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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娃傳》不是“愛情主題”小說

2018-01-23 22:23
南都學壇 2018年3期
關鍵詞:滎陽愛情

杜 貴 晨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李娃傳》是唐傳奇名篇,對后世小說戲曲影響很大,歷來受到讀者和專家的關注。凡《中國文學史》無不論及,且大都認為是愛情小說。如六十多年來作為大學通用教材的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認為:“以愛情為主題的作品如《任氏傳》《柳毅傳》《霍小玉傳》《李娃傳》《鶯鶯傳》等,在唐傳奇中成就最高。它們大都歌頌堅貞不渝的愛情……”[1]而近十幾年來由著名學者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又后來居上,成為大學中文專業古代文學教材的熱門之選,但該教材也幾乎同樣認為:“從貞元中期到元和末的20年間,小說領域又崛起了白行簡、元稹、蔣防三位傳奇大家,他們創作的《李娃傳》《鶯鶯傳》《霍小玉傳》完全擺脫了神怪之事,而以生動的筆墨、動人的情感來全力表現人世間的男女之情,取得了極大的成功……《李娃傳》……寫滎陽生赴京應試,與名妓李娃相戀……以大團圓方式結局……這種以滎陽生浪子回頭、其婚姻重新得到封建家庭認可的團圓方式抱著肯定和欣賞的態度,實際上便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小說前半部那段背離傳統、感人至深的男女戀情,削弱了作品的思想性和藝術效果?!盵2]

如上作為兩種教材一致關注的名篇之一,《李娃傳》被認為是“以愛情為主題”或“全力表現人世間的男女之情”的小說,可概括為“愛情主題”說。兩種教材還各自由此作了自己的發揮,這既是讀者、批評家的自由,也是當今讀書界公認《李娃傳》為古代文言短篇小說經典的主要原因。但是,這一論斷既非《李娃傳》作者的創作意圖,也基本不合于文本描寫的實際?!独钔迋鳌返闹黝}不是“愛情”,而是“節行”?!独钔迋鳌繁碚美钔蕖肮澬泄迤妗?、“雖古先烈女不能逾”之“節行”,有與“愛情主題”不相遜色的傳統文化意義。

一、 《李娃傳》無意于寫“愛情”

中國古人作文主“意在筆先”,甚至“開門見山”,除有時用一些所謂“春秋筆法”之外,即使創作小說,也絕無如恩格斯所贊賞歐洲現代小說家那種文學創作中“作者的見解越隱蔽,對藝術作品來說就越好”[3]的意識,而往往迫不及待地自揭主題,《李娃傳》就是這樣。

首先,標題即排除“愛情”。文學史上流傳《李娃傳》,又題《汧國夫人傳》《節行倡娃傳》。其原題,卞孝萱據《類說》以為當作《汧國夫人傳》,李劍國考“當作《節行倡李娃傳》”,乃《節行倡娃傳》脫一“李”字[4]278。本文一方面傾向于認為李劍國考論可從,另一方面認為《李娃傳》題名在傳播史上從未出現有關“情”的字詞或暗示,反而其傳至日本又有“白行簡《義妓傳》”[4]285之說,表明在《李娃傳》的標題上,古代中日學者一致不曾往“愛情”上去想,而至少是有人主張其本來或應當的題目里就有“節行”二字,或具體化的節行即“義”。只是由于此篇近世流傳唯題《李娃傳》,更由于普通讀者或鑒賞家不常注重讀書從題目讀起,從而在這一閱讀最不應該忽略和最容易得到提示或啟發的地方無所用心,結果就滑向了誤會《李娃傳》主題的方向。

