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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人人都有一個悠閑的午后

2017-11-13 15:51短篇小說王小王
廣西文學 2017年9期
關鍵詞:恐懼

短篇小說· 王小王著

天空是方的,在窗子里。你看遍美景,終有一天會突然發現最好的風景就在眼前。人不動,風景動給你看,只天空有這個耐心。它還會逗你,假裝不動,上一秒,下一秒,閉上眼又睜開,它還是那樣子。一朵云暄騰騰地橫在那兒,現在它什么也不像,要說像什么,就是像一團新棉花。他鼻子有點兒酸,新棉花的味道沖進去了。怎么平白就聞到真切的味道了呢?新棉花離他那么遙遠,遠到相距四十多年,他小時候,那年過年他穿在身上的棉襖,母親親手絮進了新棉花……更遠到千里外,母親在那兒,在泥土下面,在一個小盒子里面。小盒子是純金的,別人不知道,只有他知道。金玉其內,外面還是一層楠木。他親手捧著,山路崎嶇,沉得他滿頭是汗。當年他在家鄉當官,帶頭把入土的母親又請出來火葬。他怕母親怨他,用個金盒子買她的原諒,手捧著金盒子,他內心忐忑,不知道她原諒了沒有。他得了表揚,而后很快升了官,他就當母親原諒了,有些心安理得。他嘆口氣,不再想新棉花。想新棉花就要想母親。母親是永遠的新棉花,又暖又貼心,裹在身上就幸福。金盒子連半朵新棉花也不值。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感到慚愧。

再看那天空,它就變了景兒。它一點一點地變著呢,不讓你察覺它的心思,可是突然你就發現,一切都不一樣了。

云變了姿態,可云還是云。你在某一刻回頭一看,發現物非人也非,似乎自己也早就不是自己了??勺约阂策€是自己。

一大團云散開了,變出好多的人臉來,熱熱鬧鬧地擠著。有大胡子的一張側臉。有長一對招風耳的胖臉。有瘦削削的女孩子,細細的脖桿兒上頂著上揚的尖下巴。還有戴小丑帽子的,那臉卻是向上仰起的,起先鼻頭還不明顯,你越看它像小丑,那鼻頭也就慢慢變得越大。你想著什么,就看到什么。此刻他竭力想歡快,就看到讓人歡快的。你也可能看到別的。云會模仿世間的一切事物,但它永遠造不出新的。是新的也不被人所知,人們只認識自己知道的。故而所謂“天啟”都只是人給予自己的托詞。

他翹起兩條腿,雙腳一蹭,蹭掉了兩只鞋,擺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腿蜷著,左胳膊支起來,手掌托著左臉頰,撐著腦袋,努力想要徹底愜意起來。像小時候躺在草地上,牛在旁邊吃草,他也吃草。揪起一片草葉來,在嘴里嚼,或者干脆不用動手,支著胳膊側躺著,一探脖子,就叼住腦袋邊兒的一葉兒,門牙一合,就扯了大半截下來,邊嚼邊卷進嘴里,像牛一樣。那時候他不覺得他和牛有什么不同,牛是生產隊的,他也是生產隊的,牛干活,他也干活,牛吃草,他也吃草。他的企盼似乎也和牛一樣簡單??伤菚r候是個真正的人,還是現在是個真正的人呢?

