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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發共棲

2017-11-22 18:50朱慶和
青春 2017年11期
關鍵詞:老耿劉春

朱慶和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漢〕無名氏

1

吃過中午飯,玉華到水房洗了飯盒,然后站在玻璃窗前發了一會呆。這是初秋時節,天空澄碧,干凈得沒有一塊云。樓下的廣場上,人們來來往往。因為是在十九樓上朝下看的,地上的東西被縮小了不少,心底不免產生人如螻蟻、一片荒涼的感覺。

正準備睡個午覺,玉華聽見走廊上有人喊媽。是她兒子葉楓,后面還跟著一個人,走近了,才知道是老耿。你們怎么來了?玉華問道。葉楓正在讀大四,幾乎每個月都要來看她。他已經一個多月沒來了,再加上老耿,兩個人都神色凝重,不禁讓人生疑。老耿伸出手來,聲音粗劣地說,小陳啊,還認識我吧?玉華邊握手邊說,耿主席嘛,怎么不認識,你好像又胖啦。老耿哈哈一笑,工會養人哈。三年前,陳玉華堅持要離婚,葉正賢不想離,工會主席老耿苦口婆心地勸過一次,但還是離了。

此時正值午休時間,有人從一間辦公室出來,朝這邊看了一眼,埋怨道,午休呢,你們聲音小點。于是玉華把他們引到水房邊上的一個小隔間,空間狹長,里面有兩把破損的辦公椅靠在墻邊,中午她就在上面窩一會兒,角落還堆放了拖把、洗滌液之類的潔具用品。玉華把椅子分開來,老耿和她坐下,葉楓站著。玉華看了看葉楓說,兒子,你瘦了不少。老耿接過話說,你也看出來了,我們就是為這個來的。老耿欲言又止,一副遮遮掩掩的樣子,可能是為了找到最恰當的表述而讓玉華坦然接受這個事實。

老耿說,葉正賢得了腦血栓,送醫院搶救及時,已經活過來了,別的還算好,就是落下個半身不遂,不太重,當然也不輕,那個叫劉春的女人沒照顧幾天,就人間蒸發了,電話也不接,哪兒都找不到,這一個多月都是葉楓忙前忙后,當然單位也出面了,讓小年輕輪流排班來照看他,可現在葉楓開學了,單位老這么排班,職工都有意見了。老耿語重心長地對玉華說,小陳啊你看你能不能不計前嫌,回去照看正賢,再怎么說,你們是結發夫妻,看在他是葉楓爹的份上。

他們一出現在她面前,且一臉死了人的樣子,玉華就知道跟葉正賢有關,她以為老耿會跟她說,葉正賢死了??陕爠偛诺脑?,那個死男人死過一次,又活過來了,現在病床上躺著,半死不活。

還要我回去給他當保姆,當老媽子,門都沒有,現在我跟他沒有半毛錢的關系。玉華一口回絕了老耿。

小陳啊,你不為老葉著想,可也得為小楓考慮考慮啊。老耿勸道,葉楓他現在還沒有成家立業,老葉想得遠,給他買了套房子,剛剛按揭才兩年,假如老葉就這么撒手去了,誰來付房錢?只要老葉還活著,單位是不會少他一分錢的,我們單位的收入你是知道的,所以說,小陳啊,這事你得從長遠看。

老耿看看葉楓,后者低著頭不說話。他希望這孩子最好能幫腔說上幾句,當然不說也沒關系,他就這么默默地站著,對玉華來說,也是一股無形的壓力。老耿希望,葉楓最好能有幾滴眼淚下來。

正如老耿預料,此時葉楓的淚水順理成章地從他眼角流了下來。玉華看了看瘦削的兒子,不免心疼起來,自始至終,他都是無辜的,作為兒子,他懂事,孝順,已經盡到了責任。

玉華對老耿說,我把那個死人頭服侍好了,你不怕我再把他弄死?