其次,首尾議論都不涉及“愛情”。白行簡的胞兄大詩人白居易在《新樂府序》中說:“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边@既是白氏文論的主張,也姑且可以拿來論白行簡的這篇“古文”體的《李娃傳》了?!独钔迋鳌肥拙湔f:“汧國夫人李娃,長安之倡女也。節行瑰奇,有足稱者,故監察御史白行簡為傳述?!遍_宗明義,表達了作者愿為李娃“傳述”,是因其“節行瑰奇,有足稱者”;又于傳末寫其感慨道:“嗟乎,倡蕩之姬,節行如是,雖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為之嘆息哉!”如此首尾照應,在敘事完整的同時,重以作者的現身說法圓滿表達了《李娃傳》之作是并且僅僅是由于李娃作為“倡蕩之姬,節行如是,雖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的特異表現,感動了白行簡,他才有了如對待“古先烈女”一樣為李娃“傳述”的動機。言外之意,如果不是李娃有此番可以媲美“古先烈女”的“節行”,他“監察御史白行簡”怎么會為一個“倡蕩之姬”去作這樣一篇“傳述”呢?上引“故監察御史”云云之一個“故”字,就等于聲明了全篇唯以“節行”為標目,而排除了“傳述”李娃“節行”之外還有其他任何意圖,當然就不必說到“愛情主題”。

再次,由作者自署“監察御史”之職可以窺見。按此自敘行事署記官職,雖屬古文舊例,但于小說中特別是寫妓女的小說中并不多見;而據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則疑其非作者自署,乃后人所加,其實待考。但即使為后人所加,也當屬揣摩以為暗合作者之意,與作者自署同樣或更加值得審視。按《舊唐書·職官志》載,唐代監察御史舊為從八品上,唐睿宗(李旦)垂拱(685—688在位)中改正八品上階,仍屬于很低級的職位。這一官位雖無可炫耀之尊,但由于其職掌監察百官、巡視郡縣、糾正刑獄、肅整朝儀等事,故御史有“風憲”之稱*元結《辭監察御史表》:“臣自布衣,未逾數月,官忝風憲,任廉戎旅?!彼抉R光《初除中丞上殿札子》:“臣蒙陛下圣恩,拔于眾臣之中,委以風憲,天下細小之事,皆未足為陛下言之?!?,負肅紀、糾風之責。所以結合前二句述本傳之創作由于李娃之“節行瑰奇,有足稱者”,接下作者自署或后人增寫作者“監察御史”職份,實有表明此篇為整飭風紀法度,假“長安之倡女”而能有“節行”的故事以為世人特別是士大夫說法的用心。為此,文中固然不能不涉及男女情事并終于李娃被明媒正娶為鄭氏之婦和后來受封汧國夫人,但也由此可見作者之用心和作品描寫之重心實不在是,而在于作為其“監察御史”職責的延伸,以小說致力于節行道義等封建倫理綱常的建設與維護,哪里可能把李娃的故事寫作“愛情主題”。

最后,傳末述創作過程再強調“節行”?!独钔迋鳌纷詈笳f:“予伯祖嘗牧晉州,轉戶部,為水陸運使,三任皆與生為代,故諳詳其事。貞元中,予與隴西公佐,話婦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國之事。公佐拊掌竦聽,命予為傳。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時乙亥歲秋八月,太原白行簡云?!边@個結尾首先或表面上的作用是補充以上敘事的根據由來,進一步坐實敘事的可信性,以加強文章感化世人的效果。但其次和內在的用意,或客觀的效果,也是通過李公佐對李娃“操烈之品格”的贊賞加強本傳表彰李娃“節行”的主題,而“愛情”云云則如風馬牛之不相及也。

總之,作為朝廷中有糾察官員風紀之責的監察御史, 白行簡作《李娃傳》之意,只是因于李娃雖賤為“倡女”,卻憑著自己為人行事的“操烈”,而能晉身為“汧國夫人”的品位。這是一個封建社會中極端“草根”逆襲成功的曠世典型,所以才能感動他這位有糾風之責的八品文官做一篇“傳述”。而在唐代禮法松弛,有平康坊為進士“風流藪澤”(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的長安,士子與妓女的悲歡離合只是小事一樁。任何這類的故事,若非有李娃這樣不可思議的美好結局,恐怕白行簡根本不會為之心動并形之于筆墨。李娃故事能打動白行簡的,按他所說是“節行”,但歸根到底還是在“倡女”幫助下的滎陽生浪子回頭科舉得官,并且“倡女”自己也成了“汧國夫人”。