小丑的鼻子由圓變長了,噢,他笑起來,這是說了謊的匹諾曹啊。五十歲的時候在云里看到了匹諾曹,這才是真正的童話呢。他卻是鄙夷那個《木偶奇遇記》的,它才不是什么童話,而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作為小木偶的匹諾曹才是個真正的孩子,淘氣,說謊,對好的東西貪心,對壞的事物恐懼,那么個忽短忽長的鼻子牽制著他小小的貪欲,讓他成為一個可愛的小家伙。你想讓他沒有欲望,只有勇氣和智慧,怎么可能呢?沒有欲望,怎么會有勇氣和智慧?好吧,就算可以,他變成了真正的小孩,可成為真小孩的匹諾曹將會是什么樣子呢?他達到目的,變成了真正的人,鼻子不會變長了,仙女對他不再有威懾,也不再有利用價值;他會發現謊言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能讓鼻子變長以外沒有任何壞處,而那唯一的壞處也已經不再存在,也會發現貪婪才會帶給自己一個接著一個的獎賞;沒有永不滿足的欲望,人生就跟木偶沒什么兩樣,于是他會變本加厲地撒謊,會無休無止地貪婪。我們需要一個仙女來懲罰我們,哪怕是一個可笑的懲罰,但有總比沒有強??墒窍膳晃覀儦⑺懒?。這才是真相。作者不再寫下去,因為他清楚這真正的結局,卻想讓其他人都被蒙騙到底。作家說了假話,鼻子卻不會變長,可以昭昭然地向全人類撒謊??坡宓线@個騙子,他甚至都不相信自己,他在投稿的時候附上留言,說這東西“不過是幼稚可笑的小玩意兒罷了”,“請隨意處理”。語氣多么輕薄,而初衷也輕飄飄讓人瞧不起,只是因為債臺高筑,急于賺一些稿費。

云那么白,讓那個鼻子越來越長的匹諾曹看起來那么純真無辜。這是否讓你更為這世界感到悲涼?靈魂工程師做的事根本不是為了靈魂,而是為了錢。

云真好,如此自由,又如此高高在上,他為云感動,云就是他的理想。別人看到的是權力和金錢,愚蠢,真愚蠢,而他所做的一切卻是為了靈魂,是為了讓自己更自由更崇高。這心思竟無人能懂,他一直為此沮喪。

現在他盯著窗子里的那片天空,像注視著一個千古之謎,目光散射出無盡的迷茫。他是躺在十七層樓的床上。這棟高層住宅一共有十七層,沒有十八層——十八層地獄,不吉利。嗬,可你想必已知道了吧,地獄是無所不在的。樓下是一大片蔥郁的綠地,按照他的意見,開發商特意留了這套貫通頂樓的大平層給他,并擴大了樓前的綠地面積。綠地的盡頭,是小區的別墅群,住的都是這城市里最富有的人。樓的另一側是新老城區分界的河流,仍然是按照他的意見——為保護新城河岸景觀,禁止再建十層以上的建筑。當然,意見是在他住的這棟樓建好后提出的。搬進新居之后,他一度心情大好,興致高昂,那種實實在在的高高在上之感令他激動萬分。他不動聲色地流連于每一扇窗前,時而隔岸檢閱萬家燈火,時而傲然睥睨富豪人生。從這個角度看起來,那些豪華氣派的別墅變得像積木一樣幼稚可笑,似乎一揮手就可以將它們推倒,里面住著的小小生靈們便會哭喊著四散奔逃。而闊大的綠地也只不過像是個小小的舞臺,人們的坐臥行止、跑跳玩鬧都是取悅于他的表演而已。這虛構甚至讓他產生了真實的憐憫,他在幻想中舉起雙手,撫摸那些渺小的頭顱,以表達自己的博愛與寬容。這個時候,他的身體會輕盈到連重力也仿佛失去了作用,連發根兒處都感覺到了舒展的暢快??窗?,這座城市是我的。他飄蕩在它的上空,樓亭街巷、花草樹木、人畜蟲鳥都向他仰望,他獨覽眾小,陶醉而感動??伤念^上也有緊箍咒,每當妻子從身旁走過,咒語就自動顯靈,他便倏忽之間從高處跌落,砰的一聲,法力全無。后來,只是聽到妻子的腳步聲或想起她的面容,他便能感到一種沉重墜在他的腳心,將他牢牢地釘在大地上。

總有人,各種各樣的人,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將你留在與他相等的平面。你要不停地與之抗爭,用水泥、木材、紙張、光電、聲波、眼神,古老的新法術和新生的舊夢,用己所能及的一切真無與虛有,來為自己搭建各種各樣真有與虛無的高臺。真累啊……他嘆口氣,好像再支持不住身體,拄在頭側的手臂一軟,折向一邊,腦袋攤下來,無力地擱在床沿。床卻在這時抖起來。他閉上眼睛,將雙臂抱在胸前,手指緊緊攏起,先揪扯著自己,又去奮力抓撓床單。是他自己在抖。冷冷的虛空像冰塊一樣在他周身滑動,一幅幅坍塌的幻景投影在眼瞼內側,越緊閉雙眼越看得清晰。須臾間便塌了個干干凈凈,他感到自己失去了一切支撐,孤零零被懸在半空,而一片猙獰的廢墟已向他張開了黑暗的懷抱。