人在你手上,還不隨你處置嘛,老耿哈哈一笑,又轉而認真地說,小陳你可真是個明事理的人,我還以為……

玉華打斷老耿的話說,你誤解我意思了,你就是打斷我的腿我也是不會回去的。隨便你們怎么處置他,都跟我沒關系。

玉華的決絕,也是意料之中。老耿沒再言語,準備在她下班后吃飯時再好好勸一勸。不行今晚就住下來,這是單位分配的一項政治任務,不能不完成。

2

送走了老耿跟葉楓,玉華心里感覺突然被抽空了,做起事來心不在焉的。想到了該死的葉正賢,她把所有的事情跟放電影一樣,從頭到尾過了一遍,她覺得這輩子挺失敗的,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半年前,玉華辭去商場導購員,到這棟寫字樓干保潔員,開始她以為這個活很好干,要求的層次不能再低了,服務的對象就是地板和玻璃,無須跟人打交道,只要把商家的地板掃干凈,玻璃窗擦得纖塵不染,看著舒心,就算是把活做好了。

其實沒那么簡單,還是要跟人打交道,這是她最討厭的。玉華看透了,這也是個豬圈,骯臟不堪。首先是欺生,她剛來的時候,分給她四層樓,其他人都是三層,后來才知道,這四層商家多,人員素質相對都不太高,是最難打掃的。如果單是這樣,她也認了,她有的是力氣,再說累成一灘爛泥,吃得香睡得好,啥煩惱都拋到了腦后。讓玉華惡心的是,保潔組就那么幾個人,還要溜須爭寵,因為中飯都是自己帶,可她們誰有好吃的都會孝敬組長,就連咸菜棒子也要分幾根給那個騷娘們,就差舔她屁眼子了。

更要命的是,誰不在,她們就會傳誰的壞話。玉華一般不跟她們摻和,不卑不亢,默默做事,跟個拖把一樣。但是很奇怪,她們沒有任何信息來源,竟然知道玉華離過婚,因為小三上位,她被掃地出門。如果有人探她虛實,你老公呢?玉華很簡潔地回答說,死了。這樣她們就無話可說了。有不識相的還繼續追問,怎么死的?玉華就反問道,你覺得怎么死才能讓你滿意?此話一出,對方立馬閉了嘴。

但這還不夠,她們有她們的規矩。組長說每天清掃的紙盒子、礦泉水瓶子都不能歸自己,要充公,放到一起賣。她才不理這一套,每次她都整理好帶走。她們覺得她是個異類,像個刺猬,早晚要把她身上的刺拔掉。

快下班的時候,組長過來對玉華說,劉明娟突然提出不干了,從明天起,她負責的那三層先由你來打掃吧。

那她那份工資是不是也歸我?

這我可說了不算。不是跟你講了嘛,這只是暫時的,等找到人,你還是干你的。

多長時間呢?

這可拿不準,盡快吧。

一貫忍氣吞聲的玉華氣得把拖把朝地上一摔,眼睛瞪著騷娘們,氣憤地說,別以為我就是個拖把,讓你們拖來拖去的,告訴你,這活老娘也不干了。endprint

嚇得組長身體一哆嗦,一時語塞。老耿和葉楓站在邊上,也被玉華的氣勢震住了。但老耿真想上去跟組長握個手,發自肺腑地表示下感謝。

沒想到,事情這么快就解決了。葉楓問,要不要交接一下?玉華說,交接個屁。此時她已經換上了自己的衣服,物業公司的保潔服疊好放在了椅子上,看上去像一個軍人復員時的悲壯場景。沒多少東西,就一個包,葉楓拿著。玉華把舊報紙、廢紙箱捆扎好,空的飲料瓶放在塑料袋里。老耿說,工資你都不要了,這個還要???玉華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沒出息?老耿忙說,沒有沒有,我就敬佩你這一點,愛憎分明,敢作敢當。老耿的話并沒有讓玉華開心,仍掛著一臉嚴肅。

上了車,老耿開車,一個小時就能到南京。離婚后,玉華沒有留在南京,也沒有回老家,更沒去北上廣,而是來到這個離南京百里遠的小城,就是為了葉楓來看她方便。車子經過一個小巷,玉華讓老耿停一下,她把廢舊報紙、飲料瓶子送給了一個白發貓腰的老太太。告別時,玉華叮囑葉楓下次來收拾出租房的時候,把能給的東西全給奶奶。

3

到家的時候,看到一個胖胖的小伙子正坐在床前的板凳上看手機,床上葉正賢仰面躺著,閉著眼,脖子以下蓋著一床白顏色的薄被子。玉華瞄了眼那張讓她惡心的臉,趁機把被子朝上拉了拉,這樣葉正賢的臉被蓋住了,看上去跟個死人一樣。玉華覺得這樣挺滿意。

