼域筧下;抬頭看見天國花園,舉目看到鬼域果圃;看見百花盛開滿山遍野,百果累枝滿坡滿坪……”聽著拉奎低柔唱誦的巫辭,花遠一點一點迷醉了,拉奎的呼吸帶著檀香煙火氣,拉奎在歌里描述的太虛幻境是她前所未見的風景。

“太陽落坡,烏鴉歸窩,努努努努,天色晚啦,你該回家啦……”

一路上,拉奎一直在念誦巫辭,像在和花遠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此刻,我們已進入冥界;此時,我們已抵達鬼國。遇到的都是游蕩的野鬼;碰上的全是漂流的魂靈。但凡面目友善的,你都可以向他們打聽;但凡面目可怖的,你都要小心避讓莫去招惹。

花遠一一謹記和照辦,一路也不知跨過了多少歪門邪道的關卡,看到了多少面目森冷的魑魅魍魎。他們見人就問,不,應該是見到鬼魂就上前打聽。但是,沒有聽到想要的答案,沒有關于努努的一點點蛛絲馬跡。

花遠不知道該高興還是傷悲,在陰慘慘的鬼國,走著走著就陷入無邊無際的霧霾中,沒有山川,沒有河流,沒有橋梁,沒有城郭,沒有村落,沒有鮮花,也沒有鳥鳴,找不到可能還是個好消息。

東方沒有,轉去南方,南方不見,又走西方。拉奎和花遠一起坐在飛奔的天馬上,在噠噠噠的馬蹄聲中,走過了漫無邊際的荒漠,走過了漫山遍野的骷髏?;ㄟh想看又不敢看,就怕遇著一具披掛著熟悉衣裳的尸體,把她震下馬來。

突然一聲雞叫,拉奎和花遠的身體雙雙打起寒戰。

雞叫了,杠香法事結束了,那個無比灰暗迷蒙的世界被一束耀眼的白光照進,瞬間空白了,消失了。

9

第四夜,第五夜,拉奎不知道被什么事情牽絆了,從早到晚沒來露個面,害得花遠坐不是,站也不是,每一步都踩在忐忑的恐懼里。不管是他人間蒸發,還是努努魂飛魄散,都可以將她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努努仍舊在固執著一種表情,笑得花遠一籌莫展肝腸百結。這原本是張多么靈動的臉啊,會皺眉,會撇嘴,有時哈哈大笑,有時兩眼淚汪汪?,F在呢,眉眼鼻嘴全都安然無恙,只是沒了呼吸沒了波光沒了生氣。多會說謊的一張臉啊,把所有的苦難都壓制在皮膚底下,卻假意說著自己有多鮮亮……可自己,何嘗不是這樣?怎么也忘不掉逆反命運的那個恐怖夜晚,白晃晃的殺豬刀橫在她身側發著冷光,肆意剝去她衣物的男人打著酒嗝說,她若不依從他就去要了拉奎的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不會比殺頭豬麻煩多少。有什么辦法呢,就這樣成為人家砧板上的肉,還得笑著嫁了,不能讓拉奎知道后跟著痛苦。日子煮粥似的慢慢熬,前兩年老天爺總算把他收了去,讓她終于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了,可仍然不能想愛就愛想恨就恨。這些年,她不止一次地想過一走了之,卻一再被河那邊那抹黑影拽住,然而因著各種牽絆卻讓她不能一頭撞到他懷里去。她知道他一直沒娶,但誰知道是為什么呢?作為一個祭司,選擇孤獨終老無可非議,再正常不過,她這副已皺無數褶子的皮囊憑什么去他面前晃蕩,擾亂他的清靜?這世間啊,活著就是受苦還債來的,如果軀體失去靈魂也可以不腐爛,她真寧愿努努干脆永遠瘋癲下去,只要她笑得好看,真的開心。

珍貴的第四夜,該死的第五夜,就這樣被無所作為地胡思亂想著,極度奢侈也極度無奈地虛度了?;ㄟh不敢去找拉奎,也不敢出門去向任何一個人打聽拉奎去了哪里。

還好,第六個深夜,拉奎總算出現了,說是被個遠房親戚請去鎮鬼驅邪,也是人命要緊,怎么也推不脫,在他家折騰了兩天才連夜趕回來。endprint

“想想看還有沒有什么法子,快七天了?!闭f這話時,花遠已把廂房的床鋪整理出來,最后為枕頭套上她從未啟用過的鴛鴦繡花枕套,“寨子里沒人知道你已經回來,今晚就在這里將就睡一下吧,我們多點時間和努努在一起?!?/p>

“對不起,我想不到法子了?!苯舆B著熬夜,拉奎黑瘦的臉越發黑瘦,眼皮滯重,已載不動數日來疊加的疲憊。隨著溢著樟腦香氣的床出現,剛趕完二十多里山路,拉奎感覺身上骨頭全被抽空,再沒有站立的力氣。

“真沒什么法子了?”

