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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和光焰

2017-11-22 18:44泥馬度
青春 2017年11期
關鍵詞:蜜蜂洪水

泥馬度

1

我的指頭,兩手的大拇指和食指都失靈了。那天黑月頭,突然竄出一陣冷刀寒光,朝我亂砍亂舞。我用手去擋,左右兩條胳膊的肌腱斷了,第一感覺是指頭不聽使喚了。幸好我穿了棉衣,但是過多流血還是使我天旋地轉。天空涂著血,星星也在搖晃著,像炸裂的石榴流落而去。三叔借了輛三輪車,顛顛簸簸地把我拉到五里外的農場醫院。左右指頭不能動彈,我的十指連心,像我的十個患難的兄弟,多少年來忠誠地聽從靈魂的指令。我拇指和食指緊握著寒冷的筆,筆頭噴出的是兩岸間洶涌的墨水,是在紙上燃燒的火焰。指頭的勞動就是我全部的勞動,在鍵盤上安營扎寨,滿盤飛舞,磨出血泡和膙子。今后它們還能再握住筆或擊打鍵盤嗎……十指上烙滿我命運的斗紋,相依為命的十個小矮人真的會離我而去嗎?比鋼琴家壞了指頭還要焦急,恐懼。

醫生撕開我一層層被血黏在一起的衣服,檢查后說必須馬上動手術,但我身上沒帶一分錢,三叔也只帶了三十塊錢。他回家弄錢去了。我受傷的胳膊和腿腳赤裸在小醫院的寒風中,凍了一個又一個小時。錢還是沒有拿回來。錢是硬的,誰能抓把土變成鈔票?我仿佛看見輪椅上的姐姐淌著晶瑩珠串一樣的淚滴……

我已經入了城市,在村里失去土地,又孤身回來了。

我沒有見過父母的面,記不清了,姐姐記得嗎?但他們流在我的血液里。你姐長得像你媽,你長得像你大大(爸爸)。只可惜你姐的腿病了,被一陣壞風掃了,細得像魚的尾巴。村莊有的是記憶,那些記憶恰是我最不忍相望的。本家洪水哥有的是記憶,他是我大大的發小呢。我覺得他是一個自在的人,有著幸福的時代。

他的大大夾著尾巴跑了。后來,逃跑者還活著的大都回來了,一個個衣錦還鄉,只有他爹娶了晚娘,只讓人捎過來幾個字。他媽那個上過師范的老婆子,會唱《門頭子》《蓮花落》呢,也會扎晚場子,她是我姐的師傅。她說我姐的嗓子好著呢,像天上的云雀,地上的百靈。沒有腿不礙事的,她給買拐,二里路的街集,慢慢就挪到了。在集市上扎場子,唱揚琴,兩個女人,一老一小,姐那像玉一樣的臉上,我看見淚串落地了。小土街上有的是人聽呢。姐只在李皇廟集上唱揚琴,不愿到其他的集市上,老婆子也不勉強,十天四個集,二五八十,一集給我們四塊錢,一月十六塊錢呢。人山人海吶,石板小街旁邊的柳樹林里擠滿了聽書的人。我坐在姐姐旁邊,在最里邊,很沾光的。說到高興時,我看著人們的笑容,覺得人生真幸福啊,而姐的聲音有時能讓所有的女人們淚流滿面。嘴含洋煙的支書媽說,我一輩子從不掉淚,可坐到這里,枯眼還弄出泉水了呢。街上滿是嬉皮笑臉的街痞子,老婆子張開一口金牙說,我操他老爹老奶的,誰對姓李門上的她娘倆無禮,誰聽書不給錢,就是想找他老祖宗的事哩。

嗓子眼里討生活,古人給我們錢使呢。后來我大了點,買了平板車,我拉著姐姐和她的舊揚琴,拿細木棍條子一樣的東西去擊打,就像微風擺動波紋。好聽死了。老婆子拉二胡子,二胡子說人話,像極了。

我們生活著,生活得有個指向。

2

可是你瞧,洪水哥娘倆的日子過到現在,香火就要斷了,像舊黃河的廢墟。光棍都花錢買外地媳婦,洪水哥手頭有這個錢,卻絕不買人當媳婦。瞧他人高馬大,像員猛將,三國水滸孔孟之道倒背如流。

我叫光焰,他叫洪水,人說兩下犯沖,但我還是喜歡和他下棋。十歲時他讓我一匹馬,我騎上這匹他虛讓給我的馬,贏了他一盤,便氣往上壯,不禁脫口而出:“洪水再大,是淹不了光焰的,筷子在水碗里,也會有一道彎?!彼蟪砸惑@,對我刮目相看,把捆扎在墻頭夾層里的寶貝舊書翻出來,讓我看完一本拿一本。他不唱書彈琴,幾十年翻來覆去讀那些舊書。他家是橋頭的三間小瓦房,對著流水一樣扎堆的人談古論今,又突然指點江山,說誰家的女人翻干部家的墻院,褲子里都沒穿褲衩,誰夜里背東西爬人家墻頭了,誰占了人家娘子了……

我拿到的第一本書叫《指南錄》,繁體字似認不認的,但在鄉下,它們太珍貴了。指頭沾著唾液,一頁頁翻過洪水哥的藏書,就像姐姐細白如嫩藕的指頭劃過揚琴,就如她的嗓子劃過古代,劃過楊八姐闖幽州、樊梨花征西、陳三良爬堂、劉秀走南陽……那些天書一樣的東西,我似懂非懂,似乎又很懂了。

