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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孤兒》中的中國形象①

2017-11-13 23:44王成軍
世界文學評論 2017年3期
關鍵詞:班克斯黑一雄西方人

朱 瑩 王成軍

薩義德在闡釋東方學時曾指出:“歐洲的東方觀念本身也存在著霸權,這種觀念不斷重申歐洲比東方優越、比東方先進?!币虼?,在西方的文學作品尤其是后殖民文學作品中,對中國的誤解、歪曲乃至丑化屢見不鮮,中國被打上了神秘、可怕的烙印,西方作家筆下的中國是典型的“他者”形象。

然而,石黑一雄的作品中所描寫的中國卻強調“必須能夠鑒別那些真正為國際讀者所關心的問題”,在《上海孤兒》中,他從一個殖民者的角度,以寬闊的眼界和胸懷,正視了歷史的本來面貌,用一種人文關懷的方式書寫了中國被侵略的歷史,審視了復雜時期下多元文化的沖突與融合,塑造了一個相對公正、客觀的中國形象,并對其予以了人道主義關懷。

一、中國個體形象

主人公班克斯童年時期曾隨父母旅居上海,成年后再次返回上海尋找父母的下落。個人的回憶與民族的回憶交相融合,共同架構起帝國與民族的歷史,在這兩段時期中他分別以一個孩子和成年人的目光去觀察中國。

法國學者米麗耶·德特利曾指出:“‘野蠻’‘非人道’‘獸性’,這些形容詞通常被19世紀的人們用來總結對中國人的看法。同樣,他們在提到中國人時也很少把他作為可與之建立人與人關系的個體(缺少個性也被看作是中國人的另一性格特征):通常人們說起‘中國人’時,把他當作一個密集的、不可數的、模糊的整體,或是‘中國人群’?!?/p>

班克斯的童年玩伴哲家的傭人田嶺就是這種表述的典型代表?!八瓷先シ浅In老,一年到頭穿著一件深黑色的長衫,就連夏天也不例外。再就是頭上總戴著一頂帽子,腦后留著一根辮子?!碧飵X總是不茍言笑,哲從小就對他有莫名的恐懼心理,為了辯解這種恐懼,哲編造了聳人聽聞的傳言,他稱田嶺愛好收集手、爪,他的小屋里藏滿了這些恐怖的東西,他還會用一種藥水將它們變成蜘蛛,如果孩子們稍不留神,就會被他抓住剁下雙手。班克斯聽到田嶺的這種可怕嗜好之后,雖然并未完全當真,還是產生了恐懼。即使在他們年紀增長之后,意識到了這些想象是多么可笑,依然心照不宣地去維持它。

作者借用孩子的想象,戲擬了西方殖民者建構“他者”的過程。殖民者對“他者”抱著畏懼、懷疑、擔憂的態度,但他們具有天生的民族優越感,因此按照自己的想象去編造“他者”形象,賦予“他者”以神秘、可怕、驚悚的色彩,以此區別于自身的文明、高尚、理性,這些形容一旦成為“文本再現”后,就成為了殖民者的社會集體想象,妖魔化的他者形象由此誕生。然而正如薩義德所闡釋的那樣,東方是西方人為建構起來的概念,與實際的東方無關,西方人通過建構這一形象,企圖使其納入西方中心主義的權力結構,實現東方文化和語言的被殖民,達到控制、重建和君臨東方的目的。

班克斯成年后再次返回上海,對中國人的看法發生了改觀。他遇到了一位中國年輕司機,他大概不到20歲,彬彬有禮,沉穩自信。當班克斯要求年輕人留下來等他時,掏出了一疊鈔票,這時“年輕人的臉因為生氣漲得通紅,面對我的錢扭頭就走,仿佛我拿出來的是什么令人生厭的東西”(225)。班克斯意識到自己錯誤地估計了中國人的品性。年輕人沒有接受班克斯的酬報,但依然選擇等待,隨后又不顧生命危險,帶著班克斯在戰亂地區穿梭。由于道路受阻、戰火紛飛,他們遲遲沒能找到地方,氣急敗壞的班克斯對年輕人破口大罵,“為什么你要一味地裝模作樣?你們中國人就是這副德行……”,“你不懂卻要裝懂??裢源?,不愿承認自己的不足?!闶且粋€徹頭徹尾、地地道道的大蠢蛋”(231—232)!年輕人并沒有和班克斯發生爭執,反而耐心向他解釋處境,并向他指出了警察局的位置,畫了陳業家的地圖。

