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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嘆斜陽》的多元空間構造

2017-11-13 21:25
小說評論 2017年6期
關鍵詞:斜陽章節權力

李 祥

張宜春的長篇小說《嘆斜陽》是一部精心營造的作品。

作者沒有任何的遲疑,小說的營造工程從標題的第一個字就開始了?!皣@”,有很多種,如悲嘆、慨嘆、贊嘆、驚嘆等等多種意思。不管喜怒憂傷,總之是一種情緒的表達?!靶标枴?,是一個意象,一個常見的意象。它的別名有夕照、夕曛、夕暈、夕陽、殘陽,斜暉等等,意思大概都是黃昏時的太陽。當它與“嘆”相接時,很容易讓人想見這多半是悲的。盡管有“夕陽無限好”,雖有贊的意味,底色究竟還是悲,與之天然相勾連的是那種潛藏于中華文化血脈里的晚景意識。到此,標題完成了它的第一個任務,奠定了整部小說的底色和基調——暮色時分嘆息聲起。

題記,是對標題的進一步闡釋。作者依然沒有遲疑,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恨不得用一句話就將他所有的意思傳達給讀者。作者未作任何保留,利用題記毫不隱晦,近乎直白的告訴了讀者他所想要講述的一切。題記中有兩個關鍵詞:斜陽和官員。而這兩者,構成了整部小說構造的主要組成要素。

先說斜陽——意蘊空間的構造

“斜陽”從標題開始就參與了整部小說的構造。作者從“歷代詞家”里的晁補之開始,在小說中大量引用他們包含斜陽意象的詞作,貫穿全篇。其中最重要也是最具匠心的安排是將二十二句含有斜陽意象的詞作作為章節標題。一般而言章節標題總是能提示或概括這一章節的線索或內容。然而在作品中作者并沒有拘泥于這樣的常規,章節標題并沒有這樣的功能,讀者很難找出它們與章節內容之間具有明顯的邏輯關系。作為標題它們缺少應有的嚴格性,某種程度上它們是反標題的。它們就這樣被硬生生地置入了故事發展的起承轉合之間。此時,它們是以章節標記出現的,奠定了小說敘述的節奏,構成了小說的外部框架。但它們的作用卻不僅止于此。這種跳脫固有思維的安排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它最具視覺感也最為重要的作用是意象的內外聯結。正是這種畫面感十足的結構形式反復召喚起讀者大腦皮層中有關夕陽的意象,讓讀者不斷的從文本中跳脫出來,稍作停頓,聽一聲嘆息,再返回故事情境中去。如此反復,將作者的意圖不斷強化,層層深入到讀者的腦海里。它們越過章節內容而直接與篇名相呼應,形成了小說外在的脈絡。而作為篇名的“嘆斜陽”的第二個作用就是充當了這聲聲召喚的回音壁,多重的回音聲中余音裊裊,相互激蕩。

“斜陽”是一個時刻,它作為意象來源于前人的生命體驗,從歷史深處走來。從歷史出發既是為了實現遠距離寄托,從而喚起時間軸線上的縱深感,更是為了和當下聯結。至此在歷代詞家的夕陽意象的串聯下,由標題和題記,由題記而章節標題,融為一體,牽一發而動全身。它們既作為小說的結構標記出現,更重要的是構造出了全篇氣韻流淌的意蘊空間。對于詞,作者顯然心有戚戚焉。即便作為文本中的道具,主人公之一的章嵩濤讀的書也要是《唐宋詞三百首》。如此的刻意安排,竟是如此的自然和氣韻相通。章節標題本身即是一種無聲的表達或者自語。作者用章節標題來建構小說空間不是偶然的,在作者之前的作品中我們就能常??吹阶髡邒故斓倪\用這樣的形式。只是在《嘆斜陽》中作者在運用手法上更為大膽,是更具創造性的實踐。