沒幾年光景,沒人聽姐姐唱書了,人越來越少了。街上支書媽耳朵也聾了,沒幾月就死了。人都很忙了,在田地和集市里露不出頭,耳朵里滿是錢啊物啊的。有些人家里有電視了。老婆婆的嗓子啞了,吐黏痰,唱不出聲來了。姐姐也失去她的音樂和故事,她的手一點點地摸爬著生活和異常沉重的泥土。你看村莊里連一只嘰嘰喳喳的麻雀都隱去形跡,捕鳥者曾經遍地都是,現在也不見他們的身影了。姐姐在田頭看著麻雀,姐說麻雀變少了,連稻田里的青蛙也快要沒了。龍蝦、水蝦、河蛙、野雞都要沒了。土地失去了聲音。

一切樂趣都集中到承包地了。我們臨時承包著自己祖輩的土地,也承包了自己的一切??稍趺慈ラ_墾?集體分家,十五口人分到一匹馬。這是匹好馬,漆黑如夜的好馬。洪水哥說,他高大的身軀壓在馬的身上,馬還能昂著頭跑呢。他是它的伙伴,他是隊里的馬車夫。大隊長他爹看牲口棚,私養小雞,夜里烤火燒著了牛棚,三十條牛都活活燒死了,只有這匹馬逃了出來。它知道洪水哥的韁繩怎么個系法,嘴一拽就開了。大火就像它身上的顏色,燒不死它。它老是對著失火地方嘶鳴,像是一種哀悼,在五月十六這一日,咴咴不止。這令大隊長很不滿意,他爹去蹲了班房。把它賣了吧,賣到烏龍河南岸的安徽,大隊長說。

一次一次它渡過烏龍河,一道道溝汊又回來了,在洪水哥身邊不走。馬的眼里滿是水珠。買者說這是一匹好馬,它只記得舊主,它沒有新的主人,它向北哀鳴,日日消瘦。我們不要了,倒霉一些錢,還給你們吧。

分田到戶了,抓鬮,老哥心都跳到手心里,馬可不能被他人抓了去啊。緣分啊,他抓到了他的大黑馬,他叫它黑野獸。三年后這匹馬的共同主人們都拆了股,各賣各家的牲口,別人降服不了這大牲畜,黑野獸就不費周折地歸我們兩家了。

收獲已經來到土地上了。我們像秋天撒下的種子長出地面,長出春天了。一個冬天都是閑的,它是上天賜給我們的讀書與歌唱的季節。余下的時間,聽命于古老的時令與勞動的節奏。把土地撳開,再好好地平上。大地是凍著的,動物在冬天里睡眠。只有人老是不分季節地醒著,人總有難以入睡的命運。endprint

不眠的還有家禽。你看公雞在盹中夢見太陽的腳印子,分毫不差。一年又一年的雞瘟,使雞倒圈,飛上家院的棗樹,在空中直立著進入夢鄉。雞爪抓住的是樹,它抓不住飛走的天空,但能抓住日光的影蹤。它的利爪在一動不動中撓破黑夜。再看一條狗,多么忠實的守夜者,雙目閃閃有光。

而馬在靜靜地吃著夜草,老洪水說,光焰弟你多割些青草,給馬在黑夜里吃,馬無夜草不肥。我去四面湖地里割草,像一匹小馬在大地上尋找青草,一篚箕,碼過箕嘴,滿滿的了,在我的肩上。而青草越來越少,越來越散發毒氣。馬在生病,洪水說是草的事,大聲喝斥:“你要到北湖墳地里去割,那里沒有莊稼,沒有生病的青草,沒有毒藥,死人住的都是清靜地方?!蔽也缓?,一座座墳頭飄過雙眼,堆成陰云。有什么呢?你看我給鬼剃頭,老洪水一圈圈盤上去,鐮刀剃光墳上青草。這些都長在高處,有著它的潔靜啊。在墳上,在高地你望見什么,只望見青草。

墳地成了馬的草場,有一個愣頭青看著草肥也來割草,貪心割到太陽西墜,割破了手,血流得臉色蠟黃,不僅背不動草了,還一整夜也沒走出墳地。他遇著鬼打墻,四面都是墻,他怎么也鉆不出去,就一整夜在一座墳頭上爬。

青草一天天騎在我瘦小而結實的身上回家,回到馬的身上。但馬不能馱奔它們回到草原,馬在犁地。馬犁出莊稼,種莊稼要除掉青草。但青草是馬的所愛。

這匹馬能不能拉動我們家的承包地啊。洪水哥說,我來教你怎樣按住犁把。買的洋犁,小而透快,正適合一匹馬拉。它是孤獨的公馬,沒有伴侶。

犁耙就像田的方向盤,要筆直而不歪斜,只有直趟,才能趟趟復趟趟,犁不完的生地。犁尖前是新土興起的浪,土的波浪,馬在里面用汗洗澡。握住土的波紋,看看土在手里開出浪花。谷物在土的手里開花,當果實出來了,土的手就伸開,把果實送給播種者了。但我們過分地從土的手里要食,化肥,農藥,激素,成了指靠就有禍了。生長虛妄的事物,必遭更虛妄之災。

一頭犁在土里奔走,它的方向,它的性情,像馬橫掃的尾巴。犁劃出的土浪,和手上的紋路該是一樣的。我自己會犁地了,老洪水說,一切都要靠自己啊?!拔視彘_自己的地了,”我對姐姐說,“我會撒種了,種子隨著手紋拋出去的線路是很美的?!苯憬阏f:“這是自古以來的老把式,一學就會了?!?/p>

土地來到最苦的人家,也會長出豐收的。誰會說陽光不打我們的草屋頂上過呢。你看老馬在老洪水手里多么溫順,你看他在我們家地頭時,也不發脾氣。啊,我也要有自己的馬呀。馬沒有第二個主,只有惟一的才珍貴。