作者在刻畫中國個體形象時,能客觀公正地發掘他們美好的一面,他們有血有肉,富有人情,始終保持為人的尊嚴。同時,作者還充分展示了西方人在面對中國人時的傲慢與優越感,他們在別人的土地上頤指氣使,對一個身處困境的民族不懷好意,更何況他們對于這種困境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中國人的不卑不亢、寬厚容忍和勇敢果斷與西方殖民者的自以為是、強勢無禮形成了鮮明對比。

二、中國群體形象

梅麗指出,石黑一雄對二戰的描寫契合了塞杜(Michel de Certeau)的當代歷史學觀點:“歷史的焦點已經從‘那些擁有正式頭銜和社會地位的演員身上’轉移到了‘默默無聞的人們身上和日常的事件上’,以在平凡的生活中尋找一段時期的‘轉喻細節’。在石黑一雄對‘二戰’的重構中,普通形象人取代了英雄形象?!笔谝恍塾靡环N溫和的人文關懷方式,刻畫了許多普通的中國人形象,他們的哀鳴代表了危機時代下中國的聲音。

如英國貿易公司的檢察員要求解雇所有來自山東的中國雇員,只因山東的鴉片成癮者數量眾多,即使現在這些人身體健康、衛生習慣良好、本質誠實,將來也會為了他們吸食鴉片的親人偷竊犯罪。哲的姐姐悅子在得知班克斯和哲偷了田嶺的藥瓶后大驚失色,因為據她所知,很多中國人做了這種事后會莫名失蹤,被棄尸荒野。當林先生聽說班克斯在收回房屋后,會尋找他童年時的保姆并贍養她時,十分驚訝和感動,因為租界大多數的保姆常常在孩子長大后被掃地出門。這些側面描述都烘托了中國底層勞動群體的悲慘命運與不公正的待遇。

除了底層勞動人民之外,作者還塑造了一批進步的中國人形象。班克斯找到了自己兒時的家,那里現在住著一戶姓林的中國家庭?!啊司艂€人圍桌而坐。全是華人,其中最年輕的兩個——二十來歲的模樣——穿著西裝,其余皆身著中國傳統長衫。一位老夫人坐在桌子的一端,正由仆人侍候著吃飯。一位長者——在東方人中個子顯得異常高大——想必是這戶人家的一家之主?!保?89)在這個殷實的家庭中,家庭成員都接受過良好的教育,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熱情好客,善解人意,絲毫沒有傳統西方文學中中國人唯唯諾諾、身材瘦弱的模樣。他們明知班克斯的到來,意味著他們即將從這棟生活了十幾年的房子里搬離出去,但依然溫和有禮地對待班克斯,這并非出于對西方人的恐懼和所謂的“奴性”,而是因為他們理解班克斯對于父母的懷念、對兒時的追憶。在對待祖國被入侵的現狀時,林先生不乏深深的憂慮,但依然懷著希望,絕不悲觀,表現出五四之后開明進步的中國人形象,他們有學識文化,關心國家與民族的命運,尋求民族解放的出路。

19世紀下半葉,西方人深信中國人的野蠻與麻木,他們將中國的一夫多妻制歸結為其惡劣好色的天性。雖然林先生也不免俗地娶了幾房太太,但他始終真愛自己的結發妻子,與其結伴終老,對西方人對中國家庭關系的思維定勢予以了有力的回擊,中國人并非如傳統的西方觀念中那樣暴戾與野蠻,他們與西方人一樣,也有樸實而純粹的感情,也有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三、中國社會形象

作者同樣借孩子之口,戲擬了西方殖民者對中國社會形象的建構。大人們告訴他們外國租界之外的中國國土“瘟疫肆虐,遍地污穢,壞人橫行”。哲聲稱自己曾多次偷偷溜到外面,看到“沒有一座像樣的樓房,全是破舊的棚屋,密密麻麻緊挨在一起?!教幨撬廊?,蒼蠅在他們身上嗡嗡直飛,也沒人去管一管”(56)。坐在轎子里的軍閥隨意指向一個人,那人就會立刻被砍了腦袋。這些獵奇的描述充分展示了西方殖民者對東方“他者”的想象。

