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在天涯

孫敏瑛

許多年了，總想要回到那個地方去看一看，一遍一遍地想，可是，一直沒有機緣，又沒有單獨成行的勇氣。有時在夢里回去了，見到熟悉的街道、熟悉的臉，醒來，枕上總是濕的，心里懷著深深的悵惘。

重陽節后的某個日子，項班長忽然打電話給我，提議來一場懷舊之旅，“五礦、六礦，都去看看?！?/p>

便再也按捺不住。

我對自己說，既然思之切，又何必總是遙遙望著？

相聚的那天是個好天，有陽光，有風，天上飄著秋天的云，特別的白。

因為離得太遠，一清早坐了動車去，到那里居然已是正午。到了集合點，抬眼去尋，我望見了早已等候在大樹下的他們|——隔了二十四年的光陰，那一張張少年的容顏仍在記憶中熠熠生輝呢，眼前卻已然是中年的臉，滿是滄桑，不再是舊模樣，看了，讓人覺著心酸。但是，對于他們，我絲毫沒有覺得陌生。我看見霞了，她曾是我的同桌，高中那會兒，她總是借衣服給我穿，她母親是遠近聞名的裁縫，她身上的衣裳，有些是她母親做的，有些是她自己做的，都時髦且洋氣。她與我站在一起，是那么的不相稱，我們卻是極要好的朋友。她總是和我一起去圖書館，其實她不喜歡看那些書，嫌它們又臟又破，卻愿意在等待的隊伍里，站在我的后面和我說話，她借來的書也總是給對書充滿熱望的我。她家離學校很近，但是因為她晚上幫她母親做活到很晚，早上常常起不來，我去學校經過她家的時候，就去叫一叫她。她曾送給我一件內衣，是她母親用棉布做的，肩帶的兩邊細細地襯了兩條蕾絲，背鉤有三排，很精致，比百貨公司賣的要好看多了，那是我收到的第一份青春期的禮物……

還有萍，她曾是我的鄰居，那時候我們的母親不知道為了什么老是吵架，卻沒有影響我們，我們在家里互相不說話，也不打招呼，但是，在學校里，她總是和我玩。我沒有自行車，每次得步行一個鐘頭去學校又步行一個鐘頭回家，好多次上學放學，都是她騎著車載我……

隔了二十四年，驀然的見面讓我們驚喜，我們尖叫著，擁抱、牽手，眼里含著淚互相問候，像遇到了久別的親人。

班長深情地發表聚會感言，他說，二十多年了，我們在不同的江岸、陸地上各自謀生，是因為這一次聚會，大家才不辭辛苦路遠迢迢地從美國回來，從澳大利亞回來，從新疆從杭州從上海從寧波趕來，希望大家能在我們從小生長的地方撿拾起一些舊夢，解一解思鄉之苦。好些同學都是通過派出所才從茫茫人海里撈出來的，為了給大家一個驚喜，負責召集的同學故意沒有在通知的時候透露半點信息，大家如果見到自己的發小、同桌、鄰居、哥們、初戀，就互相擁抱一下，如果那個偷偷喜歡過的人沒有來，就在心里哭一下，不要告訴我們……

大家聽了，都笑，內心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親切。

按原來的計劃，先去六礦看我們的母校。

一路上，稀稀落落的樹一棵一棵飄到眼前?？煲綄W校的時候，驀然看見許多白鴨子站在干涸的溪溝里，呆呆的，各自發著傻——一些原先模糊的記憶便在瞬間鮮明地跳了出來。我分明記得，許多年前的那個秋天，男生輝每次課間十分鐘，最喜歡的游戲就是翻墻出去，在白茬地里追趕這些白羽的鴨。后來，養鴨的農人告到校領導那兒，說學生嚇了他的鴨，鴨都不生蛋了，讓學校賠他的損失。輝因此寫了八百個字的深刻檢討，他為了湊字數，在結尾寫了好多個后悔，最后還是挨了一個警告處分。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它們還在這里，簡直是一個樣子，好像我們只是離開不久就又回來。

我想起滿校園的冬青樹，在一年里最冷的時節，樹上的葉片里落滿了茸茸的雪，每一棵樹都像披了銀裝。女生在樹下堆雪人的時候，總有愛捉弄人的男生悄悄挨近了，然后猛搖樹枝，雪花紛紛揚揚，濺起許多清亮的叫聲……