不!他一躍而起,圓瞪的眼球毫無用處地轉向四周,隔了好一陣兒,才將投射到視網膜上的景象傳到大腦——他還在家中,屁股陷在床沿,赤著的雙腳顫抖著蹬住地板,一扇明亮的大窗向他展示著8分20秒之前太陽發出的光芒所照亮的世界邊緣。

一個到處都是邊緣的星球,一個永遠落在光明后面8分20秒的星球,在這里,人們卻還都以自我為中心地、你追我趕地活著。你看,這是一個跟世界一樣大的笑話,名副其實。

緩慢地找回平穩的氣息,他再次躺倒在床上。還是這個姿勢好,還是這個角度好,躺下來,自下而上。如此便看不到大地上丑態百出的奔忙和天地之交無始無終的虛無,只能看到高天上隨心所欲的白云。只看云的午后是多么美好。如果此刻之前的幾十年都不曾存在過,如果從降生之始就直奔這個下午,躺著,看云,那,多,好。

他不由自主地將身體蜷縮起來,像胎兒那樣,他已經開始從這個午后回溯向生命之初,從形到識,從靈到肉,只是又會在某個時刻被悄然推回,反反復復,螺旋下降。這個過程與正向的成長一樣,艱難而并不自知。

他咧開嘴巴,對著云展露出了毫無心計的笑。那云也正在瞅著他樂哩。他先看出一張齜著牙的嘴,接著找著兩條瞇成線的眼睛,白白胖胖的一個大頭懸在他窗口,好像伸手就能掐到那肉嘟嘟的腮幫子。他也齜著牙,也瞇縫起眼睛,腮幫子也笑得堆起肉來。嘿嘿——他笑出了聲兒,感到了一種單純的歡樂??稍频淖煸竭衷酱?。大得不像是笑了,像是要吃人。他倏地受了驚嚇,看到那張嘴向他撲來,塞滿了窗框。他抓起枕頭朝窗子扔過去,使了很大的力氣,枕頭砰一下撞在玻璃窗上,然后被消解了力道,軟綿綿地滾過窗臺跌到地上。斜插進窗來的一道金色陽光,被騰起的灰塵毫不留情地遮掉堂皇,裹成素淡的銀白。這時,他發出天真的疑問:灰是從哪兒來的?枕頭是干凈的,白色的枕套還散發著洗衣液的清香;窗子是干凈的,鐘點工每周都擦兩次;窗臺和地板更不用說,每天都用抹布蹭得反光——都是干凈的,都是一塵不染的樣子。原來,看起來干凈的東西不一定真的是干凈的——他又給了自己久經世故的回答。

他靜靜望著那些細塵,等它們鬧騰累了,從飛旋而上到輕輕蕩漾,最后像一聲嘆息那樣滑翔著跌落。他心里的感覺極為應景兒,也“唉”的一聲沉靜了,盡管帶著無奈,可無奈也是盡處。有盡處就是好的,不用無休無止地掙扎。

他的身體再次放松了。陽光又傾斜了一些,現在只能蓋住他的額頭。像一只暖手撫著,像一張熱唇吻著。這久違的溫存感讓他喉嚨哽咽,微微地疼。他咳了一下,把自己擺得更舒服些,平展展地攤在床上。不知何時蓄在眼中的一滴淚水因為身體小小的動蕩從外眼角滑落進鬢發,有點兒癢。他很珍惜這滴淚似的,抬手輕輕撫摸微濕的鬢角。捻動手指,兩指間的一點潮潤眨眼就干了。他無端溫柔地覺得世界上所有在這一刻流淚的人都是他的親人。然后,突然地,他想起了一些真正的好時光。想起他第一次在灶間生火,母親和兩個姐姐看著他蹭黑的鼻頭哈哈大笑,想起父親扛著鋤頭出門前用粗糙得像石板一樣的大手拍他的頭,想起第一次見到妻子時那眩暈的激動,想起兒子剛出生時他就對著那張皺巴巴的小臉讓他叫爸爸……

確鑿無疑,這些是被叫作記憶的東西。它們沒有原子和分子,沒有質量和形狀。既然如此,你也可以說,它們從未在這世界上存在過。既然如此,你還可以說,所有過去的日子都未在這世界上存在過。

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說,整個人生都從未在這世界上存在過?