小伙子站起來,壓低聲音對老耿說,剛睡下。然后又簡單匯報了下今天照看的情況,喝了幾次水,吃了幾次飯,撒了幾泡尿,喂了幾次藥,翻了幾次身,揉了幾次胳膊和腿??此J真的表情,就是照顧他親爹也沒有這么盡心過。老耿夸道,挺好挺好。不過小伙子頓了頓,又向耿主席匯報說,可葉處長今天,他沒拉屎,一天都沒拉。老耿笑了,說,沒拉不是你的責任,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玉華再扭頭看床上,葉正賢的臉又露了出來,問葉楓,你拉下來的?葉楓正跟小伙子連聲道謝。然后接著問他媽,什么東西拉下來了?玉華說,沒什么沒什么。她知道這床單肯定是葉正賢自己拉的,已經醒了,故意不睜眼,裝死呢。

要留老耿和小伙子吃飯,死活不吃,只好送他們下樓。本來,玉華也要說感謝話的,但她張了張嘴,沒說出來,她感覺自己已經是個外人,況且為了葉正賢,她更難以開口。

三年前葉正賢前腳與玉華一離婚,后腳就跟劉春結了,沒住在這里,而是在外面租了房子,葉楓上了大學,雖然在本市,但住校,只有周末回來。環視一圈,玉華感覺房間沒怎么變,雖然離開已經有三年了,大小物件的格局還是原來的樣子,就連氣味也是,都是熟悉的,溫暖的。幸好沒沾那小騷貨的味道,不然她會吐的。有些地方已經落了灰塵,似乎就等玉華在擦拭。只有葉正賢的病床扎眼而突兀,放在朝南的大房間,邊上還有張單人床。玉華來到病床前,拿起一張紙,上面寫著照看病人的注意事項,也就是剛才小伙子說的那些。

葉楓要說給母親聽,玉華擺擺手說,不用,我看得懂,兒子你記得挺細呀,我以后要是不行了,你會不會也對我這樣上心?聽上去,玉華的語氣有些嫉妒。

說什么呢,媽。葉楓指著紙上的幾行字說,這是醫生交代的,按摩一定要按上面寫的步驟來。

這個不用你教,一年前,我就照顧過一個癱瘓的老太太,怎么捏我清楚得很。

后來老太好了?葉楓問母親。

死了。玉華說,沒到半年就死了,我捏死的。

知道母親是開玩笑,她一向嘴上不饒人,葉楓就沒再追問,而是耐心地解釋道,醫生說爸的病算是輕的,現在恢復得也不錯,就是說不了話,意識都還清楚。

給哪個武林高手點了啞穴了?玉華似置身于某個武俠劇,說著伸出兩個手指,正要解穴。

媽媽,我覺得你比以前幽默多了,心境豁達,還那么有愛心,你把廢品交給那個老太太時,我都感動得要哭了,有你這樣一個好媽媽,是我的幸運。

打住,兒子,別給我戴高帽子了,你的詭計我還不知道,我可沒那么高尚,說實在的,你老子傷我這么深,你不怕我害他?

我知道你肯定不會害我,你看他現在這樣子,不是也受到懲罰了嘛。

我覺得老天爺懲罰得不夠,讓他死了才好。

媽,老話講,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天爺這是給他個機會吧。

兒子這么說,玉華就不再言語了。她注意到葉正賢右眼角有一滴淚留下來,左邊沒有,大概左邊的淚腺也偏癱了。他們的談話,他分明是聽到了。鱷魚的眼淚,玉華沒理他,也不心疼。

簡單地吃了面條,西紅柿雞蛋面,葉楓吃的眼睛紅紅的,不禁感嘆道,有多久沒吃到媽做的飯了,真香啊??粗鴥鹤又蓺馕赐实氖菹髅婵?,冰冷的心也慢慢被融化了,玉華心里默念道,這一切都是為了他。晚上陪床玉華來,她要讓兒子好好睡一覺。沒多久,小房間就傳出了葉楓輕輕的鼾聲??蓱z的孩子,好好睡吧。

玉華鋪好小床,躺下來,卻睡不著。雖然回到了家,可心總懸著,放不下來??纯慈~正賢,此時應該已睡去,病來如山倒,那張臉的確不像以前那樣油光水滑,有些蠟黃,燈光下還帶點浮腫。這張臉太讓玉華討厭了,她拿毛巾蓋了上去,過了一會兒,覺得不合適,就在毛巾上剪了三個洞,重新蓋了上去,這才滿意地躺到床上。