二、《李娃傳》避寫“愛情”

事實上今天看來,一對男女終成夫妻的故事,如果沒有愛情的描寫,那還真不好寫,但是文學史上有人就這么做,《李娃傳》就是這樣的小說。以題材論,讀者有理由期待它濃墨重彩寫李娃、滎陽生男女之情即愛情,但為作者一心表彰李娃如“古先烈女”般“節行”的意圖所左右,《李娃傳》的描寫卻有意并最大限度地避免了李娃、滎陽生間必有的愛情過程的描寫,甚至以李娃參預鴇母對滎陽生的騙逐暗示其對后者的愛情未必存在,或不值一提,而聚精會神心無旁騖地集中筆墨于李娃“節行”的刻畫。這看起來是一個主題先行的問題,實際是作者處理題材的權力與藝術。讀者可以不喜歡,卻不能不給予認可與尊重。

《李娃傳》寫李娃、滎陽生之始交,其實只是一般妓女與嫖客的關系。從滎陽生方面說,至少在雪夜被救之前,他從未想過如何為李娃脫籍娶她回家。即使這件事他辦不到也總該想一想,卻從來不想,表明其迷戀李娃,還只是一般風流子弟尋花問柳的不能自拔而已。即使按照“不以結婚為目的的談戀愛都是耍流氓”的標準,滎陽生對李娃的迷戀最多只是逢場做戲的層次;至于李娃,怎見得她對滎陽生一定有真愛性質的好感?如寫滎陽生訪李娃二人再見一節:

扣其門,俄有侍兒啟扃。生曰:“此誰之第耶?”侍兒不答,馳走大呼曰:“前時遺策郎也?!蓖薮髳傇唬骸盃柟弥怪?,吾當整妝易服而出?!鄙勚?,私喜。

論者或從上引描寫中看出了李娃、滎陽生之間由起初一見鐘情的發展,加以接寫李娃主動留滎陽生夜宿而且當晚一切“免費”,以及夜來李娃、滎陽生彼此“愿償平生之志”的表白等,確實可以認為李娃、滎陽生之間已經有了可以稱作“愛情”的聯系。但是,這既只是李娃、滎陽生關系的一面,另一面即兩人間嫖客與妓女關系的事實依然存在,而且對李娃來說后者仍然是更重要的,所以才有后來李娃伙同鴇母騙逐滎陽生情節的發生。如果認為這時的李娃既已對滎陽生有了“堅貞不渝的愛情”,那么她伙同鴇母從容玩弄為她落到床頭金盡的滎陽生于股掌之上,并將其拋棄的行為,以及在拋棄滎陽生之后也未曾有一念及的表現,就不可能得到適當的解釋。

對此,袁行霈在《中國文學史》中辯說李娃“深知自己的地位與貴介公子的滎陽生是難以匹配的,所以當滎陽生在妓院蕩盡錢財時,她又主動參預了鴇母騙逐滎陽生的行動”。此說看似有一定道理,但一方面沒有文本描寫上的根據,只是想象之辭,從而并不足信;另一方面細思極妄,如果李娃對滎陽生確已有“堅貞不渝的愛情”,那她即使因為婚姻無望而“主動參預了鴇母騙逐滎陽生的行動”,也至少還可以設法從自己私積之“千金”中送滎陽生若干,以為其生活過渡糊口之資,然后再隨鴇母遁去,才稍可心安。然而李娃不僅當時不為此舉,而且事后也未曾有一念及身無分文的滎陽生被騙逐之后的生死音耗。這不可能有別的解釋,而只能認為李娃身為妓女,自認對嫖客本無此責,或至少是居處有鴇母,心中唯自身,而一時把滎陽生忘卻到爪哇國去了。如此而已,還能說是“堅貞不渝的愛情”?而由此反觀本文上述李娃、滎陽生初見、再見情事描寫所蘊含,滎陽生對李娃之癡情固然無可懷疑,但李娃對滎陽生的期待與悅見,就難說只是愛情,而不包含任何倚門賣笑的成分——怎么見得李娃對滎陽生所言情話不是逢場作戲,或只是一時沖動呢?

