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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外的詩

2017-11-22 08:22
青春 2017年11期
關鍵詞:判斷力海子詩人

編前語

2017年9月26日下午,50周歲的南京詩人外外(吳宇清)突然離世。他的遺作因此在文藝圈內引起關注,并經網絡傳播。本刊編輯、著名詩人韓東認為,外外是一個有成就的詩人,可以享用“詩歌成就”一詞。韓東說:“外外不是一個詩歌愛好者,不是一個業余詩人,不是偶爾寫出好詩來的詩人,甚至也不是‘天才詩人。他訓練有素,自成一統,只是始終隱而未現而已?!边@個專輯是外外的詩歌作品首次在專業文學雜志上被編發,用以回饋關心外外和當代詩歌的讀者。

外外

本名吳宇清,

1967年生,公務員,

曾在南京藝術學院戲文系任客座講師,

主講劇本創作課。

身份多元,

詩人、影評人、搖滾音樂人,

曾做過電臺DJ、

中國獨立影像展(CIFF)創始人、主持人……

1990年大學畢業進入IT行業,

同時組建樂隊“沖擊”,

被譽為南京地下搖滾教父。

2008年,自費出版詩集《洞》。

戰士的表白

我愿意我有六十歲

從腳底到脖子都埋在

你生銹的裝甲車里

頭顱去暴露于塵土

像車頂的機槍

有時轉動的驕傲

我愿意和你一起比較

鼻子的高度當并排

躺成沙袋吸入幾十年的碎屑

它們有時象酸豆角

我愿意矯正你身體里的樹

我是說我唯一澆灌的一棵

在樹林里遭遇偷襲時

我要它發白發綠

像野狼的眼

看守我們古老的碉堡

橫行在時光里

割麥與戈麥

“割麥”代表

一個英國的樂隊

GOMEZ

念起來很軟

更好看的中文譯名

叫作“戈麥”