“真沒了?!?/p>

“啊……”花遠咬緊嘴唇,左手捂住鼻臉,幾天來一直壓制在心中的淚水,一下子全爆了出來。

“花遠……”拉奎儲蓄了二十多年的勇氣也爆發了出來,張開雙臂,一下子把眼前的女人攬入懷里?;ㄟh掙脫了幾下掙不脫,便放棄了,放縱自己痛痛快快地哭在拉奎的懷里。

“一路上我就在想,沒有時間,也沒辦法了,我們留點時間給自己吧?!崩f。

花遠身子劇烈地顫抖,喉嚨哽咽,說不出話。

“花遠……我、我實在對不起你……一輩子都對不起你……現在我們都老了,只能先欠著,等下輩子再還你了……”

花遠仰起淚眼,看著緊挨著自己的臉,不禁抬起手挨了挨上面同樣被上牙齒緊咬著的下嘴唇,輕輕說了聲“拉奎,我不恨你”,就又哽咽了起來,“真、真不恨你……”

“我恨我自己,活得連只陰溝里的老鼠都不如……我這輩子欠你的太多,看你過得那么苦,苦了這輩子,我也不能幫到你……”

“我是有怪過你,可后來我就不怪了,你真找他拼命,怎么會是他的對手,人只要能不死,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你這一輩子也苦,身邊沒個知冷知熱的……”

“不苦,真不苦?!崩鸦ㄟh抱得更緊,想把她焊進自己的身體里面去,與她這樣心無芥蒂地抱在一起,是他曾遐想過千萬次的場景,“我一個人不孤單,你從來從來就沒離開過我?!?/p>

“感謝老天爺又讓我們在一起了?!?/p>

“嗯,感謝老天爺又讓我們在一起了?!?/p>

“花遠,如果是你到了半天云,不想回來,哪樣是你忘不了、放不下的呢?”

“努努,還有就是放不下我的人?!?/p>

拉奎嘴角蕩開一絲微笑,說:“是的,我也是?!?/p>

時隔二十多年,他終于不再只是把她的幻影抱在懷里;時隔二十多年,她終于再度觸摸到了他的心跳和溫度。

10

天白了,天又黑了。

花遠一整夜輾轉反側,一整天坐立不安,家里雖然只是增加了一種頻率不同的呼吸,卻徹底攪亂了她多年靜如死水的心境。一天下來,她除了帶努努去寨前寨后的幾個土地廟燒香磕頭,什么正事也沒做。中午時候想打個雞蛋白菜湯,雞蛋殼磕碎了,卻忘打進鍋里,蛋清蛋黃散流得一手才突然警醒。

做晚飯的時候,村主任突然喊她去村委會接電話,說是縣里打來的。

小楊警官果然說話算話。他在電話里帶給花遠的消息是:找到吳海達了。人在火葬場的骨灰盒里。據火葬場提供線索的工作人員回憶,那個叫吳大海的尸體,是一個女人和肇事車主過年前用私家車拉來的,說是死于車禍。死在通緝令貼出的前兩天。經過這段時間來的調查總結,發現吳海達雖然假裝交警詐騙,勒索車主的高額罰款,但詐騙對象確實都是違反交規的人。楊警官打電話來的前半個小時,案件已經結案,通緝令也已經撤銷。

小楊警官說,是那顆隱藏在眉梢的痣,讓火葬場的工作人員在看通緝公告時,想到了這么一個人。

一切似乎都清楚了??蓱z那位還沒真正成為她女婿的通緝犯,被嚴重超速的酒駕司機撞死在了他預備實施詐騙行為的現場,改名叫大海的人死在了車海人海中,她的女兒想通過車七姊妹,去天國找她的通緝犯男朋友?;ㄟh掛了楊杰警官的電話,慢慢往回走。走著走著就哭了起來。

提到喉嚨眼的擔心沒有出現,一天下來沒有一個人來她家,發現拉奎留宿的事情。纏繞在空氣中的鞭炮硝煙味已經消失殆盡,正月玩年徹底結束,忙碌起來的人們各歸各位,該走的走,該留的留,偌大的一個寨子像件空蕩蕩的灰布袍子,被薄情寡義的主人遺棄在晾衣竿上。