這就是說,《李娃傳》寫滎陽生愛李娃是真實的并且始終如一,但寫李娃對滎陽生是否真愛就撲朔迷離了,至少不是什么“堅貞不渝的愛情”。而且李娃即使對滎陽生有愛,也未表現為她主動的追求。對于這樣一位風塵女子的描寫,這固然顯得不夠真實,但從作者寫“節行”的主題說,李娃、滎陽生之間的男女之情只需一筆帶過(姥笑曰:“男女之際,大欲存焉……”),并不展開描寫,既是必要的,也是合理的。這也就是說,為了突出寫李娃的“節行”,而在其對滎陽生感情方面盡可能“留白”,是《李娃傳》基本的敘事策略,從而讀者想看而看不到或不能清楚看到的是“愛情”(主要是娃對生一面),讀者(尤其是當今讀者)未必想看卻更容易看到的是李娃的“節行”。從而造成作者創作意圖——文本實際與讀者閱讀期待上的錯位,成為《李娃傳》闡釋上的一個特殊的難題。對此,筆者的主張是:尊重文本,實事求是。否則,縱然說得天花亂墜,卻與作品的實際不沾邊,又有何益!

順便說到以《李娃傳》為“愛情主題”或“背離傳統、感人至深的男女戀情”之作,不僅是無視作者于一篇之首尾一再堅持聲明之主旨的結果,而且是一系列與此相關的對情節與細節的誤讀所致。如袁行霈《中國文學史》述論云:

小說的精華在前半部,尤其表現在對李娃形象的塑造上。李娃年僅二十,是一個被人侮辱、身份低賤的妓女,一出場就以妖艷的姿色吸引了滎陽生,并大膽讓滎陽生留宿,“詼諧調笑,無所不至”,表現得溫柔多情。但她深知自己的地位與貴介公子的滎陽生是難以匹配的,所以當滎陽生在妓院蕩盡錢財時,她又主動參預了鴇母騙逐滎陽生的行動,盡管她內心深處仍對滎陽生情意綿綿。此后,滎陽生流落街頭、乞討為生,李娃對這位已“枯瘠疥癘,殆非人狀”的昔日情人不禁生出強烈的憐惜之情和愧悔之心,“前抱其頸”“失聲長慟”,并毅然與鴇母決絕,傾全力照顧、支持滎陽生,使他得以功成名遂。但直到此時,她也沒對滎陽生抱不切實際的幻想,而是十分理智地提出分手,給對方以重新選擇婚姻的充分自由。這種過人的清醒、明智、堅強和練達,構成李娃性格中最有特色的閃光點。