第三年,買到一匹我把它叫做一丈青的母馬。它跑向打著響指的花朵和希望。我騎著它,帶它去吃草。我在它啃草的地方看書,一匹馬照亮了那些黑色的字體。

老洪水的馬和俺的馬雌雄相遇,他的馬禁不住呲牙咧嘴,湊近乎,兩匹馬有它們交談的方式。它們本是一家,在人世里邂逅。

洪水哥說,你到那邊看書吧,我替你看著呢。

遠處,馬揚起前蹄,就好像是人類一樣抬起雙手,雙手離地了呢。前蹄變為雙手的馬,是它們的愛情手勢。馬咴咴叫喚。

我的臉唰地紅了,我知道它們在干什么。兩匹馬,一個將近老年,一個時值青春年少,光天化日之下,把人都忘了,也忘了主人。

激情帶來財富啊,這是血財呢,母馬下了小馬駒。又一匹,更年輕的力量在生長。多可愛的小家伙啊。好日子就會像吉祥的馬一樣跑過來的。姐姐,你看,俺家在生長。一個沒有大人的家,一條獨木船,在泥土里漂泊。

3

我要給你也買一輛車子。瞧,集上張軍屬不是坐著輪椅趕四處鄉集嗎,姐姐。到湖田里的路,像山岡起伏,路在你腳下是靄靄雪山嗎?我看見你在插秧,地里的水就忍不住地流向我的眼睛。我們不能不栽稻,你看四處的田地都放了水,你拔秧吧,我一個人放學了能栽完的。

姐,我看著你割稻,在稻地行走并不比家里、大路上慢。你割得好快啊,跪著,爬著,坐著,一點點挪動。鐮刀在行走。過兩天就能放農忙假了。

我不想上學,上學干么呢。你看不到文字、拼音會像稻秧苗那樣成長,長出花和穗來。校長常說:“在這里,不管你是洪水猛獸還是柳條,都得給我蜷著,夾著尾巴呆著?!苯阏f一定要上學啊,還要上大學呢。世界大得很,你看看天空多么神奇、遙遠啊,大地也一樣呀。你聽,弟弟 ,“小小書本四方方,里邊天蒼蒼地黃黃,有陽光,月亮和星光”。姐的聲音多清亮、甘洌,就像她眼睛里的泉水。姐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夜深了,我們還在打稻,和馬兒轉來轉去,一圈圈地,一遍遍地,走啊,走啊,走不出姐坐在稻草堆上低唱的歌聲。

糧食出來了,土里生長的,都歸于它們的主人??纯次覀兗荫R又有了小馬,小馬賣了錢,去上學。姐姐開始刺繡,學做服裝,剪刀比鐮刀設計生活更有式樣。找姐姐做衣服的,街場上都有呀,天天做不完的活。

地,我們包給別人家種吧,留了一半。種地的人,總不該買糧吃啊。我已上高中,在鎮上,要高考了。馬賣了,沒有青草,也沒有干草,姐姐喂不了她。我撫摸著大青馬,流下眼淚。好在是賣給洪水哥。他的“黑野獸”老死了,埋在門前大楊樹下,那樹拴過馬的多少時光。樹啊,一匹馬的一生,奔跑到了它的下面。馬在底下向著天空咴鳴。樹真粗壯啊,洪水哥已摟不過來了。樹上長滿了眼睛,多像人的眼,馬的眼啊。耕地的馬,睡在一棵樹里了。

洪水哥愛上這匹母馬,母馬愛上老洪水。母馬生了更年輕的母馬。馬兒倆仨成群啊。

洪水哥的老母親死了。唱書拉琴的老婆婆死了。她等不來古人,也等不回今人,她的海外丈夫也死了,死在小婆子身邊。洪水哥便一個人過活。人過五十,他趕著他的馬,馬群朝著六十歲奔跑,光陰啊,如白駒過隙。一個人就像一根指頭,能握住什么。而四匹馬就像四個指頭和長成了的手掌,人高馬大的孤獨。

洪水哥說,有個比自己更高更大的人,是原來住在村西頭魚骨廟廢墟里的張大漢。

天上的南天門開啦!說開就開了,嘩地一聲,既聽不見,也看不見,它開了。想什么,什么就有了。要什么,什么就成了。誰能想到天下最苦的娘倆,遇上洞開的南天門。張大漢的娘半夜起來和面——大漢能吃,見發面在漲滿盆,禁不住說,漲,漲,漲了。只聽得睡在床上的張大漢的腳,不停地變長,伸過床,直把笆帳子都捅破了,伸到小桌上了。上天以為大漢娘求兒子長勢呢?!皬埓鬂h一夜長了三尺三,壓折了床,蹬翻了那張小桌面”。大漢只能去從伍,國家飯才能養得起他。逢上國家用人,他和我爺爺一起在徐州入了蔣維國的行伍。他比裝甲、坦克高多了,在隊伍里比坐在車里視察的將軍還高還威風,他能看到眾人沒有看到的那層天。但人大憨,豬大楞,他腦子不太靈光。后來他敗往海峽那邊,在那邊掌大旗,還有個學名張英武。endprint

瞧瞧,就是我們這片爛泥地里長出的大手大腳,雙手能拉動正在行駛如飛的兩輛汽車??缮环陼r,那是長槍短炮的時代。張大漢在海外也沒有擺脫自己的命運,到處求人幫他娶媳婦,卻光棍一人斷了香火,1984年埋在異鄉亂墳地。

出莊子幾十里之外,就是西楚霸王的老家,什么方神仙張神仙的,出了不少。但地力像被拔光了,爛泥地里生下一窩窩狗仔、窩囊廢,老洪水又開始罵莊子了。我覺得本來一切都是好的。門前綠水無窮碧的蓮蓬,只可惜永不再現,不是沒水,就是排下污水濁浪。兒時老鱉不知不覺爬到門前,被拴在門框上,幾天過后又溜跑了?,F在連一只蚌也懶得露面了。一個個大水塘,被一年年無休無止的河工串連,一切景象都消失了。左岸是洪水,右岸卻是干旱,老天和大地也失調了。我們一年又一年把災害減到最小,把一粒麥葉子也撿回家,把一泡雞屎也弄回田地里。