直到這個下午來臨,他才似被午后的斜陽注入了天機,洞悉了永恒的徒勞與荒謬。這樣一來,他終于敢于直視多年來自己內心的恐懼。

恐懼,它本身就是最讓人恐懼的。他看著它,這前所未有的直面使他感到似有一簇芽尖鋒利的野草刺出心臟,然后從那里迅速生長蔓延,鉆透血管皮肉,遍布全身,將他變成了一片荒涼的原野。他攥緊拳頭,把冰涼的指尖蜷進掌心,對抗著無邊無際的空曠??墒菦]用,拳頭揮向別人時是威脅,面向自我卻幾乎就是降幡,就如對他者的恐懼總會彌散,來自自我的恐懼則只有等待自我消失才會消失。而自我的消失又是更大的恐懼,這是終極悖論,無法闡釋。他開始思考。思考是產生痛苦的源頭,也是淘洗痛苦的泉流。它使人類誕生,也將使人類終結。它是人類本身。所以,你懂了吧,上帝笑的不是人類的思考,而是思考著的人類。

上帝。他不信上帝,不是因為無神論的灌輸,而正是因為恐懼。有人為了抵擋恐懼而相信上帝的存在,他為了對抗恐懼而拒絕上帝——如果人類只是上帝借助于泥土的造物,那人類與人類造出的盤子又有什么本質的區別?兩種恐懼都如此巨大,就像地球的兩極,一南一北,是人類生存世界的最遠的兩端,卻同樣寒冷與空茫;但它們又是對立的,前者恐懼的是死亡,后者恐懼的是生命。然而,你說,它們難道不是一樣的嗎?寒冷與空茫。

某種神秘的感應讓他摸過床頭的手機。開機,打開微信,他看到了兒子的臉。兒子在地球的另一面,也躺著——每晚臨睡前,他會用一張照片來匯報自己這一天的平安,而他會回復一個字:好。他們禮貌地維持彼此的角色,盡自己的義務,但卻并無多余的話可說。兒子只跟母親用微信視頻或電話聊得火熱,卻從不跟他這個父親多說一句。父親看不懂兒子,兒子看不起父親。最親近的兩個人,卻有著最不可調和的對立。親密的對立。他曾經不明白,自己身居高位,有權有勢,兒子為什么看不起他?,F在他確信,兒子是預言家,他早已一眼看透了他父親的結局。

他真想跟兒子說說話,可說什么呢?說什么能配得上他此刻鋪天蓋地的愛呢?最終他連那個慣常的“好”都沒有回復,他把兒子的照片放大,將手機放在床的中間?,F在,他們一家三口以一種奇異的方式在這張床上團聚了。他已徹底放棄了執著的自我,此刻,他才發現,他愿意為這兩人把自己消滅——這不僅是指犧牲生命那么簡單,而是可以犧牲“自我”。遺憾的是,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這個終于可以被舍棄的“自我”啊,你依賴它活著,也注定被它折磨。他想不起是從哪一天開始突然有了“我”的,在那之前,他就像一個懵懂的闖入者,茫然地拖著自己幼稚的生命行走,只有一種怪誕的疑惑。突然有一天,“我”來了,可卻又不是那么突然,仿佛已存在了很久,“我”就像一個無聲無息的跟從者,一落地便尾隨著他,不經意地一回頭,他們終于相見了??吹健拔摇钡臅r候,他第一次體會到了那種驚天泣地的感動,他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拔摇眮砹?,“我”在這兒,“我”就是我,獨一無二,不可替代,一切環繞著我的“我”被創造,世界就此展開。他出身貧寒,身材矮小,貌不驚人,沒有天賦異稟,可是什么都不能妨礙他心中的那個“自我”向高處生長?,F在想起來,他深信正是那對“自我”最初的驚嘆支撐著他心懷安定地度過了苦難不堪的青少年時代。為了讓“我”哭,為了讓“我”感受痛苦,了解孤獨,體會掙扎和屈辱,世界做出了如此多的努力——他這樣想著,甚至因此而感恩。