從早到晚,拉奎一直在西廂房里睡得悄沒聲息。

昨晚,花遠費老大勁才把自己的身子從拉奎臂彎中抽離,她把拉奎推到床上,然后給他合圍上厚厚的黑布蚊帳。一日一夜沒得合眼的他急需要休息,她想,努努,我的乖女兒,你就聽天由命吧。

她在絕望中殘存著一點點希望,等望著他養精蓄銳,在最后一夜給她一個奇跡。世上的奇跡那么多,只要給她一個就可以。如果老天爺硬是不肯給,她也已作好與女兒一起魂飛魄散的準備,有什么呢,眼睛一閉就去了。

西廂房的門終于吱呀一聲打開,坐在堂屋邊一直守著的她看到月光隨著門聲一陣顫抖。沒有奇跡,拉奎的臉上沒有顯現醍醐灌頂的驚喜,下一秒鐘,花遠只覺手腳冰涼。

“東西都在桌子上,快去吃點吧,你睡了一天一夜了?!?/p>

“嗯?!币股林禺惓?,拉奎不敢抬頭看花遠,神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沮喪。

“家里有酒嗎?”飯菜吃了一半后,拉奎突然說,“我一輩子沒好生喝過酒,今晚想喝點,以后怕再沒有機會了”。

花遠心里陡地一酸,咬咬牙,硬把涌上來的情緒按壓了下去:“還存有點米酒,你稍等?!?/p>

幾碗米酒下肚,當拉奎察覺不能再喝,試圖站起身時,卻腳步踉蹌,歪東倒西?;ㄟh一直在桌邊看著,趕緊起身上前,想支住拉奎即將癱軟在地的身體,卻被他一把推開:“我沒醉,沒醉!我是想喝醉,但偏它就是喝不醉……”

“花遠,我知道今晚是最后一個晚上。我救不了你女兒了?!崩硌勖噪x,“花遠,花遠,我、我昨晚夢到師傅了,我師傅說確實有口訣可以救努努,念完魂魄就可以歸位。我說,師傅你告訴我吧。師傅說我不聽他的話,他非常生我的氣……我說是我想和大家伙一起高興高興,不能怪努努??蓭煾邓宦?,頭也不回地走了,扔下話說,失落魂有什么不好……”endprint

花遠不說話,只是拿起桌上的罐子,一仰頭,把僅剩的一點米酒咕嚕咕嚕全灌了下去。

“花遠,你、你放心,等我醉死、死去鬼國了也會去幫你找努努的魂,努努一定會回家的,一、一定會……”

“好,我們一起去,告訴你,我早活夠了,活夠了!”沒來由的,花遠對面前這個懦弱的男人竄出一股無名火,“都這個時候了,你卻是喝酒!你就只曉得喝酒!喝酒!喝酒能解決問題嗎?來吧,我也喝,醉死最好……”米酒喝完,花遠把家中以前努努她爸存的高粱酒也倒騰了出來?!皝?,我們倆一起喝!”

碗和碗一次又一次地碰在一起,酒流在嘴角邊,濺在衣服上,兩個人一會兒相望著流淚,一會兒相望著癡笑。

“拉奎,你不是個男人,也不是個像樣的祭司?!?/p>

“是,我不是男人,我連我喜歡的女人都保護不了,下輩子你來做男人吧,我做你的女人,哈,哈哈……”

“不,拉奎,你下輩子還得做男人,你這輩子都還沒好生做過一個男人……”

“好!我要和你一生一世在一起,你要為我生個孩子,不,無數個……”

“哪會有下輩子,就算真有,下輩子誰也不會記得誰了???,你抱抱我,我腦門燙,身上好冷……”

“不許掉眼淚了,我們今天應該高興,你看,我們又在一起了?!?/p>

“好,那我就笑,我笑的時候好看嗎?”

“好看”。

“那就繼續多笑笑?!?/p>

“好……”

花遠笑著笑著就醉倒在拉奎懷里了。拉奎手腳發軟,心魂飄飛。這么多年了,他們一直清醒地痛苦著老去,從不知道醉了糊涂了,反而能讓他們笑得像個孩子。不一會兒,這個堅強的女人,終于卸掉所有微笑的偽裝,滿臉迷醉地在他懷里睡著了,剩努努一個人還在一邊像尊泥菩薩,自始至終微笑著看他們。

拉奎呆坐地上愣了好一會兒,突然氣不打一處來,不禁起身惡狠狠揪住努努的衣領:“你笑?你還笑?”