再說官員——經驗空間的構造

潢源,又見潢源,潢源是作者經驗空間的母體?!颁暝纯h”已在文學的版圖上多次亮相。無論是早期的《你無法改造你自己》《虎年糾結時間表》《百足之蟲》《射日》等中短篇,還是其第一部長篇《鄉鎮黨委書記工作指南》作者在在都將小說中的場景設置在“潢源縣”。作者在贛榆縣任基層公務員多年。要說張宜春筆下的“潢源縣”——作品中所描述的蘇北海濱小城——會讓人很自然的與當下現實中的贛榆縣相聯結。若說作品中的潢源縣是以贛榆縣為原型的大概也算不上牽強附會。贛榆對于大多數讀者而言陌生的,但對于作者和生活在其中的人們而言,那里存放著他們獨特的生命體驗。所以我更愿意相信“潢源縣”是出于作者處心積慮的構造,雖然歸根結底它只是出自作者的虛構想象。作者通過他的小說創作不斷的將潢源推向前臺和讀者見面,我們很難否認這不是作者的有意為之,恐怕不僅僅是為了行文的方便。對于地方的依戀,不斷的重復所疊加而形成的累積效應或許才是作者真正的用心所在。其中也許蘊藏著作者強烈的創作野心——一項有計劃的長期的造城計劃——即將“潢源縣”塑造成文學版圖上一個新的地理坐標。它的建構最大的意義在于為文學版圖的整體書寫提供了一個獨特的新鮮樣本。當然,這將是一個艱辛累積的過程,包含生命體驗和創作實踐兩個方面。它在這里作為作者個體生命的精神原鄉出現,既是作者出發之地,也是回歸之所。假如這樣的造城計劃能夠實現,會極大提高現實空間的可見性,則不失為作者對于現實空間的一種反哺。關于潢源縣的命名作者曾試圖在另一部未發表的小說中闡明其出處,但這并不是談論小說《嘆斜陽》應該關注的重點。我們還是直接打開潢源縣的城門向內看,看看作者如何闡述它的經驗與想象。

作者即是官員。他的特定身份為其將讀者引領進入小說中這些游離于公共視野之外的經驗領域提供了便利。這種便利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對作者來說是經驗的來源和積累;對讀者而言這足以使讀者在心理上會先入為主地打消對于故事真實性的疑慮,相信故事里的情節其來有自,使讀者能順利的進入到故事情境中去。多年的公務員生涯使作者對基層政府部門的運行狀況熟稔于心。所謂“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 作者向我們講述的是他熟悉的人與事,這無疑強化了故事里細節的可靠性。對于大眾而言在生活中接觸官員的機會并不會太多,即使有也僅限于外部接觸。雖然現在是信息爆炸和大數據的時代,但官場的內部運行狀況對于普通大眾而言仍然是一座不得其門而入的陌生之城。作者通過小說虛構使我們得以進入潢源縣官場內部的核心地帶??h,這一體制在我國已經歷經兩千多年的變遷。它的最初解釋即為“懸之”,懸而未決之意?!翱h”的格局歷經千年未見重大改變,權力的運行規則似乎更為頑固?;氐叫≌f里的潢源縣,它的內部正經歷著一段和權力有關的懸而未決的故事。

小說的主要人物都是官員——在小說中他們是作為一個群體出現。串聯起這群官員的是一項政策——在潢源縣實行多年的科級干部提前離崗退養政策的變與不變。它是懸掛在潢源官場特別是到齡干部頭上的一把劍。如果說“斜陽”是小說外部結構構造的主要聯結要素,那這項政策就是小說內部構造的主要線索。歷經十幾年的政策變與不變之間的不確定性和當年的年底作為時間的底線所帶來的緊迫感,是構成小說內部張力的兩個重要的來源。

離崗退養,就其實質而言即是權力的抽離。對于牽涉其中的官員而言,意味著提前失去官位和權勢,政治生命戛然而止。他們的個體生命將進入另一個段落——無官一身輕的段落,這樣的“輕”不可承受。這在官本位的情境里,是絕對的不可承受之重。而這正是整部小說所有敘述的邏輯起點,作品中所有的故事的展開都是從此處出發的。在小說中法院院長宋連生是首批離崗退養政策中退下來的,有人用段子揶揄他:

法院院長宋連生的“一二三四五”的故事。說昨天宋院長談完話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兩手掐著腳脖子,連喊三聲親媽媽,兒子官丟了還不如死(四)了,嗚嗚(五)。

“官丟了還不如死”,這雖是揶揄,更是官員離崗退養后內心的“不甘和失落”的真實寫照。權力加身時可以輕易獲取各種利益和便利,仿佛整個世界都是自己的。權力從身體抽離之后,官員們一時間難以接受生活節奏這樣的急遽變化,難以自持。身心處于失重的狀態,喪失了原有的平衡。熟悉的事物突然變得陌生,沒有了原有的理所當然。權力的抽離讓他們一夕回到了人間,但眼見的卻是“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今夕何夕之感油然而生。甚至喪失了生存的基本能力,仿佛走路都變得困難,不知道如何做回普通人了。曾經滄海到底難為水,權力加持脹滿驅殼而成沉重肉身和權力抽離后飄搖的肉身形成強烈的反差。這種官員心理上的失衡構成小說內部張力一個更為重要的來源。