他對自己搖了搖頭,想起這些讓他內心不安,不安的緣由有羞愧,也有疑惑。但其實這羞愧和疑惑已經伴隨他多年,他從來沒有減輕過對自大的羞愧,也從來沒有什么有益的啟示讓他對“我”的神秘根源得以開悟。

云在他窗口越積越密。柔靜的白,帶著磨砂質感的白,輕聲細語的白,悠閑地鋪展開來,不多久便布滿整個窗口,像要把他蓋起來。

天啊,這片比世界還大的云。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來,想迎接一次最純潔最盛大的擁抱??膳c此同時,一片云卻毫無心計地蕩走,留下一角藍天,像是他伸出手去,便是為了掀開那白云的邊角來窺探。事情呈現出的面貌往往只是不解風情的鏡像,看上去一模一樣,卻與真實的內心企盼素不相識。

手臂無可奈何地垂下來攤在床沿,他想到他多年來的追索自認只是為了清高,只是為了從世俗中超脫。但是誰知這是否是鏡中景象?也許在鏡子的另一面,一切都是反的。

鏡子真是無處不在的。你是否曾懷疑過,這可能是一個由鏡子組成的世界?它隱匿無形,表達除了它自己之外的一切,以自身的“無”制造“萬有”之像。真和真,假和假,真和假都通過無數的鏡子互相映照,分不清彼此,同時被迷惑也被啟迪。

更絕望的是,你從來都無法知道到底是得到了迷惑還是啟迪。

每個人都想從鏡中獲知真理,只是鏡子的存在本就不是以抵達清晰為目的,而是為了制造復雜與混亂。平靜,只屬于愿意永遠閉上眼睛的人。

此時他閉上眼睛,可以心無波瀾地回憶那個恐懼突襲而至的時刻了。那天深夜,他渾身冷汗地從床上躍起,在妻子驚愕的注視下如困獸一樣東突西撞,狠狠抓扯著頭發。妻子以為他做了噩夢,起身來想給予他安慰。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擋開妻子的手臂,躺回床上背朝著她假裝重新入睡,眼前成群人頭豬身的怪物卻揮之不去。那是他剛剛當上鄉長不久,心中難以壓抑的飄然讓他呈現出一種極為熱情的工作狀態,他過分積極地巡視一切可以巡視的場所,發表文采飛揚的講話,以讓自己盡快覆蓋那塊地盤。喜悅在他心里跳蕩著,直到這天他視察了一個養豬場。成功的鄉鎮企業家、年輕的全省勞模帶領全體員工夾道歡迎他的到來,畢恭畢敬地跟在他后面介紹飼養產業的新成果——快樂養豬。大喇叭里播放著歡快的音樂,成群的豬扭著屁股,踩著節奏快樂地奔向豬食。這歡樂的景象與他的內心不謀而合,一篇激情四射的講話稿已在心里醞釀。他們走到了屠宰場,這里的音樂舒曼柔和,那些聽著音樂長大的肥豬又聽著音樂舒適地仰躺在地上,安詳地享受屠夫虛偽的撫摸,然后自動挺起脖頸被一刀捅穿。豬的“快樂”死亡簡直賞心悅目,獲得了一片贊嘆和掌聲。就在此時,一面大鏡突然從天而降,鏡子的另一面,豬頭陡然都變成了人面。他面對著一群出生即為了死亡的豬,卻看到了人的命途?;腥桓械界R中之眼也正饒有興味地視察著他的生活,等待欣賞他和與他一樣的人們怎樣被命運宰殺。他的“自我”破碎了,龐然的無意義感轟然砸下,讓他茫然無措,難以承受。以至于眾人在等待他的指示時,他只是頹然地擺了擺手。

如果說從前只是一次次試探性的挑釁,那么從此恐懼便是堅定地駐扎在他的生命里了,不時風一樣掠過戰壕與他的靈魂短兵相接。他的武器陳舊,也不夠銳利堅硬——官位、才華、財富、他人的奉承和虛幻的自我肯定——生銹的大刀、鈍頭的紅纓槍、卷刃的匕首,以及塑料的板斧和木削的長劍,于是他屢戰屢敗,傷痕累累??伤直仨氁獙覕覒?,只要他活著,他只能做一個無奈的戰士,不然,媽的,難道他要被自己的生命嚇死?