我和姐姐一天天長大,就像縱橫河道里的魚蝦。我的通紅得比煮熟的草蝦還要血紅的小手,在冬天,在沒糧沒油沒鹽的嚴寒中,我拿著小錘、石塊蹲在冰封了小河上,砸開冰塊。冰面下溫暖的河水啊,承載著一個沒爹沒娘,只有一個只能呆在家里的姐姐的小孩的重量和擊打。在你的身子骨底下,是比人世暖和的世界。三三兩兩的魚兒、蝦兒睡著了,躺在蒙上冰層的河水里。淺水下波瀾不驚,這熱與冷擊出的冰屑,走出的花紋,像絲綢上的錦繡,冰清玉潔。

冰層下的生靈們啊,能在冷死人餓死人的寒冬遇見你們,遇見你們的睡夢,是一種遭遇也是奇遇。拾著你們的夢,在熱水中,無油無鹽的日子里,游到我們的心里吧,我們像你們一樣做夢了。

捱過一個冬天,我們姐弟倆就在寒風中長大一歲,長高了一點。我在冬天里收獲,收割這些冰河里的紅蝦白魚。一條條的河流,都這樣被無數人敲開又凍上,再敲開,像大河地傷口。

村莊就像活在一把剪刀下,被剪來剪去的。姐姐學會了裁縫,做的衣裳最得體,好看。但裁縫轉眼又失業了,服裝廠流水線的洋裝、時髦貨流淌過來了,沒人再買布料做老土的衣服了。賣布的都轉行了。姐姐的巧手又摸索著做布老虎,給小孩子做老虎鞋。她沒上過一天學,但也識得一些字。每到晚上,我就把老師教給我的字,再教給她。姐弟倆一起在油燈下對著課本用功。

村莊啊,要咬緊牙關,不能讓生活的芝麻從手指丫里漏掉了。一代代的孩子在成長,越來越有力氣了,越有知識、技術了。越知道生活的小竅門了,越懂得麥稻底下根系一樣的關系和門道了。

4

寒風吹徹,大雪飄飄。風把大地吹得更低,雪把村莊壓得更矮。而到了雨季,雨仿佛不是來澆灌的,不是滋潤,而是浸泡。夏天的熱浪下的蒸煮,像豬泡透了,好脫毛。

地泡透了,就掉人。先是深一腳淺一腳地掉人??傆腥讼竦暨M河里淹死了。在熱天老是有死亡的消息驚嚇村莊,不是喝藥就是在田里中毒了。死的多是年輕人,老不死,老不死嘛。地里都是土井子,像大地深處冒出的泡泡,一下子就把人拽走了。你的手能抓住什么?招搖的手,卻沒有人看見,雖然這世界到處都擠滿了人,就是沒有人看見。

多少招搖的手,喊不出聲音的手,抓不住生活的一個枝節,都是順指丫流的液體,都作了大水。大水漂走你的東西,但漂不走田地,田地明年還要生產。漂不走勞作,不干活的日月。田地有頑強的意志,但會沉沒、流動,只是你看不見。

土地也許是存在的,但它下落不明,落到要沒頂的地方。生靈就像腳印,在腳步與泥土之間,那樣稀薄,像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像家禽小獸的爪痕。土地是真實的,不真實的是人和物。

黃河回老家,洪水哥說,那水頭就是直立的水墻啊,水里都是土的身子,都是沙的影子。是碼起來的墻頭,站起身子的急行軍。水里涌出黑洞洞的魔怪,撲進土里,盤根錯節。黃水頭在你身后追,咫尺之間,你背著所有家當在水前跑,舍吧,丟吧,就像無數匹狼,丟掉所有家當,直至身上的血肉、孩子。

河有老家,也就有新家,總有人知道水的真正來意,它要娶媳婦,撿最漂亮的。蘇東坡的小妹啊,跳吧,為救一城性命,蘇小妹跳下城墻,投入大波濤的懷抱?,F在沒人再獻身了,早已淹沒的城墻不見了,水穿城而過。這世界有更低的錯落有序的臺階。

村莊的地勢啊,比縣城低一人高,比縣城的樓群低得沒法說了。就這樣低著,直至大海。最低處的人,男人變成孫猴子,女人化為美人魚,那是連著一片七彩祥云的港灣。洪水里的人們,分不清水土,那就日日夜夜西游吧。腳步都在黃沙、山嶺間。你看越崎嶇的山路越有神靈,越是荒漠越有行者的福音,結出真實的果子。要流沙不要流水。在村莊的下游,土地更加低洼處的吳承恩喊。我聽得那么清楚。

有人渡過流沙,有人跨過大海,都有奇遇和引人入勝的情節。而我要說流水東去,門前的龍河卻發臭了,污黑得像城市的下水道。就像天黑,壞透了的天黑。一個曾未有過發臭的黑夜,害怕得投水自殺,發出更大的腥污。

你說這些土地都是水的兒女呢。這兒本來都是大湖,一片汪洋。水讓土地行走,土就走了。地像龜殼一樣游著,我們在上面坐著,耕種,生息。無論怎樣都是沉淪,說沉就沉了。

瞧,大河的老家在北方,卻猛獸一樣噴射不能控制的浩天大水,闖入南方。而淮水阻攔住了他,像一位舍身的美婦人,融納他的情欲。他的情欲,像燒著連綿的老房子,不可救藥?,F在他精疲力竭,氣喘吁吁,像條老了的黃皮狼。找不到道路,在這世界像無家可歸的老人或孩子,被人肆意欺侮,割肉,挑骨,傷痕累累。