真的它的主唱

就像躺在

麥堆里唱歌

靠近云層的地方

一種被收割過的聲音

粗糙得像

腳踩在沙漏里

干燥而溫暖的往事

一點點又

一點點

掉進心里

輕輕發燙

就是有

一只大象

踩進湖邊的水草

和某個深秋

感冒也是

經過它的鼻子

再到嘴巴

一只眼睛望不見

另一只

野 獸

夜里

你從我的

天花板上跑過

我看不見你的重

只看見張牙舞爪的樣子

仿佛翻山越嶺而來

所有美好風光

都是你腳下地毯

你往天上跑

天上有飛機

你往地下跑

地下有飛機的殘骸

沙漠里有綠洲

城市里有墳墓

到底你要往哪兒跑

只畏懼那些身后的東西

你痛苦和歡樂時的叫喊是一樣的

雨人的故事

我住在雨的下面

要是聽不見雨的聲音

我就是盲的

像在空白的音樂中

當河水上漲

我舉著傘

像一位將軍

檢閱所有新鮮的景物

雨像垂直落下的無數光柱

一會兒暗一會兒亮

我控制著手電筒開關

沒有雨的時候

我在屋里穿上厚重的雨衣

把靴子中的水倒在臉盆里和鏡子上

秋天,醒來

臺燈高高在上

象征夜晚的權力

更高的,

遠處吊車頂的孤燈

黑色布幔上的一顆透明水滴

天國的法律

比這些都要高,不滲透出任何光亮

偷偷打開洞里的音樂

偷偷地,把舌頭伸到窗外

呵,

冰涼的花的氣息

可可和捷頻

北上的火車加速疾行

兩棵樹閃過同一個窗口

它們下面的水土在流失

我不知道會遇見你

從辯認你奇怪的名字開始

我們核對出另兩個名字:可可和捷頻

多年前不需見證的一樁愛情

我們各持線索像接頭暗號

他們各舉問候一個在北一個在南

燈火因夜晚而通明

溫暖因回憶而再度靠近

乘沒有醉我要回家

一小時后的秋風吹打你的臉

可可和捷頻

不是過去也不是將來

我回來時的身體,既是軀殼也是心跳

失 眠

坐起來

躺下去

一直得待在里面

從過去熬到將來

又像在不透氣的棺材里

興奮地等待被挖出

打死

雜志上的一幅照片

16個孩子趴在墻上

不大容易數清楚

腦袋都扭向旁邊

像16條蚯蚓

風使他們緊貼在那兒

墻從不搖晃

他們有幾個頭發上的青草endprint

像凍上去的顏色

太陽從這邊落到那邊

誰也看不見那條地平線

偶像劇

他們享受同一座城市

泛濫的咖啡,櫥窗般展覽的榮耀

污濁的街水中精致的羊皮靴

他們以寵兒的模樣,吃壽司和甜食,揮霍眼淚

虐待從來都以俊美的面目降臨

追逐常常裹著羞辱,一天中發生的事情

如刺入眼中的陽光,印在風景點石壁上的姓名

多到看不清和令人暈旋

秋去冬來,哪些還是真的

旅館的免費早餐、蕾絲邊的衣裙、半中半洋的問候?

由于不能滿足地自戀,他不停更換戀愛對手

而她在無盡傾慕的眼光中木雕般腐朽

不斷重復這一切,像咒語,噼里啪啦地閃爍電視上

一代人的愛情面包

啃吧,這白面包

鼓鼓的,散發新鮮的誘惑

在饑餓的時刻被發瘋地吞咽

啃啊,蟲牙蛀牙老牙嫩牙

糧食豐收時降落了更多的貧兒

把它當作最后的晚餐,父母沒摘到的禁果

大街上戀人如云

都在荒蕪的夢中絢麗著

最齊整的牙也擋不住唾液的流淌

啃吧啃吧,洞穴中老鼠驚恐地躲避

胃口巨大的機器賣力地收割

食道腸胃健全,卻泡在福爾馬林里成為標本

教育著白癡肥胖的一代又一代人

死 者

你死了

有人站在你死的位置

望著你走的方向

這么久

我都記不清你死去還是離開

又回到我的房間

像一門外語在大腦里

要是我有一本裝滿死人的相冊

要是它永遠流傳

活著的人個個瑟瑟發抖

我就是我爺爺的鬼魂

秋天揀爛果子吃

怡然自得地長滿金色的胡須

合 唱

每個人都活的有道理

禮拜天,

懷揣各自的道理

人們走進教堂

坐下的樣子

神圣而不可冒犯

我沖上臺去

指揮他們唱一首簡單的歌

大家張開了嘴

聲音快樂又洪亮

外面空地上的孩子

停止了游戲

其中一個抱緊懷中的皮球

去棲霞寺

一路進去

門都是敞開的

我們是六個新人

走到舊的信仰里去

燒完香就跪拜

心事里總想到人

煙搖晃著我們

和那些苦和悲的事情

想遠了

想不動了

就走兩步

腳下空空的沒有聲音

阿美把手機遞給我

手機一直開著的

我是關著的

忘記

一個人在心里死去

她的容貌淹沒于無數次呼喊中

多個面孔因重疊而模糊

分不清平面或立體

我向前走去

熟知的季節再度降臨

花開的氣息令人空虛又甜蜜

一會兒黑暗的星空

一會兒又明亮

荒地升騰起潮濕的溫度

大片新土將覆蓋

我的身后刮來了我呼喊時的風

終于,

往事后退到心疼不到的地方

一個人縮小并死去

殘酷而溫柔的河流中消逝的旋渦

(注:選自“外外詩二十一首”, “他們網刊”10號,2004年5月,彭飛主編)

關于詩人外外

——就一些問題的集中回答

韓東

1、為什么你說,要為外外的詩“正名”?

我的原話是,要為外外的詩歌成就“正名”。很多人都寫詩,但有詩歌成就的不多。就我這幾天讀到的外外的詩而言,他肯定是一個有成就的詩人,可以享用這個詞。這就是我說的正名。他不是一個詩歌愛好者,不是一個業余詩人,不是偶爾寫出好詩來的詩人,甚至也不是“天才”詩人。外外訓練有素,自成一統,只是始終隱而未現而已。

2、你說的詩歌成就具體指什么?