以上引文所論可說大都于文本無據或根據極為薄弱。如說李娃“一出場就以妖艷的姿色吸引了滎陽生”是符合實際的,但說李娃“并大膽讓滎陽生留宿,‘詼諧調笑,無所不至’,表現得溫柔多情”數語,就屬于對這類故事一般都基于愛情和表現愛情的“證實性偏見”(Confirmation Bias)*見“百度百科”中“證實偏見”條目。[5]或曰“偏好接受”了。試想李娃身為妓女,倚門賣笑,豈能不“大膽讓滎陽生留宿”,還有妓女怕嫖客“留宿”的嗎?又豈能不“詼諧調笑,無所不至”?還有妓女見多金之客而橫眉冷對、裝聾作啞的嗎?還有妓女作如此“表現”就一定是“溫柔多情”了嗎?雖然我們不便認為此節寫李娃對滎陽生全無感情而只是尋常妓女做派,但同樣可想的是如果認為這時的李娃一定是為愛情所驅,那么人世間柳陌花巷還有娼妓倚門賣笑一回事嗎?至于以上引文又說李娃“傾全力照顧、支持滎陽生,使他得以功成名遂。但直到此時,她也沒對滎陽生抱不切實際的幻想,而是十分理智地提出分手,給對方以重新選擇婚姻的充分自由”云云更不靠譜。因為說李娃不敢想和沒有準備與滎陽生結婚是可以的,但由此而推斷其以理智壓抑了對后者的感情,則純屬無根之談。如果不是有某種“證實偏見”或曰“偏好接受”的心理作怪,而根本不考慮“證偽”之必要的話,怎么見得一個不準備甚至不想到與他結婚的女性,而能對他有“堅貞不渝的愛情”呢?

三、《李娃傳》意主“節行”

《李娃傳》中與有意回避寫李娃、滎陽生男女之情相反的,是有關李娃“節行”濃墨重彩的描寫。

首先是對滎陽生,寫其與李娃雪夜再見云:

見生枯瘠疥癘,殆非人狀。娃意感焉,乃謂曰:“豈非某郎也?”生憤懣絕倒,口不能言,頷頤而已。娃前抱其頸,以繡襦擁而歸于西廂。失聲長慟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苯^而復蘇。姥大駭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崩彦嵩唬骸爱斨鹬?,奈何令至此?!蓖迶咳輩s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當昔驅高車,持金裝,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蕩盡。且互設詭計,舍而逐之,殆非人行。令其失志,不得齒于人倫。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絕,殺而棄之,又困躓若此。天下之人,盡知為某也。生親戚滿朝,一旦當權者熟察其本末,禍將及矣。況欺天負人,鬼神不祐,無自貽其殃也……”

上引描寫表明,使李娃“失聲長慟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而復蘇”的,并不是她對滎陽生“堅貞不渝的愛情”,而是接下所寫為滎陽生落魄至乞食殆死所觸動的“娃斂容卻睇曰”的表白:一是李娃自感所為“殆非人行”,于父子倫常干犯太大,貽惡天下;二是“生親戚滿朝,一旦當權者熟察其本末,禍將及矣”;三是“欺天負人,鬼神不祐,無自貽其殃也”。其中雖不免夾雜有逼鴇母從己所求的用心,但主要是其在道義與責任上感到的愧與懼,二者兼而有之,卻沒有對滎陽生的愛在里邊。如果李娃真的因對滎陽生產生愛情而欲攜滎陽生別居,那么她并非不可以把對滎陽生的愛情作為一個理由對鴇母直言。因為李娃早就知道鴇母對此事的態度,即認為“男女之際,大欲存焉。情茍相得,雖父母之命,不能制也”。李娃之所以不把對滎陽生的愛情作為一個理由,即使與感情的有無無關,也一定是由于在李娃看來,那不是她所看重的。相比或有或無、或深或淺的愛情,作者筆下的李娃本人更看重的,也是對滎陽生應持的“節行”。換言之,李娃對滎陽生有沒有愛情并不足論,重要的是李娃不是因為愛情而救助滎陽生,而是為了她心目中更高的原則即“節行”才如此去做,從而實至名歸為一位“節行倡”,而不是以愛情女主角成為一篇之傳主。從而《李娃傳》的主題是“節行”,所謂“愛情主題”至多是潛在可能和次要鋪墊的內容。