“嘿,嘿嘿……”努努無動于衷,這么多天來,微笑是她唯一的表情。

“有那么好笑嗎?你個沒心沒肺的,你沒看見你媽媽的樣子?”

“嘿嘿,嘿嘿……”

“你不可以這樣笑,你得給我哭,哭??!”

“嘿,嘿……”

“沒有魂魄,你明天就要死了。你死了,你媽媽還有我也得跟著死,你很得意是不是?”

“嘿……”

“啪——”

拉奎一巴掌甩在努努臉上,制住了努努不停的笑聲。

“你再敢笑,我就敢再打你,早把你打死了,我早得解脫!”拉奎揪起努努衣領,把她按坐在木窗邊的椅子上。

“努努,今天我告訴你,你別再裝了!你裝給誰看呢?誰吃飽飯沒事干了關心你有魂沒魂?你有什么想不開的我不知道,但你以為世界上就你一個人痛不欲生嗎?你以為你最苦惱,天下最苦難的事都攤你一個人身上了?你以為躲到天上去,煩惱就追不到你了?我告訴你,人世間所有的人生下來都是受苦受難的,比你苦的多了去了!努努你太沒心沒肺了,你只曉得傷害關心你的人!”

拉奎抓住努努雙肩,狠勁地搖晃,努努的黑發綹巾般狂飛亂舞。

“努努,你睜大眼睛看清楚了,潔白的云朵是會撒謊的,你現在看到的所有景象可能都是巫辭編造出來的。你看我,你看你媽媽,我們都會說謊,我們欺騙了對方,我們欺騙了所有人,也包括你。我們就跟天上的那些云一樣,看著很光亮很好看是吧,其實里面裝的全部是塵土,哪一天落到地上了,就是臟兮兮的雨水。你明白了嗎?你明不明白!”

“你不笑啦?不笑了好!勸你回到地上,不是地上有多么好,是父母既然把你生養下來,你就得好好做人。你知道你身上流的是誰的血嗎?你知道你的祖先經受過什么樣的苦難嗎?你知道我們人為什么會有車七姊妹這種法術嗎?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只相信耳朵聽見、眼睛看見的東西!今天,我要、我要把你身上的血放出來,看它們是紅色的還是黑色的!”

“努努……”

“努努……”

拉奎不知道自己后來又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只記得自己頭痛欲裂,淚水像漫過堤壩的洪水一樣在他臉上泛濫,這淚水越漫越多,像座堰塞湖把他身體淹沒。他越掙扎越往下墜落,直至重重地跌進淚水之底,透過折射到淚里的光,他看到漫天層疊的藍色云朵,看到一米多高的魂魄如何像影子一樣潛回了努努的軀體。同時也清晰地看到幾乎是同一秒鐘,努努好看的微笑像綻放在黑夜里的一束煙火?;昶菤w位后的努努走向她爛醉如泥的媽媽,把她從他懷里抱出,奮力拖向床上,然后又費勁地把他一點點拉拽到床上,讓他的頭和她的頭挨在一起,他的手指和她的手指扣在了一起。他拉奎和他一輩子深愛著的女人第一次睡在了一張床上,呼吸著彼此的呼吸,他們的手邊腳邊,層層疊疊開滿了夢花,蕩漾著清晨太陽才會有的奶黃色的光澤,他的睫毛觸到了它們絹絲樣的茸毛。

拉奎想掙扎起身,或掐一下自己的手臂證實是不是夢境,可一點力氣都沒有。他只清晰地看到,鮮活起來的努努看著他們微笑,恍惚中她竟是為人父母,他們才是她的孩子。她撫著他們的額頭,調皮地說,拉奎伯伯,你要是就這樣死了,以后別個祭司給你穿冥衣、蓋棺材的時候,一定會說,你們看這個窩囊的老祭司,冤枉來這個世上一趟,就只愛過一個別人家的女人。拉奎伯伯,醒來后你就這樣勇敢地和我媽媽在一起吧,你們瞞不了別人,更瞞不了自己,也莫管其他人怎么說,反正你們又沒妨礙著哪個。你看,你們叫我努努,要我努力地醒過來,努力地開心快樂,你們卻不努力生活在一起。

拉奎深深地迷惑了:“努努你沒有失落魂?你為什么要騙我和你媽媽?”

努努在迷霧深處笑得很可愛很調皮,回答他:“你師傅不是說了么,潔白的云朵會撒謊?!?/p>

標題書法 肖文志

原載《山西文學》2017年第9期

原刊責編 陳克海

本刊責編 黑 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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