一種淹沒,不光淹沒地,連海都會淹死,漂上岸的。

從前有一條大魚擱淺在這里,駭人的魚攪起驚天土浪。饑餓的人們對著它不敢張嘴,好像這是比洪水更可怕的洪水。它是洪水的肉體,青色的,它的血和眼珠里涌出的淚,都是青色的。但人太餓了,大魚先被一條狼狗破了身。人們隨之將肉割得精光,還發明腌制、熏烤、臘干等技術,將魚肉堆碼起來。血和魚下水流進土地,地明顯肥了,長糧食了。在糧食未長成,就像女孩未來月經這樣漫漶的時間里,地上完整地保留著大魚的骨架。魚的骨頭,多么像天造地設的屋架啊。嘴是門,肋骨像屋梁,而拖地的尾巴把一座廟宇封嚴,和大地連接起來。人們紛紛來添磚加瓦,在魚骨上鑲嵌琉璃、鎦金、雕刻……建成的魚骨廟,好像大水的骨頭上長出的建筑。魚的骨頭里有了旺盛的香火。魚骨就像一粒巨大的種子,在地上,人們相信它會長出一身又一身的魚肉。endprint

這里成了好生活的象征。吉祥如魚。年年有魚。人們千里迢迢來到這里,看見廟門,魚頭就心滿意足了。人們離不開這魚骨廟了,但它的香火終究迎來了熄滅,殘垣斷壁上搭個茅草棚,生出張大漢那個巨人。

5

頭頂的太陽在泥土上方也有迷亂、狂暴的時候。上下起狼煙,雨總是難下來,像神仙們不肯現身。日頭越來越毒,呼吸都要停止了,人在若燃的莊稼棵里被蒸煮著。水,水,雨水,我的嗓子干起了煙?;ǘ湓诘蚵湓诳菸?,洪水哥的蜜蜂們一只只從天空墜落,半死不活地掙扎著。

誰能分清無數只蜜蜂的異同,誰能說出一只蜜蜂的名字?洪水哥說,蜜蜂才是甜的源頭。但是沒有養蜂人,蜜蜂就只能是一盤散沙,就沒有春天的千花萬朵。春天因為養蜂人而無處不在,他們好像是大地的主人,春天的主人,花朵的主人。但誰知道他們盡可能地取走了甜,蜜桶啊一開始就像鎮上的糧倉,滿滿的,先為出路發愁,后來又為一只只空桶底朝天發呆。他們隨著季節遷徙,而洪水哥只在家門口的河岸上和蜜蜂相守。

洪水哥的藏書中有本圣經,開篇就寫到“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倍嗌倌昵拔乙蛔x到這樣的句子就震顫。要作光的種子,像葵花那般向往光芒。光對我來說存在書里,書中自有光華和火焰。讀書就要趕考,可我連考三年落榜。第四個年頭,我徘徊在黃河故道邊,一直到荷花映紅面龐,才發現有一個少女頻頻望著我,比我要年輕,像一條帶節的嫩藕,像兩峰間汩汩的一汪清泉。她大大是鄉里的司法股長,叔伯大哥當支書,輩輩與我們李氏為仇。她的胳膊為什么比藕還要白嫩?她的臉龐為什么一會兒像白荷一會兒又似紅蓮。蓮葉出奇地深啊,像一座挺出異域的森林;蓮蓬真大啊,上面的針眼好像星座。我搖著小船去采蓮,在蓮花的深處,我遇到了那個叫紅亭的女子。她見到我,身子一閃,打個趔趄從小船上落入水中。我不由地竄下去,將她拽到小船上。我抱著她了,從水底下抱起她,她拽住我拽得很緊啊。到了小船上,濕漉漉的身子將她的曲線和成熟美麗的氣息散發出來,如萬丈波濤要淹沒我。

我的手不由自主撫摸她的秀發,將她遮面的黑發撩過去。更黑的是她的眸子,像發亮的雙子星座,呼喊著我到星星上去。

我的雙手撫摸著她發燙的身子,像撫摸著天賜的福地、甘霖。她沒有退縮而是迎合。我們開始擁抱,青春燥熱的火焰瞬息燎原,把我們融化在一起。

我每天對著日出開始寫情詩,像地下的螻蛄在給地下的胚芽寫情詩。終于有一天,她大大發現我的情詩,發現自己的寶貝女兒同仇家子弟的秘密,帶著人堵到我,一棍子砸向我。幸好我早有預感,靈蛇一般躲過。將自行車大撒把沖向他,自己則像一只兔子竄掉。她愣頭青的哥哥在后面喊著弄死你,砍了你這個寫流氓詩的手爪,斬斷你的狗腿!

我閃電一般急馳,鳧過一條河上了縣城的官道。我是去縣城參加高考的,他們躲在荒無人煙的村西頭一個破廟的廢墟里,竄上來要打死我。

逃之夭夭,心驚肉跳,進了考場。好像試卷就是我救命的稻草,只有考場是我的避難福地,無論怎樣這一次也要考上??纪暝?,我不敢回莊子,就淪為乞丐,在縣城等候結果。結果我考上了,再也不要回到村子里了。

司法股長陪上笑臉,要同我結親。我卻堅決回絕,他女兒向我哭求,我心硬得很。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啦,我多么愛這個女子啊。但我進了城,心就硬了,就告別了村莊。我感到一種快意恩仇的酣暢,為我們的家族揚眉吐氣。

多少次我夢到我的十指,鮮血淋漓,被股長一個個地砍斷,喂他家的狼狗。

我進了另一個春天,蜂蝶飛舞。

我成了蜜蜂,采了她的蜜,就忘了她。

6

每只小蜜蜂都長著上萬只眼睛,跳著8字舞,布滿茅屋上空。那是一道飛動的墻,把洪水哥和村莊隔開了。從生產隊里脫離的頭年開春,他從外地弄回八箱蜜蜂,有人說他把祖傳的元寶從屋角墻根下扒出來,換成小蜜蜂了。洪水哥要扎膀子飛了,蜜蜂女王仿佛要帶他飛到天上,飛往大海。他不在泥窩里混了。多么值得向往的生活呀。