當然不是官方標準,不是顯赫的地位和名聲。詩歌成就在我這里就是指由作品構成的自足性,涉及到詩歌史,也涉及到漢語塑造現代詩歌形式的可能。心靈和材料的結合才可能產生面貌各異的詩歌,而心靈總是具體的,與材料的焊接方式也總是特殊的。有的心靈和詩歌無關,而有的焊接并不能天衣無縫。能做到人詩一體一向比較罕見,它將直接裸露出心靈的質地,所提供的形式又新穎銳利,令人耳目一新。

3、為什么直到外外死后,你們才發現外外的詩?

這件事的確神秘。按毛焰的說法,我們讀到的這些詩和這個人沒有關系。這不僅是毛焰一個人的感覺,我想魯羊、劉立桿大概也有同感。當然外外的詩和外外這個人必定有關,但這種關聯實在是太神秘了,或者隱藏得太深。我和毛焰聊起過肖洛霍夫寫《靜靜的頓河》的故事?!鹅o靜的頓河》第一部出版時肖才23歲,他自稱20歲動筆,21歲完成。如此規模和力道的作品怎么可能出自一個只上過小學四年級的少年之手呢?所以長期以來,包括索爾仁尼琴在內的一些人一直指認肖洛霍夫剽竊。1999年《靜靜的頓河》手稿被發現,肖才部分洗脫污名。我想說的是在作品和作者之間這種巨大的斷裂,雖然斷裂只是外觀上的,但也還是罕見,堪稱神秘。具體到外外,他舉手投足完全是個文藝中年,可遺留下的詩作卻是重量級的。endprint

4、外外的死和在圈子里被忽略有關系嗎?

沒有關系。我不主張把外外的離世和他的寫作直接掛鉤,這種老生常談要避免。但對外外寫作的忽略是存在的。就我本人而言,和外外交往18年,竟然沒有讀過他的詩。他自印的詩集《洞》的確給過我,但我那幾乎每天都會收到朋友和一些人寄贈的書,根本不可能去讀。外外本人也從未和我談到他寫詩這件事。模模糊糊地知道外外是寫詩的,一廂情愿地認為他不可能寫得怎么樣。外外倒是不遺余力地談論我們的作品,就是不談他自己。這里除了謙卑,我想還和判斷有關。外外肯定不認為自己寫得夠好。朱慶和說他覺得外外寫得好,說自己人微言輕說了也沒用??赡馨?。外外死后,他的第一批詩出現在江雪他們搞的微信公號上,是朱慶和應江雪之邀讓烏青從網上收集的??傊绻麤]有這些詩的出現,我也就是單純地痛惜一個朋友的離世,不會痛得如此復雜。一個如此杰出的詩人在你身邊經年累月,你竟然一無所知,無論有多少種理由,還是失職、羞愧。

5、你為什么要拿外外的寫作和海子進行比較?

這種比較是故意的。但不像有人認為的那樣,想借海子的名聲炒作外外。理由正好相反,我想把外外的死和他的詩歌成就分別開。因為外外的死,我們發現了外外的詩,這純粹是一個偶然事件。但在此時此地,你若談論外外的詩歌寫作,聽者勢必會將他的死和他的詩做一個聯系。這是有先例的,從海子、顧城到許志立、任航。我想說的是,外外并不是為詩歌而死的。當然沒有人是為詩歌而死的,那只是一種鼓噪和緬懷死者的夸大說法,但外外尤其不需要這種夸大其詞。他的詩歌決定了,無論他怎么死,這些詩都足以長存。任何傳奇故事都不能使其增色,當然也不可能使其成為一個漫無邊際的神話并因此失效。

6、外外的詩好在哪里?究竟有多好?