可就算是敗寇,也需要陣前的助威,也需要戰后的撫慰。他開始依賴這助威與撫慰鼓起應戰的勇氣。它們自然來自女人。

女人真好,他在女人身上得到了很多細小的滿足與安慰,雖然這眾多的細小怎么也連綴不成強大,但畢竟讓他有了期盼。他感激當他大把為她們花錢時她們幸福的目光,他感激當他在她們身上奮力勞作時她們嬌嗔的贊美。她們讓他暫時地忘記靈魂的傷痛,麻木地投入苦戰的輪回。女人之愛是他的希望,是他的寶貝。他開始回想他的女人們,然而令他吃驚的是,在這一刻,她們竟全都面目模糊,沒有一個讓他感受到愛的暖流,他的心在想起她們時仿若冬天板結的凍土,無法孕育一星微綠。

他曾以為至少他與其中的一個是相愛的,那女人對他俯首帖耳,溫存卑微,甚至讓那個敵人都不忍輕易來犯。他想到了離婚,他頻頻與她約會,明目張膽地在外過夜,并向她毫不吝惜地奉獻財富、能力,還有秘密。她成了他最親近的人。正在他開始暢想與她的廝守時,有一天,他在網上看到了他們的視頻。他的臉與下體一起清晰地暴露在這段“愛”之影像中。更令他羞恥的是,他的面容呈現的不是淫惡,而是溫情。

每天早上上班后,只要沒有別的更緊要的事,他都會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在網絡中搜索自己的名字。他盯住屏幕,認真地瀏覽每一條關于他的消息。想到他的名字通過網絡覆蓋大地,他心中那躍躍欲試的恐懼便會知趣地暫時退兵。他看到自己在講話,看到自己在視察,看到自己在部署工作,看到自己關心群眾,看到自己奮戰在第一線……每一條有他的新聞都是他的同盟軍,網上那些“他”和他在一起,讓他覺得自己不是孤軍奮戰,而是一個強大的軍團。那天早上,他帶著昨晚“愛”的余興,手指歡快地在鍵盤上打下自己的名字,接著他看到了關于他的新消息前所未有地茂盛。他只驚喜了一瞬,就發現了自己的愚蠢。他昂揚的陽具和溫柔的目光被瘋狂轉載,布滿網絡,簡直像一場盛宴狂歡。在手指僵硬地點擊翻過幾十頁后,他才重新看到自己坐在主席臺上的英姿。他把兩張照片下載,并列放在屏幕上——一張一絲不掛,一張衣冠楚楚——兩張照片都讓他感到了空洞的陌生。

這種事實在不乏先例,他也曾不止一次地邊興致盎然地欣賞,邊止不住地大加嘲笑??伤麉s從未想到過自己竟會變成主角。盡管事已至此,他還是懷著一些期待,謀劃著立即離婚與她結婚,以所謂真愛洗刷恥辱??墒悄翘熘?,他再也找不到那個女人了。他終于向不屈服的自己承認了——他被她騙了,而且這場騙局遠不止是感情和金錢欺騙那么簡單。那不簡單的部分也許將給他帶來滅頂之災。然而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讓他絕望的其實并不是那不簡單的部分,而是虛假的愛意。

與其說這女人是受什么人指使的臥底,不如說她是恐懼派來的奸細。連同他所有的那些女人,組成了一支潛伏在他生命里的特工大軍,她們用偽裝的情意做恐懼的內應,一點一點淘空了他靈魂的給養。從頭至尾,他從未獲得過真正的愛。

可是,他從未獲得過真正的愛嗎?