其次,李娃之雪夜救護并接納滎陽生之行為實出于義,而非出于情,還可以從李娃對滎陽生所慟言“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與幫助滎陽生科舉得官后娃謂生曰“今之復子本軀,某不相負也”的照應明顯可見。李娃私下對滎陽生前后一致的表白也證明,其對滎陽生的救助只是在“節行”上對自己的要求,而完全不關情感??v然這一過程未嘗沒有男女之情的底色暗中作用,但至少在李娃來說,那絕未到“堅貞不渝的愛情”即“愛情主題”之地步。否則,如果李娃為滎陽生所做一切都出于愛情,那么其“節行瑰奇”和“婦人操烈之品格”的一面,則就沒有了著落,或至少要黯然失色,造成對作者預設的偏離,是不可能也不應該的。

最后,李娃“節行”的內涵是“不相負”,實質即孔子所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就是今言所謂對得起人,憑良心。在這個意義上,《李娃傳》寫李娃的“節行”,固然主要通過對滎陽生所為體現出來,但同時也在寫她對鴇母的言行上有很到位的表現,除卻忠告鴇母有負滎陽生有可能賈禍之外,還對自己出居以后鴇母生活上作了安排,說:“某為姥子,迨今有二十歲矣。計其貲,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余,愿計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贖身,當與此子別卜所詣。所詣非遙,晨昏得以溫凊,某愿足矣?!笨芍独钔迋鳌分袑懤钔?、滎陽生之情的能避則避,寫李娃為人之“節行”則是見縫插針、滴水不漏,頗有得心應手之致。

順便說到《李娃傳》寫李娃對滎陽生“不相負”之“節行”,本身就是一個藝術上的陷阱。因為,一方面這一發生在嫖客與妓女之間的故事不免男女之情或說“愛情”的底色與參預,另一方面李娃對滎陽生“不相負”的“節行”本質是公眾社會道義的原則起了決定的作用。以李娃、滎陽生間難免的男女之情論,《李娃傳》如果為“歌頌堅貞不渝的愛情”而作,就不必也不能寫到她的“節行瑰奇”和“婦人操烈之品格”上去;而以表彰娃之“節行”論,則稱美李娃之“節行瑰奇”和旌表“婦人操烈之品格”,縱然不絕對排斥男女之情的底色和參預,但也絕不可能使之上升為作品的主線與主旨。這也就是說,《李娃傳》中“愛情”與“節行”雖可以有條件共存,卻在實際的描寫中必然是此消彼長。即從達至結果的動因看,“愛情”的力量增加一分,“節行”的表達就減少一分,反之亦然。因此,《李娃傳》意主“節行”描寫所遭遇的困難,就是如何在盡可能輕淺的男女之情底色與參預之上,集中筆墨于突出李娃始于“使之一朝至此”之惡,而終于“復子本軀”之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李娃傳》成功地實踐了“藝術就是克服困難”。

四、余論

對于《李娃傳》的主題,唐以后宋代尚有人能尊重作者之意,如羅燁《醉翁談錄》把根據《李娃傳》縮編改寫的文本題為《李亞仙不負鄭元和》,并為此特設“不負心類”[6]。所以,近今以《李娃傳》為“愛情主題”小說,或曰寫了“背離傳統、感人至深的男女戀情”,雖然是讀者、批評家的自由,還可以理解為見仁見智,但按作者的意圖與文本的實際,則大有失斧疑鄰之“證實性偏見”,筆者以為其有“偏好接受”的嫌疑,即偏好能夠驗證假設的信息,而置可能有的否定假設的信息于不顧的認知態度。

當然,對《李娃傳》主題之有意無意的誤讀并不始于近今。早在元代高文秀《鄭元和風雨打瓦罐》、石君寶《李亞仙詩酒曲江池》和明初朱有敦《曲江池》雜劇,以及明薛近袞(一作徐霖)《繡襦記》傳奇,都是在演繹《李娃傳》未可完全剝離的男女之情因素上做文章,并因此而大行于世。近今主張強調《李娃傳》“愛情主題”的傾向即與高文秀等以來演繹《李娃傳》的傳統或不無關系。但是這種背離或歪曲《李娃傳》原旨的做法,雖在創作上無可厚非,甚至還可以說是求新求異之合理一途,但作為文學批評而上溯《李娃傳》就是“愛情主題”,那就是研究者的失誤了。