前面我已經說過,外外是一個有詩歌成就的詩人。好在哪里似乎還可以談談,但前提是我們必須熟知外外的詩,然后還要有時間和心情,的確是可以慢慢品鑒和絮叨的(就像外外面對他喜歡的詩人和作品經常做的那樣)。究竟有多好,則是一個屬于判斷力的問題。這個問題很重要也很要命。很多時候,我們是不具備這種專業判斷力的。說是專業判斷力,但不要誤解,這和學識或詩學的關系不大,和理論或觀念素養的關系不大。也許和浸淫得深淺有關,我不敢肯定。在當代詩歌世界里,線上線下,學院民間,判斷可以說是滿天飛,但判斷力卻異常罕見。比如說,外外就沒有,主要是針對他自己的寫作沒有。因此他雖有判斷(這一點可以肯定),但估量過低了。有時候這樣的事也真的令人動容,一個美麗的人而不自知其美那是一種怎樣的超然?

7、你能保證說外外的詩好,不是出于一種對他突然離世的悲痛心情?

肯定不是。就上面的話題,那我就承認我是一個在這方面有判斷力的人吧。

8、你說的判斷力到底是什么?由誰來判斷?

文學上的判斷力不僅需要直覺、見識,很重要的,還需要力量。尤其是某種肯定性的判斷力。否定性的判斷力在今天比較容易,因為我們精神文化的整體氛圍是批判性的,判斷可以借助這種大勢??隙ň捅容^困難了,如果不是阿諛奉承,不是人云亦云,不是出于人情和社會利害方面的需要。從心底里肯定一種未被肯定的價值,你吃得準嗎?靠得住嗎?你會恍惚,需要印證、佐證、援引權威。所以力量在此顯得尤為重要,當然還有誠實。由誰來判斷?你認為一個機構一種權威比一個人的內心的感和堅定不移更靠譜嗎?

9、你說海子是烈士,而外外不是,能詳細談談嗎?

現在海子已不能被正常談論,因為他是詩歌烈士。開始的時候,我的確反感詩歌烈士的說法,后來一想,倒也恰切。這是從海子詩歌的美學角度來看的。少年情懷,壯懷激烈,粗糙、野心、混亂以及浪漫主義的自我感動。我不是說海子沒有才華,正相反,他的才華和能量一向浮于表面,過于扎眼。他的早夭是令人惋惜的,但對他代表當代漢語詩歌的進展和深入程度的理解則屬于錯位。海子之死既打開了大眾瞭望當代詩歌的窗口,同時也構成了障礙。當代漢語詩歌止于海子的說法不是神話,而是一個謊言。外外是成熟的詩人,并且他的死與詩歌無關,也不會引起大眾更多的興趣。這前面已經說過,不贅言。

10、外外是怎么的一類詩人?他的生活和寫作有一些什么樣的聯系?

他是很奇怪的一類,或者很神秘,隱藏得太深,甚至連自己也被騙過了。他的生活,就我觀察是典型的文藝青年式的,直到文藝中年。但他的詩暴露了一切,有些慘不忍睹。我是說好得慘不忍睹。我寧愿他的詩寫得差一點或者很差,如此我們也不會被震驚得反應不過來。簡直是太被動了,太不可思議。這是一個我們會一直談論下去的迷。但慢慢地也會理出一些頭緒,把這些詩和這個人聯系起來。以前,我只理解一類隱士,自絕于詩壇,例如于小韋。他的名言是,“連我都不在,他們忙什么呢?”還有一類如小安,周圍充斥著詩歌高人且每天有人唱和,但她不為所動,在與不在一樣。但外外是另一種,混跡于詩人和文藝圈中,幾乎是無處不在。自己也寫詩,也自費印詩集,也送朋友,但就是隱而不現,就像一個隱身人一樣。我覺得責任首先是外外的,他太不把自己寫詩當回事了,即使在小圈子里他也從不爭取這方面的自我感覺。他忽略了自己,我們就像喝了他炮制的迷魂湯一樣,跟著他一塊兒忽略了這個叫做外外的一流詩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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