他的手在床單上滑動,慢慢伸向床的另一側,但那只手還是顫抖地停下來。不知從哪天開始,他已在心里認定自己并不愛妻子,不但不愛,而且從未愛過,不但不愛,而且還充滿憎恨。蘭蘭。他輕輕呼喚妻子,沒有得到回應。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喚她。蘭蘭,蘭蘭,蘭蘭,蘭蘭……他在唇齒間輕聲地重復,這清脆的昵稱終于讓他的淚水洶涌而出——他感到了溫暖,從這讓他曾經拋棄的名字中感到了深深的愛。她愛他啊,她相信他,疼惜他,她不但是他最堅定的同盟,而且無數次試圖向他交付自己心靈的武器??伤麉s把她當成另一個敵人。在這最終的時刻,他才看清全部的戰局。他才看到了真正的愛。他也是愛她的啊,不但現在愛,而且一直愛著啊,不但愛著,而且愛得無比深長而深奧。他愛得仰望,愛得竭力,愛得膽怯,他終于領悟到自己對妻子的疏遠原來并不是離棄,而是一種逃離。一個安之若素的女人讓不停掙扎的自己顯得滑稽而丑陋,他好不容易籠絡起來的虛假慰藉在她像母親一樣偉大的目光里瞬時潰散。他害怕愛她,害怕自己屈從于她那以低微為標準的高潔,害怕在她的眼瞳里看清自己的不堪。他將她推離自己,他與她分床而居,實際上是他需要把自己隔離在她的世界之外。他背著她做“大事”,吊詭的是他明知道那些“大事”在她眼里不值一提,卻仍希望有一天能用它們向她展示自己的高超。這是一種扭曲的示愛啊??善涑尸F的表征卻如此黑暗可怕。就在他的性愛視頻事件鬧得滿城風雨后,他竟突然感到一陣徹底沉陷的輕松。他等待一場暴烈的叛離,夾雜著惡狠狠的唾棄,讓他痛痛快快地被踢進地獄,永世不得翻身,也不再有翻身的企望。

可妻子仍然若無其事。她沒有反鎖大門不讓他回家,沒有謾罵,沒有嘲諷,沒有要求離婚;她沒有落井下石,沒有從這骯臟的丑聞中獨自跑掉,沒有把他一個人留在恥辱里。她陪他一起承受——恥辱。等著看他笑話的人看到妻子溫婉地陪在他身邊出行,目光黯淡,滿臉無趣??窗?,她竟可以驅走恥辱。一個能驅走恥辱的女人要么是圣女,要么是妖魔!那個時候,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他沒有絲毫的感激,他恨她,恨得發瘋。憑什么她什么也不做就可以立于不敗之地,而自己殫精竭慮卻越來越殘弱卑賤!

半月以前,上級領導找他談話,讓他暫停工作,先休息一段時間。他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危險已經逼近了。今天上午,他得到了確切的消息。那人是用公用電話打給他的,通知他對他的調查已經正式啟動,讓他自己趕緊想辦法。哼,想辦法,他一直在想辦法,可有什么用?他想告訴對方,他這段時間一直在上下活動,但他得到的不是拒絕就是敷衍,他已經沒辦法了。但那邊已經掛掉了電話。他茫然地聽了很久電話里的忙音才回過神兒來。接下來,像一種慣性,他不肯放下電話,執著地撥出了一個又一個號碼,但聽筒里回應他的,只是唱個不停的流行歌曲或生硬的電腦女聲。他已被整個世界拋棄了。最后,他撥通了妻子的手機。他嘆氣似的吐出一聲“喂”。妻問,你沒事兒吧?他不能說自己沒事兒,但又不知如何否定這個問句,于是他對著電話沉重地搖了搖頭,就掛斷了。似乎是怕妻子的追問,又似乎是怕電話再帶來更可怕的消息。他將聽筒又拿起來,扣在了桌面上。

正是一天中最明亮熾烈的正午時光,他茫然地撲向窗口,伸出頭向下張望。陽光普照下的眾生如蟲豸一樣在街面上奔忙,他卻再找不到高高在上的瑰麗想象,而是替整個人類的渺小感到了悲傷。