一路上，我們說著許多話，心里涌起一個又一個小波浪。

然而，當車子開上那道長長的熟悉的斜坡，終于停下時，我睜大眼睛看，學校在哪里？冬青樹又在哪里？這里怎么變成了一個工地，筑了白色的圍墻，里面，幾幢高房子正在建著，到處坑坑洼洼難以下腳。

“你們找誰？”一個戴著頭盔的工人跑到門口來問。

我們說：“這是我們的學?！薄驮僖舱f不下去。

那個工人沒有再說什么，他放我們進去，允許我們在安全的范圍內四處看看。

這個曾經熟悉的地方，如今滿眼陌生——偌大的校園，只剩下角落里唯一的一幢兩層教學樓——青黑的磚墻上爬滿了深色枯藤，樓梯已經破敗，我們默默上去的時候，腳下騰起裊裊的灰塵。從二樓的最東邊走到最西邊，沒有一扇窗有玻璃，沒有一道門有門板。這里，早已不再是裝滿陽光和書聲的干凈的教室，當我站在熟悉的地方，許多回憶仍撲面而來——我看見，年少無畏的我正在二樓最東邊的這間教室里與一個男生打架，一根拖把被他當標槍射過來，攻勢凌厲，卻擦過耳際，攜著風飛到門口，落在剛巧過來的班主任腳前。班主任怒氣沖沖地進來，罰他站在墻邊上，還要求他把腰挺得筆直。而我，早已趁機開溜。

初二分班以后，我去了三班的教室，是在西頭的這間。為了鼓勵更加“成熟”起來的我們好好學習，班主任拿來錄音機，教我們唱鄧麗君的《甜蜜蜜》?！疤鹈勖?，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她的聲音是那樣的溫柔，好像要把人的心唱化?？墒?，這么柔情似水的歌，卻被男同學唱得鬼哭狼嚎，我們女生的嗓門怎么也蓋不住他們的，于是干脆笑他們的傻。

在三班的教室里，為了同一個喜歡的男生，兩個都叫余紅的女生曾大張旗鼓拉起了幫派，互相攻擊、扯頭發、尖叫，像一個個小怪獸……

“還好這一次兩個余紅都沒有來，不然不知道會怎樣?！狈夹χ艺f。

我們都笑了。

那時看起來是折磨的事，現在想起來卻是那樣的美好。

合影吧，我們二十五個同學，舉著印有“長廣懷舊之旅”字樣的旗，站在曾經的教室里，站在被破壞了的出了一個個窟窿的樓梯上……想要留住這最后的一點紀念，因為，工地上的工人告訴我們，等不到新的樓房全部建好，這里馬上就要被拆掉。endprint

“以后不要再來啦?！彼眯牡貏裎覀?。

在回望的那一刻，我難過地想，等到我們這些人都在大地上煙消云散，再不會有人記得，這里，曾經有過一座美麗的校園，曾經有過那么多年輕美好的生命在操場上打鬧、嬉戲，一串笑聲追逐著另一串笑聲……

懷著傷感，我們要去五礦了——那是我的成長之地。我心里懷著忐忑，默默地希望那里不要變化太多。

可是，近了，近了，眼前所見，卻幾乎要讓我的心沉到深深的井底——隨處青山環繞，綠蔭蔽日，荒草沒膝，我熟悉的小學校園呢？校園里那一列巨大的梧桐樹呢？平整而光潔的水泥操場呢？操場上的秋千和滑梯呢……風里依稀傳來熟悉的風琴聲——那是我們的沈老師，在為她的戀人彈曲子——那段時日，他的腳在井下受傷了，綁著石膏，纏著繃帶，還拄著拐杖，她就每個周六帶他到這里來，彈風琴給他聽。那個時候的愛情，是多么的簡單、美好。

在模糊的淚光里，我依稀看見，一個扎小辮兒的小姑娘背著書包從學校大門口出來了，一步一步飛快地沿著學校旁的一條小道上去，書包一下一下，跟著她的節奏，打著她瘦小的身體，鉛筆盒哐啷哐啷響，一直響到山腳下那個簡陋的小房子門口。她踮起腳，用胸前掛著的獨個兒的鑰匙開了門，進了只有十幾平方米的家——那個女孩就是我。我總是一個人，因為父親下井去了，還在襁褓中的弟弟被去磚窯做工的母親帶在身邊……