這一方蜜蜂的天空,同樣鋪滿我的童年,像一張飛舞的天網。

在翅膀上下晃動的,是洪水哥甜意的臉。他收集著生活的甜,甜里的刀槍。他說真的很甜。我問他,蜂不螫你么?從未螫過我,它們的武器不輕易動用,螫勾連帶著心呢,在傾心吐肺射出蜂毒的那一剎那,心臟也會帶出了身體。但它們不容侵犯,忍讓極有限度,神秘的生活不允許驚動、冒犯。他還說他在與女王談戀愛,女王不舍晝夜為他繁殖著子民,一方流蜜的新天地。

那一年的春天開得無比爛漫,好像二十年的花趕集般在一年里釋放似的?;ǘ涞男〗掷?,蜜蜂是唯一的采購員和愛情的信使。

花香滾動著,無數甜蜜的生靈忙碌著,采集、釀造著家業。這個幸福的人,他隔著重重翅膀仍能看見有一雙大眼睛望著他。黑黝黝的長瓣子上扎著蝴蝶呢。

他有一塊地在溝邊,溝那邊就是大鮑宅的地了,他在田地里的時候,總能看見一個身影在眼前晃動。當四目相接的時候,他感到一股灼熱的燙,觸電般的。而河水里的那個身影,那雙眼睛掀起水中的波瀾。他呆呆地望著河水,像一尊木泥雕塑,像被愛情的閃電擊中定了形。這個粗心的大漢反芻著這樣一再出現的景色,突然醒悟到那是置入一個女人靈魂的景色??纯从筒嘶ㄩ_得何其濃烈,一朵擠著一朵,它們高大紛披的枝葉像密麻的灌木叢,一到春天就從地里冒出來,遮天蔽日。有一天她在溝邊割草,割到一條大蛇。大花蛇纏住她的腳脖子,順著腿往上爬。她驚叫救命,他在對岸,竄過來將蛇頭攥住,將她從盤蛇中解脫出來。

她就經??嬷@子,總有時間在漫野中充分享受陽光、風、雨露及動物的秘密行蹤。一顆女人的心,不光是開花,且熟透了,要滴到黃土里了?;ㄆ诒幻鄯鋫儾山o他了,現在果實就在他雙手的對岸。滿溝河金碧輝煌,映襯著遍地的油菜花,蜜蜂嗡嗡叫著,在兩顆心頭飛繞,繞成一顆了。水變淺時,她過來了,他已渾然不覺。

語言在嘴唇里含混不清,說成一個人的話語。就像暗下來的天,比油菜地更遠大地遮住他們。他們像波浪一樣柔軟,匍匐在花叢里,他經不起成熟女人的誘惑。就像點了捻子的火藥,控制不住自己了。endprint

她就是大鮑宅上穿著花布衣裳的那個童養媳。天底下沒有比女人再美妙的了,她的身體里有天國和宮殿,令他忘卻一切的丑陋、陰暗。你看她紅撲撲的臉,白皙的膚脂,那是泥土的營養滋潤的人兒啊,干干凈凈的,像個蘋果。一道亮麗的光,閃耀在他的心中,忘記了這是誰家的少女。

她一天天成熟,每天都和他對望,直到在一個夜晚撲進他的懷中,和他成為一個人,把他帶進比油菜更美麗暈眩的宮殿。她比他小八歲呢。她是大隊長的兒媳婦,大隊長的兒子圓過房,就瘋掉了,整日游蕩。這個村莊絕美的姑娘,白白地浪費著青春,讓他真正做一次雄性,嘗到人間天堂的味道。她在他的身下,像一只飛鳥馱著他飛啊,飛啊,飛到鮮花如沸、地霧蒸騰的仙境里去了。

所有的夜晚都比白天驚心動魄,都有他不可言說的秘密。

蜂蝶,蜂蝶,他的蜜蜂和蝴蝶,他進入蜂蝶的身體,蜂蝶進入他的身體。她的名字就叫蜂蝶。比蜜蜂更大的是蝴蝶,在蜂群之上,遮住天空與大地的蝴蝶。每一次狂蜂浪蝶之后,都是大雨如注,干枯的花容光煥發,蜜蜂也精神飽滿。

一個采集愛情的春天過得太快了。

她開始嘔吐。她想吃到更新鮮的東西。他們知道一場風暴遲早會來的。當然,這個風暴可能是甜蜜的。村長需要一個孫子,哪怕是天上掉在兒媳婦肚里的。她身體有反應時,像幽靈一樣游蕩的村長之子,爬上一臺變壓器上玩,被電死了。她好像被解放了,但村長焉能放過她肚里的孩子。她想抬腿走人,比登天還難。他氣瘋了,童養媳竟不聽自己的號令了。他正準備接班當支書呢,連自家媳婦都管不住,還有誰會聽命啊。他很快就偵知兒媳婦肚里的野種是誰的了,他覺得是比刨自家祖墳還要奇恥大辱的事。

走吧,帶著女人,還有腹中越來越沉甸的果實,還有無數的蜜蜂???,一個春天快要落花流水而去,蜜蜂的歲月是四季如春啊。帶著蜜蜂和女人,去追趕春天,多么幸福。

女人就是這世上飛翔的花朵,她給你果實,給你生生不息的希望。你連綿起伏的骨頭、火焰,只有女人能打敗。她藏下你的血脈,你的仇恨,你的業果,你的光與黑暗,在無際的時光里成為現實,沒有實現不了的現實。她保存你的種子,就像深埋在地下的核,不會腐爛,只有生生不息。她是你的時間,你的空間,你的翅膀,你最神奇的肉體。像你手上的紋路,走在你不斷變換的,欲望不息的命運里。啊,她就是你的命運,她的影子銘記在你雙手的紋路上,不可更改。