4

第二天一大早,玉華像往常那樣去菜場買菜。她卻突然感到害羞,不好意思抬頭。離婚后,這房子判給了她,但是三年來卻一直沒有回來,當時離家的情景似乎還在眼前,大有“混不好,不再見江東父老”的氣概,所以即使在最落魄的時候,她也沒想著要朝后縮,而現在灰溜溜地回來,況且是為了照顧前夫,心里還埋著一股怨氣。

玉華硬著頭皮出門,陳老太看到她了,一番寒暄問詢,先是詫異,后驚奇,接著贊嘆夾雜著惋惜,向她豎起大拇指,誰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還是結發夫妻好啊,自始至終,半路的那都是打劫的,從來都靠不住。說得玉華不好意思,回應道,要不是為了孩子,我才不管他呢。誰說不是呢,玉華你看你,又黑又瘦的,這幾年受了不少苦吧。玉華敷衍道,還好,還好。endprint

早飯后,玉華接到老耿的電話,說過一會兒,單位的領導要來看望老葉,好好準備準備。玉華反問道,有什么好準備的,難道叫他站起來跟領導握個手?老耿知道疏漏了她,就改口說,領導主要來慰問你,感謝你,你千萬不要出去啊。玉華說,我有什么好感謝的?真是的……老耿那頭電話掛了。

葉楓去上課了,臨走前,把葉正賢臉上的毛巾取了下來,結果又被后者放了上去。玉華來到床前,盯著三個洞,問道,待會兒你領導來了,要不要拿下來?三個洞先是點點頭,緊接著又搖搖頭。還算自覺。玉華又問,你想沒想到會到這個地步?三個洞先是搖搖頭,緊接著又點點頭。這叫惡有惡報,應該想得到的。玉華再問,你想沒想到劉春那個小婊子會離開你?這次,三個洞點點頭,緊接著沒有搖頭,而是再點點頭。還算識相。玉華最后問,你想沒想到我還會回來?這次無論是點頭還是搖頭,都不好使。結果,三個洞既沒點頭,也沒搖頭。

葉正賢指了指桌上的空水杯,意思是要喝水。玉華遲疑了一會兒,但還是到廚房倒了一杯。玉華看著他喝,后者剛喝一口全噗了出來。玉華哈哈笑道,知道酒好喝了吧,叫你喝,喝死你!但看著葉正賢面目扭曲,直翻白眼,玉華慌了手腳,趕緊去倒了一杯溫水來。

快到中午的時候,單位領導來了。聲音洪亮,中氣十足,感覺這輩子都不會中風似的。先是鼓勵葉正賢好好休養,地球離了誰都轉,可我們單位離了你就運轉不靈了,快快好起來,繼續到崗位上戰斗。后者要坐起來,領導輕輕地擺擺手,像只鳥翅膀,很飄逸。接著領導與玉華握手,說道,你真是賢妻良母啊,與老葉同甘苦、共患難,正應了那句老話,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這才是真正的正能量。說著,轉向老耿,你不是說身邊找不到反映正能量的事跡嗎,這不就是鮮活的人物擺在面前嘛,整個材料,在系統里好好宣傳宣傳。老耿連說,好好好。

沒過幾天,材料就整出來了。老耿過來,問問玉華有什么意見。玉華看完,問老耿,誰編的?老耿說,沒有編啊,稍微有點出入而已。玉華抖著材料說,這叫稍微有點出入?什么主動放棄白領工作,甘愿照顧癱瘓丈夫?完全是黑白顛倒,混淆是非。我干啥工作的你不是都看到了,再說,我不是為了兒子我會回來?老耿解釋道,話是這么說,可是拿到臺面上,要宣傳典型,就要拔高呀,就要對比強烈呀,不然怎么引起人的共鳴呢,這個道理你應該比我懂啊。玉華說,我不懂,你怎么不宣傳宣傳那個死人頭怎么找小三的啊。

5

僅僅三年,這個城市還是變化不小的。不知什么時候街邊多了一個公園,原來這里只是一片荒坡野林的。玉華踱進公園,隨便走走看看,跟個沒事人一樣??吹綐渲ι蠏熘鴰讉€鳥籠,里面的小鳥嘰嘰喳喳,似乎在朝她打招呼。玉華恍惚了一下。本來自己已經飛出了籠子,現在又飛回來了,這不是自作自受嘛。