那么,作為一篇無論從作者的意圖和文本的實際看都是一篇歌頌娼妓李娃之“節行”的作品,《李娃傳》在今天看來還有什么可以汲取借鑒的思想文化價值嗎?答案是肯定的,大略有四。

一是李娃的“節行”和圍繞李娃“節行”描寫所體現的人與人之間“不相負”的精神值得繼承與發揚。故事的開始和中心,雖然是李娃不負滎陽生,但大團圓結局表明,滎陽生包括他的父親也終于沒有辜負李娃的“節行”。從而這個故事,不僅是表彰了李娃“雖古先烈女,不能逾”的“節行”,而且提出了“不相負”即人與人之間建立互信的問題,從而會通于現代社會存在的基礎,即誠信原則和契約精神。

二是《李娃傳》寫滎陽生與妓女李娃的終于結合,在過去往往視為落了“大團圓”的俗套,但在今天看來,卻有打破門第、階層局限,推動社會高低層人溝通、流動與融和的象征意義。因為無論如何,“人往高處走”,人生在世,特別是女性通過婚姻改善自身地位、追求幸福生活,絕非不光彩的事。而且女性在婚姻上的擇優追求正是人種進化、社會進步的動力之一。

三是《李娃傳》敘事的成功,體現了共同價值觀的重要性。正是在封建社會幾乎人人趨之若鶩的功名富貴生活目標上,李娃與滎陽生父子的根本一致才有了最后這一對男女和父子也就是整個家庭的“大團圓”。這一美滿結局的達成,李娃個人的品質、見識與努力是關鍵的因素。但是,李娃所做的一切若非與滎陽生父子的追求相一致,則斷然不會有此“大團圓”的美滿。由此可見共同的人生價值觀才是婚姻、家庭的基礎。

四是毋庸諱言《李娃傳》表彰“節行”的訴求是維護封建禮教,但封建時代“圣人緣情以制禮”,后世禮教之過主要在于實踐中對人情事理的異化對待,并非壓根全部都是罪惡。如此篇所稱李娃“節行”之“不相負也”的核心思想,就應當屬于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傳統。這是建立社會信任、構建和諧社會的基礎。從這一角度說《李娃傳》故事的趣味有可能降低,但其社會價值意義,卻并不見得比“愛情主題”有何遜色。

綜上所述論,唐“監察御史白行簡”所精心“傳述”的《節行倡李娃傳》所寫,是一個古代“草根”女子逆襲為郡國夫人的曠世典型。其成功的秘訣不是堅持她固有方式的思考與生活,而是向上走當時成功女性相夫讀書、科舉做官之路,以此換取嫁入高門的婚約。既然這不是靠愛情就可以實現的,那么在這樣的故事中,愛情也就不可能成為敘事的中心與主題。因此,白行簡《李娃傳》以寫李娃那包含了使滎陽公家道重興之巨大利益的“節行”為主題,看似落了俗套,卻是真正的現實主義的藝術。那種置作者對作品主題公開的提示于不顧,執意把作者有意低調處理的“愛情”因素強調為全篇主題的做法,不僅是閱讀上的不夠深入所致,更是因為忽視了參照生活的經驗。

[參 考 文 獻]

[1]游國恩,王起,蕭滌非,等.中國文學史: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230-231.

[2]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2卷[M].第2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322-323.

[3]恩格斯.致瑪格麗特·哈克奈斯[M]//中國作家協會,中央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論文藝.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139.

[4]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93.

[5]張全信.人類思維的嚴重弱點——力求證實的偏見[J].山東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2(3):47-49.

[6]羅燁.新編醉翁談錄[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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