是她,是自己的那一半身體和命,復活了他身體一直被荒廢的力量。是鳥,是大鳥在人體上的歡叫,現在長出羽毛,發出天堂般美妙的啼聲。天空與大地的殿堂,就在人自己的身上啊。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前生分離的那一半身體,那一半靈魂,又有誰找到了呢?多少錯亂,多少虛假的喜慶。懷抱他人的那一半身體,懷抱自己痛苦的靈魂。這就是人生的悲劇了,是吵鬧不休。這就是同床異夢,紅杏出墻,尋花問柳。

他們原先的命運,就像兩種放逐,一個在村莊的高處不勝寒,自藏;一個低處不勝黑,自孤。這些都是一種甲胄,像長在刺猬身上的針,使世界只剩下一對男女,被命運的鞭子趕到一起相認。

洪水和蜂蝶交織在一起,匯成海洋的春風孟浪。他像久違的海浪,沖進女人空曠已久的廢墟,攪起深夜的風高浪急。她則像一條細軟的河水,淌進他那黃河一般的故道里,煥發無限生機。他們都是干涸已久的高懸的河床,現在終于翻滾在一起塵埃落地了。

他們愛的巢穴,是油菜的花蕊,是蜂巢。你看人要是長成油菜就好了,被大地生出來,堅守各自的根,生命在枝葉間躍動,越長越高,長成一個豐茂的家族,懷揣著籽實,花枝爛漫,果實累累。它們是天、地、風,是雨水之子,是做愛的男女,融化了的男女,是縱情之后氣若游絲的勞動者,相忘于遠處的村莊與黑洞洞的人間。

一定要在一起,誰也不能分開,在這個春天結束的時候,他們就要和成箱的蜜蜂一道遠走高飛了。他們躲在屋里,像蜜蜂鉆進鮮花的花房。

他們會殺了你嗎?都什么年代了,被人發現,俺就到公安局救你,高喊俺愛你,都是俺祈求愛的。有的偷情者被活活打死,俺不怕。

7

那一夜,洪水哥被鮑姓的人圍住了,悄悄地,手電筒照射著三間紅草屋,房子像青蛙那樣被照得一動不動。他喊一聲蜂蝶,抓了一把沒人,只有她的衣裳。他蹬上褲子,穿上遮羞的東西。她到底到哪里去了呢,飛走了嗎,從窗戶飛走了,飛到一個遙遠的地方。那么多人在屋外喊叫,叫他出去,為什么不沖進來呢。他定下心來,朝外喊,你們干什么,想偷我的蜜蜂嗎,它們會螫死人的。

外面的人群黑著臉,卻不敢進來。人人手中舉著火把,往他草屋上扔。真的放火了,要燒死野合者,要把一切化為灰燼。他猛地跳出去,被眾手縛住。十指被一一砍掉了,滲出蜜的濃稠的黏液。數不清的蜜蜂沖過來,像膠布一樣密匝地箍緊斷指,叼起指頭,讓它們愈合在一起,瞬間就長上了??车粼匍L上,長上再砍掉。人們驚呆了,望著高大的洪水哥,像是看著一尊天神。一匹黑馬咆哮而來,踢咬人群,他跨上馬背,騰空而起。人群喊叫著,四散而去。

他的蜜蜂一只只落向地面,嗡嗡聲仿佛變成死亡的絕唱。死蜂越來越多,遮滿地面。他向田野奔去,地里的花朵,都噴上農藥了。蜂中毒了,用盡最后的氣力飛回家門,一頭落下。一只壓著一只,密集的天空消逝了,露出往日的天。

大隊長還在指揮著人們往田野里噴灑毒藥。他們認為那些蜜蜂是從外邊飛來的入侵者,是洪水飼養的采花盜柳的隊伍,是大地之花的糟蹋者,愛情的掠奪者。洪水的蜂群消失了,正像這個春天正一點點凋零……

是情的暴露導致蜂的滅亡,還是飛蜂如幕散去,露出如火的愛欲?洪水哥暈糟糟的。逝去的春天,更加赤裸的夏天,露出愛情的馬腳。有人發現了她們,人們難以置信,不敢言說洪水泛濫的情欲。

鮑隊長的兒子死了,但他要讓蜂蝶延續家族的血脈,所以他對兒媳的露水情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在等待女人生下孩子。蜂蝶分娩了一個兒子,得了產后風,死了?!氨阋四懔?,小蕩婦!”村長懷抱嬰兒,對著蜂蝶還未涼透的尸體低斥。一張草席卷著蜂蝶,和隊長的瘋兒子合葬了。洪水則像一頭野獸,他嚎叫著,整個眼都血紅了。他在深夜里發出長長的嘶吼。endprint

他突然就老了,他在熟悉又陌生,怨恨的火焰中老去。失魂好長時間,在一個黑夜,他來到蝴蝶的墳邊。他想起那一對乳房,就是兩座溫暖的山峰,現在歸為泥土,冰冷的泥土。他把墳掀開,將與瘋子合葬的蜂蝶扒出來,埋進自己的田地,踏平之后種上高粱。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只有他認為,這是自己的女人。

老洪水家的炊煙特輕,特縹緲,像就要斷掉了。他偉岸的身軀像河套上的廢墟,像被燒成黝黑陶瓦上的泥獸。他的人生就像陶瓦上的圖案,不會繁衍,但他分明有著很深的根。

我想不到一個人老得會這樣快。愛情像一場大火烤干了他,使人看到死亡和衰老。經歷一場場風暴,在心里總會說一切都會過去的,都不會長久的。當什么都過去了,人生也將消逝了。一切都風平浪靜了吧,泥土就掩上脖子了???,連下地的資格都沒有,要你去火里,被燒成灰。人就是一把灰啊。在“地主婆”的媽媽帶著他唱蓮花落、打金枝時,他想大大,怎么還不回來啊?,F在他要在陰間,才能找到他的大大了。