玉華走近鳥籠,指著里面,問坐在長條木椅上的老頭,這是什么鳥?老頭說,這是柳丁,學名繡眼。玉華反問道,繡眼?老頭解釋,你看它眼睛是不是跟刺繡的一樣?玉華仔細看了看,的確是。她跟籠里的鳥寒暄了一陣,又指著掛在另一棵樹上的鳥籠。還沒等玉華提問,老頭已經站立,走過來說,這是畫眉。并提醒玉華看鳥的眉毛。玉華似有醒悟地說,原來這是畫眉呀。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聊得挺投機。玉華問,給鳥怎么洗澡呢?老頭笑嘻嘻地說,洗澡要換籠子,也就是過籠,把洗澡盆放滿了水,鳥就站在水里洗,我們人洗澡要脫衣服,鳥是不需要的,它就刷刷羽毛,來回撲騰。

玉華意識到老頭的回答不上路子了,就不再追問洗澡的問題。沉默了一會兒,問道,這樣一籠鳥要多少錢?老頭把折扇“啪”的一聲瀟灑地打開來,對玉華說,你要是喜歡,送給你好了。玉華忙說,為什么要白給我,你想干嗎呀?老頭說,你想干嘛我們就干嘛,隨你。玉華說,什么隨我?你不會有病吧。老頭不樂意了,說道,我有病還是你有???一個人閑得沒得屌事,瞎轉悠,你不是出來賣逼的嘛。玉華知道上當了,老頭一定以為她是公園里面賣淫的了。玉華氣得渾身發抖,反擊道,你家才賣逼的,你老婆你閨女都賣。還沒等老頭接茬,玉華慌忙溜掉了,一邊走一邊恨恨地說道,老不死的,都這把年紀了,還花花腸子,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全閹了,世界就太平了。玉華的自言自語,引得路人側目,不時回頭看看。

第二天,玉華到花鳥市場買回了一只鳥,不是繡眼,也不是畫眉,而是只鸚鵡,放在葉正賢的床前。葉正賢看到了,很興奮的樣子。玉華說,你跟它現在都在同一起跑線上,看誰先說話。

6

玉華來到幸福照相館,她挺喜歡這名字,以前是國營的,那張木椅子看上去很老了,但很結實,也很莊重,曾經有多少人坐在上面,都磨出了大坑,呈橢圓狀,幽幽下凹,還反著光。

以前照相講究儀式,照相的人端坐其上,隨著攝影師手里的氣囊捏一下,臉上神情不管嚴肅還是活潑,也都必然洋溢著幸福,可真好。葉楓百日照就是在這兒拍的,五六歲時還拍了全家福,寄回老家去?,F在想一想,那時的笑容似乎還掛在臉上。

玉華拿出單子,老板娘不一會兒就找到個相框,放在一個袋子里。玉華把相框取出來,黑白照片,相框是原木色的,盯著看了半天。

老板娘問道,怎么了?洗得不好?

玉華說,不像了,不像了。

老板娘手捏著兩寸單照,眼睛瞄著大相框,來回對比著看,說道,沒有啊,挺像啊,長得挺帥呀,挺精神的。接著安慰玉華道,冒昧地問一句,是你家先生吧,這么年輕,真可惜,你要想得開啊。

玉華反問道,什么先生?死人頭,還活著呢。

玉華出了門,老板不解地看著她的背影,嘴里念叨,還頭一次碰到這樣的人。

回小區的時候,碰到了陳老太,鬼鬼祟祟地把玉華拉到她家里說了半天話。她家住一樓,老伴去世有幾年了,遺像掛在客廳墻上。房間里還有一個老太,玉華不認識。玉華就是受了遺像的啟發去放大葉正賢相片的。

陳老太問玉華,還好吧?

還好,還好。

會走路了嗎?endprint

扶著能走了。

說話呢?

還不會說。

你要陪他多說話。

邊上的老太插話道,小奶娃幾歲了?