官場是一個巨大的權與利的磁場,同時也是修羅場。權力的魅影明明滅滅閃爍其間,到處溝壑縱橫。權力與利益交織成網,為了利益明爭暗斗更是所在多有。潢源縣并不是“法”外之地。在眾多權與利交織的場景里,我們看到的是在可能即將失去權力的前夜,小說里的主要人物幾乎都在做同樣的事情——費盡心機努力的去讓手中的權力如變戲法般即時變現,或者在將來變現,所不同的只是戲法。而作者提供的諸多細節讓這些戲法顯現出不可思議的生動。作者將與此政策所涉及的對象,一個一個引向舞臺的中心,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個多樣人性的現實圖景。雖然也有信訪局長鐘力光這樣的例外,他是小說中作者著墨較多的正面形象?!扮娏?,一個笑面佛一樣的基層小官,對上聽話,對下親民,有怨不說,有功不表,任勞任怨”。他是權力法則里的異類,也是潢源官場中為數不多的亮點。但與之對應的卻是整個官場黯淡。這種不成比例的對照,也是作者價值追問的聚焦之處。文中在鐘力光確診是癌癥晚期之后,作者借主人公章嵩濤的內心獨白發出這樣的追問:“他不相信宿命,但卻常常思考所謂的好人,為什么總是遭遇多于常人的磨難?”

組織部是官場的一部分,但卻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它是能夠讓所有官員聯結起來的一個神奇機構,它天然帶有神秘的屬性。上級組織部的部長王群在小說就是以不可捉摸的形象呈現的。組織部和官員之間構成一種邏輯結構,組織部是牽線者。它的繩索上連接著所有的官員,把控并決定著他們所有的位移,平行的,上下的。它某種程度上是權力之權力。它的所有作為雖有跡可循,卻無蹤可追。在政策最終確認之前,一切諱莫如深,一切宛如隱語,即便小道消息漫天飛舞,并沒有人去證實或證偽。它是一種現實或現實的一種,也是一種隱喻——它隱藏在整個喧鬧現實的背面。繩索上的官員雖然各自擁有權力,但在面對組織部門的時候卻完全失去了著力點,做什么都不對,無所適從。這種虛與實之間的無力感構成小說另外一種張力的來源。然而,該來的還是會來,牽線者輕輕一抖,這些喪失權力加持的肉身即如塵埃一般飄落,落地無聲。而線上,依舊人頭攢動,面目似變未變。小說結束在“斜陽”里,以一個“笑臉”結尾,可以解釋為釋然嗎?未必。而這一切就是作者通過經驗與想象集中呈現給我們的多重而沉重的經驗空間里的圖景。

空間的融合與碰撞

如果說作者用斜陽意象構造的意蘊空間是一個由古及今由外向內的收縮過程,那經驗空間的呈現則是一個展開的過程。兩者相向而行,通過“斜陽”意象的內在意蘊相聯結,使得兩者之間得以形成了一定程度的融和。多重不同空間圖式的融合應該是一種多元而一的構造,它在整體上則構成另外一種敞開的過程。與此同時實現的是意義向另一個層面的轉渡。轉渡之后應該實現某種超越或有所追問。即是說意蘊空間和經驗空間相互碰撞融合之后所呈現的應該是一個新的局面,是一種拓展而不是小于它的什么。就小說《嘆斜陽》而言或許我們可以作如下的解讀。所謂的離崗退養可能只是一時的政策,然而有關權力與利益、有關人性的復雜等這些種種顯然不是一時的,它們具有強大的連貫性和穩定性。作者一再通過“歷代詞人”的詞將讀者引向另一個時空,似乎在不斷的提醒讀者,作為人類真正的可怕之處在于遺忘,在于我們只是在不斷重復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今天的夕陽和昨天的甚至明天的夕陽并沒有什么兩樣。今天的嘆息和千年前的嘆息聲也沒有多少不同。經驗空間里埋藏的是沉甸甸的現實,然而再沉重的現實也會輕易的被時光沖走,而能夠留下的痕跡可能就只剩那一聲聲斜陽里的嘆息聲。當我們沿著時間的軸線回望的時候,我們才會明白真正更為沉重的是什么。關于人性燈火的高低明滅,千年來仿佛并沒有多大的變化。

作者用“斜陽”意象構造了一個意蘊空間,是一種大膽的嘗試,但同時也是一個歷險的過程。其危險性在于其中的聯結點只有作為意象的斜陽,雖然它本身是多義的。然而略顯泛濫和單調的斜陽意象給讀者指明的是過于明確的情感流向,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文本內部生發的多元情感指向。它們不僅是對沖的,互相削弱的,而且在對位關系上也存在偏差。作者在不斷的建構的同時,又在不斷的拆解。于是就像原本作為一個整體的圖像上,出現了若干不和諧的噪點。令人遺憾的是創造性的結構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小說應有的創造性追問。然而這樣的遺憾并不能否定作者在創造方面的價值,說到底還是瑕不掩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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