作者還真實地描述了20世紀初的上海,它并不像班克斯童年時期生活過的外國租界那樣安定和平,中國人如螻蟻一般蝸居在破舊而擁擠的小隔間內,蘇州河臭氣熏天,隨處可見因吸食鴉片而瘦骨嶙峋的人,甚至班克斯童年記憶中那位威風凜凜的大偵探孔督查,也不幸染上毒癮,受盡恥笑。與此同時,外國租界內依然歌舞升平,他們對中國人遭受的苦難充耳不聞。目睹了這種巨大反差之后,班克斯深感震驚:“在這個有可能吞噬整個文明世界的大漩渦中心,存在著一種可悲的暗中串通好的斷然否認,否認自己所應承擔的責任,這使它與外界隔絕開來,不斷衰落……這些所謂的上海精英們,竟對河對岸處在槍林彈雨中的華人鄰居們如此不屑一顧?!保?66)

除了普通的中國百姓之外,作者也沒有遺漏當時中國社會不可忽視的政治力量。軍閥階級腐朽敗壞,管理湘北的軍閥顧汪與鴉片貿易公司沆瀣一氣,毒害同胞,還強行霸占了班克斯的母親。同時,作者也看到了這個民族的希望之光,以周中尉為代表的一批國民黨軍官,在充分認清國民政府的腐朽與無能之后,決心與共產黨積極合作,拯救國家,這預示了當時社會的政治趨勢已經開始向人民力量轉移。在小說的結尾,班克斯得知新中國已經驅逐了所有的外國人,過去的貧苦現象,尤其是鴉片泛濫的現象,在共產黨的管理下已經得到極大的改善,他們在短短幾年內完成了他母親那樣的熱心人士幾十年都沒能改善的事業,流露出對共產黨以及社會主義中國的欣賞之情。

值得注意的是,石黑一雄筆下的上海乃至中國始終呈現出一種模糊的面貌,王友貴認為:“熟悉上海的人,讀出來的與其說是清晰,毋寧說是一片模糊;與其說是具體的、血肉的上海,毋寧說是一個符號,一個虛擬?!边@與作家本人的文化背景與創作目的是密不可分的。石黑一雄特殊的文化身份,使他沒有受到西方偏見或東方主觀的影響,而是能夠站在一個局外人的立場,客觀公正地看待東西方發生的一切。因此,“他小說的背景雖未被客觀的描述,卻帶有普遍性,以至于人物與故事情節可以歸類于任何國家和民族之中?!笨梢哉f,在《上海孤兒》中所呈現的中國社會形象,是所有困苦殖民地國家的形象,是所有受到戰爭侵害的國家與地區的形象。石黑一雄通過敘寫中國與中國人民在二戰中受到的摧殘與傷害,書寫了飽受創傷的人類的共同生命體驗,這正是他所主張國際化創作的目的所在。

在《上海孤兒》中所呈現的中國形象既有落后、腐敗、悲慘的一面,也有進步、寬容、充滿希望與信念的一面。石黑一雄通過戲仿“他者”身份的建構過程,打破了西方人對東方尤其是中國的普遍偏見,粉碎了東西方錯誤的文明/野蠻、高貴/低下二元對立思想,對東方主義進行了質疑與顛覆,進而解構了歐洲中心主義。在西方人對中國的印象還持續停留在裹小腳、吊梢眼、文化大革命等的情況下,石黑一雄客觀而公允地肯定了新中國,批判了帝國殖民的歷史,這使他在描述中國“他者”的西方作家中顯得獨樹一幟,充分表現了他作為一位國際主義作家對歷史的關注,顯示出濃厚的人文關懷。

注解【Notes】

① 本文為2017年度江蘇省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項目:《一帶一路國家文學敘事中的中國形象研究》(項目編號:KYCX17_1645)和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20世紀西方自傳理論的話語模式研究》(編號:13BZW018)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② [英]石黑一雄:《上海孤兒》,陳小慰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92頁。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頁碼,不再一一做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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