玉華笑了,阿姨,不是小奶娃,是死男人。

可不就是小奶娃嘛,小陳你又要受累了,你看你氣色,還是不太好啊,你來信主吧,說著她拿出一本用綢子包好的《圣經》,信基督,精神上就有靠頭了,小葉這病就會好了,植物所的老卜,她老頭子跟小葉一個情況,半年不到就會走路能說話啦。

玉華說,陳阿姨,我不想讓他好,想讓他死。

可別這么想,小陳,主說,他們都是魔鬼現身,是來考驗你的,你要懷著喜悅之情來迎接他們。

要不是玉華說,還要給葉正賢喂飯,陳老太還要繼續游說下去。說到信仰,玉華是無神論,不信什么耶穌菩薩啥的,但又不全是,她信老天爺,她相信老天有眼,相信惡有惡報、血債血償。有一點,陳老太說得沒錯,她心里的確有個魔鬼,一直在跟自己搏斗。自己說,讓葉正賢死,魔鬼就現身說,讓他活。自己說,為了孩子,讓葉正賢活,魔鬼就說,讓他死。自己和魔鬼從沒和解過。

臨走前,陳老太非要把綢子布包的《圣經》送給玉華,玉華推脫了半天,死活不要。陳老太又把腳邊的一桶玉米油送給玉華,后者問,這是主送的?陳老太說,我姑娘送的,吃不掉呀,送給你了。于是,兩者權衡了一下,玉華選了《圣經》。

回到家,葉正賢在睡覺,玉華拿來錘子,“叮叮?!背瘔ι厢斸斪?。等把相框掛起來,葉正賢也醒了,玉華指著相框,問他,怎么樣?葉正賢右手抬起來,指著對面的墻,朝下壓了壓。玉華明白了,你是說相框歪了,歪就歪著吧,你就從來沒正過。

葉正賢尷尬地笑了笑,閉了會眼,然后指了指桌上的空水杯,意思是要喝水。玉華拿來兩個杯子,一杯是酒,另一杯是加了兩勺鹽的水。前幾次,一杯是水,一杯是酒,他都猜對了??纯此@次運氣如何。

7

在東郊一個高檔小區,玉華找到了葉正賢跟劉春的“淫窩”。租的兩室兩廳,歐式精裝修。撲了個空,不見劉春的人影,當然她的衣服用品也都不見了蹤影,這是玉華早就料到的,僅有幾只女式拖鞋幾條絲襪,顯示那個小賤人的存在。倒是滿眼都是葉正賢的東西,亂糟糟的,像是他的遺物。

玉華呆坐了半天,都忘記她來干什么的了。在一個柜子里,玉華找到了房子的租約,里面夾著劉春的身份證復印件,身份證雖然是黑白的,模糊了一些,但是看出來那時劉春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青春而有活力,這就是勾引葉正賢的本錢。上面的住址應該是她父母的。

在劉春父母家,玉華順利地要到了劉春的公司地址和她的手機號。劉春的父母都是退休教師,花白頭發,模樣和藹可親。玉華本想問問二老,你們這么知書達禮,怎么會養了那么一個水性楊花的閨女?張了張嘴,還是算了。

為了不讓劉春避而不見,玉華沒給她打電話,而是直接去了她單位。一見面,劉春自然是驚詫不已,禁不住喊了玉華一聲大姐。玉華說,你喊我大姐,那我只好喊你小姐了。在玉華的嘴里,喊過劉春騷貨、狐貍精、小賤人、小婊子、縫蛋啥的,小姐還是第一次喊,不禁暗暗佩服自己的機智。劉春聽出此話的言外之意,苦笑一聲說,隨你怎么喊吧。

小姐,你說說看,你把這么個爛攤子交給我,算是怎么回事?玉華這時心情反而平靜了,先前種種報復的想法都不存在了,只想耐心地聽她解釋。劉春說,大姐,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簡單,在葉正賢生病前,我們已經不在一起了,他住院后,我還照顧了幾天,是葉楓堅持讓我走的。本來說好,他要給我買套房子的,買是買了,結果是給葉楓買的,我為了他,婚離了,孩子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結果到頭來,他什么也沒給我。你這是自作自受,葉正賢這點還算有點良心,到底還是顧孩子的男人。玉華心里這樣想著,但沒說出口。玉華說,這樣的男人你還愿意跟他拴在一起嗎?后悔了吧。你現在還不晚,去把婚給離了,也好恢復你的自由之身啊,不然你再找個好人家都不可能。

劉春被玉華說動了,答應她去看看葉正賢,然后把婚離了。

到家的時候,看見葉正賢從床上掉了下來,正扒著雙手朝門口爬。玉華對劉春說,你看,知道你要來,非要下床迎接你,看來還是跟你感情深啊。劉春苦笑著,不知如何是好。玉華說,還不趕快把他扶起來,你們現在還是夫妻啊。劉春照做,扶他上了床。你等我一會兒,我做好飯,一塊吃啊,說著玉華進了廚房。