半小時后,一把鑰匙攪動了門鎖。他轉身坐下來,等著門外的人。門開了,他看到妻子走進來,像法官一樣莊嚴地坐到了他的對面。

他跟妻子攤了牌,交代了他做過的“大事”和那些他藏起來的錢。他希望她能懂得,這些“大事”他非做不可,也希望她能明白,那些錢將帶給她和兒子高人一等的好生活。正午的陽光透進窗子,照在妻子的臉龐上。他盯著那張臉,企望它展現出驚恐、愁苦、焦慮、心機重重、狂躁的憤怒或怨天尤人的悲戚??伤麉s只看到陽光下的圣潔。那投向他的目光充滿著同情和悲憫,讓他嘶啞抖顫的陳述顯得越發不堪和可笑。他停下來,低下頭,看著自己抖動的雙腿,執拗地、專心致志地等待著吼叫、號啕、責問、惡毒的咒罵、無所適從的呢喃,或哪怕只是義正詞嚴的批判。然而,什么都沒有,一片深遠得毫無盡頭的寂靜。他抬起頭,看到了她無聲流淌的淚水,在陽光下,那淚水呈現出鉆石一樣的晶瑩之光。這龐大的靜穆之美將他瞬間擊垮。當她伸出手來想擁抱他的時候,這令他不能容忍的恩賜一般的寬恕終于讓他歇斯底里地爆發,他撲向她,狠狠扼住了她的脖子……

他的手再次向床的另一邊滑動,終于觸到了一根冰涼的手指,他停下來,而后再次輕輕地探過去,終于握住了那只手。剎那間,心頭所有的滯重消失了,他在這個午后找到了這空無意義的人生的所有意義,他向那最純潔的原點奔去,發出最真摯的呼喚。

蘭蘭。他說,我愛你。

蘭蘭。他說,我們一起看云。

他側過頭看向窗外,卻發現聚集的云不知何時已散盡,窗口只余下一方空蕩蕩的、空蕩蕩的、空蕩蕩的,藍。

當警察撞開門闖進來的那一刻,他們看到一個身影從窗臺上飄然躍出,一張紙被突然貫穿屋子的風托舉著蕩落在地板上。警察們奔向窗邊,探出頭向下觀望,但卻并沒有看到墜落的尸體;樓下的綠地上干干凈凈,并沒有刺眼的鮮紅;人們在悠閑地散步、聊天,也并沒有被突然震驚的騷動。他們飛快地彼此對望了一下,就躲開了目光,每張嘴唇都輕輕地嚅動,卻都什么也說不出。最后,他們不約而同地默認自己看花了眼——并沒有什么人從窗臺跳下,那個他們得到命令要抓捕的人早在此刻之前就已失蹤。

8分20秒之前的陽光從西而至,警察們沉默地處理著現場。那從窗口倏然消失的身影起初以同樣的姿態在他們腦海中反復閃現,然后就幻化成了不同的模樣。于是有的人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只巨鳥,有的人認為只是一道光影,有的人相信那是回家懺悔的魂魄……他們的動作異常地輕緩而莊重,在將床上那已死去的女人用白布覆蓋后,甚至先后溫柔地替她掖好白布的邊角,仿佛害怕洞開的窗口吹進的風會讓她著涼。

一個警察撿起地上那張紙,他的動作太慢,每一個步驟都伴隨著沒有緣由的顫抖。彎腰,屈膝,伸出手,摸到那張紙的一角,將它捏在手中,停在那兒不動,落下錯后的那只腳的腳跟,空著的那只手撐在同一側的膝蓋上,直起腿,抬起上半身。然后他終于雙手捧著那張紙。

他看了很久,似乎在閱讀一篇長得沒有盡頭的艱澀的小說。然而,上面只寫著一句話:

我要變成你窗前的一片云

這個警察相信,這是一封遺書,是那個消失的人的最后愿望??蛇@個簡潔卻宏大的遺愿似乎只有上帝能夠為其實現。他望著這句話,思考著如果自己是上帝,該不該滿足這樣一個人的這樣一個愿望。然后他突然地憶起了自己之前的所有日子,每一個早晨、上午、中午、午后時光以及黑夜,他看到了自己前半生的每一個時刻,而每一刻都不曾與云產生關聯。他意識到自己微渺如塵,離天上的一切都是那么遙遠,這讓他感到分外無助,鼻腔酸澀,竟有一滴淚墜落紙上。他抬起頭來,望向窗外,企望得到啟示,卻只看到了一片無所事事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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