千萬年如一日,只有永恒的生活才能甜如蜜,才有創造性?;ǘ涫狗淙翰?,蜂群又使果實昌盛。洪水哥說哪怕一個手掌大的巢蜂那么大的地盤,也有王者的生活和尊嚴。他沒有王,也沒有花朵,他有一個兒子,反而寄生在別處,他無權哺育,相認。

蜂群絕跡了,他也要絕跡了。

8

姐姐生病了,整個村莊都得了肝炎,浸泡在中草藥里。草藥都被人挖絕了。我在學校,抓住好時光拼命寫作,用稿費養活鄉下的姐姐。即便當稿費如河水般枯萎了,也要還鄉,守著病中的姐姐。

借了半個莊子,三叔只借到三百塊錢,只能求助高利貸,但放高利貸的人說,要提前預約才可能有現款。醫生漠然搖頭。怎么辦?三叔轉身又回莊籌錢去了。

從頭天黑夜,我一直等到第二天的下午,一個人孤苦地坐在冰冷的手術室外面。太陽搖晃著蠟黃的臉,要被風吹掉的樣子。這時,一個高大的影子像一座山朝我移來,到我跟前就定住了。是老洪水,他穿著破膠鞋,披著舊大衣,還提了一包煮熟的雞蛋來了。他摸摸索索地掏出了一大疊錢來,他把家中值錢的都賣了,連同他藏的幾捆舊書,湊齊一千塊錢。

見到了錢,醫生馬上答應做手術。手術花了很長時間,麻藥后來就失效了。那斷了的筋,因時間太久,已經萎縮了。

我很懷疑那兩個鄉下郎中的醫術,甚至不相信自己可憐的指頭還能復活。它們將永遠離開我,不再接受我精神的指令。而我,在肅殺的冬天,還能像布羅茨基那樣靠著指頭握筆取暖嗎?能像希尼靠著拇指和食指夾筆挖掘嗎?我寫了好些書了,自己編訂成冊,束之高閣。

打完石膏,我躺進免費的漏雨的病房里。天下起大雨了,夜深了,我的淚水就下來了。我仿佛看到淚水和雨水中的天,命運的影子……

洪水哥留了兩本書,一本明朝年間的《指南錄》,一本漆黑的經書。他知道我是離不開書的。他從夜晚一直坐到天亮,鄰床一位姓何的白胡子老爹被人打傷,痛苦得想找人說話止疼?!耙豢茨憔褪切悴?,但做秀才難啊,但人又常說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老人看看我,又打量著坐在床上比人站著還高的洪水哥說,“真說不準你是干什么的?!?/p>

洪水端詳著白須白發的老人說:“你是塊硬骨頭呵!”這句話比麻藥有效,老人就入睡了。

捫心自問,我也曾是負心人,對不起一個女人,一個叫紅亭的女人??伤藿o一個干部了,生活在鎮上,開著店鋪。幸虧沒嫁給我。我棄她高飛不也是成全了她嗎?

但今夜我不關心任何人任何公道了,只關心我的指頭,會不會拋棄我的手掌和心靈而去。醫生說,一個星期后才能做出判斷。而這七天都必須用藥。對于寫作的我來說,有時寫好了稿子,卻連一張郵票錢都沒有,而今每天卻得好幾十塊醫藥費嘩嘩地流淌出去,打著水漂去探問指頭的生死。

天蒙蒙亮了,我迷迷糊糊夢見大地如流,萬物如流,一條似鯨若鱷的大魚,只剩下白骨跳躍著。高高的煙囪如流,翻滾著波濤巨浪;樓群如流,如一條懸河竄上天空……

醒來時,洪水哥已經回家了。他騎著破車子回去,從河堤上跌下來,腦溢血去世了。他家在河對岸的南坡上,我家在河北岸。一岸是光焰,一岸是洪水。老洪水抽身走了,天也像漏了一般,地仿佛也流淌起來,水涌進病房,攀爬著床腿。

當靈魂脫離皮囊的束縛,就該恢復原初的力量了。洪水老哥此去,我的心底涌起看不到彼岸般的灰暗,但冥冥中也感到一種神秘的力量涌來。

望著左右手上死蠶一樣的大拇指、二拇指,我期待著它們的復活和回歸,就像等待命運對我真實處境的答復。斷了肌腱,對有錢人來說可能容易接上,讓指頭們全部復活,而我只能受困于這所農場的醫院里,命運就抵押在這里。哪怕是去縣醫院,我的指頭或許也有救,但那不是我能夠去的地方。莊里人生病,都是拉到這里。窮人的命運,一滴雨就打濕了,一片紙就劃傷了,一根草就打倒了??沼芯竦母叨?,其實連蜜蜂都不如呢。每一只蜜蜂都是富足的,只要大地還在開花。

光總是好的,能分開晝夜。而有人活在白天,有人處于黑夜,一刀下來,光也能被砍斷。離揭開答案的日子一天天近了。聽說有人腿根上的大筋斷了,來這里接上,后來又斷了,動第二次手術。大筋能動第二次手術,還有回旋余地,但也殘廢了,而連著指頭的筋脈卻細如琴弦,醫生說,不可能有第二次機會的。我的心跳到指頭上,日夜跳躍,像火苗一樣吻著我的指頭。

一層層紗布揭開,我的指頭們動了三下,就像經過了漫長冬眠的幼蜂。抬頭的小春龍,喊了三聲春,那么令人驚心動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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