劉春跟葉正賢無話可說,就打量著房間。雖然有些舊,但房子很干凈,客廳的墻上還掛著相框,有全家福,也有每個人的單照,玉華年輕時長的真是標致啊,看得出來,也真是個賢妻良母,被她拆散了,劉春此時也不免生出些許愧疚,以前是沒有這種感覺的。

踱到廚房,劉春不經意地問玉華,為啥你喊我縫蛋?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真夠蠢的你。玉華說。

玉華懷著喜悅的心情把菜燒好了,只花了個把小時,四菜一湯三個人吃,足夠了。把葉正賢扶到餐桌前坐定,玉華和劉春分列左右。玉華說,葉正賢你看看你,艷福真不淺呀,大房二房都來伺候你,來二房,喂喂他。劉春猶疑著,不動筷子。玉華說,都自己人,還害什么羞呀,不是以前你一勺我一勺喂的時候了,快點!聽到這種命令的口氣,順著玉華指的碟子,劉春拿起筷子搛了一筷子菜給葉正賢。玉華催促道,你也自己吃。劉春照做。

結果,劉春全都吐了出來,扭曲著臉說,這叫啥菜,怎么比屎還難吃?玉華哈哈笑說,這就是屎,你說還有比屎更難吃的屎嗎?!

8

周末葉楓回家吃飯時,玉華對他說,一個叫李志紅的高中同學打電話說她兒子考上大學了,趁機搞個同學會,小范圍的,讓玉華一定要參加。葉楓問,你同學兒子怎么才上大學?玉華說,我在班上結婚最早的,高中一畢業就嫁給了你這個死爸爸,以前你爸從不讓我參加同學會,還從不讓我跟同學聯系,你不會也攔著我吧?葉楓說,怎么會,不過你不是老說,你這樣子怎么見人呢。玉華說,我不是有你這個優秀的兒子嘛,你是媽的驕傲,逢人我就夸你。endprint

這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遠行,其實也不算,只是回老家而已。比起逢年過節回家探親來說,這次沒有負擔,心境開闊,所以一路上,玉華活潑得跟個第一次出遠門的姑娘似的,戴上耳機聽著音樂,窗外天氣晴朗,陽光下的樹木、房屋、農田倏忽而過,是那樣親切。這次回去,她不去看父母了,而是想住到賓館里。

玉華跟李志紅高中時是同桌,畢業后也一直聯系著,算是閨蜜了。玉華把離婚的事,只跟李志紅一個人說了,后者勸她說,在我們這個年紀,哪能說離婚就離婚啊,你得大度一些呀,男人打點野食有什么要緊,他就好比你手里的風箏,不要怕他飛遠,只要線在你手上就行,你這婚一離,線就斷了,結果呢,手上空空的。所以這次宴請,李志紅苦勸玉華一定要來,喊了你的初戀情人黃維哦,說不準你們再續前緣了呢,作為女人你當然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

酒宴設在市中心的一家高檔酒店,李志紅的老公是企業老板,兒子憑真本事考了985,但親朋好友同學他們也只請三四桌而已,菜肴和酒水卻都比較高檔。從他們的穿著打扮、言談舉止高端大氣上檔次,他們皆是這座小城的精英分子,女人都操著一口蹩腳的普通話,感覺不是在四線小城,而恍然置身于國際大都市了。相比之下,玉華就比較寒酸了,雖然來自大城市,但這幾年過得不如意,再加上舟車勞頓,服飾保守灰暗,顯得沒有一點氣場。

同學里面,李志紅只喊了四個人,一對夫妻,加上玉華,還有那個叫黃維的男生。當年青春懵懂時,這個叫黃維的男生寫過情書追求過玉華,但被她委婉地拒絕了。二十多年過去了,一想起來,玉華心里還有些悸動,直怪自己那時受父母的影響太深,沒好好談一下戀愛,可惜學習成績也沒上去,大學也泡了湯?,F在的黃維,身材保持還是很好,沒有中年男人的肚腩,舉止成熟得體。這也是玉華答應要來一趟的原因。玉華想,要不要把自己灌醉,讓黃維送她到酒店里去。