我和云飛沿著記憶中的路線上去，尋了很久，走得很倦了，也不愿意停下。小時候，她家與我家就隔了一幢房子，我在這邊喊一聲，她那邊能清晰地聽見。我們在幢與幢之間的空地上“跳房子”“丟沙包”，在“土狗”飛來飛去的路燈下講鬼故事，有時候，清而白的路燈會忽然一滅，瞬間又亮起來，發出嗡嗡的異響，我們被嚇著了，一哄而散，四下逃生去……可是，我們一直找，找了好久，卻連一片瓦也沒有看見。 仿佛我們曾經生活在這里，將近二十年，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夢。

如果不是求學，我是不會離開這里的。我是那么的喜歡這里大片的稻田、清澈的溪流、碧綠的茶場、生滿野果的矮山崗。每次去山野間玩夠了回來，身上總會落滿稻香茶香松針的香野灌木的香……我們許多人，是在這個地方降生，又一日一日在這個地方生活、成長，收獲過無數的自由、快樂，也承受過常人不能承受的痛苦悲傷——如果不是曾經發生過礦難，我們簡直可以把這里當作樂園。我們喜歡這里，對待這個地方，我們心里的感情比我們的父母更深。我從來沒有想過，離開以后竟然就不能再回來，這片土地上，珍藏著我許多的秘密——朦朧的好感、令人憂傷的初戀、無奈的分別，無論在別處生活多久，這些記憶從不會消散，從不會磨滅，它們常常會進入我的夢里，自己排列組合出許多奇異的情節，從而引發我好些時日的憂傷。雖然，我在別處生活的時日慢慢超過了這里，但在我的心底，“故鄉”這個詞依然屬于她——我從不曾淡忘絲毫的長廣。

可是，這熟悉的一切，皆隱去在哪一段歲月里了呢？靜靜的，松風吹來，路邊的小白花兒晃啊晃，晃得我心里亂亂的，難以形容的失落。文化宮遺址上，只剩一棵寂寞的雪松，過了這么久的年歲，它怎么已經把枝子伸到云端里去了？我仰起臉望著它，想起它曾經是那樣瘦瘦小小的一棵，心上不知怎的，忽然涌來一陣巨大的憂傷。

慢慢往下走，到了北山出口——在這里倒是尋到一兩幢房子，但都是空的，靜的，沒有半個人影，沒有一絲生氣，未聞蟲聲，也無鳥鳴……右邊那一幢分明是百貨商店，幾扇高大的門開著，里面黑乎乎一片。記得那時候，里面干凈明亮，香氣撲鼻，貨架上什么都有，熱水瓶、布匹、雨衣，各類生活用品，視線穿過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見柜子里排列整齊的各色讓人臉紅的白色文胸——我只買過一次，尺碼卻買得太大了，沒好意思去退，后來只好給了我的表姐。每年冬天，我總是拿了家里的空瓶子到柜臺上挑雪花膏，那個售貨員香香的，說話輕言細語，他們說她是上海人。她用一根薄而扁的小木片兒仔仔細細地將我的瓶子挑滿，然后放在托盤秤上稱一稱……她的手指白皙修長。我望著她，心里想，她生得這么漂亮，又是上海人，為什么要來這偏僻的山溝里？

一個中年男人坐在門口的一張長凳子上垂著頭發呆，我們的腳步驚動了他的冥想，他抬起臉，奇怪地問我們從哪里來。

我對他說：“我們從小在這里長大，現在回來看看?！?/p>

他嘆了一口氣，淡淡地說：“看什么，都拆完了，都沒有了?！?/p>

是啊，都沒有了，從理發店旁的水泥臺階上去，原先還有開水房、豆腐房、電影院……

我想問他，為什么獨自待在這里，荒無人煙的，靠什么過活，但是開不了口，我怕這樣的問話會觸動他的傷心——他或許也是一個懷著舊夢的人，只是比我們勇敢一些。

我于是跟他說：“我們要走了，再見?！?/p>

他朝我揮揮手，說：“再見?！?/p>

我的眼淚就又下來了。

我知道，這個地方，我以后再也不會來了。

我以前無論走到哪里，都跟人說我是個長廣人，可是，沒想到，隔開二十四年回到這里，一切熱鬧的快樂的難忘的舊時光竟消失得那樣徹底、干凈……都說“遠客思鄉皆淚垂”，故鄉已經沒有了，以后就算再累，也不可能尋她的安慰了，再倦，也只能飄散在別處，安歇在別處了。

想到這里，內心不免涌上一陣悲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