四個同學自然被安排在了一桌,互道近況后,就沒有更多的話題了,他們倒是和其他人更熟悉,話題不斷,玉華根本融不進去,挺孤單的。這時,玉華左手邊的手機亮了一下,是一條微信,rose:維,跟初戀情人傾訴衷腸得怎么樣了?黃維坐在玉華的左手位置,手機自然是他的,他現在已到別的桌上去敬酒了。rose是李志紅的英文名字,當年英語老師給起的。玉華一下子酒醒了,這條信息雖然短,但顯然不是一般性的好奇詢問,而是帶有醋意的警示或告誡,再加上“維”那個字,可以肯定,這條信息是李志紅發的,兩人確定是情人關系無疑。

她仔細回憶飯桌上的每一個細節,的確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印證了李黃兩人非同尋常的關系,而對她,黃維則不冷不熱,似乎已然忘記當年寫情書的事了。也許,飯局里面,還有李志紅丈夫的情人,他們表面上看似友好,一團和氣,互不干擾。這真是一個骯臟、齷齪的飯局。

她拿起包,跟誰都沒打招呼,就走了。她到此才明白,她被李志紅欺騙了,她被她喊來,就是來接受她侮辱的嗎?

9

一桌子的菜,再加上一瓶好酒,三個杯子都斟滿了,玉華坐中間,葉正賢和老耿分列左右。

老耿說,這么多菜,搞得跟過節似的,小陳你真夠忙活的。

玉華說,可不就是過節嘛,幸虧有你,我們家老葉才有了第二次生命,你簡直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他說無論如何都要謝謝你。

葉正賢點點頭,然后顫抖著端起酒杯來,要敬老耿。杯子被老耿搶了下來,換成了水,說,要聽醫生的話,千萬別喝酒,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

一杯飲盡,老耿說,你們兩口子在咱系統已經是名人啦,我們也沒有刻意去宣傳,可都夸你小陳是賢妻良母,患難的夫妻,真的難得!來,我敬你一杯。

一杯怎么夠,玉華端起杯,在我們老家,敬酒要連喝三杯的,我先敬你,耿主席。

幾番來回,沒一會兒工夫,半瓶酒下去了。老耿直夸玉華的酒量,還真沒看出來,小陳你海量啊。

玉華說,耿主席,我有時想想,有些事情真的挺奇怪的,我記得那年剛高中畢業,我姑媽就給我介紹對象,說有一個人挺好的,名牌大學畢業,在南京工作,公務員,有前途,見一見吧。我不想見,姑媽就勸,我爸媽也添油加醋,說,你再復習一年,考上大學,不還是要結婚嘛,現在結的話,省了多少步驟,一個姑娘家,不就是要嫁個好丈夫嘛,再說你倆有共同語言。我問姑媽,我們都沒見面,你咋知道有共同語言?你知我姑媽怎么說?她說,你倆都說松河話,這不算共同語言?我一下子笑噴了??晌疫€是迷迷糊糊地給騙到了南京,你聽葉楓講話,嘴里還一股松河的土渣味。

玉華說,我結了婚才知道,掉到火坑里了,飯要盛好端到他面前,洗澡要給他搓背,睡覺前要給他洗腳,牙膏要給他擠好,這哪是夫妻,整個就是他保姆,老媽子。這還不夠,還不讓我跟男的搭話,不讓我跟以前的同學聯系。你說這哪是夫妻過日子,整個是在坐牢。

玉華說,這么多年我都忍了,也吵過也打過,為了葉楓我都忍了,最不能忍的是,不讓我干這個干那個,自己反而在外面找女人、搞腐化,哪有這樣的貨,只準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整個人面獸心的東西,為了不影響葉楓學習,我一直拖到他上大學才去離。

玉華說,跟他離婚一點都不后悔,這輩子最后悔的就是沒好好學習,沒個一技之長,可我腦子笨,學不好,可還是自考了個大專,也算圓了個大學夢,中文系的,當時要是考個會計就好了。離了婚,我開始以為能自力更生,像電影電視里那樣做一個堅強女性,可我太天真了。剛開始盤下來一家小吃店,起早貪黑,累死累活的,一個人撐著,不賠不賺,要是雇個人肯定是賠本,最后只好關門打烊。因為有大專文憑,我想干文秘呀,人家嫌年齡大,就只好去干保姆,當推銷員、保潔員啥的,可那也只是勉強糊口,你知道嗎?耿主席,不怕你笑話,我到公園里去,人家還把我看成賣淫女了。我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全拜這個王八蛋所賜。

說著說著,玉華哭了起來。

這時玉華聽到葉正賢說,我知道對不起你,你怎么樣對待我都行,弄死我我都不會有怨言,只是別傷害到葉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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